第二章 凤鸣岐山

1

李靖仿佛老了十岁。

当殷夫人死在他怀里的时候,堂堂一镇总兵竟在一众家丁面前号啕大哭,像个丢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一般。

在殷夫人死后的半年里,李靖常常会睹物思人。偌大的李府之中,承载着他们二人记忆的东西实在太多,大到条案长桌,小到玉器摆件,都足以让他两眼无神,陷入呆滞之中半天。

直到这一日,李靖从香房的**醒来,怔怔望着空空如也的身边,突然想起殷夫人死前一个月,有一次梦中惊醒跟他说,哪吒刚刚给我托梦,说要让我在翠屏山为他建一座哪吒庙,他受香火牺牲祭拜,便可……而后话题便被李靖粗暴地打断。

那孩子实在死得太过震撼,震撼到李靖一想起他,就是一地化不去的模糊血肉。但那悲痛,随着殷氏两眼之中大雨一次一次地冲刷,也终究恢复了平淡。李靖对殷氏说,你的身体变成了现在这般,都是他做的孽,他闯下弥天大祸,差点儿让整个陈塘关沦为河泽,使一关百姓为他替罪,他有何功劳能够受飨牺牲?

殷夫人闻言,咬着嘴唇躺回**。但李靖知道,那夜之后,殷夫人就开始心事重重,每夜睡得都不安稳。她的身体似乎也一天不如一天,李靖专门请了大夫上门来为她调理身体,每日汤药不断。终于在一个月后,殷夫人柔弱的身体即使无病无灾,却还是没能撑住。

李靖从**起来,穿好衣甲,便率领士兵出关演练。等他带兵回程时,日已西斜,远处青山含翠,山下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李靖很疑惑,要知道这半年来,或许是东海龙王无意打了几个喷嚏,才叫陈塘关下了几场零星的雨,附近百姓仅凭九湾河水灌溉农田,几乎颗粒无收,而此地距九湾河极远,却反而丝毫未受干旱影响。

李靖向田中施肥老妪问道:“老人家,此地是何地界,为何庄稼长势如此喜人?”

那老妪喜滋滋地说道:“此地乃翠屏山,今年陈塘大旱,全凭山中哪吒庙保佑,庄稼才有这番长势。最早乡民都不肯信,我因见过哪吒腾云驾雾,所以最先去的那庙中祈福,谁承想哪吒显圣叫我心愿达成,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去祭拜,才在大旱之中,留下了翠屏山这么一块福地。”

时隔半年之久,李靖再听到“哪吒”二字,仿佛晴空炸雷一般,顿时拨转马头,沿小路上了翠屏山。随行大军虽不知为何,也只得拖着一身疲惫,跟随李靖上山。进山数里,相隔甚远,便见林木之间有袅袅青烟升腾而起,李靖拍马疾行,只见那青山之中,现出一座朴素庙宇,庙前香炉烟火鼎盛,庙上匾额写着三个大字——“哪吒庙”。

李靖咬着牙,握着马鞭踱步进了庙里,前来进香祈福者,皆被随行军士轰出。李靖面色阴沉如水,站在庙宇正中,借着夕阳之光,看着庙中泥塑神像手拿乾坤圈,身披混天绫,浑身散发着淡淡的红光,分明就是哪吒模样。

“定是你这逆子,死后亦不安生,日夜骚扰夫人,才叫她落得个英年早逝的结果!”李靖高高举起马鞭,又重重落下,将那令他不安、愤怒的泥像,一鞭子抽得粉碎。但半年来蓄积在心里的悲愤,在那满地泥坯中,却似乎一点儿都未曾减少。

2

金霞童子手中捧着一物,进了金光洞,见太乙真人面色愁郁地站立洞中,便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灵珠子师兄就是因为杀了石矶娘娘的弟子,才被天尊惩罚下界投胎,可师父为何又要用我亲手送入陈塘关的乾坤弓、震天箭,再度给师兄招惹麻烦呢?”

“天机不可泄露,岂是你能得知的?”太乙真人皱起眉头,问道,“你手中所拿何物?”

金霞童子闻言,连忙将那物放在太乙真人面前,原来是一朵出水白莲。那莲花洁白无瑕,通透玲珑如同玉制,虽离池水淤泥,花叶却依旧随洞中凉风微动,仿佛此花已经自成性灵,正在呼吸吐纳一般。白莲正中更有一颗纯白莲子,散着温润的光。昆仑天池里那一池白莲与此相比,皆黯然失色,唯有承载灵珠子出世的那朵红莲,方才能与之相媲美。

饶是太乙真人阅宝无数,也不由得一惊,回想起许久之前,灵珠子出世的奇景,不由得一怔,才问道:“如此天地灵物,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金霞童子惴惴道:“乃是弟子今日下山游玩之时,有一怪人在山下洗心池中抛下一物后,便扬长而去。弟子上前观看,便见那池中突然长出了这朵花来。”

太乙真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恐怕,那道人是为你师兄而来。”

便在这时,一阵阴风吹入洞中,带来满洞香火气息,那魂魄在风中飘**,停在了太乙真人面前,“扑通”便下拜。

3

哪吒白日里去了昨日来祈求生子的山下樵夫家里。

不孕不育这种小事情,无非是山中游魂已尽,又无新死之人趁那夫妻大行好事之际,进入妇人肚中。哪吒神飞三十里外,在风中游魂之中,寻了一个面善的鬼,塞进了樵夫婆娘的肚中,便拍拍手,看着脚下风景,飞往翠屏山哪吒庙中。

那碎了一地的泥胳膊、泥腿,隐隐与陈塘关前那一摊模糊的血肉重叠,虽然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但哪吒觉得自己像是又死了一回。

哪吒忽然恨起了李靖。

他在无知之中所犯罪孽、所惹祸患,已随那一死尽付流水,况且之前死时,已将骨肉皆还与他,他却为何要下这般狠手,来阻自己借着神道重生?哪吒想不明白,那疑惑便化作无边的仇恨在他心头积聚。

如今神道之路既灭,哪吒拜在太乙真人面前,已然心如死灰。心怀诀别与不甘,一头磕在半空,悲痛道:“弟子神道已毁,无缘侍奉师父左右,是弟子不孝!”

太乙真人摇摇头,安慰道:“此前要你去修神道,实在是无计可施,只是今日或许是上天感应,为你送来了这朵白莲,又使你有了新的机缘。”

哪吒奇怪地问道:“白莲,又有何用处?”

太乙真人并不回答,大袖一挥,便将哪吒的魂魄裹起,又取出那朵奇异白莲,取花瓣以铺三才[1],将花梗来做骨节,而那仿佛自有魂魄的白莲子,则被置于正中,以定心魄。太乙真人袍袖再抖,将哪吒三魂七魄尽数置于那颗莲子之中,大喝道:“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

太乙真人低喝一出,哪吒就觉得自己空洞的魂魄,瞬间便被膨起的莲花、莲梗、莲叶、莲子充满,他伸展躯干,浑身便发出一阵爆豆之声。重生的感觉太过美妙,以至于哪吒融进这莲花化身之后,竟未第一时间拜谢太乙真人,而是抬起有些麻木的双腿,走到洞中积水池前,想看清自己的模样。

哪吒怔怔望着那水中倒影,觉得陌生又熟悉。

这半年来的一切,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般。在入梦之前,哪吒还只是一个七岁的童子,而梦醒之后,他已然长成了一个身形伟岸、丰神俊朗的青年人。大抵所有的成长,都是先由身体的发育开始,因此,哪吒猛然觉得自己的心智,相比片刻之前成熟了许多。但还有一股刻骨的恨,在他胸口的莲子之中生根,等待着开出一朵奇异的花。

太乙真人透过水中倒影,影影绰绰看到弟子心中的郁结,不由得皱起眉头。心中只想着不可任由哪吒杀心暗长,否则待大战开始,他若仍如前世灵珠子那般,恐怕终究会将自己的杀劫变成死劫,再度沦落神道歧途。

太乙真人板起脸来,对哪吒道:“李靖打毁你神像之事,着实叫人伤心啊!”

哪吒回头惊异地望着师父,旋即便想起游魂如风中飘絮之时,自己是那般孤独与无助。天地之间有形的、无形的一切,似乎都可以轻易便伤害与摧毁自己。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感受着这具莲花化身之中蕴含的别样力量,沉声对太乙真人道:“李靖为父却全无情谊,弟子这便去找他做个了断!”

既然做父亲的都肯抛弃他的儿子,甚至不惜亲自动手,差点儿使亲子魂飞魄散,那么做儿子的释放心中仇恨,即便杀了那无情无义的父亲,恐怕也无可厚非。哪吒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太乙真人以何缘由劝阻,都必须得叫李靖尝尝神游物外,无所寄托的无边孤寂感。他低下头,期待着师父的反应。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乙真人居然点头认同,说道:“李靖愚忠殷商,却对亲子毫无情义,这等小人,正如当今这殷商朝廷一般,合该一并毁去。从陈塘关回来以后,恐怕玉虚宫也该降下新的符命了。”

“不知天尊那里又有何指示?”

“凤鸣岐山之上,乃是大吉之兆,岐周生有明主,自当取朝歌城那暴虐无道的纣王而代之。我玉虚门下上顺天道,定要鼎力相助才是。”

哪吒早就听从朝歌逃出的人说过那殷纣王炮烙谏臣,造酒池肉林穷奢极欲之事,此时听闻师父不但同意他去杀李靖,还大有要他相助明主,讨伐无道昏君之意,顿时生出无穷快意与豪气。但胸中那颗白莲子却猛然一跃,像是要从哪吒喉咙里跳出来一般。哪吒干咳一声,莲心却又恢复了原状,毫无异样。太乙真人对哪吒说道:“你且随我到后山桃园中去。”

那园中桃树虬曲蜿蜒,桃花却生得美艳,每有微风掠过,就有遍地落英随之而起,在园中蹁跹而舞。太乙真人招手呼“来”,便有一杆火尖枪飞至哪吒手中,再一招手,又有两团疾风将烈焰吹至他脚下,现出一对滴溜溜转动不止的风火轮来。

风火轮将哪吒带至太乙真人面前,真人只在他眉间轻轻一点,便道:“此两件法宝,皆是你前世在此间之时所惯用的。”说完,又将一个豹皮囊交与他,囊中装有混天绫、乾坤圈,另有法宝金砖一块,道,“你既心存仇怨,此去报了便是!”

哪吒手持火尖枪,脚踏风火轮,混天绫缠臂,乾坤圈套身,金砖藏在腰间,运用之法已随真人指点如成竹在胸,凛凛神威霎时冲天而起。他向太乙真人行了拜礼,郑重道:“弟子这便去了!”

金霞童子眼见哪吒踏着风火轮,倏忽便消失在天际,便向真人狐疑问道:“师父,师兄此去,莫非真会杀了他的转世之父吗?”

太乙真人神游物外,眼观天道走势,却摇摇头,道:“恐怕将有灾祸。”

[1]中医名词,对应人身体的上、中、下三个部位。《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标幽赋》:“天地人三才也,涌泉同璇玑、百会。”百会在顶应天,主气;涌泉在足应地,主精;璇玑在胸应人,主神。故称三才。

4

哪吒驾着风火轮,在天上使了几回火尖枪,便已到了陈塘关外。

这一路上,他刻意不去想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真的要杀死李靖吗?即便李靖将他送上骷髅山,放任他在陈塘关前自杀,甚至跃马扬鞭,打碎了自己重生的希望,但当他落在城门前身死之地,向城楼守卫喊道:“叫李靖出来受死!”他却释然了,或生或死,自有天命,即便自己狠下心来戳了那一枪,那也是天道假借自己之手,杀了当死的李靖。

其声仿佛利箭穿心,守城将官被这一声吓倒在地,连滚带爬跑至李府,向李靖禀报:“关外有个持枪的少年,要叫老爷出去……出去受死!”

李靖闻言大怒,登时起身道:“你可看清那少年是何模样?”

将官唯唯诺诺道:“那少年隐约与三公子有些相似,身上还带着三公子的红绫与金圈!”

李靖喝道:“胡说!人死岂能复生?”

但他早年于西昆仑度厄真人处学道,知晓一些神仙神通广大的本事,心中已然信了几分,立刻披了衣甲,挎剑持戟,骑上青骢马,点起关内将佐,大开城门,却见长大了几分的哪吒满脸轻慢之色,正在城门前站定了等他。

想起夫人死时的悲戚,李靖开口骂道:“你这畜生,生前祸害父母、百姓,死后亦不安生,竟敢来此骚扰!”

哪吒冷笑一声,道:“为保父母、百姓,我已将骨血发肤全都还与你们,你却为何又到翠屏山打毁神像,断我神道重生之路?李靖,你那颗狼心实在太毒,今日我定要取你狗命!”

哪吒话音刚落,手中枪尖已然到了李靖面前,李靖慌忙举戟来挡,但哪吒乃莲花化身,自有无穷神力,即便存着戏耍之心收了几分,但也并非身为三流修士的李靖所能抵挡的。顷刻之间,李靖**的青骢马便七窍喷血,跪死在地,手中画戟亦折成两截儿。李靖一击之后自知不敌,眼看哪吒要下杀手,因此撒腿便要逃跑。

哪吒见状大笑道:“李靖,你果然是个懦弱小人!”便举枪追来。

李靖在度厄真人处学道三年,难入仙道正途,却也学了几手五行遁术,当即从地上搓起一把土,施展土遁,慌忙往东南逃窜。哪吒踏上风火轮,一路追着李靖急行。

李靖虽身化遁光,可哪里比得上哪吒脚下的风火轮迅疾。哪吒存心想叫李靖吃些苦,追在他身后,叫道:“我要刺你左臂!”李靖慌忙之中刚抬左臂,便觉火尖枪呼啸往左臂刺去。他又听哪吒叫道:“我要刺你屁股!”便慌忙往高一飞,一股热风随即便燃至屁股底下。

哪吒便这般,一路时近时远地戏耍着李靖。李靖心中时时提防,暗暗叫苦,只怕等哪吒玩够了,一枪刺过来,自己这一镇总兵就得一命呜呼了。

哪吒觉得玩得差不多了,便故意放远了些,准备一枪结果李靖的性命,但前方那处山下忽然现出一个身穿宽大道袍的俊俏童子,将李靖拦在身后,道:“父亲休怕,孩儿在此。”

哪吒见状心中随即一沉,隐约感觉到不好。

那道童见哪吒落下轮来,便上前一步,怒喝道:“你这畜生,怎敢行此杀父忤逆之举!趁早滚回去,我便饶你不死!”

哪吒听说过李靖另有二子,皆是一出生便被高人收徒带走,却不知这道童是哪一个,见他口出狂言,心中怒火烧得愈发炽热,强忍脾气问道:“你是何人,也敢如此口出狂言!”

那道童道:“我乃九宫山白鹤洞普贤真人门下木吒是也。”

哪吒才知是他二哥木吒,但他既已削骨还父,又追杀李靖至此,自然没有叫哥哥的道理,只是心想这位二哥同为修道之人,便把翠屏山之事说与木吒听,要他做个公道。谁知木吒听完,却怒喝道:“你这畜生,竟全不悔改,还欲行杀父之举!”

他便举剑向哪吒杀来,哪吒往边上一躲,劝道:“我单找李靖,与你木吒并无仇怨,你赶紧让开!”

木吒不听,又施展九宫山仙术,与哪吒战成一团。一时之间,只见枪剑交击,五行术法肆意轰击,打不着人,却将这方圆数十丈搅得烟尘四起。

混战之中,却不知李靖趁机逃到了哪里。哪吒心中一急,再不留手,从腰际豹皮囊中取出那块金砖来,趁木吒不备,暗自施放,一砖就将把木吒拍倒在地。哪吒旋即登上风火轮,朝李靖消失之处追击而去。但追了许久,除了山川河泽,并不见一个人影。而哪吒心中的杀念却随着追杀与拦阻,愈发坚定。他站在半空之中,望着天空喊道:“李靖,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不杀你,也难泄我心头之恨!”

山林之中有群鸟受惊而起,却不见龟缩的李靖。哪吒不由得泄气,却见脚下那山钟灵毓秀,乃是如乾元山一般的洞天福地,便落在山中灵气最为浓郁之处。李靖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个穿着一身水合长袍,绾着双抓髻的道者静候在前。

哪吒一字一顿,念着那洞府名号:“五龙山云霄洞。”随即向那道者拜道,“您可是文殊师伯?”

见那道者点了点头,哪吒便诉苦道:“弟子乃是太乙真人门下哪吒是也,因李靖毁我神道,险些叫我魂飞魄散,今日非得得他首级方能罢休,师伯可曾见过李靖?”

却听文殊广法天尊面沉似水,冷哼道:“你前世便十分顽劣,闯下大祸方才投胎下界,谁知今日怎的竟要手弑生父,不知太乙真人如何教育,竟教出个如此大逆不道的弟子!”

哪吒听他口中训到太乙真人,亦全然不听自己的苦衷,稍压住怒火,道:“你这泼道人,我问你可见过李靖?”

文殊广法天尊哈哈笑道:“李靖方才进了我云霄洞中,你要怎的?”

心头业火化作一朵盛开的红莲,登时翻腾而起,将那颗月白的莲子烧得滴溜溜直转,把双眼直烧得赤红,哪吒一挺火尖枪,大怒道:“你若交出李靖,我便与你干休;如若不然,就算你是我的师伯,也别怪我失手在你身上留下几个窟窿!”

“哦?”文殊广法天尊受了小辈侮辱,面色骤冷,道,“不知太乙传你何种能耐,竟敢如此猖狂!”

“看枪!”哪吒飞身而起,举枪向文殊刺去,枪尖烈火却全是来自心中。

谁知那文殊广法天尊说得厉害,见哪吒来势汹汹,却转身就跑,全无半点儿风度。哪吒追赶了几步,文殊却忽然回身,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法,四周顿时狂风大作,升起浓浓烟雾,将哪吒迷倒。再醒来时,他已经深陷遁龙桩中,浑身套着金圈,丝毫动弹不得。

文殊广法天尊唤道:“金吒,取我扁拐来!”

金吒连忙取来,但文殊并不接拐,反而对金吒说道:“替我狠狠地打这畜生。”

哪吒看着这未曾谋面的大哥,想叫他一声,却又想起在木吒处所得的冷遇,便仰起脸来,不看金吒。金吒不敢违抗师命,便拿起扁拐将哪吒一顿痛打。

金吒打一拐,文殊便问一句:“你可知错?”

哪吒从头到尾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但他心中的痛,却没人能够知晓,正如他对李靖的恨,从不曾有人愿意试着理解一般。哪吒感觉,做成自己心脏的那颗莲子,即便遭受心头烈火的炙烤,却也在这一下一下的痛打之中,逐渐没有了温度。

文殊见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觉得无趣了,便叫金吒停了手,进了洞去,将哪吒留在了洞外。山中冷风“嗖嗖”地从哪吒脸上吹过,吹过他没有温度的皮肤,吹进他没有温度的心脏。他的身体里没有血液流动,但他的心里,愤怒的火焰却燃烧得愈发炽烈。

心火熊熊燃烧之时,太乙真人驾鹤而来。哪吒被缚在遁龙桩上,无法行礼,却向太乙真人呼救道:“师父救我!”太乙真人理也不理他,径直进了云霄洞。

5

云霄洞虽说是洞,穿过洞后却别有洞天,乃是一处幽静山谷。谷中溪水潺潺,另建有亭台一座,茅舍几间。

“真人,真教得好徒弟啊,连我这师伯也丝毫不放在眼里!”文殊广法天尊似乎料到他会来,因此一见太乙真人进洞,便坐在亭中阴阳怪气道。

太乙真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向文殊打个稽首,见李靖与金吒父子在茅舍中谈话,便道:“若非如此,燃灯先生又怎会向天尊求情,转而差他下界,去做这引火烧身之事。”

“上次未完之局,今日且再下几目。”文殊一挥袍袖,面前桌上便现出烂柯残局[1],他一捋胡须,落下一子,淡淡说道,“只是我曾查哪吒之命,当在死后于翠屏山成就神道,以成神之身辅佐姜尚,如今距他身死方才半年,照理说连神体都还未曾凝聚,可怎就得了你这许多法宝,追着李靖不说,还到我九宫山逞凶?”

太乙真人见他落子之处,正合枯木逢春之笔,叫一盘死局重焕生机,遂面色凝重,沉声道:“李靖逆天而为,捣毁哪吒泥塑金身,再塑本是小事,但在哪吒魂归乾元之前,却有个奇人悄然而至乾元山中,在我山下莲池中种下一株莲花……”

太乙真人当下就把早晨所遇之事,说与文殊听。

当初灵珠子是从昆仑天池里的一朵红莲之中化生之事,文殊早有耳闻,当下闻听此言,不由得惊疑道:“莫非……”

太乙真人点点头,道:“正如道兄所料,贫道正是借那株莲花,铸就了哪吒如今这莲花化身。”

文殊啧啧称奇道:“假借外物以为肉身,即便托身神器,也难免要功力大减,但像哪吒这般更甚己身,不光功力不减,反而更进一步者,着实闻所未闻。”

太乙真人举棋不定,只道:“仙道即为向天问道,可如今天命竟失,贫道真不知此子将来又有何遇。”

文殊深吸一口气,对茅舍内金吒轻声道:“放哪吒进来。”

金吒闻言出洞,文殊眼望金吒背影,怅然道:“想我玉虚门人向天求索,却不知自己杀劫为何,也不知收了这些弟子,又能否成功脱劫。”

太乙真人落子无悔,道:“既不知命,便以己愿代替既定的天命即可。”

哪吒随金吒穿洞至府,见李靖躲在茅舍内,杀心虽盛,却仍向太乙真人拜了一拜。太乙真人宽慰道:“今日你挨这打,实是因为你杀心太重,为师方才请你师伯磨磨你的性子,切不可怪罪你文殊师伯!”

哪吒心中业火忽然摇曳,自己杀心真的太重了吗?这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他方才醒悟过来,向文殊施拜,道:“弟子怎敢怪罪师伯。”

此时文殊正应付太乙方才落子所带来的如潮攻势,因此专心思虑,不理哪吒。金吒连忙在旁边提醒道:“师父,您看我父亲与三弟之事……”

文殊才道:“叫李靖过来。”

李靖到了亭边,躲着哪吒,躬身向文殊广法天尊拜道:“多谢仙师救命之恩。”

太乙真人当先责备道:“翠屏山之事,全因你心量太过狭小,才致使父子参商,差点儿使我弟子行了大逆不道之事。”

李靖心中一痛,欲言又止,微微低下头,道:“仙师教训的是!”

太乙真人又道:“从此父子不许再犯颜!”

李靖当先应了,拿眼瞧着哪吒,哪吒心中虽不忿,终究师命难违,也点头答应了。

文殊广法天尊此时方在诸多变化之中寻到求存图变之路,便催李靖道:“你且下山去,莫打扰我们两个下棋。”

李靖如蒙大赦,行了礼,急忙出了洞。

哪吒见此情景,想李靖此番出洞,必然不敢再回陈塘,再要寻他可就并非易事了。哪吒眼看那二位仙人对局之慢,心中更加急切,但又不敢在师父、师伯面前明说,站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谁料这时太乙真人像是明白了他心意一般,漫不经心道:“你且先回乾元山去,好生照看洞府,我下完这局棋便来。”

哪吒道了声“是”,装模作样慢悠悠出了洞,才急忙踏上风火轮,去追寻李靖踪迹。

文殊广法天尊抬起头来,望了太乙真人一眼,声随子落,攻后瞻前:“你想顺遂他心意?”

太乙此子落得也快,弃子取势:“自有天命。”

却与开局慢棋不同,二人愈下愈快,不过片刻,眼看黑白二色便将棋盘占满。

“李靖死不了。”文殊明说,却击左视右。

“为何?”太乙疑道。

“有人看上了李靖,想要收他为徒。”文殊落下最后一子,偌大的棋盘之上,拼杀了数回之久,却落得一个“和”字。

“碧游宫无故死了一个石矶,即便教主勒令,但封神如果真的开始,此种事情定然会多不胜数,即便无人挑拨离间,截教门下也必然不会一直坐视不理。无论杀劫、死劫,眼看马上便要临头,便是那位道者也不得不多加小心。”

太乙顺着文殊的眼神望去,悠长的云霄洞中,一盏灯火燃得正盛,将洞口照得透亮。

[1]“烂柯”为出自《述异记》之围棋典故,意指岁月流逝,在此是指二位仙人千百年前未了残局。第六章最后一节即借烂柯典故,使小说时间由孙悟空出生一百年(孙悟空约莫与老子同时代),过渡到孙悟空三百余岁,由花果山渡海至灵台方寸山拜师学艺(详参《西游记》)。

6

燃灯道人在玲珑宝塔外问道:“哪吒,你可认你父亲?”

从他心中盛开的红莲业火,借着塔中真火,一道在他新生肌肤的每道纹理之中蔓延、弥散。正如半年之前,他手握敖广之剑,看着生长七年的鲜血皮肉,在剑下一寸一寸剥离。

鲜血是他灵魂与李靖所赐肉身的分界,业火是他难以消解的恨,血与火化生的红莲,炙烤着胸中白莲子,那难言的痛苦,是游魂无边的孤寂与不解。

莲花没有眼泪,露水在滴出的刹那,便被那血火吞噬殆尽。哪吒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玲珑塔狭小的窗外吼道:“我不认!”

“求上仙饶过小儿!”李靖“扑通”跪在地上,以头抢地。

燃灯道人动容道:“你要我放过他?”

“是!”李靖抬起头,沾染污泥的血,从炸开的额头绽放出一朵绚丽的花。

“这逆子竟然枉顾父子之情,一路追杀于你,你又为何要为他求情?”燃灯道人面色森冷,眉头紧皱。

李靖也不说话,只是死命磕头,血泪流了满脸,燃灯不忍直视李靖惨状,只是用无人能听清的声音喃喃自语道:“为父的这般讲情义,为何生出的儿子却这般狠毒?莫非因今日我托金蝉子送往乾元洞的那朵白莲之中有异样?”

心中红莲烧得绚烂,哪吒坠落地上,无声的霹雳在他脑海中轰然炸裂,世界仿佛初生之时的混沌般寂静无声。这里没有李靖,没有燃灯,也没有什么玲珑宝塔,只有天上白云幻形,化作了一个身着莲裙的女子,一脸温婉的模样,轻声叫道:“红莲……”

那声音飘散在山谷绿林之间,渐渐失散,哪吒忽然捂住脸,身子蜷缩成虾球一般,脑袋仿佛大锤一般一次次重重砸在地上,山岳震动,鸟兽飞散。

但莲花不会流泪,他躺在这静谧之中,听到云中那女声在他心中喃喃低语,轻声叫道:“红莲……”

哪吒坐起身来,问道:“你是何人?”

山谷空旷,无人作答。

7

乾元山山光秀丽,尽管金霞童子已在山中度过了无数甲子,却总有看不尽的山中野趣。

转世前的师兄灵珠子,常会带他一起在山中玩耍;但转世后的师兄哪吒,却只会待在金光洞中最阴暗的角落里,淡然道:“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无须争取,亦无须挣扎,只要等待,该来的便终究会到来。”

在漫漫的长生之中,金霞早已忘却了“父母”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意义,因此当太乙真人告诉他,哪吒只是在等待一场大战的开始,想要发泄心中的郁闷,让他别去打扰哪吒时,金霞并不能完全理解。

终于有一天,师父令金霞童子将哪吒叫到身前,太乙真人还未曾言语,哪吒却先问道:“要开始了吗?”

太乙真人摇了摇头,道:“救了黄飞虎后,便随他一家往西岐城去见姜尚吧。”

“这么说来,我是能见到天命圣主与天尊钦点的封神之人了吗?”哪吒兴奋地问道。

太乙真人背过身去,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8

镇国武成王黄飞虎的大名震慑八百诸侯,哪吒久居陈塘,自然久闻其名。但他不承想过,与这位王爷的首次见面,竟是在黄飞虎沦陷囚车之中时。

此时,太乙真人口中的伐纣事业还未开始,但早在尚且懵懂的哪吒丢出乾坤圈打死夜叉李艮时,封神之战实际就已拉开了序幕。而在这仙凡同在的修罗场上,哪吒遇到了他的第一位对手,来自截教旁门的七首将军余化,以及押送黄飞虎一家老小的三千士兵。

余化法力不强,派头却很足,身骑火眼金睛兽,手握一杆方天画戟。刚一交手,余化手中画戟就被乾坤圈打断,他立马从腰间取出戮魂幡,战场之中顿时鬼影重重,黑雾弥漫。被那鬼影黑气沾染到丁点儿,无论押送士兵,还是囚车中的黄家老小,都如同失魂一般,口吐白沫晕倒在地。

哪吒见余化施展邪魔外道之术,眼看就要伤及黄飞虎,也顾不得自身安危,便挡在几十辆囚车前,心中业火从枪尖喷薄而出,烧得戮魂幡中百鬼哀号逃窜。哪吒掏出腰间金砖,一砖将余化拍下坐骑,挺枪就要结果他性命。

当时火尖枪枪尖距离余化后心不足三寸,余化色厉内荏,鬼叫道:“我师尊乃是蓬莱岛一气仙余元,你若敢伤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火尖枪停在三寸的距离处,哪吒呆立原地,余化趁机翻身上了火眼金睛兽,头也不回地向东海逃窜而去。哪吒突然住手,并非因为惧怕余化口中的蓬莱一气仙,只是在余化即将死在他手下之时,他被燃灯关进玲珑塔的那日,曾出现在他心中的女声忽然出声拦阻道:“红莲,不可!”

“你究竟是谁?”哪吒失声大喊道,商军数千人将他团团围住,并无一个人上前,更无一个人回答。

哪吒眼中喷火,不过片刻工夫,商军便被他一人打得溃不成军,四处奔逃。火尖枪染了血,更显红艳。七世忠良的黄家,满门尽囚于眼前囚车之中。

哪吒茫然四顾,不知哪个才是威名盖世,却阖家折在余化手上的黄飞虎,便大声问道:“哪位是黄将军?”话音刚落,自己便笑道,“你们都是黄将军。”

黄飞虎蓬头垢面,在车中问道:“小兄弟是何处高人,黄飞虎感激不尽!”

“吾乃乾元山太乙真人门下,”哪吒稍稍一犹豫,才道,“姓李名哪吒,今奉师命,特来搭救将军。”

他打开囚车,放了黄飞虎等人,却才思虑道,太乙真人命他将众人带往西岐,但这些人皆是凡夫,不能飞天更不可遁地,自己便打个头阵,取了汜水关,再往西岐便是一路通畅。于是哪吒嘱咐了黄飞虎一番,便踏着风火轮,飞往汜水关。

汜水关城楼之上早已布满重兵把守,哪吒刚从云中现身,便有眼尖的士兵朝他射箭。哪吒横枪扫飞箭雨,落在汜水关城楼之前,心中忽然生出无限豪气。

战场,似乎是他的归宿。

在这里,无须考虑其他复杂、凌乱与烦心,只需放纵自己去杀戮,尽情欣赏鲜血绽放出的红色莲花。

唯有这时,哪吒沸腾、不安的心中,才能有些许平静。但为何会有那些不安呢?哪吒不知道,胸中业火托着月白莲心猛然摇曳。

刚刚出现过,又突然消失的女声仿佛是在抽泣一般,带着哭腔痛骂道:“红莲,你究竟为何会对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凡人产生这么强烈的杀心?他们皆有父母兄弟与心爱之人,你身具法力,难道就是用来干这些欺凌弱小,使人妻离子散之事的吗?”

那女子之言好似当头棒喝,字字如刀,刀刀穿心入腹,将哪吒的胸膛剖得稀烂。自己这是怎么了呢,竟在杀那些无力反抗之人时,还心生舒畅之意?

哪吒满头大汗,呆立在汜水关里一片血泊之中,成千上万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躺在他的周围。几万只空洞无神的眼里,永久地留存着这近万人临死之前千万种复杂的心绪:怨恨、愤怒、恐惧、忧虑、痛苦、悔恨……

9

哪吒是玉虚门人当中第二个踏足西岐城中的。

他在小金桥相府之中,见到了提早来此打基础的师叔姜尚。那时姜子牙给哪吒的第一印象,不过是个满脸晦气的小老头儿。

姜尚见到哪吒的第一反应则是屏退旁人,随即立马现出见到救星似的欣喜若狂:“天尊说我有七死三灾之劫,还说会有三十六路兵来伐西岐,姜尚下山数载,不敢忘天尊嘱托,眼看即将有多路大军借黄飞虎叛国之名来讨伐我西岐,果然就有贵人前来相助!”说着话,他不由得搂住哪吒肩膀,使劲儿摇晃,“姜尚仙道不成,年事又高,封神重任山高路远,还需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多加帮助,才能圆满完成啊!”

下山之前,太乙真人嘱托哪吒,姜子牙虽修为不精,却智计卓绝,又是他师叔,要他以尊师之道尊奉姜尚。但哪吒没想到,这位玉虚同门的师叔竟然如此没有架子,心中虽稍有不适,暗自挪开了点儿位置,却依旧对姜子牙表决心道:“哪吒既奉师命,定当鼎力协助师叔,任凭师叔驱使!”

眼看姜子牙又要再靠过来,黄飞虎却推门而入:“听说当日相救黄某的少年英雄是在相爷这里?”

姜子牙不动声色地端坐席上,却掩饰不住嘴角笑意:“正在姜尚府中,乃是姜某师兄太乙真人门下高足!”

黄飞虎立马上前,拉着哪吒说了一堆真心的恭维话。

哪吒到底年少,当着姜尚之面得了黄飞虎一通夸奖,也不禁有些志得意满,觉得斩敌首级立下功勋,才是我辈当为。

10

哪吒坐在下首,望着大殿正中的大周王姬发。

西伯侯姬昌素有贤名,长寿九十有七,长子伯邑考孝行感天,为救父侯而惨遭纣王杀害,还被做成肉饼,却为何偏偏是这位邻家大哥模样的人,成了天命明主呢?看到座上的姬发衣着朴素,长相也不甚出众,哪吒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疑虑。

姬发自然不知哪吒心中所想,端起酒杯,朗声笑道:“众卿与我一同举杯,共同敬谢哪吒道兄,为我西岐迎来武成王大驾!”

宴上一片欢乐祥和,满朝文武听黄飞虎幼子绘声绘色讲述着哪吒单枪匹马击溃商军,将他们救下,又独自取了汜水关的事迹,看哪吒的目光都仿佛见了天外飞仙一般。

哪吒坐在席上百无聊赖,又被他们盯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还不如在乾元山面壁舒服。听着众将推杯换盏,心中却一片死寂,丝毫不为所动。此时,却有一只手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搭在他肩上,哪吒心中一惊,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姜尚。

姜尚把哪吒拉出殿外,面色沉静,说道:“今日借你之力迎回了武成王。但天尊说过,黄飞虎归周之后,五关守将定然要发书朝歌,请来能人,到时三十六路刀兵一起,时刻会有人头落地之事。封神事宜,恐怕即日便需报备天尊,请求定夺。”

此时西岐之中,除却姜尚,便只有哪吒这一位玉虚弟子,因此,这番话便只有趁无人之时,才能对哪吒一人讲述。哪吒会意,便道:“西岐交给哪吒定然无虞,师叔大可放心往玉虚宫去。”

“我已与周王请示,今夜就前往!”姜尚点了点头,起身欲走,却又转身向哪吒问道,“听黄家那小娃所讲,以师侄本领,今日交战之中要取那余化的首级并非难事,却为何在将取敌命之时,放其逃走?”

哪吒怔了怔,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儿实在玄奇,姜尚乃是以智闻名,见识自然广博,说不定能解释一番,便道:“实不相瞒,全是因为弟子要下杀手之时,心中突然有一女声出言阻拦,我一心想要探查她的究竟,因此才叫那余化趁机逃了。”他便把情况一五一十告诉姜尚。

能被选来主持封神之事,看来这位师叔并不寻常。望着姜子牙身化遁光,仿佛一颗流星,划破静谧的夜空,哪吒心中却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在胸中涌动。

助有道以诛无道,方是大丈夫所为!

他闭上眼,就听见数年前在岐山顶上传出那声清脆的凤鸣,在他心中响起,升腾而起的红莲状火焰,炙烤着胸中青白莲子,莲子呜呜作响,仿佛在啼泣。

“小小心魔,若敢再乱我心智,便连你也一并杀灭!”

11

看到姜子牙迎回封神榜的那一刻,哪吒依稀明白,围绕着这个连师父都不肯说明来历的神秘物件,随之而来的巨大动**,恐怕很快就要展开了。

哪吒捧着展开的封神榜,望着群星之中明晃晃的三个名字,原本坚若磐石的心却猛然颤抖了起来。死在乾坤圈下的李艮封大祸星、敖丙封华盖星,而在乾元山前九龙神火罩中化为灰烬的“石矶”二字之前,赫然写着封号月游星。

哪吒忽然想起,那日他在陈塘关城楼之上,对着天边红日弯弓搭箭之时,心中如同蓄积已久的火山一般,不吐不快的憋闷。而他射出那一箭后,随之而来的仿佛虚脱一般的疲惫,是因为宿命的不可逆转呢,还是因为所谓的宿命是早有预谋呢?

哪吒忽然觉得,这具莲花化成的身子在一寸一寸地血肉分离。那种痛到极致的痛苦,普天上下,无论神鬼,恐怕再也没有哪一个人能够体会到了吧。但奇怪的是,每每回想起那种白刃加身的痛苦,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不满抑或躁动,反而是如同死水一般的平静。

姜尚似乎未曾发觉哪吒的神色变幻,他将封神榜小心翼翼接了过去,吹去并不存在的土,意气风发道:“只待良辰吉日一临,便驭使五鬼行搬运之事,协助清福神柏鉴在岐山开造封神台,封神大计便算是正式开始啦!”

姜子牙意气风发了足有小半年。这半年里,哪吒领西岐兵马迎击来犯之敌,晁田、晁雷被打得归顺西岐。张桂芳来袭时,还有西岐将领不服哪吒抢攻,请命出战,却被张桂芳使了左道之术尽数击败,最后还是哪吒出马,才叫他落败而逃。

张桂芳领兵再至时,身边又多了四位长相凶恶的截教妖道。那四人号称九龙岛四圣,还未动手,单凭座下狴犴、狻猊、花斑豹与狰狞四只凶兽,便把姜子牙所骑的青鬃马吓软了腿,害他在阵前跌份。不得已,姜子牙又往昆仑山跑了一趟,请了打神鞭与中央戊己杏黄旗,降服了龙须虎,骑着四不像又神气活现地回了西岐城。

阐教处事历来光明仁厚,此时虽然互为敌方,但哪吒却不敢轻易伤了这几位截教门人,只是护着姜尚与黄飞虎,同九龙岛四圣激战当场。

两军将士眼看阵中恶兽翻飞撕咬,王魔等人浑身弥漫阴森黑气,使出左道法宝,将此处化作森森鬼域一般。姜尚仗着打神鞭厉害,逐渐脱离战团,和王魔在云中斗法。因此,姜尚被王魔使开天珠一珠子打死,骨碌碌滚下山坡之时,哪吒还护着黄飞虎,被李兴霸、高友乾、杨森缠在正中,无法脱身。

眼看王魔便要斩下姜子牙头颅之时,曾经痛打过哪吒的文殊广法天尊却带着金吒及时赶到,也不知二人在山前说了些什么,哪吒赶过去时,正见金吒持剑与王魔缠斗,文殊却在背后掐起法诀,祭起此前困住哪吒的遁龙桩,将王魔束在桩上,让他不得动弹。金吒手起剑落,哪吒只觉得脖颈一凉,王魔便已身首异处。

自己这位貌似忠厚的大哥与那九龙岛四圣下手竟都如此狠辣,全然不顾阐、截二教同属道门之谊。风火轮在空中飞转,带起炽热的风吹在哪吒脸上——自己又是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做事还要思前想后了呢?

哪吒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当他每每对那些左道之士欲起杀心之时,便在心头烈火炙烤之中,响起那声哀求似的“红莲,不可”吧。

他在文殊脸上瞥见杀戒已开,一闪而过的狠辣,但那把滴血的剑却握在金吒的手里。

12

既然掌教天尊预言,会有三十六路兵马因黄飞虎而来讨伐西岐,姜子牙在得了天尊助力之后,显然没把眼前区区的张桂芳与九龙岛四圣放在眼里。这位玉虚门人显然为自己的轻视而付出了惨痛,但却终究要付出的代价。因此,姜尚死而复生之后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感谢坐在身边的师兄文殊广法天尊,而是捂着脸苦恼道:“七死三灾,何时是个头啊!”

在哪吒莫名的怅然与等待中,张桂芳所领兵马在两战后便溃败而回。姜子牙杀了高友乾,金吒又杀了杨森,便连黄飞虎的四儿子黄天祥也挑死了一个风林,而哪吒却只是斗逃了李兴霸,使张桂芳自刎于战场。

当晚二哥木吒身背两口吴钩[1],提着李兴霸的头来到营中之时,哪吒隐隐觉得,前几日还对自己知无不言的姜尚,却仿佛忽然之间便和自己产生了深深的隔阂。

哪吒坐在大殿的角落中,夜晚清冷的月光透过空洞的窗棂打在他的脸上。正在失神之时,女子又在他心中说道:“破杀戒,临死劫。”然后又如前几次一般,再度消失,并不与他直接对话。哪吒觉得,再这般下去,总有一日自己真有可能是会失心疯掉的。

哪吒走出小金桥相府,走在西岐城的夜色之下,思考着这二人的话,飞到封神台前,望着半空招展的封神榜,两军阵前新死之人已化封神榜上名。

哪吒闭上眼,想,有朝一日,等到有朝一日,金吒、木吒,还有我哪吒,我们的名字,应当都会在这块宿命的布上,落下轻描淡写的一笔吧。

阳光刺目,哪吒睁开眼,一座座全新的敌营已在西岐门外驻扎。

佳梦关魔家四将领兵十万,在西岐北门之外安营扎寨,双方见阵,姜子牙还欲多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那四位说他不过,当先便有魔礼青背着青云剑,挥舞长枪来取姜子牙的性命。

无论岐周抑或商军阵中将领,大约有三类:一类是如同黄飞虎这般,人中龙虎,有万夫不当之勇;二类是如之前所遇张桂芳、风林之流,身健体魄,曾往仙山洞府访仙问道,却不得仙道,只学了几手防身杀敌的道术或是左道旁门的法宝,突然使出,敌将纵勇亦得着道;三类便是如金吒、木吒、哪吒等人这般,玉虚、碧游门下弟子,天资卓绝,身负超群法力,又有师门所传的厉害法宝,杀前两类人其实不难,唯有同样修道之人,才可匹敌。

但眼前这魔家四将,却并非此三类中的任何一类。他们并无师承,却自有法力,听黄飞虎所言,他们手中法宝皆厉害至极。因此,魔礼青领兵袭来之时,南宫适、武吉等将领刚欲冲上前与之交战,便被哪吒三兄弟拦下。

两军兵马厮杀一阵,眼见四将周围已死伤无数士兵,哪吒三兄弟便同姜子牙找上了魔家四将。双方斗法,法宝散射光华,竟在数万兵马乱战之中形成了四个绝对的真空。

魔家四将中有魔礼青、魔礼海两个使枪的,但哪吒挺着火尖枪,下意识便对上了手持方天戟,却身背混元珍珠伞的魔礼红。

火尖枪上纹路玄妙,哪吒身上纯正的玉虚法力源源不断注入其中,枪、戟交击之时,便有丛丛烈火从枪尖喷出,即便魔礼海燃起澄黄明正的法力护身,却也架不住这无形烈火,而无从见缝插针。

二人交战不过片刻,魔礼红便已被那烈火烧得怒发冲冠,满头红色须发在烈火之中尽数化作灰烬。那火兀自不散,仍在魔礼红脑袋上腾腾燃烧着。魔礼红拿画戟将火尖枪一架,怒道:“你这小儿怎敢欺我!”

他便将背后混元珍珠伞撑开,伞上祖母绿、祖母印、祖母碧急撞之下叮当作响,夜明珠、避尘珠、避火珠、避水珠、消凉珠、九曲珠、定颜珠、定风珠各放毫光。

哪吒只觉得眼前一暗,便从豹皮囊中取出乾坤圈,急旋而击向魔礼红手中之伞。但那伞也不知是何方宝物,一经展开,便发挥出装载乾坤的威力,乾坤圈没打着魔礼红,却反而被那骤起狂风裹挟起的西岐士兵与飞沙走石,一道儿被收进了混元珍珠伞中。

哪吒心中猛然一紧,魔礼海的琵琶声就在此时伴随着魔礼红混元珍珠伞叮当之声,铿锵奏起。那弦乐纯属胡拨乱弹,毫无乐感可言,四弦之声或尖锐或浑厚,仿佛利箭与重锤齐发,轰击在两军将士心中。商军早就备有布团,一见魔礼海取了玉琵琶,便将布团塞在耳中紧紧捂住,否则此时皆已七窍流血,不得动弹。而西岐士兵毫无防备之下骤然闻听此音,就似镰刀割麦一般,围绕着魔礼海一茬一茬地倒下。

金吒、木吒、姜子牙等修道之士,亦捂住耳朵。金吒祭出遁龙桩,姜尚祭出打神鞭,二宝却落得和乾坤圈一样的下场,全被收入魔礼红的混元珍珠伞中了。魔礼青驾驭着青云剑,来往飞腾,收割人头;花狐貂一出魔礼寿怀中,迎风便长,生出双翅,飞在空中,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西岐将士。

此时近似屠杀的战场之上,唯有哪吒丝毫不为所动,仿佛痴傻了一般,踏着风火轮呆立半空,双眼空洞,望着魔礼红伞中乾坤,愣愣出神。魔礼海不成曲调的拨弄,听在哪吒耳中却仿佛来自远方熟悉的仙音。魔礼红的伞中却藏着一池澄清碧水,水中倒映出一个身着奇异服饰的沙门道人,向水池之外慷慨激昂地讲述着什么。俄顷,便见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从池边冲出,一跃而起,将满池碧水搅得波纹阵阵。水底升腾起一红一白两朵莲花,亦随波摇晃。

而在那波纹散开的前一刻,哪吒却分明看到,有一只宽厚的手掌从池边伸出,那是在阻拦呢,还是在挽留?

“红莲,醒一醒!”从心底月白莲子中传来的娇弱女声,又在他心头跳跃不熄的业火中响起。

哪吒圆睁双目,望着魔礼红紧握混元珍珠伞的手,同那水池边的挽留之手完整地重叠在一起。而那跃入池水的少年,却仿佛直直冲入哪吒眼波之中,唯有那张脸始终模糊不清。那少年愈发扩大,仿佛下一刻,便要从哪吒眼中破眶而出一般。

哪吒霎时觉得眼、耳、鼻、口皆刺痛不已,他大叫一声,顿时七窍流血,跌下半空。呼啸而来的青云剑,斩在哪吒方才所停之地,带起一阵凌厉的剑风。

[1]《封神演义》中普贤真人赠予弟子木吒的武器。

13

攒心钉从魔礼红心口贯胸而出,鲜红的血液激射在哪吒的脸上。哪吒怔怔望着突然冒出的年轻道人,手摸在脸上。血尚有余温,但人已死透。

大屠杀的战局是在片刻之前,那位玉虚弟子出现之后,才开始产生转机的。

杨戬来时,哪吒还呆立在半空。他头戴扇云冠,身穿合水服,腰束丝绦,脚登麻鞋,一副道人打扮。见到战局纷乱,魔礼寿放出花狐貂,却似凶兽饕餮一般,张开血盆大口,直欲吞食天地。杨戬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顶盔披甲的士兵模样,蹚过满地残肢断臂的尸山血海,来到花狐貂大口之前。

魔家四将法宝俱是凶恶,但身上法力却是异常纯正浑厚,散发着正气凛然的明黄之光。杨戬身无法宝兵刃,魔礼寿长枪袭来,他却只用肉身抵挡。枪击之处,处处都有“卍”字透光,枪枪有梵音鸣响。杨戬臂挡之处,只见鲜血迸射。

一旁金吒见杨戬处处皆伤,奈何被收了法宝遁龙桩,口中只道“道兄小心”,却干着急帮不上忙。

杨戬仗着八九玄功变化之能,行移花接木之功,使周围大地塌陷,自己实际毫发无伤。他欲摸清魔家四将底细,因此除了救下同门,并未全力对战。越战到后,杨戬却越是心惊:“这四人究竟是何来头,分明并非阐、截两教所属,但所使本领似乎并不在两教道术之下?”

收去见识之心后的杨戬,掏出怀中杀人利器,顿时就变成了这修罗场里最为恐怖的杀神。攒心钉约莫七寸五分长,散发着夺目的焰光,对着御剑而去的魔礼青后心打去。

攒心钉疾射而出,在半空之中爆发出骇人的尖啸,在哀鸿遍野的血战之地,穿破魔礼海的琵琶声,没入魔礼青的后心。攒心钉再从魔礼青的前胸透胸而出时,已然失去耀眼光华,中钉后的魔礼青一路坠落,躺倒在尸骸的海洋之中。

魔礼海放下琵琶,悲愤道:“你这黄口小儿竟使暗器伤人,实在辱没你手中双锤!”

哪吒从伞中所见乾坤,便是在此时被满池涟漪所没,魔礼红的手和那池边之手在他脑海中渐趋融合。

青云剑穿过一名商军头颅,插在地上,嗡嗡震颤。剑身斜照,杨戬再从锦囊中取出一枚攒心钉,取了魔礼海之命。紧接着是失了花狐貂,就如同断了一臂的魔礼寿。

哪吒仰望苍天,看到举着混元珍珠伞的魔礼红眼中有无边战意,最后一枚攒心钉便是在此时发着焰焰华光,穿透了魔礼红的胸膛。

哪吒游离在战场之外的心神,仿佛此时才回归胸膛,他猛然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些什么一样。杨戬修长的四指在他眼前晃动,抖开空空如也的锦囊,耸耸肩,对哪吒说道:“没了,正好四根,也用不着第五根。”

14

与魔家四将一战,西岐城外留下尸骸何止万具,便连周王姬发的兄弟都死了六位,但西岐终究是胜了。

“两军阵前新死之人,已化封神榜上名。”哪吒双目无神,喃喃自语着,从尸山血海里站起身。风火轮在面前飞起,哪吒踏在其上,倏忽便飞往岐山封神台。

清福神柏鉴藏身台中,见哪吒来了,才在烈日之下现出身形,向这个常来此地的少年问道:“打完了?”

“你此番是来查谁?”阳光透过清福神虚无的影像,将他脚下的封神台照得透亮。

“魔礼……魔家四将。”

柏鉴摊开封神榜,新入的人名在榜上闪闪发光,而哪吒的心却随着清福神的话语再度狂跳不已。

“榜上没有魔家四将。”

风火轮转得快时,便会在空中留下“呜呜”的鸣响,好似烈火烹油,划破长空。

黄飞虎归周,姬发称王尚且不久,西岐城外便已被战火犁遍。从城中缓缓拉出的木架牛车,在战场停留片刻,便满载阵亡将士残缺的尸体,排成血淋淋的长行,驶向西岐三十里外的乱葬岗中。

魔礼红双目紧闭,硕大头颅挂在城楼之上。

哪吒茫然地站在慢慢前行的牛车之中,待尸体拉尽,便会有一场恰逢时节的大雨瓢泼而来,将北门外这骇人血海冲得一干二净。哪吒这样想着,却忽然觉得一阵寒意透骨而来。

那是一阵向西的风。

哪吒仿佛轻若鸿毛,被那风吹起,飞过西岐上空,落在西南一座荒山脚下。那山无草木,只山麓处有一圈老树,树林随风轻轻摇曳,露出其中一座朴素草亭。草亭中有一人背向哪吒,一对大耳垂几乎垂到了肩上,那人身披一件奇怪的曳地黄衫,竟和他在魔礼红伞中所见之人的穿着极为相像。那人身前明明空无一人,手却不时指指点点,似是在训诫别人一般。哪吒远远看见只觉得他不是凡人,便下了轮,慢慢走近草亭。

此时正值顺风,哪吒依稀听见:“尔等四天王甘为佛种,自离七宝林,投身八德池,转世道治之下为人,却倒在心魔业障之前,惨遭屠戮。罢罢罢,这便随吾回去吧!”

山麓林叶婆娑作响,哪吒细细一听,却仿佛听见“我佛慈悲”。待他回神儿再看时,却哪里还有什么草亭?只有一个大耳垂肩、宝相庄严的面容,不透过他的眼,而径直出现在他的心中。

“心魔业障,我佛慈悲……”哪吒淡淡念诵,在心中问道:“心魔为何物,佛又为何物?”

四下无人,却有声起:“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为魔。心中自生之魔,即为心魔。至于佛嘛,你刚见到的那位,便是一尊未来的佛。”

哪吒浑身一紧,又骤然放松,无声道:“此番我并不想建功杀人,你怎么出现了?”

“只因我受了封印,修为不够,又需时刻抵抗你心中业火,所以每次只能在关键时刻才能出声拦阻。”那女声又道,“直至今日,我引你心中业火烧去封印,才能与你畅快交谈。”

“封印?”哪吒皱起眉头,道,“既然封印已除,你何不现身在我面前!”

哪吒心中响起一声苦笑,只觉胸口吹起一阵凉风,在身前三丈外旋转着,几乎要凝聚出一个女子婀娜婉转的俏丽模样了,却又突然溃散。

哪吒忍耐良久,终于暴怒,心中火起,冷声道:“小小心魔,怎敢戏耍于我!”

那女子仿佛被骤起的烈火灼伤,顿起尖啸,浑身都在火中焚烧,仅余下几句不成声的话语,凄厉却关切道:“切莫傻傻为在劫之人顶了死劫!封神之事,背后另有隐情,并非你所想的那般简单!”

哪吒心中一动,但红莲不息,心魔之声亦再未响起。

杨戬从远处飞来,怪道:“师叔召集门人,你怎么一人躲在这里,叫我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