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躺火尸

一地泥泞,污水横流。烧得焦黑的梁柱杂乱地倒在一起,冒出股股青烟。很多地方还有一些未被扑尽的死暗火,明明灭灭地闪着光亮。空气中灰烬升腾,裹在热气里,扑人脸面。雪还在下,大片的雪花还未落下就被火气融化,便化为一道水汽。

一帮人呆呆地站在一片残垣断壁中,脸上用白布蒙住口鼻。没有人说话,连喘息声似乎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盯着眼前的那堆灰烬,面色苍白。

“怎么就……死了……”彭乐喃喃道。谈笑风生、人高马大的他,如今就躺在那灰烬中。

大火之下,那身黑色衣衫完全烧烂,毛发脱落,皮肉焦煳,惨不忍睹。那张脸,尽管满是血疱,却并没有烧坏。双目圆睁看着天幕,毫无生气。

独孤信全身冰凉,双手颤抖。先是樊元宝,再是法觉,再是李苗。

一晚死一人。

樊元宝和法觉死,独孤信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但李苗不同。

此人重情重义,性格上和独孤信很像。尤其是李苗身上的故事,他与孝庄帝之间的君臣之义。他的悲伤和自己是那么相似。很多时候,独孤信在李苗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当看到李苗那具焦黑的尸体时,独孤信精神恍惚,徒然生出无边的失落和无力感。

杨衒之也赶来了,披头散发,胡乱裹着衣衫。一看就知道是从**爬起来的。这位抚军司马,一旦入睡,就是响雷炸在耳边也无法唤醒。看到李苗的尸体后,杨衒之身体摇晃,差点晕倒在地。

独孤信理解他的感受,李苗与他不仅仅是上司和下级的关系。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亦师亦友,情同手足。

“怎么会死?”杨衒之看了看周围,“这么晚,他不在禁卫所的房间里,跑到这里干什么?”

彭乐擦干了眼泪,转身走入灰烬中,开始验尸。几个士兵帮着他小心清理。

不多时,一个小酒瓮被取了出来,就在李苗的手边。

士兵拿着酒瓮,双手捧给杨衒之:“大人,此乃校尉之物。”

“这是?”杨衒之目光如炬,接过那酒瓮闻了闻。

“他喝了酒,似乎烂醉如泥。”彭乐在那边沉声道。

“当然烂醉如泥!这是刘白堕的‘骑驴酒’!”杨衒之看了看周围,又道,“我方才还纳闷儿了,即便是大火,凭借他的身手,冲出火海不是难事。就算烧伤,也不可能被烧死在里面!”

“刘白堕!”独孤信怒喝一声。

“小的在!”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刘白堕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独孤信一把将他揪住,道:“说!你对李校尉做了何事?!”

刘白堕吓得都要哭了,忙道:“大人,你冤枉小的了。酒瓮的确是俺的,里面也的确装的是俺的‘骑驴酒’。可李校尉怎么拿去的,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之前就将那一车酒全部交给流支小和尚了。”

“这个我知道。”旁边一个军士站出来,道,“李校尉原本就爱喝酒,那次从流支手中取了两瓮回来,私留了一小瓮,放在他床下。我们想要喝,还被校尉训斥一番。”

旁边军士都点头。

“今天晚上,校尉从大人那里回来,心情就很不好。抱着酒瓮喝闷酒,又是哭又是笑的,我们也不敢问。后来他就拎着酒瓮、挑着灯笼出去了,小的们要跟着,校尉不让。”军士补充道。

杨衒之点了点头:“我基本清楚了。之前跟我们讲的那些过往,勾起了他的心伤事,便出去喝闷酒,摇摇晃晃来到了这伙堂。骑驴酒酒劲极大,他就是海量,也抵挡不了。酒劲上来,人昏倒于地,灯笼中的火,遇到烈酒,燃烧蔓延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竟要了他的命!”

杨衒之越说越气,转脸对那几个军士道:“你们几个混账,若紧跟着他,如何会出现这等事,拖出去,一人五十军棍!”

“司马大人,饶命呀!俺们也不知道!”

“俺们对校尉敬重得很,这种事,俺们也不想!”

几个军士鬼哭狼嚎。

“慢着!”彭乐从李苗的尸体旁边站起身,低着头,踩着焦黑的木梁和泥水,缓缓走过来。他的动作很慢,慢得有些沉重。他的喘息很粗,如同一头老牛在拼命呼吸。他的身体在抖,好像内心冰冷,如坠冰窟。

来到跟前,彭乐抬起头。独孤信和杨衒之看到一双几乎赤红的眼。

“大人,此事和他们无关。”彭乐摘下嘴上的白巾,愤怒地环顾着周围的人群。他这表情,他这神态,让独孤信和杨衒之看出了不寻常之处。

“李校尉并非大人所说——酒醉失手点燃灯笼误烧而死。”彭乐挥挥手,示意军士把李苗的尸体抬过来。

“那是……”杨衒之预感不妙。

几个军士小心地将李苗的尸体抬过来,放在灯火之下。指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彭乐愤恨地道:“李校尉……是他杀!”

尸体被擦洗干净,平放在铺着蒲垫的地板上。冷风灌进,吹得灯火一阵剧烈舞动,房间里的光影也跟着摇曳起来。

杨衒之坐在那幅画下,头顶是画中水牛露出的双角。这让他看起来不伦不类。他苦着脸,皱着眉头,满脸的愤恨之色,却无可奈何。

“各位……”彭乐卷起袖子,对房间中的众人沉声道,“李校尉乃他杀。”

独孤信就坐在尸体旁边,先前他已经查验了一番。听到彭乐的介绍,摇了摇头,道:“彭典刑,我有异议,想说说。”

“大将军请讲。”

独孤信以白纱巾蒙住口鼻,让众人聚拢过来,扒开了李苗尸体的嘴巴:“烧死之人,我是了解的。像李校尉这样生前被火烧死的,一般来说,尸体的口中和鼻子内都有烟灰,双手双脚都有蜷缩之相。这是因为人未死前,被焰火烤熏,便会不由自主张开嘴巴。如此一来,气脉通畅,便呼吸烟灰进口、鼻之内。各位请看,李校尉口中、鼻内皆有烟灰,四肢微缩,分明就是生前被火烧死之相,也足以证明是他喝醉酒无法起身逃离被烧死。”

独孤信的分析,有理有据,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接下来,大家看着彭乐的目光就充满疑问了。

彭乐是验尸的老手,经验丰富,一般不会信口开河,他说是他杀,自然会有他的道理。

对于独孤信分析,彭乐击掌而赞,道:“大将军文武双全,检验起尸体来也是一把好手。”

然后,彭乐话锋一转:“大将军所说是事实——李校尉被烧死之前的确是活着的,大醉不起。而且,我仔细检查发现,李校尉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的勒痕、击痕、刀伤之类,但我依然说他是死于他杀。”他转过身,指着旁边的几个军士道,“是你们几个最先发现校尉尸体的吗?”

“是。”

“你们仔细想想,发现校尉尸体的时候,他身置何所?”

“这……”几个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不知所答。

彭乐提醒道:“当时李校尉是在茅瓦之上,还是下面?”伙堂的屋子,屋顶上先铺上茅草然后盖上黑瓦,彭乐这么一问,几个士兵就知道了。

“禀典刑,我们发现李校尉时,尸体在茅瓦之上。”

彭乐道:“我当时看得非常仔细,为防有误,故而有此一问。既然大家看到的都是如此景象,那么我的答案就可以确定了。”

彭乐转正身体,直面杨衒之和独孤信,拱手道:“两位大人,茅瓦都在屋顶,若于屋中烧死,尸体肯定在茅瓦之下。而李校尉的尸体却躺在了茅瓦上面,这不符合常理,说明他是在大火起、房舍塌之后被人推入火中的!”

彭乐的话说完,房间里顿时一片死寂。

“先前我就觉得有些可疑。”杨衒之看着那具焦黑的尸体,眼神悲伤,“我与李校尉共事多年,深知其秉性。他极其克制、清醒,做事兢兢业业、滴水不漏。今日若不是提起了当年的伤心事,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可能饮酒。

“但即便是如此……”杨衒之缓缓站起来,走入灯光之下,“他也不可能喝得烂醉如泥、大醉不起。我认识他快有十年了,从未见他喝醉过。还有,若是喝酒,找个附近的地方就行,为何偏偏去伙堂?要知道那地方距离李校尉居住的禁卫所太远了,几乎斜穿了前半个寺院。”

“疑点多多,不过彭典刑的验尸结论说明了一切。”独孤信十分支持彭乐的推断。

“的确可以断定是他杀。”杨衒之看着墙上的那幅“隐牛图”,苦笑道,“问题是谁会杀了他呢?”顺着他的目光,众人都凝视着那头隐没在草丛、只露出双角的水牛,纷纷摇头。

李苗的死,和樊元宝、法觉都不同。樊元宝出身盗贼,和白马寺的一干僧众关联甚密。而法觉本来就是寺中之人,恩怨更多。但李苗不管是出身还是经历,看起来和永宁寺并无太大的关联以至于有人要杀他。

不过,杨衒之、独孤信等人显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件事,故而相互望了望。

“会不会和李校尉今日所说的与孝庄帝、太子一事有关联?”独孤信道。

杨衒之还未回答,旁边的彭乐点了点头。

“这也是我在未验尸之前心中所想而产生的疑问。故而才会去仔细察看李校尉的尸体。”彭乐道,“李校尉拎着酒瓮出去前,我碰到了他。”

这句话,让众人都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显然,在座的众人之中,彭乐是李苗在死前和他接触的最后一个人了。

“当时李校尉心情低落,但我看得出来,他有些兴奋。”彭乐道。

“兴奋?为何?”杨衒之为之感到诧异。

彭乐转脸看着外面的夜色:“他为何兴奋我不知道。但他跟我说,他要去看看那个身上带有当年皇家遗物的人。”

“你是说,他出去不是为了单纯的喝酒,而是去找道品?”杨衒之双目圆睁。

“而且当时从禁卫所出去之后,他的方向并不是前往伙堂,而是往大佛殿那边去。”

“大佛殿东面的门通往北面的东库,道品和道弘就住在那里。”独孤信道。

“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彭乐揪了揪下巴上的短须,道,“不过按照推断,如无意外,他应该见到了道品。”

“那么道品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独孤信接道。

杨衒之背着双手,思索了一会儿,道:“好个道品!法觉死案嫌疑未脱,现在又和李校尉的死沾染上了关系!”

“法觉一案,道品是有行凶理由的。但李校尉呢?他为何要杀李校尉?”独孤信问道。

杨衒之惨淡一笑:“原因很简单——那枚金环乃是当年孝庄帝钦赐太子之物,意义重大。道品拥有此物,有两种解释:其一,他就是当年被摔死的太子,这一点不太可能,因为当年太子被摔死,很多人都看到,而且是尔朱兆的心腹所为,不可能摔错人;其二,太子死后,按照道理金环应该随太子尸体入葬,而它出现在道品身上,不管道品是掘葬偷盗而来还是从别人手中买来,皆犯了大罪。本朝律法,掘墓者死,私自买卖皇家御用之物并佩戴者,有犯上之罪,重者问斩,轻者杖八十,发配五千里。”

说到这里,杨衒之冷笑道:“这样的结果,道品是断然不可能承受的。所以,为了摆脱惩罚,他杀了唯一知情的证人李校尉,不足为奇。”

众人连连点头。

“看来不提审此人,不用一些手段,是撬不开他的嘴的。”杨衒之叉着双手道。

道品被带进来的时候一身的酒气。和他相同的还有骆子渊。两个人面色涨红,睡眼惺忪。被军士押进来推倒在地上,已然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好个高僧,喝酒成这样,寺里一把火烧得惊天动地,你不知道吗?”杨衒之用力拍了一下几案。

“啪——”一声脆响,让道品和骆子渊两人同时身上打了个冷战。

“给这二位醒醒酒。”彭乐沉声道。

一个军士走到外面,拎回来一桶冷水,对着二人迎头浇下。道品和骆子渊大喊一声跳将起来,算是清醒了不少。

“大人,何故如此?”道品这才看清楚了周围形势。

见他酒气满身,遥想到李苗的醉死。杨衒之早已经气破肚皮,笑道:“道品,我问你几个问题,须一一老实回答,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道品全身哆嗦,脸色苍白。全然没有了当初的风华俊僧的模样,点了点头:“大人只管问。”

“你今晚都做了什么?”

道品想了想道:“晚饭后,贫僧先是去了多罗大师那里,请教佛法……”听到此处,独孤信和杨衒之不由得相互望了望,点了点头。李苗死在伙堂,那里旁边就是多罗大师居住的胡僧院,相隔不足百丈!

“就你一人?”杨衒之道。

“贫僧一人。”

“然后呢?”

“贫僧向多罗大师请教了约莫一个半时辰的佛法离开。然后去西库找子渊闲聊。他抚琴,我作画,然后饮了一会儿酒,便在他那里睡着了。”旁边的骆子渊点头,表示道品所言非虚。

独孤信凑过来对杨衒之低声道:“他晚饭后去胡僧院,在多罗大师那里谈了一个半时辰。李苗去找他,定然是发现他不在西库,便找去了胡僧院。从这个时间上判断,他离开的时候,差不多是火起的时候,对得上。”

“嗯!”杨衒之冷笑一声。

彭乐走过来低声道:“我带人在西库找到他时,的确如他所说,两个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桌面上放了琴,还有一幅画。画我带来了。”

言罢,彭乐将画奉上。

杨衒之看了一眼。丝帛之上,画了一栋高楼,耸立于烟云之中,若隐若现。楼上乌鸦盘旋,一个妇人凭栏远望,双手覆面,似乎十分悲伤。上有两行题诗:“望君归兮君不归,胡马越鸟两不回。”

“倒是好风流。”杨衒之将画扔在地上。

画的显然是怨妇思春。上面那两行诗也是证明,前一句说得清楚,直言怨妇思君不归。而后一句,则是来自《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行行重行行》。此诗乃汉代无名氏所做,全诗言尽相思之情——“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若是寻常文人所画,不过是个风流闲情,但道品乃是个僧人,竟然有此举动,那就脱离僧人的戒律了。

独孤信捡起那幅画,看了看,倒是挺赞赏:“画得不错。”

“大人见笑了,乱涂而已。”道品谦逊道。

“放肆!”杨衒之双目喷火,指着道品厉声道,“好个道品!一个僧人,饮烈酒画怨妇也就罢了。永宁寺大火烈烈,无辜之人惨死,你竟能酣睡不起,实在是过分!”

道品一惊:“又死人了?”

“你看那是什么?!”杨衒之指着被放置在大殿角落中的尸体。

道品这才看清,惊道:“是李校尉!”

“还不从实招来?!”杨衒之一巴掌差点把几案拍碎。

“大人,你的意思是贫僧杀了李校尉?”

“你说呢?!”

道品愤然起身:“实在是冤枉!贫僧说了,晚上先去了多罗大师处,然后去西库找骆子渊喝酒,两处都有人可做证,贫僧如何会杀人?!”

“少拿人证说事!但凡凶犯,都会故意为之蒙混视听。李苗死在伙堂,距离胡僧院极近,你完全有时间从胡僧院出来,将他推入火中。然后再去找骆子渊,轻轻松松做成你两边有人证的假象!”杨衒之步步紧逼。

道品摇头:“错了错了!大人,贫僧离开胡僧院并非独自一人,流支和我同行,说是去找法昌。我俩一起到上僧院,法昌不在,流支又陪我去了西库才离开。他可做证!”

杨衒之听了,将信将疑,对彭乐点了点头。彭乐明白其意,起身带人去胡僧院了。

杨衒之继续审问:“那金环,你可知道其来历?”

道品摇了摇头:“这个贫僧实不知。这金环已经在贫僧身上多年了。”

杨衒之厉声道:“胡扯!那金环乃是御用之物,当年李校尉亲自经手过,怎么会跑到你的身上?!”

“御用之物?”道品十分惊愕,急忙俯身道,“此事贫僧实在不知,若是知道定然不敢佩于身上。”道品表情诚恳,杨衒之和独孤信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的纰漏。

“还有一事,我要问你。”杨衒之道,“你与道弘和白马寺那帮僧人之间关系如何?”

杨衒之并没有将之前法照所说和盘托出,而是采用一种十分隐晦的方式,希望能够从道品的回答中套出一些有用的话来。在杨衒之看来,道品这和尚,虽然年轻但心思缜密,任何时候都不会露出马脚,想抓住他的把柄很难。

“不好。”不料道品没有任何的搪塞或者敷衍,很是诚恳地道,“这三个僧人,十分不善。”

“是吗?”

果真是狗咬狗一嘴毛,白马寺三个和尚说道品、道弘二人觊觎他们的顶骨舍利(尽管那是伪造的假货)。道品现在又说那三个和尚不是善人。虽说不知两方谁说的是事实,但可以断定这两伙人关系的确不好。

道品全身湿透,打着哆嗦,脸色铁青道:“贫僧先前说过,约莫五年前贫道和道弘师兄来到永宁寺,过得十分平静。这三人后来强行住下不说,而且一直有独霸永宁寺的想法。开始我对这三人忍之又忍。但他们得寸进尺,竟然惦记上了贫僧手中的一件至宝。”

“真是新鲜了。”杨衒之看着独孤信,两人都笑。

“大人为何做如此笑?难道怀疑贫僧说假?”

“先前法照说你二人抢夺他的东西。现在你说他们惦记你的至宝,你们两方人相互推扯,你说我该相信谁?”

“大人,法照等人是倒打一耙!的确是他们惦记贫僧的至宝,这一年多来屡屡设下阴谋诡计。若不是道弘师兄功夫了得,恐怕他们早抢了去。”

“道品师父,你说法照他们惦记你的至宝。且不知你那至宝是什么?莫非是佛门至宝?”独孤信在一旁答话道。

“将军怎么知道的?!”道品吃惊不小,但很快想明白了,“若是那法照所说,倒真是贼喊捉贼了。”

“你手中的至宝是顶骨舍利?”杨衒之问道。

“顶骨舍利算什么?不过是一块骨头。佛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世人愚昧。执着于什么圣物,哪知越是如此,离佛越远。凡世僧俗,以佛舍利为至宝。在贫僧眼中,那不过是佛陀的一块遗骨,值得尊重但谈不上是至宝。”

“依你所说,你手中的至宝比那顶骨舍利还要神圣?”

道品缓缓昂起头道:“世间万物,没有比这更为宝贵的了。”

“却是何物?”

“大人,事关佛门机密,请恕贫僧无法相告。”道品直起身,昂然端坐,好似一棵风中青松,态度坚决。看着他这神态,杨衒之明白道品心意已决,无论自己用什么手段恐怕都无法让他讲明。

“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杨衒之摆了摆手,命人拿干燥衣服给道品、骆子渊换上了,又道,“法觉此人,与你们关系如何?”

道品长叹一口气,道:“白马寺的这三个僧人,法照年纪最大也最有心思。其他二人皆以他马首是瞻。法觉平时言语不多,性格内向,但心底还不坏。因为晚上大家都在大佛殿修行,所以法照不在时,他也会和贫僧就修行上的事做些切磋。贫僧和他虽然修的是不同法门,但有时遇到的困难差不多,且此人修行执着、认真,也很有见地,所以我二人倒挺合得来。”

“你说你们有时在修行上切磋,是不是向他传授过一些自己的修行方法吗?”独孤信随口一问,云淡风轻。

“的确如此。”道品点头,“白马寺僧人修行的是密术一门,贫僧二人修的是禅。禅修是种新的方式,由达摩大师传下,乃佛理正宗,博大精深又极为精绝。可惜兴起未久,还没发扬光大。所以如今很多僧人闻所未闻。贫僧见法觉修行刻苦,而且求法之心坚定,虔诚无比,故而愿意将修禅的一些体会讲授与他。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修行方法。”

“你们的关系仅此而已吗?”杨衒之插话道。

道品闻言愣了愣,眉头皱起,沉默不语,张了张嘴,终又合上,欲言又止。杨衒之和独孤信相互之间心有灵犀地望了望,目光复杂——看来这道品心中,还有一些重要事情没说,而且他也不愿说。

就在此时,彭乐风风火火地带着军士奔了进来,满头大汗,表情焦急。

“大人,不好了!”彭乐三步两步进了大殿,靴子砸在地板上,发出阵阵闷响。

杨衒之有些哭笑不得:“不是让你去核实流支的供词了吗?为何如此狼狈?”

“大人,我们去了胡僧院,流支不在。”

“不在?那找找其他的地方就是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考虑到他和法昌之间的关系,便去法昌那里找。发现法昌也踪影全无。开始我还没当回事,便命令禁卫所的军士全体出动,将整个永宁寺都翻遍了也没见二人的踪影。更要命的是这么一查,查出大事了。”

“何事?”

“东库,道品、道弘二人的房间里,一片狼藉。道弘消失不见。我们查到西门,发现四个守门军士昏倒在地。大门敞开,雪地上脚印凌乱。”

“什么?!”杨衒之一下站了起来。不光是他,独孤信、道品等人也都呆了。

彭乐道:“那四个是守门军士,皆是骁勇之辈,这寺中唯一有本事将他们打倒的,恐怕只有道弘一人了!”

“你是说道弘强行冲出永宁寺跑了?”杨衒之问道。

彭乐先看了看道品,然后冷声道:“早不跑晚不跑,偏偏是在命案发生过之后亡命出寺。我看此人很有问题!眼下不光是他消失了,流支和法昌也不见了,变故突来,事关重大,还请大人定夺。”

“不必什么定夺了。”杨衒之背起双手,果断道,“将道品看押,一半军士看守寺院及寺中人,另一半人随我出西门追道弘!”

“杨司马,这等事还是我和彭典刑走一趟吧,你留守寺中。”独孤信站起身来,从军士手中接过一把大槊,披上锦袍,快步出门。

永宁寺前殿广场,火把飞舞,一匹匹矫健的战马被牵了过来,独孤信、彭乐带领着二三十个军士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呼啸而去。马蹄踏雪,一个个身影,犹如开弓之箭,冲入狂雪之中,倏忽消失不见。一群硕大黑鸦被惊起,闷声叫着飞向天幕。

风大雪紧。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月亮早就躲在浓厚的云层后面,地上积雪极厚,映出一个光线朦胧、隐约的寂静世界。雪落在须发上,落在锦袍上,落在马鬃上,因为寒冷,并不融化。高头大马狂奔着,口鼻喷出白色雾气,发出马嘶声。

彭乐心急如火,沿着宽阔的街道不断用皮鞭抽马。

出永宁寺向西,皆是成片的连绵建筑。洛阳未被毁时,这里是最繁华的地带之一。当时四海商贾云集,万国来朝,人群熙攘,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但如今,放眼望去,昔日的亭台楼阁满目疮痍,漆黑一片。偶尔有亮灯的地方,也摇曳如鬼火。偶尔会有一两声低低的哭声传来,越发让人心寒。昔日的繁华京师,如今变成一座死城。

邙山之战,高欢击败宇文泰,占据洛阳,城中街道两边会看到一队队的铁甲士兵。大多围着火堆烤火取暖,喝着酒,唱着歌。

有人吹笛,曲调悠扬,苍茫,悲伤。

出了西门,众人顺着雪地上的脚印跟踪。深夜人不多,故而那脚印极为清晰。

“从脚印来看,似乎不止一人。”彭乐的马靠近独孤信。

“三人。”独孤信道。

彭乐点头:“今晚消失的道弘、法昌、流支三人。东、南、北门守兵皆未看到有人出入,唯独西门出了意外,我想定然是这三人一同从西门跑了。”

“其中两人脚印比较凌乱,显得十分仓促,急急忙忙。而且拖拽明显,应该是法昌和流支,另外一人的脚印,压雪极沉,而且大步流星,毫不费力,定然是道弘。”独孤信的分析,让彭乐十分赞同。

“大将军,我有一点十分不明白,道弘杀人逃跑是正常的,法昌和流支跑什么?”

独孤信苦笑:“只有抓到他们,方能明白。不过我猜想,会不会是道弘推李校尉入火时被流支和法昌看到了,故而杀人灭口?”

“有这个可能!”

“他们步行,我们骑马,应该能追得上。”

“诸位,加把劲!”彭乐向身后军士大吼了一声,再次提速。

群马疾奔,风驰电掣。雪,却是越来越大。

独孤信昂头看了看天,忧心忡忡:“不妙,雪太大,脚印便容易隐没。”

彭乐深以为然,但毫无办法。等众人来到西阳门附近的一个三岔路口时,地上的脚印被雪覆盖,终于湮灭不见。

“怎么办?”独孤信扯着马在路口打转转。

“怕是不好找,洛阳太大了。”独孤信对彭乐道,“不如兵分三路。”

“大将军说得是。”彭乐很快将军士分开,命各自分开搜寻,自己陪着独孤信,带着两三个军士出西明门。

西明门外,是洛阳的大市集中之地。所谓的大市,乃是全国胖子的集中区,达官显贵也多爱居于此。所以举目望去,暴雪之下,丰宅大第、馆堂殿阁、土山钓台、曲榭流觞、僧寺道庵,分布广列,蔚然大观。

“偌大一个洛阳,道弘等人出寺,便如鱼入大海,只能碰碰运气了。”独孤信道。

众人驱马向西,一路见的都是世风破败,万户萧条。

沿着土道,一帮人搜索了半个时辰,兜兜转转。一无所获,逐渐也都丧气了。风雪越来越大,彭乐提出暂时回寺,明日再报请城中大军协助搜查,众人称是。

回马向东,一处大寺赫然出现。

“这寺好大。”有军士惊呼道。

古寺巍峨,隐没于风雪中。若想看清全貌已不可能,但气象万千,格外引人注目。

“此乃白马寺。”独孤信笑道。

“这就是白马寺?天下第一佛寺?”军士惊呼。

“中土佛缘,皆从此地起。”独孤信勒马缓缓到了山门前,却见山门倾塌,已然破败。如同永宁寺一般,毁于战火。

“既来之,且观瞻一番,如何?”独孤信的提议,众人纷纷附和,便下马,缓步入寺。

那两三个士兵进入寺中,四面搜寻。独孤信和彭乐两个站在庭院里,默默无语。

“两位大人,寺中一个僧人都没有,全跑光了。”过了一会儿,军士回禀。

“看来法照说得没错,连这白马寺都荒废了。天下伽蓝,可想而知。”独孤信言语落寞。

“当年白马驮经,万民供养,何其辉煌!”彭乐大声道。

众人往寺院深处走去,来到一大殿前,殿上匾额名“毗卢殿”,甚是巨大。殿旁树木参天,密集森然。

独孤信走入那树林之中,笑道:“想不到,这些树还在。”

“这些树,看起来非是栋梁之木。”彭乐道。

“此乃果树,名曰柰林。那边还有葡萄,西域来之!”独孤信指了指。众人看去,果然见一株株葡萄树相互缠绕,枝条都有手臂粗细,看来年岁已久。

独孤信道:“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否则就可品味这闻名天下的白马果了。”

“不过是些柰子、葡萄,有什么稀奇的。”军士道。

独孤信笑道:“白马寺除了佛法大扬于天下外,所产的果子同样常人难求。”

独孤信走到果林中,深情道:“此处所产的柰子、葡萄和别处不一样。枝叶繁衍,子实甚大。柰林结的柰子,每一个都能有七斤之重,葡萄比枣还大,味道都极为鲜美,天下无有能及。当年,孝庄帝最喜欢此处的果子。每到成熟时,便宣旨进贡宫廷,有时候也赐给宫人。那些宫人得了,有的转赠给亲戚,以为奇物,哪里舍得吃。此寺还产一种石榴,极为硕大,最大者比得上男子脑袋,皮薄汁甜,颗颗晶莹剔透,仿佛宝石,可惜出产甚少。只有皇家能够享用,当时京师有句传言,‘白马甜榴,一实值牛。’说的就是这种水果。”

众人听了独孤信这话,纷纷叹息不已,抱怨错过时节。

只有独孤信,摸着那果树,表情落寞:“树落叶,明年可再发,人不在,便再难见。”言语悲伤,情深意浓。

彭乐见他入情,在旁边插话道:“看来将军对此寺甚熟,以前定然经常前来吧。”

“何止常来,就是这寺中珍果,我也吃得肚饱。”独孤信低下头,喃喃道,“我最喜石榴,她最喜的是葡萄。寺中僧人看护果子甚严,不与外人,有一夜我翻墙而入,摘得葡萄三十斤,回去她吃得唇齿生津。那时她有孕三月。”

彭乐蓦然住口,不知怎么接话。

独孤信口中的“她”,显然是那位不知所踪的公主了。

正悲伤之时,忽然听得寺中一声响,吓了众人一跳。

“不是说寺中无人吗?怎么会有敲钟之声?”彭乐对那几个军士瞪眼道。

“此寺极大,他们几个人如何搜得全。”独孤信摆了摆手,道,“去看看。”

众人离开果林,绕过毗卢殿,见一七级佛塔。砖石造就,甚为高大。佛塔旁,有一间偏殿,上书“陀罗尼殿”,木门半开,露出灯光。

“高僧恕罪,吾等粗人夜半躲雪,打扰。”站在殿门外,独孤信朗声道。

“心头落雪,躲有何用?殿无门,自可进来。”里头传来的声音,嘶哑苍老,风雪中格外清晰。

独孤信在前,彭乐等人在后,恭敬入殿。

殿堂并不大,正中供奉一尊巨大的金铜像,足有两人之高。通身青黑之色,身相圆满,极愤怒形,蹙眉怒目,上齿咬下唇。顶上安花,须发飘扬,烈烈如鬃毛。右手向内垂当腰侧持剑,左手屈臂开肘仰掌指端向左持索,面向右方,坐于烈焰之中,威武至极。

铜像之下,点一盏长明铜灯,旁立一青铜小钟。钟下坐着一个高大老僧,黑袍长袖,浓眉大眼,手持念珠,口中低声诵咒,年纪约七十。

“客从何处来?”老僧身形不动,沉声道。

“从来处来。”独孤信双手合十敬答。

“来为何事?”

“不知何为事何为不事,事非事,事异事,心头空明,入内乃忘。”

老僧大笑,转过身来,看着独孤信,微微点头:“这位将军入佛光也!”

“不敢,愚昧小子,难及圣僧万一。”

老僧站起,高大身形遮住那灯火,使得殿中骤然一黑。转身于火炉之上取下陶罐,给众人倒茶。

一帮人恭敬地坐下,独孤信捧茶入嘴,发现乃是用松针煮成,格外清香。

“在下听闻白马寺破败,已空无一人。想不到大师还在这里。”独孤信道。

“寺中若无法,有万僧也是木偶傀儡。寺中若有法,死寂如坟场也是安然,何必看人多人少呢。”老僧笑道。

“大师一直是寺中僧人?”

“贫僧也是云游至此,有意观瞻一番,哪知道寺毁人散,外面兵荒马乱,便在此处落脚,倒也清净。”

“大师来寺多久?”

“半年而已。”

两人便如此谈着话,很快转入佛理,都是一些佛经教义,相谈甚欢。

彭乐和那几个军士都是粗人,听得云里雾绕,失去耐心,便起身在寺里头走动,东瞅西看。其中一个军士,来到那铜像跟前,见铜像双脚之下,放置一物,用一块红色麻布盖上,上面密密麻麻绣着符咒,极为好奇,不由得伸手掀开。怎料到看了之后,吓得魂飞魄散。军士仰面后倒,惊叫一声。手扯动那麻布,使得麻布中那东西咚隆隆滚下来,一直滚到独孤信面前。

闲立于旁边的彭乐等人见了,更是一个个跳将起来,将那老僧团团围住,抽刀的抽刀,摸剑的摸剑。

更为诡异的是这骷髅头额头处、双眉间,插着一根寒光四射、形制怪异的大铁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