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上)
那个安静的雪夜,一双冰冷的手,把我从地狱拉回了现实。
然而,我却还想回到那个夜晚。
因为我已经分不清噩梦与现实。
——万东阳
1
周六一大早,睡梦中的萧婉扬就接到了万东阳的电话。她强撑着身体往窗外看,天刚蒙蒙亮,外面只有一些早起跑步的健身人士。宿舍里其他人也都蒙着被子睡得死死的,连电话铃声都没有惊醒她们。
“你干吗……想我过劳死吗?我昨天刚刚通宵……”
“今天大扫除啊!”万东阳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还时不时有搬动东西的声音,这动静确实像在大扫除。但是谁知道今天要大扫除啊?萧婉扬崩溃地想,也没人通知她。
“老大……下次大扫除能不能提前通知一声……”萧婉扬抱怨道。
“一年一度的大扫除,你应该把日子记好了,不用我提前通知。”万东阳理直气壮。
“一年一度……我怎么不知道,你从来没说过……”萧婉扬迅速搜索自己的记忆。
“啊,我昨天才定下来的,夏夏都来了,你也赶快来。”万东阳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萧婉扬看着自己的手机,恨不得痛骂一场,可是既然已经醒了,就不想再睡了,而且万东阳声音中的坚决让她无法反抗,毕竟他是自己的老板,这段时间对她多有照顾。
不过胡夏夏不是走了吗,怎么又来了!
萧婉扬刚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大扫除的氛围,尤其是万东阳和胡夏夏那一身装扮,似乎刚刚从街对面的中学毕业回来,一人穿了一套高中生的校服,还戴着口罩、扎着头巾。研究室被搞得乱七八糟的,他们似乎只是把东西全都丢出来了,并没有收纳起来的能力。所以当萧婉扬到达的时候,他们正蹲在垃圾海里面试图分辨出哪些东西有用,哪些东西没用。
萧婉扬一阵头疼,虽说她才是富家千金出身,但是收拾房间和做家务这种事,她却比这两位熟练多了,尤其是万东阳,简直是一个生活白痴,除了会从冰箱里拿东西吃,其他的基本不会,冰箱里的食物还是萧婉扬每周一次给他补齐的,不然估计他早就饿死了。
这两位穿得煞有介事,一出手却在瞎搅和,萧婉扬很无奈,她把买来的早餐放在房间里唯一干净的办公桌上,示意两个人去吃。
“哎呀,饿得我头昏眼花啊……”胡夏夏嘀嘀咕咕地抱着油条、豆浆开始吃,万东阳也开始剥茶叶蛋,两个人瞬间从清洁工模式切换为包工头模式,盘着腿坐在了沙发上。
“哎哎,婉扬,那个东西等会儿晒一下再收起来。”
“一把破水笔,有什么好晒的!”萧婉扬无力地摇摇头。
“那等下把这个抽屉用水刷一下再放东西进去吧。”
“你这抽屉可不是实木的,水一刷就起皮。”
被胡乱指挥着的萧婉扬在垃圾海中奋战,旁边的两位却吃得很开心,萧婉扬很无语,但是她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生活习惯,默默地低下头,先从笔记本开始整理。
她拿起一个破得快要散页的笔记本,一张照片从里面飘了下来,萧婉扬一时好奇,就拿起来看。照片上站着七个笑盈盈的人,其中一个是万东阳,剩下的一男五女,萧婉扬不认得。奇怪的是,这照片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的万东阳的长相竟然和现在没什么区别。
“难道这是万东阳的爸爸?”萧婉扬嘀咕着,翻开笔记本想把照片夹回去,但是笔记本里的一行字吸引了她的视线。
那一天,我死了,是她复活了我,从此,我就生活在了无尽的噩梦中。
萧婉扬愣住了,她还以为这是万东阳记录的某个咨询者的噩梦,便翻到开头看了起来。
我叫万东阳,今天高考结束了,我和父母决定一起去旅游。我是一个民间秘术的爱好者,听很多人说湘西有神奇的复活术,便说服了父母陪我一起去看看。
我们踏上了去湘西的旅程,其实我很希望自助游,可以随心所欲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探查所有自己想探查的事情。但是父母怕麻烦,在他们的坚持下,我们报了一个旅游团。车上除了导游安小姐,还有四个女孩,一个单身的略年长,叫胡夏夏,剩下三个女大学生是一个寝室的,趁着暑假出来玩儿,我没有记住她们的名字。
车发动之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车已经开进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三个女大学生趴在窗户前兴奋地叽叽喳喳起来,我的父母也饶有兴致地拍着照片。
这个时候,导游安小姐开始讲述湘西的特色,我听了一会儿,就问她对湘西的秘术有没有了解,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详细地讲给我听,车上的人明显也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自古以来,湘西地区盛行巫傩之风。逢年过节、祈福消灾、丧葬祭祖,甚至修桥建楼都要举行各种祭祀活动。祭祀活动中一般都会有一个传统的仪式,那就是神秘的湘西巫师让穿钉、割喉、劈头的公鸡死而复活。穿钉、割喉、劈头之后,公鸡就死了,怎么碰都不再动了,但巫师作法之后,那公鸡却死而复生了。
“真复活了?当时死透了吗?”其中一个大学生问道。
安小姐笑道:“当然了,等到了现场,你们可以当场检验。”
三个女生惊讶了一阵,又凑在一起嘀咕起来。
之后,因为旅途太长,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其他人也陆续进入了梦乡。过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很冷,以为是空调开得太足了,就想从旅行包里拿件衣服,但就在睁开眼睛的瞬间,我惊呆了。外面竟然下起了大雪,路上也已经堆积起了不少雪。现在明明是夏天,刚才还艳阳高照,怎么转眼间就下大雪了?我身边的人都还在昏睡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外面的异样。
我猛地站起身来,想问问司机是怎么回事,却发现司机也睡了过去,整辆车现在是静止状态。我转身想把父母摇醒,但很快就发现整辆车似乎缓慢地动起来了。
我忙趴到车窗上往外看,发现车现在在一个陡峭的悬崖边上,正在缓缓地下滑,周围也没有可以阻拦的物体,掉下去是迟早的事情。这个时候我如果从车窗跳出去,也许还有一丝生机,但是我不能丢下父母。我赶忙转身摇晃他们,但他们好像睡死了,我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这个时候,车终于撑不住了,从悬崖上滑了下去,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坠入了悬崖下的树林,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撞击和疼痛,瞬间不省人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舒适的温度让我微微睁开了眼睛,我隐约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少女,她皮肤白皙,头发长长的,一直拖到脚踝处。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头发竟然是银白色的,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了。
她温柔地看着我,然后伸手指指我的胸口和头。
我本想抬头看个清楚,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得用余光瞥旁边的后视镜,这才发现我的身体和头被两条坚硬的钢条穿透了,死死地钉在车上。
这时,撕心裂肺的疼痛才从身上传来。在后视镜里,我看到我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蔓延着。
看来我要死了。
那个少女突然对我说:“我不会让你死的。”她伸出手盖住了我的双眼,开始在我耳边呢喃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我瞬间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而我的父母和旅游团其他人也在。有人告诉我,我们乘坐的大巴发生了危险,好在我们都没事,只是现场有一摊血,不知道是谁的,因为我们谁都没有那么大的外伤。
我以为那是做了一个梦,但是从那天起,我的身体就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2
萧婉扬看得入神,完全没发现他们俩已经吃完饭,正在一旁费力地拖地。直到胡夏夏从身后拍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忙把笔记本合上。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胡夏夏没有注意到笔记本的内容,还是一脸兴奋,“来来,年轻人,打扫打扫卫生,活动活动筋骨。”
萧婉扬看着胡夏夏的脸,突然发现一件事,万东阳的笔记里提到一个叫胡夏夏的女人,但是说她略微年长,难道是眼前这个胡夏夏吗?还是只是同名?
满脑子都是笔记本内容的萧婉扬没心情和胡夏夏聊天儿,埋头开始整理东西,胡夏夏见萧婉扬不搭理她,自己絮叨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转身跟万东阳待着去了。
大扫除进行了整整一天,萧婉扬累得腰都快断了,东西全都收拾好了,还煮了一壶咖啡,而一天除了指手画脚,什么都没干的万东阳还对萧婉扬的劳动成果评头论足:“嗯,其实大扫除之后跟之前效果差不多啊!”
“你知道你这看似整齐的屋子里堆了多少垃圾吗?”萧婉扬很崩溃。
三人刚刚坐下喝了几口咖啡,研究室就来了人。
来人是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子,看样子应该还在读大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很常见的包。整体看起来没什么特色,属于丢到人堆里就找不到的类型。
“我听说这里是专门研究梦的……不知道你们能让我做我想做的梦吗?”
萧婉扬翻着白眼,心道,你还是乖乖地回家做白日梦吧。
万东阳听到女孩的话就走了过来,很职业地问:“你想梦到什么?”
“我父亲上个月去世了,但是我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他去世之后,家里所有人都梦到过他,唯独我没有,我很想再见见他……我去了其他的心理咨询室,他们都建议我放松心情,多出去走走,可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见我的父亲。”女孩说着眼圈就红了,她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尽管很少,依然让人动容。
萧婉扬不说话了,她本想戳破这个女孩的幻想,但现在她又觉得这么做很冷血,干脆就什么都不说,把咖啡杯收拾好就走了。
在出去的那一刻,她听到万东阳对那个女孩说:“我们可以试试。”
女孩立刻停止哭泣,满脸期待地看着万东阳。根据他的提示,女孩很快躺下,万东阳给她做了催眠,她静静地进入了梦乡。过了一会儿,睡梦中的她开始有反应,身体剧烈地摇晃,突然喊了一句:“爸爸!”
萧婉扬惊愕地转头看着万东阳,他竟然做到了?究竟用了什么办法?
可如果真有那样的方法,他应该早就见到他想见到的人了啊!想到这里,萧婉扬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她摆了摆头,转身去倒咖啡。
这个女孩虽然长相平平,但看起来应该是很孝顺的,这赢得了萧婉扬不少好感,为此她专门给女孩换了一个大杯子,把咖啡装得满满的,又拿了两块草莓蛋糕。
但是她端着咖啡进屋的时候,听到女孩突然大喊了一句:“爸,你别走!把你存折放在哪里?还有密码多少?告诉我呀!”
这下,萧婉扬、万东阳和胡夏夏都傻了,三个人目瞪口呆了半天,屋内安静地让人窒息。萧婉扬反应过来后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把草莓蛋糕塞进嘴里,转身出门去了。再进来时,杯子里装的是矿泉水,而且不是冰镇的。
女孩醒来时垂头丧气,嘀咕了半天才说:“我爸和以前一样,骂了我半天,我想知道的一样都没告诉我。”
在场的两人觉得她活该,但是谁都没说出口,心照不宣地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
女孩离开后,万东阳收拾了一下东西,萧婉扬很好奇地凑了过去。
“你是怎么做到的?竟然真的让她梦到了死去的亲人。”
“一点儿心理暗示罢了。”万东阳收起了桌上的东西,但是萧婉扬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能让我也梦到自己的亲人吗?拜托了!”
“……你想见谁?”
“我姥姥,我是被她带大的,但我上学的时候她突发疾病走了,我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我很想念她……很想再和她说说话……所以,你能不能……”萧婉扬的话还未说完,万东阳就猛地站起身来。
“不行。”万东阳他拒绝得很彻底。
“为什么啊?”萧婉扬很不解,“你能让她看见,就能让我看见啊!”
“我哪有那么神啊?你干脆别看你姥姥了,直接看我好了。”万东阳睁大眼睛看着萧婉扬,嘴角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看你干什么!”萧婉扬脸红了,磕磕巴巴地说道。
“你老是偷看我,我早就知道了。”万东阳看似无所谓地说。萧婉扬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谁知万东阳紧接着说道:“虽然我早上经常忘记洗脸,但也没这么引人注目吧。”
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留萧婉扬一个人在研究室里发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万东**本就是在转移话题!
3
深夜,萧婉扬辗转反侧,她思索再三,才从包里掏出一本破旧的日记,就是万东阳的那个日记本。她本来觉得看别人的日记不太好,但又觉得这不像万东阳的日记,倒像某个病人的自述,也许只是和万东阳同名而已。
这个故事确实非常吸引她,反正现在就她一个人,她翻开日记继续看了起来。
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体温变低,摸起来冰凉冰凉的,像死人一样。而且,不管我吃不吃东西,精神活力都不会受到影响。
有时候我以为我死了,但是我的心脏还在缓缓地跳动,我想,也许我是得了一种病,一种低温症,体温就是那么低,但又觉得这是自欺欺人。
我似乎变成了电影里的僵尸,然而我的肢体柔软,还可以活动。要是那天真的只是一场梦,为什么所有人都告诉我大巴出了事故?
而且那天的经历那么真实,那种被钢筋戳穿的痛苦,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
这一切其实早就有答案——湘西的复活术。
事故之后下了一场暴雨,山路被堵了,我们出不去,父母只好带我回到了那个村庄,继续其他的旅游项目。
那里的村民很朴实,旅游项目也和其他景点相似,我们到处转了转,看了看风土人情,吃了点儿特色小吃,还参加了篝火晚会。
头两天,我过得浑浑噩噩,父母以为我只是身体不适,就让我在房间休息。我躺在房间里,却怎么也睡不着。正在**翻腾的时候,门被轻轻地叩响了,还没等我去开门,一个女孩就推门进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唯雪。
她身材纤瘦、皮肤雪白,又黑又长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簪子绾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玫红色长裙,一直裹到脚踝。她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慢慢向我走来,眼睛一直盯着我。那双眼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眼睛是单眼皮,眼角微微上挑,睫毛又黑又长,黑眼珠很大。被这双眼睛看着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它有一种魔力,会把你带进去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她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出去了。在肥大的裙子的衬托下,她的身体显得越发纤细且楚楚动人。我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打开门却发现门口什么人都没有。
父母回来时,我跟他们说起这件事,他们一直认为这是事故的后遗症,我只是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而已。
当时的我也这么认为,但是第三天晚上,我真的见到了唯雪。那天的篝火晚会上,湘西人现场表演了复活术。我看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鸡被割喉、穿脑、放血,从挣扎到一动不动,还上去摸了一把。那鸡确实不动了,羽毛上沾满了血,我觉得很不舒服。表演的人把鸡高高地抛向空中,鸡直直地摔到地上也没有动,所有人都确认它是死透了。然后唯雪出来了,她没有穿那条玫红色的裙子,而是穿了一套巫师一样的服饰,细看就会发现上面绣满了奇怪的符文。
她赤着脚走到场地中央,脚腕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她捧起那只死鸡,念起了奇怪的咒语。
我呆住了,因为在那个冰冷的雪地里,那个白发女孩呢喃的也是这种语言。
篝火的映照中,我看着唯雪的脸,突然发现她和雪中出现的那个少女长得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她的头发是黑的,而那个少女的左嘴角有一颗痣。
唯雪念完咒语,那只鸡很快就开始蹬腿,活了过来,周围的人都惊叹不已。只有我内心一片冰凉,因为我也和那只鸡一样,是复活的。
我已经不是正常的人类了。
萧婉扬吓了一跳,她想起了万东阳冰冷的皮肤,她一向不相信这些东西,然而故事写得却那么真实恐怖。
难道这世界上真的存在复活术?
4
“啪——”萧婉扬回过神来,发现杯子被自己摔碎了,这是她今天摔坏的第二个杯子了,自从看了那个故事,她就一直心不在焉,脑子里都是复活术的事。
“哎呀,这是失恋了啊?”胡夏夏突然端着一杯茶从她身后冒出来,感慨道,“还是太年轻,不就是个男人吗?”说完从冰箱里抓了一块蛋糕叼着走了。
对于她,萧婉扬一直都是无语的,不过很快,万东阳就一脸心痛的表情出现在了茶水间。
“我这茶具是一套的,而且用了很多年了,你一下子给我打破两个,我以后怎么用啊……”万东阳痛心疾首地说道。
萧婉扬窘迫万分,只得说:“实在抱歉,多少钱?我赔。”
“这个钱很难说,不如买套新的赔给我吧。”万东阳笑道,“这个星期六有没有空?”
“没有。你要干吗?”
“一起去国际广场买茶具吧。”万东阳笑着说。
这次萧婉扬笑不出来了,国际广场的东西太贵了!但毁坏东西的是她,只能默默地认了。
周六,萧婉扬迟到了,因为她在周五晚上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单独和万东阳外出,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自己可能喜欢上了万东阳,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试探一下。
她起得很早,认真仔细地洗漱打扮之后就试衣服,虽然没有钱买新衣服,但她之前的旧衣服也是不错的,尽管过季了,毕竟都是高档货色,还是很能撑得住场面的。
她突然对着试衣镜前的自己发起了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了,虽然五官未曾改变,但她脸上已经没有曾经的神采了,现在的她跟一个普通上班族没什么两样。
她不再高傲,也不再矜持,也因此变成了随处可见、一抓一大把的人。有的东西,一旦失去就不会再回来。
当她气喘吁吁地赶到万东阳面前时,万东阳正蹲在地铁口吃煎饼果子。他穿着普通的背心和牛仔裤,阳光照在他好看的侧脸上,睫毛根根分明。他一看到萧婉扬,就嚷嚷起来:“你怎么才来?”
萧婉扬脸上一红,没说什么,万东阳见她这样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夸了一句:“衣服不错。”
萧婉扬对这突然的夸奖有些害羞,低下了头,眼睛也不敢直视他。
万东阳没有带萧婉扬去商场买茶具,而是在超市里随便选了一套,也没有让萧婉扬付钱,还带着她去吃饭。
萧婉扬有些不好意思:“应该是我赔的,结果还让你请我吃饭。”
“主要是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万东阳的话让萧婉扬彻底没了胃口,这人会不会说话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萧婉扬觉得有点儿尴尬,就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让我在梦里见我姥姥?”
万东阳似笑非笑:“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
“我不明白,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有时候……梦也能让人迷失方向,一旦跟现实混淆,这辈子就完了。”万东阳语重心长地说。
“什么意思?难道我还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萧婉扬不解。
万东阳没再说话,目光移到了其他地方,萧婉扬也不说话了,她从未在万东阳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带着些许的绝望和疲惫。
萧婉扬隐隐觉得这跟她看到的那个故事有关系,那个故事也许有一部分是真的。
她一边不停地回想日记里的场景,一边默默地看着万东阳。万东阳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回过头看着她,阳光很好,饭菜很好,一切都很好,只有万东阳冷冰冰的,虽然萧婉扬知道这种冷冰冰不是针对她。
“我有个日记本找不到了,你看到了吗?”万东阳突然发问。
“没有吧。”萧婉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谎,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想跟万东阳解释,他却起身去前台埋单了。
“那就算了。”万东阳说。
萧婉扬很想问他,那是你的真实经历吗?还是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客人的日记?但她没有问出口,她怕万东阳生气。
两人一起回了研究室,下午没什么人,萧婉扬一个人待在茶水间很无聊。万东阳在研究室里玩儿电脑,萧婉扬几次想进去,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站在门口发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万东阳又睡着了。
萧婉扬叹了口气,拿了一条毯子准备给他盖上,万东阳突然说话了。
“冷……”万东阳喃喃道,萧婉扬没有听清,就俯下身去听。结果万东阳突然伸手抱住了她,把头抵在她的颈窝处,低声道:“妈妈……好冷……”
萧婉扬还没来得及脸红,就因为他话里的无助而无比心酸,本来想把他推开的手收了回来,转而轻轻地抱住了他。
静谧的午后,安静的房间,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哪怕一个人只是在睡梦里,也无损当时的美好气氛。很多年之后,萧婉扬回想起那个场景,也认为那一刻美好到让她觉得此生无憾。
良久,万东阳没再吭声了,萧婉扬以为他睡沉了,刚想松开,就听到颈窝处的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流氓。”
他什么时候醒的?萧婉扬大惊,满脸通红地推开了万东阳,转身就跑了出去,背后传来了万东阳的叫声:“喂,你别走啊!”
萧婉扬没有停留,一直跑到了小巷口才停下脚步,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这才发觉自己的脸烫得吓人。
她捧着脸站在原地半天没动,觉得尴尬无比,正想着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和万东阳相处,身后却响起了万东阳的声音。
“走,下班了,我送你回家。”
万东阳走在前面,萧婉扬跟在后面,中间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看起来像两个完全无关的路人。萧婉扬一直想着刚才的场景,万东阳也一直不吭声,一直到萧婉扬家楼下。
“回见。”万东阳笑着挥了挥手,他好看的五官和带点儿慵懒的气质让萧婉扬产生了一种自己是韩剧女主的感觉。
“回见……”萧婉扬也挥挥手。
万东阳转身离开了,没有丝毫停留。
5
回到家,萧婉扬再次翻开日记本看了起来。
唯雪是村里大祭司的徒弟。大祭司收徒有个古怪的规矩,要在孩子三岁前带走他,并把他带在身边教导,等他成年,就可以接替大祭司的位置。以往他收的都是男孩,但很多徒弟成年后没几年就离开了村子,所以这次他收了一个女孩,就是唯雪。
唯雪今年十七岁,马上就可以接替他的位置了,但她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经常恍恍惚惚的,去医院检查过,精神方面没有任何问题。祭司的工作她做得很好,现在村里很少用活鸡祭祀了,旅游团来的时候才会出来表演一下。
复活术就这样没落了?这是多么神奇的一种法术啊!
活动结束之后,我去找了唯雪,然而结果令我失望,唯雪告诉我,那只是一种障眼法,鸡根本就没有被杀死,穿头的穴位是有讲究的,加上人为催眠,才会让人看到那种效果。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对复活术感兴趣,大概是遇到过太多这样的客人了。我犹豫着跟她讲了我的经历,我以为她会告诉我那只是一场梦,她却笑了起来。
“你真幸运。”她这么说,“不过对某些人来说,这不算是幸运。”
“为什么这么说?”
她没有回答,而是笑着看我。她长得真像那个雪地里的女孩。
“你真像她。”我说。
“有人这么说过。”她回答道。
“谁?”我问。
她又不说话了,而是给了我一个笑容。
我很失望,准备离开时,她突然说了一句话:“如果你能遇到我的姐姐,也许一切就会有答案。”过了一会儿,又突兀地加上了一句:“在梦里。”
我本想再问她,她却起身离开了,我想明天再去找她,然而第二天,她失踪了。
从此我就陷入了噩梦中……我经常梦到那晚的雪地,黑暗中潜伏着很多东西,像是在谋划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却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想做什么。
未知的东西是最可怕的。
我在这种可怕的阴谋中无法自拔,我找不到唯雪,也找不到那个女孩。唯雪说过,如果在梦里遇到她的姐姐,也许一切都会有答案的。
我期待遇到她。
我在噩梦中等着她。
……
日记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但是后面的几页被撕掉了,不知道有什么内容。萧婉扬合上了日记本,她大概知道万东阳为什么会有只听噩梦的习惯了。
复活术真的存在吗?也许那只是万东阳的一个梦吧。既然是梦,就只能在梦里找答案。万东阳一定是这么想的。
萧婉扬想跟万东阳聊聊,却不知道聊什么。万东阳全身都散发着需要被安慰的气息,她却无从下手,也许胡夏夏做得到,所以他们俩才有那样的融洽感吧。
她给万东阳发了一条微信。
“你在干吗?”
“在想要不要睡觉。”万东阳回复她。
“别睡了,出来看星星吧。”
万东阳回答说:“等我回来吧。”
萧婉扬不明白什么意思,打电话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
“你要去哪里?”萧婉扬给他发消息,等了一夜,万东阳也没有回复她。第二天一大早,萧婉扬就跑去研究室,却发现研究室锁门了,万东阳和胡夏夏都不在了。她打万东阳的手机,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她拉着马路边的清洁阿姨,刚想问,阿姨一听是那边的研究室,翻了个白眼就走了,根本不搭理她。萧婉扬只得作罢,整个上午,她都试图寻找万东阳和胡夏夏,但是毫无进展。
万东阳不见了。
萧婉扬站在究室门口,想起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满院子郁郁葱葱的绿植和小花,还有站在房间里板着一张脸的万东阳……
她一个人站在空****的院子,竟然哭了出来。
6
萧婉扬回到家,对着墙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下午还有一份兼职。她勉强起身,进地铁站的时候都还没回过神,迷迷糊糊地坐反了车,被咖啡店的老板训斥了一顿。
萧婉扬还是迷迷糊糊的,一下午把咖啡送错了两次,还摔了一个咖啡杯,老板刚开始还训她,后来都懒得训了。
“萧婉扬,你还想不想干了?”老板最后很无奈地问。
“想……”萧婉扬有气无力地答道。
“要不放你一下午假吧。”老板挥挥手。
“好。”萧婉扬像是得到特赦般转身飘出了咖啡厅,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本以为她良心发现的老板正准备接受她的忏悔,却发现她只是回来拿自己的包,然后又跟鬼魂一样飘走了。
萧婉扬的父母最近一直在外面奔波,一周才回来一天,所以即使她回到家,大部分时间也都是一个人。
这个房间很小,摆了两张单人床就满满的了,再加上饭桌、衣柜,几乎没什么多余的空间。她和父母的房间隔断不过是拉了一个帘子,那帘子是以前萧婉扬出去野餐时铺在草地上的餐布,后来她不喜欢,想丢掉,结果忘记了,就放在角落里,现在竟然承担了这样的重任,让她感慨不已。住进来的那天晚上,萧婉扬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趁父母还没起床,就顶着红肿的眼睛去了学校。
但现在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这个家拥挤了,反而空落落的。她想了一会儿,决定回学校,于是起身收拾了一下。刚打开门,一个茶杯就砸在了她的脚底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萧婉扬吓了一跳,往回缩了一步,躲到自己家门后露头张望。
摔杯子的是个彪形大汉,萧婉扬隐约记得他姓王,但这个时候她可不敢出去确定对方到底姓不姓王,免得被爆头。她决定悄悄关上门,装作没出来过的样子,可她刚要关上门,对方就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门把手。
“说,你是不是那个女人派来监视我的!她现在过得好吗?”
“啊?”萧婉扬有点儿傻眼。
“说!她现在在哪里?那个女人在哪里?!”大汉像琼瑶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咆哮着,今天一直魂不守舍的萧婉扬瞬间被吼清醒了,战战兢兢地掏出手机想报警,结果大汉看到手机,却异常开心,顿时一脸温柔。
“你要给她打电话吗?快!快打!我想跟她说说话。”
萧婉扬懵了,呆站着不知所措,对方看她不动了,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手机,低头看到“110”三个数字,愣了一会儿,问萧婉扬:“这是联系龙宫的暗号吗?”
“你是谁啊?什么意思啊?”被他弄得一头雾水的萧婉扬终于爆发了,“你胡说八道什么?说点儿我能听懂的!”
萧婉扬话音刚落,邻居家冲出一个中年女子,一把拉住大汉的胳膊,手里还挥舞着一张照片。萧婉扬看不清照片上的人长什么样,只能隐约看出是个女人,只听中年女子大喊道:“你不是找她吗?她就在家呢!快跟我回来!”
大汉很委屈地缩着头:“你骗我,那是照片,根本不会动,她应该是在海里游着的美人鱼……”
“别再胡言乱语了!”女子一脸鄙夷,萧婉扬更是茫然。在对方连哄带骗地把大汉拉回房间里时,萧婉扬问了一句:“您是他家人?”
“什么家人?我才不是这疯子的家人,我是他保姆!一个月三千,天天跟一个疯子斗智斗勇,我也要疯了!干完这个月我就不干了!”保姆骂骂咧咧地嚷着。
大汉委屈地看着萧婉扬:“你让她联系我啊,一定联系我啊,我等她!”
萧婉扬对保姆感叹道:“您真是不容易,吃饭了吗?我这里有蛋糕,吃点儿吧。”
保姆的脸色顿时好看多了,她把大汉推回房间,接过蛋糕,站在楼道里跟萧婉扬聊了起来。这大汉确实姓王,叫王康,自小被父母抛弃,跟养父母过苦日子长大。后来养父去世了,养母重病,他就早早辍学去挣钱,但最后养母还是走了。他苦了几年,亲生父母来认他,他渴望家庭的温暖,就跟着父母回了家。但是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两个人都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孩子,五大三粗的他和他们站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爹妈生的。
父母也看出了这种差距,心里很愧疚,就拼命想让他挤入上流社会,给他买昂贵的衣服,让他出入上流场合,还给他找了一个貌美又高学历的未婚妻。他的人生应该圆满了。可是他虽然拥有了一切,却并不被圈子所接受,所有的聚会场所,他都是坐在角落里那个,他那美貌的未婚妻也不愿意理他。他生活在华丽的城堡里,看着所有人尽情迷醉,独自坐在角落里不知所措。
后来有一天,未婚妻和他解除了婚约,出国了。他连这个城市都没出过,却跑到国外去找她,回来之后就有点儿神志不清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坚持说自己的未婚妻是被龙王接过去做神仙了,每天像美人鱼一样在海里游来游去,并坚持要去找她,甚至数次跳河。刚开始,父母为了治他的病花了不少钱,但每次他看到酷似未婚妻的女孩就又会犯病,时间久了,父母没了耐心,就雇了保姆,把他丢在一套房子里不管了,只是定期把钱打到保姆账户上。
“又是一个可怜人。”萧婉扬听完感叹道。
“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哭醒了,看见水就说胡话,有时候我觉得烦透了,有时候看着这么个大男人哭,真有点儿可怜。”保姆叹息道。
7
噩梦里到底有什么?
万东阳失踪后,萧婉扬第一次对噩梦产生了兴趣,她想听听这个男人的噩梦,但她不知道怎样让这个精神失常的人讲述自己的噩梦。
保姆天天守着王康,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在屋里看看电视,连买菜都得趁王康睡着了跑着去,买完赶紧回来。萧婉扬自告奋勇帮她去菜市场买了一趟菜,把她的冰箱塞得满满的,保姆顿时对萧婉扬前所未有地热情起来。
“是这样的,姐姐,我父母今天晚上不回来,我自己睡害怕,能跟你一起睡吗?”萧婉扬趁机提出要求。
“好好好,没问题。”保姆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巴不得有人来跟她聊天儿。于是萧婉扬没有回学校,卷着一床被子住到了邻居家里。
王康家里很简单,只摆着普通的家具,家电也只有电视、冰箱、空调,其他的都没有。按保姆说的来看,他父母应该很有钱,把他丢到这个旧小区的一栋普通单元房里,应该是放弃了这个儿子吧。
房间有两个卧室,王康睡一间,保姆睡一间,不过每次都是保姆先把王康哄睡着,自己再去睡的。今天的王康有点儿兴奋,迟迟不肯睡,拉着保姆絮絮叨叨:“我找到她了,你看,这女孩就是她的朋友,我早就知道这女孩总在门口看我,一定是她让这个女孩来的。她后悔了,要回来找我,但是又不好意思,才叫这孩子来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是是是,她一直都在咱们屋呢,不然你晚上怎么会老是梦到她啊?”保姆随口附和道。
一提到梦,王康就不说话了,马上缩在**不动了,一直看着萧婉扬和保姆,脸上满是恐惧。
“他怎么了?”萧婉扬很奇怪。
“他晚上老是做噩梦,醒了就老实一阵,晚上闹着不肯睡的时候,我一说他做的梦,他就老实了。”保姆说道。
“你就这么吓他啊?”萧婉扬惊愕。
“不吓怎么办,他能念叨三天三夜不睡觉,我不睡觉哪有力气照顾他?”保姆有点儿不高兴。萧婉扬沉默了半晌,试探性地问道:“要不,姐姐,你去睡觉,我来照顾他?”
“你照顾?”保姆一脸疑惑地看着萧婉扬,开始怀疑这个女孩突然跑过来献殷勤的目的。
萧婉扬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就是很同情他,我家里遇到一些变故,能体会被人抛弃的感受。我对他现在的状态很好奇,我是搞心理学的,所以……”
“哦,行,那交给你了。”保姆对眼前的这个女孩充满了好感,听到这样的解释就完全放下猜疑,打了个哈欠准备睡觉,但是保险起见,她拿钥匙把门锁上了。萧婉扬倒是不在意,换了自己也会这样。
保姆的鼾声响起时,王康不再缩在角落里,而是抱膝坐在了床边,看着墙上贴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打扮很优雅的女性,剪着利落的短发,身穿一袭浅灰色长裙,脚上是一双白色高跟鞋,披着一个民族风的披肩,皮肤白皙,笑容浅浅的,带着客套的疏离。她旁边站着的就是王康,他穿着一套看起来很高档的西装,身高和身材倒是没问题,但看起来很别扭,可能是气质不相符,脑袋像是PS上去的。他的表情怯生生的,离照片中的女性很远,而且眼神里带着畏惧。
谁会对自己的未婚妻产生这样的情绪呢?这是有爱情的婚姻吗?萧婉扬叹了一口气。
王康突然发出一声长叹:“我看见她了!”
“哪里?”萧婉扬慌忙问。
“在你背后。”王康说。
萧婉扬撇撇嘴,这种话根本吓不到她。
“听说你晚上总是做噩梦,我能治好你。”萧婉扬直截了当地说。
王康对萧婉扬突如其来的话语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你都做过什么梦?能给我说说吗?”
“我没做过梦,我没有……”王康颤抖着说,“都是真实发生的,我都看到了,她被大鱼吞下去了……大鱼说龙王要带她去龙宫做仙女,她那么美,那么美,海里那么多美人鱼,她是最美的一个……”
萧婉扬听不明白,只得坐在那里听王康絮叨。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一条橘红色的长裙,裙摆像鱼尾一样摇来摇去,看起来那么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这世间的人,是海里来的仙女,是为了拯救我而来的。我生活在一个废弃、污浊的下水道里,她来自蔚蓝的大海,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但是我舍不得……我必须把她留在身边……但是上天惩罚我,把她带走了,她又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那片蔚蓝的大海……海里有很多鱼,但是最美的一定是她……她被大鱼吞了,那大鱼真美……然后大鱼变成了她……”
萧婉扬坐在椅子上听王康絮叨了一晚上海里的故事,却连女主角的名字都没听着,这时她才发现万东阳工作的不容易,尤其是面对精神失常的人时,格外不容易。
一晚上过去了,萧婉扬没拿到任何线索,她觉得自己从万东阳那儿学到的那点儿东西根本不够用。别说噩梦里找线索了,连心理问题都找不到。
萧婉扬几乎要崩溃了。
8
小巷里静悄悄的,晚上十点,一个黑影出现在巷口,来到了研究室大门前。
曾经整夜亮着的红灯笼现在已经熄灭,灯笼罩子在夜风的吹动下显得有点儿颓败。原本在夜晚灯火通明的房间现在黑漆漆的,萧婉扬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她已经习惯了在这里上夜班的感觉。
她慢慢地走到研究室门口,推了推门,门锁着,她又来到窗户旁边推了一把,窗户虽然锁着,但她看到窗户下面的花盆里有一点儿银色的亮光,她拿手电筒一照,发现一把钥匙插在花盆的泥土里,只露出了一点点。萧婉扬把钥匙拔出来,走到门口试了试,门开了。
谁留下的钥匙?萧婉扬有些疑惑,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穿过走廊,路过茶水间,她走进了万东阳的咨询室。屋里一切如旧,万东阳惯用的茶杯就放在桌子上,旁边摆着胡夏夏的杯子。萧婉扬一撇嘴,走过去把两个挨得很近的茶杯分开,拿起万东阳茶杯的时候,她看到杯子下面有一张小纸条。
“这是什么?”萧婉扬好奇地拿起纸条。
纸条上是熟悉的笔迹。
婉扬,来咨询室不用爬窗户,钥匙在窗户下的花盆里。
“你把纸条放在这里,我得进来之后才能看到吧!”萧婉扬哭笑不得,很快她又笑不出来了。她看着万东阳搭在椅子上的白大褂,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怀念。她对万东阳并不是只有男女之间的好感,在她最无助、最狼狈的时候,是万东阳给了她最大限度的包容和温暖,这里安逸的工作和薪水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不然她迟早要在劳碌的工作中崩溃,成为研究室的客人之一。
她重新振作起来,来到万东阳的书柜前翻找着自己想要的资料,万东阳的书柜里没什么关于心理学的书,倒是有许多记载顾客噩梦的本子。萧婉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叹了一口气,随便拿了一个本子翻了几下,里面掉出了几页写满字的纸。
萧婉扬俯身捡起,夹回本子之前,她随意扫了一眼,这一下让她的眼睛彻底移不开了。她猛地低头把手里的纸张全看了一遍,又打开书柜在其他的本子里翻找了起来。很快,她又找到了几页同样的纸,坐在万东阳经常坐的椅子上看了起来。
这些竟然是她之前看到的复活术故事的后续!
噩梦依旧缠绕着我,我迫切想找到唯雪说的姐姐,但我连唯雪都找不到。后来我几次来到这个村落,到处询问唯雪的消息,得知她竟然是个孤儿,被人丢弃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下,村长把她养到三岁,又被大祭司带走了。没人知道她有没有姐姐,因为被丢弃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哪儿来的姐姐?
我的噩梦反反复复,总是梦到自己走在冰冷的雪地里,周围安静得可怕,几乎可以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天空是诡异的血红色,我身后跟着一些潜伏在黑暗中的东西。
它们想要告诉我,我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是不想去上,找不到唯雪我没有心思上学,为此和父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离家出走了。
几个月后,我再回来,发现他们搬走了。我被我的亲生父母抛弃了。
大学因为我的迟来拒绝接收我,我无处容身。这时,我遇到一个年轻女子,大概二十五岁上下,但是说话口气很老成。她说她叫胡夏夏,跟着旅游团一起来的。
她告诉我,那天她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那次事故中,受重伤的不只是我,她也险些在车轮下丧生,而她再次醒来后,身体却没有伤口。她以为是做了个梦,结果离开村子之后,她的身体就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变得越来越年轻,而且这种变化她无法停止。
她也见到了那个满头白发的身影,那个雪夜的梦,她也做过。
她选择和我一起寻找那个梦中的女孩,但梦中的人要去哪里寻找呢?
……
后面的话萧婉扬不用看都知道,梦中的人就到梦中去找,噩梦中的人就到噩梦中去找。
也许万东阳只是在寻找一个答案吧,但他突然消失是为了什么?他找到线索了吗?萧婉扬满脑袋问号。她抚摩着万东阳留下来的东西,心里一阵彷徨。
她想帮他,却不知道怎么办。她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这几张纸,也不知道做点儿什么,这时,她看到了纸张背面写了一句话。
所有的现象都有根源。
萧婉扬突然想到了邱凝,想到了张筱雨,想到了很多来咨询的客户。他们的心理问题虽然各不相同,但确实都有根源。
9
“你……第一次在哪里看到她的?”萧婉扬再次坐在了王康面前,有点儿磕磕巴巴地问道。
“是在大海上……一次宴会上,那里花红柳绿的很漂亮,男的女的都是鱼,穿着锦缎一样的衣服,像鱼鳞一样闪闪发光,每个人都很耀眼……她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王康的眼神飘过萧婉扬的肩膀,落在墙上那张照片上。
“她……她叫什么?”
“夏晚渔……”王康动情地说道,萧婉扬突然就松了口气,好歹有点儿了进展,知道女主角的名字了。
“那你喜欢她什么?”
“她美啊,不像我这个世界的人,她就是海里的仙女……”
萧婉扬转头看着照片上的女子,女子很优雅,看起来很有气质,但也说不上有多漂亮,说得再直白些,能让人赞一句漂亮都比较难。萧婉扬想,也许王康的前半段人生中根本就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女性,所以才被迷成这样。
“那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萧婉扬琢磨了很久,决定还是慢慢地询问,这次她要自己破解这个谜团。
“在国外。我在海边等她,我是晚上八点的飞机,但我等到七点她才来,穿着一条深蓝色像海水一样的裙子。那天风很大,她的裙角被吹起来,好像鱼尾一样……我一直说她是我美丽的小金鱼……”
萧婉扬肉麻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还是忍着继续听。
“然后呢?”
“然后她说带我去水里,我们在水里结合……我就跳了下去,可是我看到她被一条大鱼吞了下去,大鱼也来吞我,但又把我吐了出来……我就一个人在水里漂着……”
“直到现在,我还一个人在水里漂着……那大鱼不要我,她也不要我了……你是不是她派来的?你让她带我走好吗……”王康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
萧婉扬这才明白,这是失恋造成的妄想症。亏她还这么紧张,从噩梦里找什么……萧婉扬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转头回到客厅沙发上,一头栽倒就睡觉了。王康的哭声还在她耳边回响着,萧婉扬怎么都睡不着,最后还是从沙发上坐起来了。她犹豫了很久,给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请朋友查一下夏晚渔的资料。
家里破产后,她就不再联系以前的朋友了,这次她决定破个例,好在朋友痛快地答应帮忙,很快查阅了资料并发了过来。
夏晚渔,二十四岁,出身贫困之家,但工作能力很强,并且善于交往,所以很快爬上了公司高层,进入了高端圈子。后来她成了王康的未婚妻,但一直推迟婚期,最后跑到国外留学,结果没有考上,旅游了几个月就回来了。最后和王康解除婚约了,傍上了公司董事长的儿子。
萧婉扬无语了,本来以为是个富家千金,没想到也是个贫困家庭出来的,那怎么还瞧不上王康?就算真的瞧不上,答应人家婚约又不肯举行婚礼,也太不厚道了。萧婉扬为自己的同阶层战友感到羞愧,她已经把自己划进了贫困阶层的人士,并为了摆脱贫困努力着。
不过,事件也算是有进展吧。萧婉扬这么想着,拿着手机睡着了。
依旧是一夜无梦,其实萧婉扬很想梦一下万东阳,看看梦里的他跟现实中的他是不是一个样。
10
萧婉扬来到了夏晚渔所在的公司,找到了夏晚渔。现在的夏晚渔和照片上有些不同,她留了长发,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显得更时尚了一些,没有照片里那么浓的文艺气息。
“你是哪位?”夏晚渔一脸疑惑地看着萧婉扬。
“我……我是王康的……心理咨询师,为了他的病情,我希望了解一下……了解一下你们之间的……事情。”很少说谎的萧婉扬磕磕巴巴地说道。夏晚渔嗤笑一声,随手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盒女士香烟。
“来一支?”
“不了。”萧婉扬连连摆手。
夏晚渔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像你这样的咨询师,之前来了不知道有多少,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全告诉你。”
“我……我想知道你既然不想嫁给王康,为什么答应和他订婚?”
“这事你应该问问王总,”夏晚渔扫了一眼一脸茫然的萧婉扬,“就是王康的父亲,当初说好了,订婚只是炒作,是为了推进他的新公司上市,结果最后他想用舆论逼我真的嫁给他那个儿子。我又不傻,才不会就范,结果他儿子疯了。但那是他自己的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王康相识在一艘游轮的晚会上,那天我的男伴没有来,我自己无聊,看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看海,想着找个人说说话也不错,就过去跟他聊了一会儿,结果他就对我穷追不舍,什么玫瑰、钻戒都往我这里送,那些东西我全都给他退了回去。不久后,王总找到我,说想让我做他儿媳妇,我不同意,他话锋一转,表示这是一场炒作,并许诺我,新公司的股份会给我百分之五,我就同意了。”夏晚渔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把烟蒂丢进了垃圾桶,又点了一支。
“后来我和王康人前人后地装作情侣上了几次新闻,王康对我的态度越来越过分,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他的未婚妻了。有一次我们吃了晚饭,他送我回去,非要跟我一起上楼,赖死赖活地不肯走,要不是我离门口近,自己跑了出去,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敢说。我找到王总,要求取消约定,他却翻脸不认账,说我想悔婚,如果我坚持不嫁给他儿子,就要搞臭我。我不得不一直推迟婚期,最后被王康缠得没办法,就借口出国留学,想躲躲他,结果他竟然追来了。”
“他经常说你被鱼吃了是怎么回事?”萧婉扬问。
“那是因为我说,想让我嫁给你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能让我变成仙女,不然我宁可跳下海被鱼吃了,也不愿意嫁给你。”夏晚渔说道。
“后来呢?”萧婉扬追问道,她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他还是不肯罢休,还说我见异思迁,一定是遇到更好的了。我很生气,就把他父亲和我的约定全告诉他了,说完我就回去了。”夏晚渔摆摆手,“之后我就没再搭理他,听说他疯了,治不好了,我就从国外回来了。这件事虽然我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我也是受害者,你想谴责就谴责吧,我都习惯了。”
“我觉得有钱人有点儿可怕……”萧婉扬喃喃道,虽然她也曾是个有钱人。
“他的父亲丢弃了他,所以对他心有愧疚,想拿金钱和美女给他造一个梦,却不想想,这梦不醒还好,一旦醒了,这残酷的现实他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还不如不做梦,踏踏实实活着才好。”夏晚渔说完叹了口气,“我不讨厌王康这个人,但是不打算嫁给他,他不符合我的择偶标准,就是这样。”
从夏晚渔的公司出来,萧婉扬陷入了沉思。
她本以为找出王康发疯的原因就能救他,但是她错了。她拯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万东阳,这是她非常不想承认的事实。并不是接近对方就能够走进对方的心,因为接近未必了解。
王康的噩梦其实未必是噩梦,也许对他来说,残酷的现实才是噩梦,就这么活在梦里也不错。
那么万东阳呢?他的雪夜之梦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是真相到底是什么?她也无法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