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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浪滚滚的大中午,我却要开着车在一条土路上颠簸地跳舞。出了公路后,车子就驰进了这条绕山而行的弯道,道路两旁是稀稀落落、沾满沙尘的灌木丛,大地快要被烤焦了一样。不时吹来一阵萎靡不振、酸不拉叽的热风,卷裹着杂草的恶心气味。

我索性脱掉外套,把衬衣袖子也卷起来,想把胳膊搭在车窗上,却烫得不行。在一株千叶树下,拴着一匹马,同样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然而在一块空地上,我居然看到有人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看报纸,那是个褐色头发的墨西哥人。一株蓬蒿漫不经心地随风滚到马路对面,把花岗石层地面上的一只蜥蜴吓走,然后它停在那里略微休息了一下。

我又开上了一条柏油路,终于从那座小山绕过来,前面蓦然出现一片世外桃源。而后又用了五分钟左右,我开车进了韦德家的汽车道上。熄火后我从车上下来,踏着石板路来到门前按了按门铃。出来开门的是韦德本人。他看起来挺有精神的,几天不见晒黑了,鼻子一旁沾着些烟灰,手上有墨水的污痕。他上身穿着一件短袖衬衫,上面有着咖啡色和白色的格子,下身则是一条淡蓝色的斜纹棉裤,脚上趿拉着一双屋里穿的拖鞋。

我跟着他径直进了书房,他走到书案前停了下来:“让你风尘仆仆地跑来,多谢了,马洛。来一杯吗?”

我把外套放在一张椅子上,在沙发上坐下,书案上堆着一大摞黄色的打字稿。

我感觉我的表情一定很明显,就是那种被一个酒鬼邀请喝一杯的表情。他讪讪一笑,说道:“我喝可口可乐就行。”

我说:“进步挺快嘛,不过我也喝可口可乐吧,这会儿不想喝酒。”

他在一个脚踏按钮上踩了一下,不一会儿一脸阴沉的坎迪先生就进来了。这位今天没有穿他的白色外套,只穿着一件蓝色衬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橙红色围巾,下身是一条雅致的高腰华达呢裤,脚上则是一双黑白相间的鞋子。

韦德吩咐他去拿可口可乐,坎迪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指了指那堆打字稿,问:“你的小说?”

“嗯,写得很糟糕。”

“我想不至于,快完成了吗?”

“写了有三分之二左右吧——我说的是价值,其实也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一个作家为什么会灵感枯竭,你知道吗?”

我掏出烟斗,装填上烟丝:“关于作家的事,我一点都不了解。”

“他一旦开始看自己的作品寻找灵感就会这样。这是真的。我的书都很长,长篇小说符合读者的胃口。我这里的打字稿足有五百页,起码有十万字。大部分读者都愚蠢地认为,页数越多的书所含的营养也越多。我自己的作品其实我连一半都记不住。我没有勇气从头读一遍,我最害怕的就是回头看自己的作品。”

我说:“跟那天晚上相比,你现在的精神面貌很好,我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实际上你很勇敢,只是你自己不这么认为。”

“可单单是勇气,是无法支撑我的,我最渴望的东西是我得不到的。比如信仰,对自己的信仰。我有一位漂亮的妻子,有一栋富丽堂皇的房子,有值得炫耀的销量纪录。但我失去了信仰,变成了一个恃宠而骄的作家。我最渴望的只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好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他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隔着书桌怔怔地望着我:“艾琳跟我说我曾经想开枪自杀,我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吗?”

“你自己不记得了?”

他摇了摇头。

“我只记得我摔倒了,把自己的脑袋撞破了,而后就出现在了**,看到了你。你是艾琳打电话叫来的吗?该死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她叫我来的,她没有跟你说吗?”

“我想艾琳已经受够我了,多看我一眼都会吐。这个星期她总共也没跟我说几句话。”他的一只手横抵在紧挨下巴的脖子上,“洛林在宴会上胡搅蛮缠,让局面变得更没法收拾了。”

“韦德太太说他可能只是捕风捉影。”

“是吗?不过这是事实。她肯定会这么说,不过说的时候肯定言不由衷。那个浑蛋还怀疑过你,你只不过是跟他老婆在角落里喝了几杯酒,说笑了几句,告别时亲吻了一下,这个醋坛子就怀疑你跟他老婆有奸情,可能有一大原因是她不肯跟他上床吧。”

我说:“我觉得艾德瓦利真是个好地方,每一个人都会享受生活,逍遥快乐,作风正派。”

他皱起眉头,这时坎迪开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两瓶可口可乐和玻璃杯子。他往杯里倒上可乐,把其中一杯放在我跟前,却一眼都没看我。

韦德说:“怎么没穿白外套?再过半小时就该吃午饭了。”

坎迪一脸从容,说道:“老板,我不是厨子,而且今天我放假。”

韦德说:“坎迪,今天厨师也放假了,但我邀请了朋友吃午饭,你做点儿冷牛肉片和三明治,再拿点儿啤酒过来就行。”

“你把这种家伙当朋友?你不担心你的太太吗?”坎迪嘲讽道。

韦德笑了,身子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小子,你最好把嘴巴放干净点儿。看来我对你太好了,我以前没要求过你什么吧?”

坎迪原本瞅着地板,忽然抬起头来,撇了撇嘴:“好的,老板,我这就去穿白外套。不就是午餐吗,会有的。”

他缓缓转身,走了出去,反手把门关上。

韦德收回目光,看向我,耸了耸肩说:“以前我们管他们叫仆役,现在管他们叫家政人员,我猜,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得做好早餐,然后端到他们**伺候他们吃了。他被我养肥了,我给他的钱太多了。”

“你指的是工资还是额外的什么钱?”

“比如呢?”他的嗓门儿不由得抬高了。

我起身递给他几张折叠在一起的纸:“或许你忘了,你让我撕掉它们。你自己看看,就是放在打字机盖子下的那几张纸。”

他把纸展开,桌子上的可口可乐在他前面哧哧作响。但他充耳不闻,只是皱着眉头靠在椅子上看着纸,看完以后又把纸折起来,手指在折印上漫不经心地滑动着。

他忽然很谨慎地问道:“艾琳看过没有?”

“也许吧,我不太清楚。”

“写得乱七八糟,是不是?”

“我读得还蛮有味道的,最精彩的那段就是某个老好人因你丧命什么的。”

“一个醉鬼喝多了胡乱涂鸦,没什么意义。你知道的,无论醉鬼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能拿正常人的思维去推理。坎迪那么喜欢我,怎么会敲诈我呢?”

“我觉得你应该再酩酊大醉一次,那样你才能想起纸上写的是什么意思,或许还能想起更多的东西呢。枪走火的那天我们就试过一次了,不是吗?你不像是喝醉了,更像是西康诺吃多了,把脑袋吃坏了。我刚才给你读的是你自己写的东西,现在又跟我假装失忆。韦德,你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奇怪你为什么写不出东西来了。”

他伸手把旁边的一个书桌抽屉拉开,在里面摸了一阵,最后摸出一本支票簿。他翻开支票簿,又去拿笔,一边故作镇定地说:“一千美元,我欠你的。”他写了几溜字,又在存根上划拉了几笔,撕下支票,从书桌对面绕过来,把支票扔在我面前,“互不相欠了!”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拿支票,只是往后靠了靠,看着他。

他的脸越拉越长,面色铁青,眼睛好像无底洞,什么也看不到。

他慢吞吞地说道:“你现在一定在想,她是我杀死的,卢恩诺克斯蒙受了不白之冤。没错,她的确是个生活不检点的女人,我偶尔会忍不住去她那儿一趟,被坎迪发现了。难道一个女人生活**,你就要打爆她的头吗?我不相信坎迪会告密,这很奇怪,可能我错了,但我就是不觉得他会那么做。”

我说:“他说出去也没什么,哈伦?波特的党羽根本不会相信他。另外,她也不是被铜雕打死的,而是被自己的枪打死的,脑袋上有弹孔。”

“报纸上没有刊登这些。”他像是梦呓一般说道,“可能她真的有把枪,但是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是被手枪杀死的。”

我说:“报纸上的确没写。不过,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想起?”

“马洛,你想拿我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对付我?向警方举报我吗?或者告诉我的妻子?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他的声音还是先前那般温和,简直可以说是温柔。

“你说过,因为你的缘故,一个无辜的好人死了。”

“我只是说要是当时调查得够详细的话,我可能会被指名点姓,被列为最值得怀疑的嫌疑人之一。那样我就毫无活路了。”

“我并没有说你是杀人犯,韦德。真正的困扰在于,连你自己也不清楚是否做过那样的事。你喝醉酒后做过的事,事后自己也想不起来。你以前还粗暴地对待过自己的妻子。你说你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生活不检点就打爆她的头,这与事实逻辑不符,因为以前有过案例。相比于你,那个背负罪名的家伙,更加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他沉默了,踱步走到落地窗前,透过敞开的落地窗望着湖面,燥热的空气在湖面上微微**漾。大约两分钟后,坎迪推着一辆餐车敲门进来,餐车上摆着一壶咖啡、两罐啤酒和罩着银盖的盘子,下面铺着一面干净的白布。

韦德依旧戳在那里不说话。坎迪问道:“老板,现在就把啤酒打开吗?”

韦德没有转身,背对着他说道:“去拿一杯威士忌给我。”

“老板,家里没有威士忌了。”

韦德转过身来,冲着坎迪大声咆哮。坎迪面色如常,只是低头看了眼茶几上的支票,一边读着上面的字,一边扭了扭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后来面向韦德说:“抱歉,今天我放假,我出去了。”

说完他就转身出门了。

韦德笑了起来,大声吼道:“我自己去拿。”他也出去了。

我把一个银盖子揭开,盘子里放着三明治,切成三角形,整整齐齐的。我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些啤酒,拿了一块三明治,站在那里吃了起来。不一会儿,韦德拿着一个酒瓶和一个玻璃杯返回书房,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倒了一大杯一口喝完。屋外传来汽车远去的声音,估计是坎迪开车从用人车道走了。我又拿了一块三明治吃。

韦德说:“没必要客气,坐吧。”

这会儿他已经脸色泛红了,说话带着颤音:“我们还有一整个下午要度过呢。”他说,似乎一副很高兴的样子,“马洛,我觉得你对我成见很深。”

“你以前问过这个问题,我也给过你回答。”

“你是个冷血的家伙。为了调查你想知道的事情可以不择手段。当我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你就在隔壁我妻子的房间里挑逗她,有这回事吧?”

“你相信吗?是那个飞刀手跟你说的吧?”

“不,不至于全部相信。”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向着阳光举杯,“这杯威士忌的颜色真漂亮,不是吗?醉于浩瀚金海,随波逐流,眠于午夜,烦恼根除,痛苦全忘却……下面是什么来着?哦,抱歉,你怎么可能知道这种酸不拉几的文言呢。你的职业应该是侦探一类的吧?你来这儿的目的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吗?”

他并没有就此打住,一边冲我发笑,一边一口接一口地喝着他的威士忌。他忽然注意到了放在桌子上的支票,伸手拿了起来,端着酒杯念完后絮絮叨叨地说:“看来是给一个姓马洛的家伙开的支票。签名应该是我本人签的。可我为什么要开它呢?有什么目的呢?我好糊涂,我动不动就被别人骗。”

我心里来气,语气不再温和:“别装疯卖傻了,你妻子去了哪里?”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点儿都不显得气恼,说道:“我老婆该回来的时候才会回来。等我醉得一塌糊涂了,整个房间都归你们了,你就可以享受她浪漫从容的招待。”

我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喝问道:“那把枪呢?”

他呆了一下,我跟他说,上次我把枪放进他的书桌了。他说:“我很肯定现在它不在那里。不行,你随便搜,不过不准偷我的橡皮筋。”

我去书桌抽屉里翻腾了一会儿,果然没有找到枪。这绝不是一件小事,难道是艾琳把它藏到别处了?

“韦德,你给我听着,我再问你一遍,你老婆现在在哪儿?是她回来的时候了,不是为了我,是为你回来,你这样的人必须有人看着。要是让我照顾你,我才不受那份罪呢。”

他瞪着眼,晕晕乎乎地放下手里的酒杯,另一只手里还拿着那张支票,他把支票撕成两半,对起来又撕,再撕,地板上散落了一大堆碎纸片。他说:“显而易见,金额填写得太少了。我的妻子外加一千块钱也不足以让你满意,你的服务费高得离谱,可惜,我除了这个——”他在威士忌酒瓶上拍了拍,“出不起更高的价码了。”

我说:“我该走了。”

“别这样,朋友。你不是想让我回忆吗?你瞧,我的记忆都藏在酒瓶里。你留下来,没准儿我一醉就会把我杀过的所有女人都说出来呢。”

“韦德,这样,我不在这儿陪你了,我去别的地方再待一会儿,你要是需要我,抓起椅子往墙上砸我就知道了。”

我出了门,让门开着,没去管它。从客厅出来,我走到院子里,拽了一张躺椅到突出的阳台投下的阴影处。我仰躺在躺椅上,看着湖水另一边依山叠翠的蓝色烟岚。低矮的山丘挡不住海风的悄悄渗透,风向西暗袭,暑天的热气被消减了一部分,空气也被清洁了一番。艾德瓦利的盛夏是无可挑剔的。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人为规划好的。法人创造了一个只允许少部分顶端人物居住的天堂般的世外桃源,只有斯文的人才有资格获得一席之地。中欧来的人想居住在这里,那是不可能的。只有最优秀的民族,最令人瞩目的社会阶层,最精英的人物,比如罗林夫妇和韦德夫妇这种像纯金一般的人,才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