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下)

我们热衷于拯救他人,又期待被拯救。

人天生就是矛盾的。

——萧婉扬

1

前往湘西的大巴开动了,萧婉扬坐在车上,一脸茫然,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坐上这辆大巴。事实上,这的确是她选择的结果。她决定去万东阳噩梦的起源之地看看,她要亲自到那个神秘的地方走一趟。要是能接触到真相就好了,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那个村落并不难找,因为几个古老村落都有自己的特色旅游项目。“复活术”是一个经久不衰的项目,非常受欢迎。萧婉扬交了钱就上了大巴,但坐上大巴之后,她却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大巴行驶起来,刚开始还有乘客兴高采烈地聊天,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都昏昏欲睡,萧婉扬也一样。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却也不敢睡。虽然她未必会遇到万东阳那样的事,但她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萧婉扬旁边坐着的是一个看上去朴实的女孩,长得很有个性,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睫毛很长,黑眼珠很大,萧婉扬不由得想起了万东阳日记里的唯雪。

她试探着跟女孩搭讪,女孩也回应了她,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萧婉扬知道她是来旅游的,两个人是一样的旅游路线。

“那我们可以结个伴,你叫什么?”

“你呢?”女孩反问道。

“萧婉扬。”萧婉扬回答。

女孩突然笑了,对萧婉扬说:“我叫唯雨。”

“你的名字很好听。”萧婉扬客套道。

“我妹妹的名字更好听,她叫唯雪。”唯雨说道。萧婉扬一愣,随即猛地站起身来,脑袋直接磕在行李架上,疼得她“哎哟”了一声。

她还坐在大巴上,并没有站起来,身边坐着的也不是那个眼睛细长的女孩,而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正仰面呼呼睡着,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麻袋,麻袋上满是尘土。刚才她的头突然疼了一下,是因为行李架上掉下来一个小包,正砸在她的头上,包的主人正满脸歉意地跟她道歉。

“我刚才睡着了?”萧婉扬喃喃道,她确定自己一直在努力保持清醒的,怎么会睡着呢?怎么会做梦呢?

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她低头看手机,距离她上车竟然已经过了六个小时。

“我们的目的地到了。”车门处响起了导游的声音,“请大家带好随身物品,有秩序地排队下车。”

萧婉扬拿着随身物品跟在其他游客身后下了车,导游带大家来到一个造型古朴的民居式旅馆,给大家分配房间。萧婉扬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在一个房间,对方大概六十岁,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旗袍,脚上穿着一双绣花布鞋,戴着一条很漂亮的珍珠项链,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别着一根成色极好的玉石簪子。

“姑娘,你一个人旅游吗?”对方很和善地问道。

“是啊,我叫萧婉扬,阿姨您怎么称呼啊?”萧婉扬热情地问道。

“你叫我单阿姨好了,我也是一个人来的,以后我们一起搭个伴儿吧。”老人说。

萧婉扬也就客气地给了回应,没想到单阿姨真的一直都跟着她,晚上吃饭时,她还特意给萧婉扬占了座位。在大巴上颠簸了一天的萧婉扬没什么胃口,只想找点儿饮料喝,可是看到餐桌前兴奋挥手的单阿姨,她很无奈地坐在了桌前塞了几口饭。

晚上,聊天儿欲望强烈的单阿姨买了一堆瓜子和花生,一副要和萧婉扬互诉衷肠的样子,吓得萧婉扬一头栽在**,连呼噜声都打出来了,单阿姨才作罢。

萧婉扬听着单阿姨的呼吸声,自己也慢慢地睡着了。

突然,她似乎了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听到门口有人吗?”

萧婉扬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她以为自己又进入了那个梦境,没想到眼前的人是单阿姨,她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指着门口。

“你听,有脚步声,有人敲门了。”

然而萧婉扬什么都没听到,在她一直盯着门口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窗外闪过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2

萧婉扬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间,心里暗暗道,一定要让导游调房间,这么下去怎么得了,真相没找到,自己先被吓成精神病了。

昨天晚上,单阿姨总是不停地走过来问她有没有听到敲门声,还要去开门。但是每次打开门,门口都没有人,萧婉扬毛骨悚然,就算是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遇到这事也够闹心的。

单阿姨紧跟着萧婉扬出来,亲热地去挽萧婉扬的手,萧婉扬慌忙避开,单阿姨疑惑地看着她,她很无奈。

她又心软了,于是陪着单阿姨转了一天,晚上继续饱受折磨,这天晚上比前一天晚上更过分,单阿姨不光是问萧婉扬有没有听到脚步声,还不停地开门确认。看门口没人,她竟然还到楼道里喊两声,而且不是正常的那种喊人,而是小心翼翼地,让人感觉阴森森的。单阿姨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好,闹了整整一晚上,最后隔壁房间的人被她吵得受不了,开门骂了几句,她才老老实实地回**睡觉。但是她躺在**也不睡,而是嘀嘀咕咕的,好像在跟人聊天儿。萧婉扬简直要疯了,但是每次她想换房间,单阿姨都用一种被抛弃的眼神盯着她,她不得不妥协,晚上再为自己的心软埋单,整宿没法睡。

就这么折腾了两天,终于迎来了第三天,今天有她期待复活术表演。

结果白天下起了大雨,他们哪里都去不成,只好在宾馆里待着。萧婉扬本来想装睡,但是单阿姨这次笑眯眯地抢先坐在了她的**,她很无奈,只好强挤出笑容看着对方。

“阿姨你要聊什么?”

单阿姨笑眯眯道:“婉扬啊,有对象了吗?”

又来了!萧婉扬崩溃了,家里败落之前,几乎每见到一个长辈,人家就要问一句,她本来对恋爱还挺憧憬的,后来被问得都不想谈恋爱了。谈了那么多场恋爱,一个都没往家里领,就是被那些人问出逆反心理了。

“有。”萧婉扬没好气地回答道。

“有啦,干什么的啊?”阿姨对于这种事情好奇程度丝毫不亚于宿舍里爱八卦的姐妹。

“死了。”萧婉扬翻了个白眼。

单阿姨一脸惊愕,随即一脸同情地伸手抚摩着萧婉扬的头发:“真可怜,姑娘,你是出来散心的吧?没事,心里不舒服,就跟阿姨讲,阿姨会尽可能帮你的。”

可我什么都不想说啊!萧婉扬在心中呐喊道。

单阿姨突然就抹起了眼泪:“要是我儿子活着,对象应该和你一样大了。”

她的突然变化实在太快,萧婉扬不知道是真是假,一时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吐槽,只能看着她手足无措。好在单阿姨哭了几声就不哭了,开始说自己的故事,萧婉扬只得塞给她一包纸巾听她诉说。

“当年我生他的时候,下着大雪,他爸在回来的路上出车祸死了,我一个人带着他,没有办法上班,就在家带着他打零工,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等着他娶妻生子,对他爸就有个交代了,我也能享享福。结果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出国去……和他心爱的女人一起,不回来了。他给我留下一大笔钱,足够我这半辈子用了,他要带我走,我不肯,我哭着求他留下,他却说他的人生要自己把握,然后就和那个女人上了飞机。”

“后来呢?”对于这样的故事萧婉扬还是非常喜欢听的。

单阿姨的语气有些变化,本来慈祥的表情有些狰狞:“他后来幡然悔悟,知道我的好,所以每天晚上来敲我的门,可我不给他开,我要等着他像小时候一样,哭着说妈妈我错了,我才会原谅他,只要他肯道歉,他就还是我的好儿子,只可惜后来他死了。”

萧婉扬不说话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却满心不甘的老妇人,百感交集。父母是孩子的天,但孩子长大后,就不再是父母的附属品了,他是一个独立的人,一旦他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分离是必然的结果。

萧婉扬想起了她的姥姥,那个总是笑眯眯地说“没关系呀”的老太太。

萧婉扬小时候,父母太忙了,都姥姥带着她。她尿床了,惶恐不安的时候,姥姥跟她说“没关系呀”,然后温柔地为她换下湿掉的衣服。

她摔倒了,把新衣服弄脏了,姥姥跟她说“没关系呀”,然后给她拿出一套新衣服来,那衣服一定是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好闻的肥皂香味。

她长大了去上学,舍不得离开姥姥,哭着不愿走,姥姥伸手抚摩着她的头说“没关系呀”,然后拉着她的手把她送进教室。

她考上父母所在城市的大学,但不想去,就把录取通知书藏起来,躲在被子里哭,是姥姥把她的被子轻轻掀开,把她抱在怀里跟她说“没关系呀”。

后来姥姥得了重病,骗她说是小病,她不相信,请假跑回老家,姥姥那双曾经温暖的大手已经瘦得脱了形,却还用那双枯槁的双手轻轻拉着她的手说“没关系呀”。

萧婉扬守了姥姥一夜,在凌晨时忍不住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姥姥已经走了。那双伴随着她长大的手里还抓着一条毛毯,伸向她的方向,想要给她盖上。姥姥生命中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给自己熟睡的外孙女盖上一条毯子,萧婉扬看着那条毯子,泣不成声。

她很想念那个慈祥又善良的老太太。

要是姥姥还活着,也许跟单阿姨差不多年纪吧,她看着那个老妇人,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柔软。算了,还是不要计较太多了。

萧婉扬给单阿姨擦了眼泪,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本想出言安慰一下单阿姨,单阿姨却突然一脸神秘地凑过来:“你知道吗?复活术也许可以复活人类。”

3

萧婉扬看着广场上的篝火,有点儿恍惚,大家都玩得不亦乐乎,手拉着手在篝火前转圈,萧婉扬却一直没有参与,她本来也不是来玩儿的。

单阿姨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难道还有其他人知道复活术背后的秘密吗?她想得太入神,以至于祭司出来时,她都没注意。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那鸡已经活过来了。篝火前那些看到了整个过程的游客们都在鼓掌欢呼,萧婉扬只看到地上的一摊鸡血和活蹦乱跳的大公鸡,重头戏已经过去了。

单阿姨异常兴奋,她一直在盯着刚才表演的祭司,嘴里念念有词:“没错,就是这个,死而复生,死而复生!”

萧婉扬吃了一惊,她一把抓住单阿姨的手,单阿姨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而是转头一脸诡异的表情,她的眼睛瞪得特别大,脸上出现了一种狰狞的笑容。

“太好了,这样我儿子就能活过来了!”

萧婉扬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对于这种复活术,她也是半信半疑,所以才来求证的。她正想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女突然走了出来,她个子不高,赤着脚,脚腕上戴着两串铃铛,穿着一件很有民族特色的黑红色大袍,长长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眼睛是漂亮的丹凤眼,又细又长。

“唯雪?”一看到那个女孩,萧婉扬就脱口而出了这个名字,虽然她马上捂住了嘴,那女孩还是听到了,她往萧婉扬的方向看了一眼,俯身拎起地上的鸡给大家讲解复活术的玄机。

其实整个过程都是人为的,切鸡头、穿头而过,只要找准穴位,鸡是不会死的,而它一动不动是因为受了祭司的催眠,只要解开催眠,鸡就会“复活”,对不了解其中奥妙的人来说,这实在太神奇了。

事实上,聪明且手快的人都能学会这种表演,就像变魔术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单阿姨应该很失望吧。

萧婉扬转头看了一眼单阿姨,却发现单阿姨满脸兴奋地盯着唯雪,嘴里念念有词:“她、她能救我儿子,一定能!”单阿姨说着就扑了上去,一把抓住唯雪的衣袖,脸上的皱纹瞬间扭曲了。

“求你了,救救我儿子!我不能没有他!”

“阿姨,您儿子怎么了?”唯雪倒是一脸平静,估计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情。

“我知道你们的复活术没那么简单,我儿子死了很久了,我求你把他救活,多少钱都可以,我有很多钱,可以全都给你们!”

萧婉扬本以为唯雪会说复活术根本就没那么玄妙,然后把单阿姨劝走,然而唯雪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单阿姨微笑道:“请跟我来。”

萧婉扬也想跟去,被跟唯雪一起的人拦住了。

“我和她是一起的。”萧婉扬忙说。

“不好意思,请你回去等吧。”拦住她的人说着生硬的普通话,目光有点儿呆滞,但是态度很坚决,萧婉扬只得作罢。

那一夜,单阿姨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单阿姨走了,被救护车带走的。她在唯雪的房间里待了一夜,第二天出来时一脸的心满意足。她的左手弯曲着,微微前伸,好像正拉着另外一个人的手。

“走,和妈妈一起回家,妈妈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不再离开。”她一脸痴迷地说道,然后上了救护车。萧婉扬很诧异,单阿姨之前虽然也有点儿神神叨叨的,但也从没像现在这样,昨天晚上在唯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旅游团的人在一旁窃窃私语:“早就看出这老太太精神有点儿不正常,一路上都没人搭理她,幸好没和她住在一个房间。”

“她们一起睡了这么几天,难道她就没发现什么异常?”也有人对萧婉扬的迟钝表示怀疑。萧婉扬很尴尬,她在研究室看过各种各样的客户,单阿姨的状态根本就不值一提,所以她压根儿就没当回事。

“据说她们昨天晚上还聊天了,那小姑娘不会精神也有问题吧。”讨论开始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萧婉扬很想过去解释一下,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这个时候去解释根本就是徒劳,反而会让其他人更有话题聊。而且她也没时间去了,因为她看到唯雪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向自己。萧婉扬没有丝毫犹豫,向唯雪跑去。唯雪始终没有动,似乎在等着她的到来。萧婉扬跑到她面前时,她反而先说话了,声音很平静:“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怎么确定我找你一定有事?”萧婉扬被看穿心事,又不想这么快就露底,就反问道。

“从你看见我的那一刻开始,你的眼睛基本就没离开过我。你不用太紧张,我没什么恶意,你是不是也对复活术感兴趣?”唯雪笑了笑,她的笑容不是很美,却有一种神秘又蛊惑的感觉。萧婉扬不敢轻易回答,她不知道唯雪对单阿姨做了什么,对她来说,唯雪这个人太陌生,又充满危险性,她不得不防着,以免自己也落入噩梦深渊。

“你在想我对那个阿姨做了什么,是吗?”唯雪问。

萧婉扬下意识地点点头,马上又觉得自己好像被牵着鼻子走了,好像面对着万东阳一样。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唯雪给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和万东阳给她的感觉很像。

“那个阿姨的儿子没有死,只是受不了她的掌控欲望,所以出国了,并且在她每天数十次查岗的重压下跟她断绝了联系,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脑补出儿子死了的假象。她拒绝承认被儿子抛弃的事实,我只是让她认识到这个事实而已。”唯雪平静地说,那样子让萧婉扬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和万东阳有某种联系。

“你干吗要做这种事情?”萧婉扬觉得无法接受。对比单阿姨刚才的状态和昨天晚上的状态,她更喜欢昨晚的单阿姨,起码不会让她感到心酸。

“是她一直求我让她的儿子活过来,我只是应了她的要求而已。我看了她提供的资料,她的儿子活得很好,婚姻幸福,已经有一儿一女,但是他们拒绝和她联系,只是定期寄钱来。”唯雪说。

“这就是你的复活术吗?”

“复活术又不是对活人用的。”唯雪说着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带着点儿戏谑。

“那……‘复活术’是真的吗?”萧婉扬喃喃道。

“看你怎么理解了,我们是无法让医学上确认死亡的人复活的。”唯雪的表情告诉萧婉扬,她说的是真话。

“那万东阳呢?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萧婉扬下意识问了出来。

“万东阳?那是谁?”唯雪笑着问她,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很礼貌的疏离。

“他很多年前来过这里,他见过你,那个时候你还是大祭司的弟子,他遇到了一场事故,差点儿死了——”萧婉扬急切地说,但是唯雪却打断了她的话。

“你说的事情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是不是记错人了?”唯雪说,“大祭司可不只有我一个弟子。”

“不可能,你的外貌明明跟他说的一模一样。”萧婉扬不相信唯雪的话,但唯雪还是一副淡漠的态度,全然不顾萧婉扬的焦急。

“我真的不知道。既然你是来旅游的,玩得开心最重要,就不要在别的地方费心思了,免得跟那位阿姨一样。”唯雪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萧婉扬愣在原地回味唯雪的话,她分辨不出最后一句是警告还是威胁,但她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秘密,内心的好奇正让她越来越勇敢。

4

已经深夜了,萧婉扬还是睡不着。现在宾馆的两人间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了单阿姨,她反而有点儿不习惯了,或许她一直都不太习惯一个人睡,房间太安静的话她就睡不着。为了第二天有体力继续跟唯雪耗下去,她开始给自己催眠,但她知道的唯一方法就是数绵羊,当她数到第八百六十七只的时候,实在数不下去了,猛地坐起来,看着窗外发呆。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为了维持村子古色古香的味道,外面的灯都是仿制的灯笼,彻夜亮着。虽然不能让每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但视野还是很广阔的。萧婉扬无聊地打量着村里的格局,手指头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划着。

突然,她看到外面闪过一个玫红色的身影,这身影很纤细,一看就是个年轻女孩。萧婉扬看到玫红色,再看那到纤细的身材,马上就想到了万东阳日记里的唯雪。她赶紧起身抓了一件外套,穿着睡衣就跑了出去。

深夜,村子的小路上很安静,只是偶尔有两声蛙鸣,那个穿着玫红色长裙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萧婉扬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被发现。

那身影慢慢地出了村子,走上了前往后山的小路。萧婉扬依旧跟着,走了一会儿,周围的一切就模糊起来,路变得越来越窄,前面的身影也看不太清楚了。萧婉扬有点儿害怕,要是待会儿跟丢了,她自己还能回去吗?

她最后还是决定要跟着,这可能就是万东阳一直追寻的真相。她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跟上。

好在前面的人很快就停住了,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盏小巧的灯笼,朦胧的光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萧婉扬这才发现,她已经跟着这个身影来到了一片树林的边缘。

那身影拿出灯后就站在原地不动了。萧婉扬刚开始还耐心地等着,但是那身影一直不动,僵在原地。那人不动,萧婉扬也不动,就这么过了二十多分钟,萧婉扬有点儿等不及了。

“这是在干吗啊?”萧婉扬心里嘀咕着,“难道是梦游?”

话音刚落,就听到那个身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刚想继续往前走,萧婉扬突然大叫一声:

“别走!”

那身影转过头来,果然是唯雪。她脚踝上的铃铛被裙摆遮住,若隐若现,在深夜里看起来有一种别样的美。

“你果然跟着我。”唯雪和白天一样的平静。

萧婉扬却紧张地跟她说:“你千万别动!”

唯雪有点儿奇怪,顺着萧婉扬的眼光望去,才看到一旁的树枝上缠着一条彩色的蛇,已经对她摆出了攻击的姿态,可唯雪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失措,也并没有理会身旁的蛇,而是转过头望着萧婉扬。

“你跟着我,是想找到万东阳寻找的真相吗?”唯雪问。

萧婉扬很焦急:“你别问了,那蛇盯着你呢,先想办法吧。”

唯雪不说话,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但是那东西太小,灯笼的光线根本就没法让她看清那是什么。

“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唯雪说着,把那东西丢向了蛇,灯笼的光照亮了那棵树,树后竟然是一个深深的悬崖!

眼看着那东西就要落下悬崖,萧婉扬惊叫一声扑了过去,虽然没有落下悬崖,却惊动了那条蛇,蛇张开嘴,吐着芯子向萧婉扬扑过来。

萧婉扬惨叫一声,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宾馆里,全身已经被汗湿透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自己竟然又做了一个梦。

但是那个梦太真实了,简直就是身临其境。

这时她发现身上有一个小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

想知道真相,就去根源的所在找一样东西,它能解开你的疑惑。

那纸条没有落款。萧婉扬抓起纸条跑到唯雪的房间,唯雪刚刚起床,正在梳头,乌黑的长发在木梳的梳理下散发着神秘的光泽。

“你说的那样东西是什么?那个地方是哪里?”萧婉扬问。

“梦从哪里来,你就到哪里去。”唯雪说。

“那我找什么东西?”萧婉扬问。

“你看到就知道了。”

说了等于没说,萧婉扬抓狂了,但唯雪不再理会她,很快就起身离开了。

5

深山中,萧婉扬一个人艰难地前行着。这里就是万东阳出事的地方,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本该是道路的地方也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和灌木,几乎无法下脚。

她找了很多人问这个地方,得知前些年确实有一起大巴出事了,萧婉扬就赶紧跑来了。尽管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她来的目的就是找到谜底,这样也许就能结束万东阳的噩梦了。

那个在噩梦里不停发抖,还伸手抱住她的万东阳,让她心疼。

萧婉扬在灌木丛中徘徊,经过一处偏僻的地方时,一阵疼痛突然从小腿上袭来。她无法弯腰察看伤情,只能咬了咬牙,继续走下去。那应该是被某种边缘锋利的叶子划伤的,但没有任何野营经验的她根本不知道做什么防护措施,一路走下来,她身上被划破了好多地方,还被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叮咬,有的地方红肿得厉害,而且奇痒难耐。

这里真的好大啊!萧婉扬不知道要找什么,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丛林里穿行,很快她就撑不住了,整个人几乎崩溃。

走了一个下午,她把看起来稍微有点儿奇怪的东西都收集了起来,包括一些被游客丢弃的垃圾,带的包很快就装满了。她还觉得不够,依然在四处寻找。

又过了很久,萧婉扬累得筋疲力尽,也没找到唯雪说的东西,或许她已经找到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天色开始变暗,她有点儿害怕,恐惧和无助慢慢爬满了她的全身。

赶紧回去吧,明天趁早再来。她这么想着,转身想离开,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不远处的树上挂着一条项链。那是一条很普通的白色金属项链,下面是一颗深蓝色的吊坠。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到底是银的还是白金的,但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有一些深红色,不知道是锈迹还是血迹。萧婉扬心里一震,这难道就是唯雪说的线索?

她几步冲到树下,想把项链拿下来,但项链挂得有点儿高,她够不到,试图爬上去却几次滑了下来,膝盖被蹭掉好几层皮。最后她放弃爬树,决定在周围找找有什么可以垫脚的东西。

然而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她觉得脚下一空,幸好她反应很快,一把抓住身旁的一棵植物才没滑下去。她脚下有一个洞,因为天色太暗,又被植物遮挡,她根本就没发现。那棵不知名的植物上布满了锋利的锯齿,瞬间就把她的手心划破了,鲜血顺着手腕流了下来。尽管她没有滑下去,但现在她的手心和胳膊剧痛无比,根本就支撑不住,不得已松开了手。

“完了,”她想,“我要死了。”

就在掉下去的一瞬间,她的手却被一把拉住了。

“谁?”萧婉扬大声喊道,还带着哭腔,她真是累坏了,也吓坏了。

伴随着她的叫喊声,她被拉了出来,拉她上来的人坐在一旁大口喘气。萧婉扬全身都软了,缓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一些。她赶紧转过头看,那是一张她此生见过最美的脸。尽管这张脸她见过无数次了。

“别怕!老板来了。”那人调皮地笑道,“不过你确实应该减肥了,差点儿把我也拖下去。”

“去你的老板来了!”萧婉扬大喊一声,猛地扑进了万东阳怀里大哭起来,似乎要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和情绪全都发泄出来。万东阳有些不知所措,但并不特别意外,轻轻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别怕,我在。”

萧婉扬哭得更大声了,除了哭,她什么事都忘了,以至于回到宾馆依然没有想起来要问万东阳为什么消失。

她只庆幸万东阳回来了。

6

“说吧,去哪里了?”萧婉扬终于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开始盘问万东阳。

万东阳一脸委屈地说道:“就是来这里啊,我本来想去我出事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结果就遇到了你。”

“我找到唯雪了。”萧婉扬说,“她还在村里当祭司。”

万东阳一脸疑惑:“不会吧,这里的人都说她出去打工了,好几年没回来了。”

“我明明见到她了,是她让我去那里的!”萧婉扬急切地说道,“旅游团的人可以做证。”

但是萧婉扬很快想到旅游团的人已经走了,没有人能帮她做证。她找到了那天晚上表演复活术的人,但是大家都纷纷表示没见到过,萧婉扬彻底没了招儿,大家都说她认错人了,把现任的祭司认成了唯雪,但是那个祭司萧婉扬根本没见到过。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后万东阳很无奈地对她说:“我来了好些天了都没见到唯雪,而且什么线索都没找到,你来这里旅游一趟就什么都找到了?这让我情何以堪。”

萧婉扬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只好作罢,但她心中的疑团始终没有解开。

“为什么你一看见我就往我怀里扑啊?”万东阳坏笑着看着身旁的萧婉扬。

“因为天气太冷了!”萧婉扬赶紧找个理由搪塞。

他们又逗留了一天,准备第二天回去,梦境研究室的一些客户已经给万东阳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他们已经停业很长时间了。

晚上萧婉扬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唯雪站在一棵树下,就是挂着项链的那棵树,树下盘着一条像人的大腿那么粗的蟒蛇,吐着猩红的芯子,对她虎视眈眈。

“爬上去,或者放弃。”唯雪说。

萧婉扬很怕蛇,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她却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项链到手的瞬间,那蟒蛇舒展身体将她紧紧缠绕起来,她越发喘不过气,很快就醒了,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宾馆的房间里,身体被被子紧紧缠绕着。

萧婉扬坐起来,在空****且漆黑的房间里胡思乱想。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因为她从心底里不愿回想过去那些美好画面,那会让她软弱、流泪。现在她又开始做梦了,只不过梦的内容是另外一个人罢了。

她想起有一天万东阳站在研究室里,捧着一本书低头看着,她端着咖啡走进来,他抬起头向她微笑,那笑容那么温柔,那么美好。

萧婉扬知道,她已经无法把万东阳从她的生命中抹去了,她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万东阳这样的人,似乎也没遇到过能让她如此付出的陌生人。虽然女孩的娇羞和矜持让她不太想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他,但现在回想起从研究室到这个地方来的每一个细节,她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大为吃惊。她很明白这不是一时冲动,她是真的很想帮助万东阳。

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决定回研究室,这地方散发着诡异,而且研究室内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们。

7

研究室重新开业,萧婉扬继续她的打工生涯,胡夏夏没有回来,每天除了客户依旧是她和万东阳两个人,只是这相处多了一些暧昧的气息——这是萧婉扬的直观感受,当然也可能是她少女情怀在作祟。

白天有课的时候,萧婉扬就去学校上课,闲暇时间就去研究室。这天她在教室里收拾东西,快递员送来一个包裹,包裹很小、很精致,上面画着一个小小的鸡头。

萧婉扬心里一震,忙打开了包裹,发现里面有一封信。

萧婉扬:

你好,不要惊讶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问问旅游团就知道了,我写这封信给你,是因为你来找我的目的让我很诧异。

你想知道万东阳当年遭遇事故的真相,是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吧,其实我不叫唯雪,我叫万东雪,是万东阳的亲姐姐。当年我们一起去湘西旅游的时候,因为道路塌方,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故,我父母在这次事故中丧生,我双腿骨折,只有东阳很幸运,只受了点儿轻微的擦伤。但是当他哭着扑向我时,我崩溃了,都是因为他,我才失去了疼爱我的父母。这次旅行是他坚持要求的,他在电视上看到了湘西神秘的赶尸术和复活术,就非常感兴趣,一直嚷着要去。父母被缠得没办法,就许诺,要是他考上理想的大学之后,就带他去。结果他真的很努力学习,考上了那所大学。暑假的时候,父母履行承诺要带他去,我本来是不愿意的,因为我有别的计划和安排,可是一家人难得出去旅游,最后还是陪他们一起去了。

没想到这个家一去就再也无法完整,当时的我认为一切都是他的错,于是用最恶毒的语言谴责、咒骂这个曾经和我亲密无间、以后会和我相依为命的弟弟。他当时愣住了,没有再哭,转身出去了,而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第二天,他疯了。他把自己锁在病房里拼命地嘶喊、吼叫,最后医生没办法,砸开了门,发现他躺在床下面,紧缩着颤抖不已的身体,满脸泪水和无助。

“我害死了他们!我害死了他们!”他反反复复地说这句话,我这才发现,我一时的情感宣泄竟然导致了他的精神崩溃。

后来我用了各种方法也没有让他恢复原样,他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病情总是反反复复。我心里很愧疚,但我无法弥补他,更不可能让他恢复原样。我也听说过湘西的复活术,就前去寻找,希望有一线生机,可在知道复活术的真相后,我觉得一切希望都破灭了。这时,大祭司教了我另外一个方法——催眠。

为了把东阳从重大打击中带出来,我对他用了催眠术,他记忆里那些奇怪的场景——那个白发女孩,那场事故的发生,全都是我催眠出来的。那场事故虽然已经上了新闻,但并没有登载遇害者的真实姓名。而他的身份,我也托人做了修改,除了万东阳这个名字没有变,一切都变了。

他的记忆里不会再有我的存在,因为我是他一切噩梦的根源,他将永远活在我为他编织的梦中,唯一的痛苦就是他以为父母抛弃了他,搬家离开了。

我因为欠了大祭司一个人情,就留在了这里,为他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但是我不能让东阳看到我,我怕他会回忆起关于我的一切。

和他一样找我的还有胡夏夏,其实她只是我找到的催眠师,她需要定期去给东阳催眠,以免他的记忆恢复,真正的胡夏夏并不是她。为了不让他恢复记忆,我做足了一切准备,没想到他却执着地寻找真相。

信到此为止,萧婉扬轻轻抖了抖包裹,一条沾满暗红色血迹的银色项链掉了出来。

萧婉扬小心翼翼地拿起项链,回想之前关于万东阳的点点滴滴,心酸不已。拿到这个决定万东阳人生的钥匙,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就决定先把项链收起来。但在心底里,她觉得她这辈子大概不会把它拿给万东阳看了。

萧婉扬不知道万冬雪到底去了哪里,她只知道万东雪是个很好的姐姐。

她正对着包裹发呆,手机突然响了。万东阳发来了一条微信:我好困,想喝咖啡。萧婉扬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转身向研究室的方向走去,万东阳正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