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半火
“贫尼不知道大将军什么意思。”
慧凝正眼不看独孤信,表情冰冷。
“那日佛祖节日,我到你房间询问事情,你正在做超度仪式。当时你说为家人而做,我也就没再多问。现在想来,既然是为家人做法事,肯定会在灵位上写上姓名之类,你写的却是‘七菩提分第一功德圆满早登极乐’这等十分蹊跷的文字,七菩提分第一分,乃是择法觉支。中含法觉的姓名,乃是你故意隐匿以防止别人发现。”
慧凝一声不吭。
“难道让我派人把你房间里的那块灵位拿来吗?”独孤信道。
“你!”慧凝顿时激动地坐直了身体。
她愤怒地看着独孤信,最终身体重重垂下,缓缓闭上了双目。
“是法觉!”
慧凝的话让房间里一片死寂。
花木支架上,一缕香烟从青玉狮子香炉中袅袅飘出,使得大殿弥漫在沁人心脾的芳香之中。在这种分外提神醒脑的芳香里,慧凝朱唇轻启。
“贫尼一生坎坷,生下来娘亲就离开了,被阿爹抚养长大,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长大之后,阿爹带着贫尼来洛阳寻娘亲,好不容易一家团聚,眼见得可过太平富足日子,怎料京师大乱,被这贼子污了身子!”慧凝指着侯庆,手指颤抖,“本想一死了之,但身不由己。入了永宁寺发现怀了孩子,便落发决定生下来,自己抚养长大。贫尼一介女子,带着女儿,在这乱世苟活,艰难可想而知,更难熬的是寂寞。
“那种找不到人诉说的感觉,你们或许是不明白的。就好像活在沙漠里,四顾无人烟,绝望而空虚。自从遇到法觉之后,贫尼才发现了绿洲。
“我们两个并没有做什么不堪入目的苟且之事。我们念着对方,心合一处,心有灵犀,都有属于自己的繁盛的内心世界,彼此了解,如同另外一个自己。”
慧凝抬起头,看着杨衒之和独孤信,眼神分外坚定:“大人,慧琳的确是这个贼人的孩子,但贫尼母女不会随他而去。贫尼如今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很好。”
“何苦呢?!”侯庆摇头,“只要你答应我,我愿意为你们母子做任何事!”
杨衒之抬起手,道:“侯庆,这等事不得勉强,慧凝师父不愿意,那只能随她。”
侯庆捶了一下胸口,跌坐不语。
“慧凝师父,事关法觉,有些事情我得问问你。”杨衒之正色道。
慧凝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了再隐瞒的可能,所以昂起头,面色坦然。
“法觉的死,你怎么看?”杨衒之问道。
“他不可能是自杀。”慧凝回答得斩钉截铁,“法觉虽然很内向,不喜欢和别人交往。但内心善良,他曾经跟贫尼说过,等过几年就离开永宁寺,带着贫尼和慧琳云游四方。”
“慧凝师父,你知道法觉有气疾的毛病吗?”独孤信问道。
法觉死在大佛殿里面,门窗被从内部反锁。虽然凶手故意制造出了伤痕,但法觉真正的死因是气疾突发,显然凶手知道法觉气疾的毛病,然后用特殊的东西诱发了法觉的气疾,致使其当场死亡,然后凶手伪装了法觉死相,神秘地从密室中消失。
慧凝想了想,道:“他曾经跟贫尼说过,这气疾的毛病天生而来,若是被诱发,严重时顷刻就能毙命,所以他平日十分注意。”
“你知道什么能引发他的气疾?”杨衒之问道。
慧凝沉吟了一下,道:“具体是什么,贫尼也不清楚,贫尼只知道是一种特殊的气味。”
“什么气味?”
“香味。”
“香味?”杨衒之与独孤信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
彭乐在旁边道:“大人,当时打开大佛殿殿门时,大殿里头充斥着一股极为浓烈的香味,简直到了呛人的地步!”
杨衒之点头:“那是一种甜得发腻的香!”
“是麝香。”独孤信揉着太阳穴道,“这东西向来金贵无比,寻常使用,取一点点粉末加入香粉之中,就能够让满室清香。此香不仅芳香宜人,更能够提神醒脑,让人疲劳尽失、兴奋无比。大殿中用到的是麝香,而且是将纯度极高的麝香块直接熏烤才能有那般的浓度,这样莫说是法觉有气疾了,便是一般人闻了,恐怕也要兴奋得心慌气短!”
“麝香?”杨衒之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忙道,“这东西寻常人根本没有,除了皇室王宫那便是大商巨贾才能享用。”
“麝香一两换黄金十两,因为产量少,便是这般价格也不一定能买下来。”侯庆对此很清楚。
杨衒之捋了捋胡子:“凶手引燃麝香,诱发法觉气疾致其死亡,然后制造他杀假象,自己再神秘消失在密室中。虽说永宁寺发生了几起命案,但唯独此案最为蹊跷。慧凝师父,麝香能够引起法觉气疾,此事寺中有人知道吗?”
“这个应该不是秘密。有次做晚课,贫尼用了一位施主供奉的一包香粉,里头估计就有极少的麝香,他闻了几乎窒息。那一次,寺里大家都在,都看在眼里。”
杨衒之点了点头,道:“那他死前,你们有接触过吗?”
“有。”
“他当时情况怎样?”
“心情很不好,沮丧,焦躁,忧虑。”
“为什么?他跟你说过什么事情没有?”
慧凝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太想说。
“慧凝,事关法觉死因,你尽管说便是。”杨衒之鼓励道。
慧凝咬了咬牙,道:“大人,法觉当时……当时在做一件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我等都知道了,他迷恋人骨法器,当时让法昌找人弄来横死之女童尸骨。”杨衒之摆了摆手。
慧凝摇头:“人骨法器?一派胡言!”
杨衒之一惊:“难道不是这样吗?”
“大人!”慧凝连连摇头,“法觉修行刻苦,天赋极高,使用人骨法器很正常,但绝对谈不上到迷恋的地步,更不可能让人去弄来横死女童的尸骨!不可能。”
“但这是法昌说的呀。”独孤信道,“那天晚上,法觉暗地里找到法昌,询问法昌得手了没有,我们当时以为他们和命案有关,就将法昌拘来审问,法昌做如此说。”
慧凝听了,点了点头,道:“这样就正常了。”
“何意?”独孤信莫名奇妙。
“法昌在说谎!”慧凝表情愤愤,“当时法觉让他去干的事情,不是弄什么人骨头法器,而是要偷道品、道弘二人的至宝金函!”
“金函?”杨衒之大惊。
“法觉对金函产生了歹心?”独孤信也是目瞪口呆。
慧凝说出了一个重大的线索!
慧凝摇头,“法觉不是一个作奸犯科的人,他只想一心修法,所以对这件事情很痛苦。在他看来,此事完全就没必要。”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指使法昌去偷?”独孤信听不懂。
“他身不由己。”
“有人逼迫他?”
“是!”慧凝昂起头。
这个时候,杨衒之、独孤信等人似乎已经猜出来逼迫法觉的人是谁了。
“法觉等人来寺里并不太久,但和道品、道弘二人几乎从一开始就不能融洽相处。后来也是法觉告诉贫尼的,他们要从道品、道弘手里夺取一件至宝,便是那金函。道品、道弘等防范得滴水不漏,那金函的藏匿地点法觉他们也不知晓,所以一直没有进展。后来,法昌和那流支……”
慧凝说到这里,脸色红涨。看来法昌和流支的断袖之癖在寺中不是秘密。
“法昌和流支相好,无话不谈,使得他们不仅知道了金函的藏匿地点,还知道了打开的方法。这件事情交给了法觉负责,让他和法昌想方设法得手。”
慧凝看着窗外,沉沉道:“交给法觉任务的人是法照!”
虽然杨衒之和独孤信都已经知道是法照,可依然觉得吃惊。
“此事你确定吗?”杨衒之道。
“千真万确!”
彭乐一巴掌差点把面前的几案拍散:“这厮骗得我等好惨!当初询问法觉死因的时候,他说什么道品、道弘觊觎他们的佛顶骨舍利,一直对他们居心不良。后来从多罗大师那里才知道,完全是倒打一耙——是他们看上了人家的至宝金函!”
杨衒之双目放光,道:“从当时法照的说辞来看,他似乎有意将法觉的死向道品、道弘身上转移。”
“如果道品、道弘被抓甚至为此被砍头,那么金函就是他们的了。”彭乐大声道。
“有没有可能是法照杀了自己的师弟,然后故意嫁祸呢?”独孤信沉声道。
杨衒之点头,表示他也有这种猜测。
彭乐皱着眉头道:“法照、法觉、法昌师兄弟三人,看起来感情很好,法照此人,修为甚高,为人看起来敦实和气。我们这些不过是推测而已,没有证据,不能仓促断定。”
独孤信也点头同意。但此时,坐在对面的慧凝突然掩面大哭。
“慧凝师父,你这是……”独孤信诧异道。
“关乎法觉死因,到这地步,贫尼也就顾不得脸皮了。”慧凝对着杨衒之等人深深一拜,道,“诸位大人,那法照绝非你们认为的那样,此人乃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卑鄙之徒!”
“卑鄙之徒?!”杨衒之失声道。
“不仅如此,他与法觉之间也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相互杀之而后快的地步!”
“怎么可能?”独孤信直起身来,道,“慧凝,你别急,慢慢说来!”
慧凝起身,低着头,“这都是因贫尼而起。”慧凝盯着香炉上袅袅而起、升腾变幻的香烟,表情痛苦。
“贫尼和法觉好了不久,就被法照发现了。有一晚,这恶贼闯入贫尼居所,将贫尼奸污……”慧凝深吸了一口气,落下泪来,“完事之后,他要挟贫尼日后都要顺从他,否则就将贫尼和法觉之事公之于众。法觉性格固执,脸面极薄,若是此事被他知道,贫尼和他之间就完了。”
“所以你选择了顺从。”独孤信道。
“贫尼只能忍受屈辱,私底下与法照苟且,但最后还是被法觉发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人等来寺之前。法觉勃然大怒,要找法照拼命,反而被法照羞辱、殴打了一番。法照说他不纠缠贫尼也可,除非法觉能答应他一个条件。”
“是不是让法觉指挥法昌去偷那至宝金函?”杨衒之道。
慧凝点头,道:“法觉不是作奸犯科之徒,但为了贫尼,只能如此。好在法照说话算话,所以法觉打算做完了这件事情就带着贫尼和慧琳离开永宁寺。”
说到此处,慧凝声音有些哽咽,道:“法觉死的那晚上,法照再次来到贫尼的居所……我俩被法觉捉个正着。法觉大怒,和法照厮打了一番,彻底翻脸。甚至说要将法照的勾当全部禀告给大人们,法照态度大变,立刻赔礼道歉,并说可以好好商量,然后两个人就离开了。”
“然后呢?”
“那是贫尼和法觉的最后一面,第二日他的尸体就被发现了。”慧凝抹着眼泪。
杨衒之和独孤信相互点了点头。法照此时已经完全和法觉的死关联上了。
“这些事情,法觉死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杨炫之问道。
“贫尼也想说。”慧凝咬牙切齿,“法觉死后,法照经常半夜偷偷来到贫尼居所施暴,贫尼……”
“那晚我去找你,敲门时,你在里头说恳求放过你的话,然后又告诉我乃是丑奴疯癫敲你的门,实际上应该是法照吧?”独孤信道。
“是的,大将军来之前,他刚刚离开。”慧凝哭道,“贫尼生不如死,恨不得杀了这恶贼,早想将他的行径告诉大人们。但法照以慧琳的生命要挟,贫尼不敢呀。”
“这个恶贼!”彭乐气得七窍生烟,捉刀在手,挑起来,带着军士呼啸而去。
杨衒之站起来,心头忽然轻松了许多,命令几个军士护送慧凝回去,只要拿住了法照,这永宁寺命案说不定就会柳暗花明。
“大人,小的陪她回去。”一直在旁听得目瞪口呆的侯庆站起来,满脸赔笑地跟着慧凝。
尽管慧凝身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侯庆也没有生出任何的厌恶之色。看来他先前说要照顾慧凝母子一生的话,确实发自肺腑。
一帮人朝殿门口走去。
此时,一阵大风灌进来,将放置在大殿角落的那尊干尸之上遮盖的麻布吹掉,扑啦啦落到侯庆脚旁。
“这恶风忒大。”侯庆捡起来,拿着麻布,朝那干尸走了几步,似乎是想重新盖上,但看清干尸真貌之后,侯庆突然身形顿住,双目圆睁,全身颤抖,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这不是阿集吗?!我可怜的弟弟呀……”侯庆眼睛一翻,晕倒在地。
一口冰凉的水喷在脸上,侯庆大吸一口气醒来。睁开眼后,侯庆看着那具干尸放声大哭。杨衒等人看着侯庆如此悲伤,心中也感叹,但更多的是惊讶。
为了查清这干尸身份,先前彭乐带人向洛阳守军禀告,全城散发图影,但毫无结果,想不到竟然是侯庆之弟。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侯庆收敛了哭声,在杨衒之的询问之下,将他弟弟的事一一说来。
“小人弟弟,名唤侯集。小人自幼父母不在,与弟弟相依为命。虽然是万贯家财,但弟弟是小人一生最重要的人。阿集性格和小人截然不同,性格内向,喜诗书礼乐,爱黄老释教之言,小人无子女,将来这家业也定然是他的。故而他二十四时,小人就逼迫着他随小人经商。阿集虽然不喜欢,但天赋极高,做得风生水起,小人心感安慰,不过也有些落寞。
“后来,小人娶了小妾,便是诸位看到的那个随小人一同来寺的女子,名叫朝云。这女子原是酒肆沽女,虽出身不好但风情有趣,小人甚爱之。阿集却极力反对,说此女是祸水,为此我们兄弟大吵一架,他就搬出去住了。
“大约一两个月后,小人觉得过意不去,前去寻他,怎料想家中无人,奴仆说他一次出门之后就再无影踪。自此之后,小人就没见到他。为此小人报了官,私底下也派人寻找,都无结果,怎想到在这里看到他的尸体!小人对慧凝干了那坏事,老妻与儿子一同殒命,如今弟弟也成了黄泉人,报应呀。”
“你弟弟定然是为人所害,如今推断,很大的可能是刘胡。我且问你,刘胡此人,你知道吗?”杨衒之问道。
侯庆摇头。
“那你弟弟平日里认识什么僧人否?”独孤信又道。
侯庆点头道:“阿集极爱佛理,故而僧人朋友众多。具体情况,小人便不清楚了。”
杨衒之见从侯庆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他又悲伤欲绝,只能派人护送他回去歇息。
侯庆和慧凝走了之后,大殿里头空空****。杨衒之和独孤信煮了壶水,边喝茶边等彭乐将法照拿来,期待着会有结果。哪料想一盏茶还未喝完,忽听得寺内大乱。二人急忙奔出大殿,见寺北燃起大火,将天空都烧红了。
“怎么回事?”杨衒之大声道。
一个军士慌慌张张跑来,跪禀道:“大人,不好了,寺北转轮殿、行宫毗卢殿以及下僧院各处大火冲天!”
“怎么会这么多地方同时起火?!”杨衒之惊道。
独孤信沉言道:“看来是有人故意纵火!”
杨衒之斩钉截铁地说道:“派人去救火。另外,选人去保护宇文郡主,将寺中其他人也保护起来!”
言罢,杨衒之撩起袍子就要出去,被独孤信拦住。
“大人,我怀疑这是放火之人故意制造混乱,你在此坐镇,我去揪出此人!”独孤信面沉如水。
“也好。大将军小心。”杨衒之道。
独孤信取了长槊在手,带领三五个军士,出了官舍,转头向北。此时大风呼啸,遥见寺北各处大火汹涌,梁柱倒塌、砖瓦爆裂之声此起彼伏,浓烟滚滚。
独孤信大步流星,穿过木塔废墟,来到下僧院前,只见连绵的僧殿、房舍被大火吞没,军士拎水救火,根本无法压制。
“彭典刑呢?”独孤信扯过一个军士,冷声道。
“彭典型往寺北去了。”
“寺北?跟我走!”独孤信带着军士,穿过辕门,进入后寺,高大的转轮殿火龙翻滚,隐隐听得有刀剑交鸣之声。
“快!”独孤信一马当先,闯入转轮殿下,只见地上躺着几具军士尸体,皆被砍了脑袋,殿前空地上,彭乐手持长剑正和一人交战。
那人头发凌乱,手中宽刀飞舞,力大招猛。彭乐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正是一帮人先前苦苦搜索的刘胡!
“好个刘胡!”独孤信怒喝一声,双目喷火,跳入战圈,手中长槊呼啸,架开刘胡宽刀,救下彭乐。
“大将军,放火的正是这恶贼!”彭乐气喘吁吁,道,“此人身手了得,且小心!”
独孤信微微一笑,道:“彭典刑且退后,看吾拿了此贼!”
长槊在手,风吹素袍,火光映照下,独孤信浑身散发滔天的战意,一股无比威严、死煞的气息,满溢而至。
他是天下闻名的俊美“独孤郎”,更是举国无双的猛士,一生纵横军阵,战无不胜,杀人无数,决非彭乐所能比。
刘胡收了刀,也是心颤,大声道:“独孤信,此事与你无关!你乃俘虏一个,何不趁着这混乱逃命?”
“我一生忠信为本,置生死于度外,从不做抱头鼠窜之事。倒是你,贼心凶恶,接连杀人,恶行滔滔,不拿下你,如何对得起死去之人?!”
刘胡也笑:“不过是几个鸟人罢了,只怪他们挡了爷的财路,杀了就杀了,爷送他们归西,也是为了他们好。”
“你夺宝函何用?!”
“佛教至宝,谁不想要?得了这东西,爷一生荣华富贵!”刘胡笑道,“法昌那厮,爷好言好语与他说,让他交出宝函,爷放他一命,竟然与我相拼,只得乱刀斩了。可惜,函中空空……”
“于是你潜入寺内,杀了流支!”独孤信怒道。
刘胡摇头:“爷光明磊落,我杀的我承认,但流支的死和爷无关!”
“那孙岩呢?!”
“算他倒霉。拿着银函被我发现,只得击杀,抛尸井内。”刘胡谈起杀人,脸上云淡风轻。
“流支不是你所杀,难道你还有同伙?”独孤信冷笑道。
刘胡笑道:“打就打,怎这多废话。让爷领教领教你这‘独孤郎’的本事!”
“恶贼!”独孤信眉头扬起,身形腾空,手中长槊如蛇,带着破空之音,刺向刘胡。
刘胡哈哈大笑,手持宽刀,举步迎上。两样兵器磕碰,发出震耳的声响。
独孤信虎口发麻,心中暗惊——这刘胡力气之大,超乎常人。若是投军,定然是领军杀敌之良将,可惜心术不正,走了邪路。刘胡更是吃惊不小,手中宽刀嗡鸣,噔噔噔连退四五步才站稳,方知“独孤郎”的名声非是虚传,要想活命,看来非得血拼不行。
两个人皆抱定击败对手之决心,再战一处。长槊横来,宽刀翻飞,刀光槊影,身形腾挪,一口气打了二十多回合,刘胡逐渐落了下风。
刘胡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必须搏命才能有一线生机,大吼一声,不顾生死朝独孤信撞了过来,同时手中宽刀划出诡异弧度,斩向独孤信脖颈!
这一刀力大,刀快,甚是凶猛。
独孤信侧身躲过刀锋,手中长槊横扫,当的一声,将刘胡宽刀磕飞,槊柄朝下,狠狠砸在刘胡背上。刘胡闷哼一声,口喷鲜血,栽于地下。
“绑了!”独孤信吼道。
三五个军士奔过来,摁倒刘胡。刘胡挣扎爬起,飞快地将一物丢入口中。
“快夺!”独孤信认得那东西似是毒药,忙叫道。
还是晚了。刘胡咬开那东西,随即口鼻出血,瘫倒在地。
“说!你那同伙是何人?!”独孤信扯住刘胡的衣领。
刘胡头一歪,死了。
“是鸩毒。”彭乐察看之后,摇了摇头。
“可惜了。”独孤信叹道。若是抓住刘胡,定然能够盘问出许多底细,此人死了,自然麻烦。不过,好在也留下了许多线索。
“此人到处放火,似乎别有所图。”目光从刘胡那紫黑色的脸上收回来,独孤信对彭乐道,“法照呢?”
“跑了。”
“跑了?”独孤信大惊。
彭乐道:“我带人到下僧院,僧舍中并不见其踪影。搜索之后,此僧突然从梁上跳出,连伤数人,夺路而逃,往寺南奔逃,手下军士追赶去了。”
“你为什么不追?”独孤信道。
彭乐指了指刘胡:“当时此人在寺北放火,斩杀军士,我来擒他。”
“快,随我去寺南擒法照!”独孤信转身就走。
“大人莫急,全寺都有军士,南门更是封锁得滴水不漏,法照逃不掉。”彭乐跟上来道。
一帮人急匆匆来到寺南,在罗汉堂北遇到一伙军士。
“抓到了吗?”彭乐大声道。
“也是怪了。”其中一个军士道,“我等穷追不舍,到了这一带,法照就消失了,找了个遍,也不见影踪。南门那边,并不曾见他出去。”
“定然是躲了起来。搜!”独孤信急道。
一帮人将寺南细细搜索,尤其是罗汉堂周围的建筑,瓦片、石块都不放过,依然毫无所获。待扑灭了火,天都快亮了。独孤信等人满身灰尘、面带倦容回到了官舍,将事情一五一十与杨衒之说了。一夜未合眼的杨衒之听了之后,直叫可惜。
“刘胡自己承认法昌、孙岩皆是他所杀,也承认是为了抢夺金函,但不承认杀了流支。”独孤信沉凝了一下,道,“我细细思索慧凝所说之事,两相对照,倒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大将军请说。”杨衒之道。
“其一,法照的目的是为了夺取宝函,而且费尽心机,他极有可能是杀了法觉的凶手。”独孤信环顾众人,道,“一来他十分清楚法觉的气疾,可用麝香杀人。二来,他杀法觉有充分的动机——因为慧凝,法觉已经扬言要将法照的恶事公开,他杀法觉便是杀人灭口,同时也可以嫁祸给道品、道弘;其二,刘胡杀法昌并不是偶然遇到,见财起意,极有可能是与法照联手。刘胡不过是个屠户,若是见到金函起了歹心杀了法昌也算正常,但我与他交手时,他却告诉我宝函里的佛宝足够他一生荣华富贵。当初法昌带走的可是空函,里头什么都没有,刘胡是怎么知道里面装着佛宝的?至尊佛宝知道的人不多,也就寺中这些僧人而已,这说明肯定是有人告诉刘胡。
“此外,让我想到法照、刘胡二人联手的,还有一事,便是那具干尸。大人没忘吧,多罗大师曾言,侯集死于密术,这种咒术只有修习密术的僧人才会,而法照则正是修密之人呀!”
杨衒之连连点头:“想一想,法昌、流支二人盗宝时,法照被军士严密看管,根本脱不开身,所以他秘密告知刘胡,让他于寺外截杀。刘胡杀了法昌,不见有宝,便大胆返回寺来,想必是二人欲联手再行后事!”
“如果杀流支之人不是刘胡,那便是法照了!法照从刘胡那里得知法昌身上无宝,便将目标对准了回寺的流支,杀了之后,发现流支身上同样空空如也,便做了伪装,造成自杀之状……”独孤信沉声道。
彭乐也兴奋了起来,道:“然后刘胡发现了孙岩携带银函,杀之,依然无得,便知道宝函定在多罗大师处,接着一个放火制造混乱,一个欲浑水摸鱼夺取宝函……糟了!”
说到此处,彭乐颜色大变。不光是他,杨衒之、独孤信两人也是脸色苍白。
“多罗大师!”三人异口同声喊道。
独孤信疯狂奔跑。他的后面,跟着杨衒之、彭乐一干人,皆是焦急万分。先前军士报告,法照逃到寺南罗汉堂附近消失,而多罗大师居住的胡僧院,距离罗汉堂极近!脚步慌乱,一干人进了胡僧院,里面一片死寂,多罗大师的寝殿,房门大开。
“不妙。”彭乐手持火把,第一个进去,独孤信跟在后面。
入得室内,只见里头一片狼藉,经书、佛像满地。室内墙角蒲团之上,昏暗之中,隐约见多罗大师身披青色僧袍,面壁而坐。
“惊煞我也。”彭乐见多罗大师背影卓拔,大喜,走到跟前,道,“大师,可见法照来否?”
话音刚落,彭乐低头,“啊”地也叫了一声,脸色死灰。独孤信走过来,见多罗大师后背一柄尖利匕首插入,直没柄手!
“痛哉!”杨衒之捶胸顿足。
独孤信上前摸了摸大师胸口,又试了试鼻息,惊道:“大师还未死,快快施救!”
“军医!军医!”彭乐大叫。
军中随队军医急忙赶来,小心将大师抬到旁边,慌忙施救。
“如何?”杨衒之大叫道。
“回禀大人,这一刀虽然没有刺中心脏,但也伤了要害,恐怕凶多吉少。”军医道。
“务必想方设法保住多罗大师一命!”
“明白!”
留下一干人等施救多罗大师,杨衒之、独孤信、彭乐三人出了房门,此刻已天色大亮。
三人心情沉重,甚是疲惫。
“多罗大师房间已经细细搜过,不见什么宝函,估计十有八九落入了法照那厮手中!”彭乐愤怒道。
一声低呼传来。三人转脸,见道品立在门前。依然是白色内衬、黑色缁衣,依然是那般俊美潇洒。但此刻的道品,满脸悲伤,甚至有点失魂落魄。
“你没事吧?”独孤信忙道。
道品脚步踉跄来到阶下,昂起头,泪水滚落:“大人,道弘师兄……没了。”
“道弘死了?”杨衒之一把拉住道品,“如何死了?”
道品毕竟年轻,抹着眼泪,放声大哭:“今晚寺主病发,贫僧到寺主那里,然后火起大乱,贫僧被军士看护,直到不久前才回到东库居所,发现道弘师兄死在房中!”
“小的去看看!”彭乐转身出去了。
杨衒之叫军士搬来椅子,与道品一起在走廊上坐下。
道品哽咽道:“宝函并不在多罗大师这里。”
杨衒之和独孤信闻言一愣。
“多罗大师与你们密谈宝函秘密之后,就将宝函给了贫僧。大师说,寺中极不安全,孙岩一死,宝函的下落定然暴露,所以交给贫僧保护。”
“那宝函你放在哪里?”独孤信问道。
“贫僧将宝函交给道弘师兄,他放在了房间里的一个花瓶之中……”
杨衒之张大嘴巴,身体微微颤抖:“道弘死了,那岂不是说……”
“贫僧看了,花瓶里空空如也。”
杨衒之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独孤信站起,道:“刘胡和法照二人,一北一南,一个明里放火制造混乱,一个暗里偷盗宝函。但法照在下僧院被围住,随即逃脱,说明彭乐去得快,他还没来得及行动,故而未得宝函,然后一路被追赶到罗汉堂,失踪。接着又来到胡僧院,刺伤多罗大师,搜索一番,这也说明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宝函!而刘胡,当场被我擒拿,服毒自尽,身上也没有宝函的影子。这二人都没有得手,宝函被谁拿去了?”
独孤信的一番话,让杨衒之茅塞顿开:“大将军言之有理,难道这二人还有同伙?”
“且等彭典刑回来再说。”独孤信一屁股坐下,愁眉不展。
一帮人心情沉重,一夜之间,永宁寺面目全非,死的死,伤的伤,连宝函都消失不见,可谓狼狈不堪。一炷香时间之后,彭乐回来了。
“迷烟。”彭乐气喘吁吁。
“迷烟?”
“是的,先投入迷烟,放倒道弘,然后杀之。”彭乐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了一下,“一刀毙命。”
杨衒之、独孤信面面相觑。
天空阴沉。一片巨大的阴云缓缓移动到上空,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此时,有军士进来,单膝跪于阶下。
“都布置好了吗?”彭乐问道。
“都布置好了,整个南寺,十步一人,苍蝇都飞不出一个!”军士回答。
彭乐转脸对杨衒之道:“法照那厮,定然躲在南寺某处。这几日我们搜索过不少次,皆无所获,就差掘地三尺了。小的想,是不是这寺里有什么暗室秘道?故而派遣军士,先严密封锁,今日再掘地搜查,定然让这恶贼现出原形。”
“暗室秘道?”杨衒之眼前一亮,“似乎也只有这样了!”
独孤信赞赏地看着彭乐,道:“彭典型聪慧,我等倒是未想到这一点。永宁寺是皇家大寺,有暗室秘道说得过去!”
“那好!今日就掘地挖殿,这个法照便是耗子,我也要掘他出来!”杨衒之愤然道。
“郡主那边,没事吧?”独孤信望向军士。
军士摇头,道:“接到大人命令,我等便看护诸人……”
“看护?!多罗大师的事,就是你们疏忽!”彭乐骂道。
军士为难:“典刑,先前我等的确是派人看护,是你带人追来,让我们去拿那法照的,所以……”
“还顶嘴!”彭乐一脚踹翻军士。
独孤信拉开,道:“也不怪他。你起来吧。”
军士道谢,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又怎么了?”彭乐大声道。
“诸位大人,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说!”
军士惧怕彭乐,忙道:“寺中别人无事,倒是那侯庆死了。”
“侯庆死了?”杨衒之心塞无比,“昨夜不还好好的吗?”
“小的也不知。方才侯庆那小妾哭哭啼啼出来,说侯庆一命呜呼,正叫车夫过去,准备运送回府呢。小的先前觉得这事和我们无关,刚才大将军问起寺中诸人情况,小的才想起来。”
“死则死矣,让他们拉走,省得添乱。”彭乐大声道。
“慢着!”杨衒之缓缓站了起来,道,“此事不能说和永宁寺没关系。彭典刑,你忘了,侯庆弟弟侯集的死,和刘胡可是有关系。”
“大人的意思是,那侯庆也可能是刘胡所杀?”
“且看一番再说。”杨衒之起身,抬头瞅着头顶那片浓云,缓缓又道,“此事,我总觉得有点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