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佛下尸

空旷的房舍,如同一尊陶瓮,阻隔了一切外来声响。杨衒之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以便不打扰这寂静。但他的内心,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那个装有圣经的至尊宝函,竟然被打开过?这怎么可能?

“密术一门的修行者,比起一般的僧人,佛心更为坚固,如同磐石,很难挪动。若是修行中动了心神,坠入魔道,还能解释,百余僧人同时如此,根本不可能。”多罗大师声音洪亮。

“白马寺那老僧也如此说。”独孤信道。

多罗大师转脸看着窗外,道:“寺中守护宝函的僧人,动了妄念,在一人的提议下,众僧决定打开代代守护的宝函,以窥探那无上佛法圣经。他们沐浴更衣,十分郑重,百余僧人齐聚殿堂,诵经礼佛之后,打开了宝函。”

多罗大师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那可是佛陀写下的无上经文呀,凝聚着解脱之道、成佛之道,对于任何一个僧人来说,哪怕是其中的一句话,都如珍宝一般举世无双。他们一边不断吟诵佛号,一边伸长脖子看着圣经被取出,可他们想不到,最里层的摩尼紫铜函被打开时,惩罚也就接踵而至……”多罗大师深吸一口气,“高僧大德留下来的神法咒术骤然发作,威力之大,超乎想象。于是几乎是瞬间,百余僧人齐齐身心坠魔,狂癫无比,挥动法器自相残杀。而那开启宝函的僧人见状不妙,慌忙将经文重新放入,合上宝函。”

“不过已经晚了。百余僧众,无可救药。”多罗大师摇头悲叹,“这自汉明帝时就传承至今的白马秘寺,一夜之间成了空寺。只有一人幸免于难。”

“何人?”独孤信问道。

“那个打开宝函的僧人,当时的寺主。开函时,他未心入佛法,故而未疯癫。”

“大师,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杨衒之问道。

“且听贫僧说下去。”多罗大师淡淡道,“寺主后悔不已,但事情发生无法挽回。他深知此事若是被别人知晓,后果难以预料,便连夜来到嵩山找到了贫僧。

“当时贫僧在嵩山宣讲佛法,声名远扬,这寺主和贫僧是好友。他知贫僧修为深厚,便将事情和盘托出,祈求贫僧相助。贫僧与他来到寺中,按照密门规矩,连夜以金刚橛钉入那些死去僧人的额间并以铁链锁起躯体,将他们秘密埋葬。完事之后,他拿出宝函,献给贫僧……”

“那大师你岂不是如愿以偿?”彭乐道。

多罗大师苦笑:“照理说贫僧万里迢迢自天竺来到中土,为的就是得到这金函。但那时候,贫僧已经不想要了。”

“为何?”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或许是领悟了当时佛祖的心境,金函也罢,圣经也罢,得到了又如何?开启了又如何?众生都是佛,都能领悟佛法,各有各的佛道,世尊有世尊的果,我等也有我等的果。”

说到此处,多罗大师皱起眉头,道:“而且即便是贫僧,若打开宝函取出经文,恐怕也难逃心坠魔道的下场。”

众人愕然。

“所以贫僧并未接受金函,而是让寺主继续持护。贫僧随即就离开了这里,回到嵩山择一石洞闭关。”

“闭关?为何?”杨衒之问。

“因为当时贫僧发现,寺主虽然未死,但也中了诅咒,不光是他,这寺也不能幸免。”

“诅咒?”众人大惊失色。

“最里层的摩尼紫铜函中,被施展了‘非生咒’,乃是以诡物作引,以神法咒术催之而成。这种东西如同尘埃一般,肉眼看不见,封存之后,万年不死,一旦唤醒,便会复活。从口鼻侵入人身,便是金刚阿罗汉也无法抵挡。”

“世间竟有如此厉害的东西?”独孤信脸色死灰。

多罗大师点头:“更要命的是,此非生,刀砍斧劈不死,水淹火烧不死,只能以大咒驱之。那时非生已入寺主身体,贫僧修为无法替他驱除,只能闭关自修求祛除之道。当然,贫僧走时,也将破解大咒传授与他,令他日日念诵,暂且压制,但不除根本,他的死,早晚而已。”

“后来呢?”杨衒之问道。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已知晓。胡太后兴建永宁寺,挖出了那百具骷髅,勃然大怒,审问寺中僧人……”

杨衒之和独孤信相互看了看,很激动,杨衒之道:“那寺中二三十个僧人,在审问期间,全部离奇身死,几乎是瞬间变成了一具具人皮!”

“此祸也是那非生所为。”多罗大师十分不忍心地点头,“死的人中,包括那寺主。不过他在此之前,就将宝函交给了一个徒弟,此僧名唤道真,得到宝函后离开了此寺,幸免于难。

“事后,永宁寺建,道真回到这里,成了永宁寺的僧人。他不知其中缘故,只是老实守护师父给的宝函,同时设法寻找师父的死因。永宁寺建成后,贫僧也曾来过这里,表面上虽说是观瞻,其实是为了寻找宝函的下落。”

“那时,大师已经出关了?”

“九年闭关,算是小成,但无把握。”多罗大师的声音很轻,但眼睛看起来镇定沉着。

“贫僧拿着那位老友的信物,结识了道真,遂成忘年之交。贫僧本想彻底除了降临此寺的非生咒,与道真一起带着宝函离开。但洛阳大乱,而且有僧门败类毒害、追杀贫僧,贫僧只得设计逃脱离开,自那以后,隐姓埋名。

“后来道真留于寺中,见孝庄帝和太子被囚,凶多吉少,便修书给贫僧。贫僧来寺,孝庄帝已被押走,只救得了太子殿下,便是道品。不久之后,道真带着道品、道弘到嵩山,将宝函及二人托付于贫僧,随后就入寂了。”

多罗大师随后有些痛心疾首,道:“那些年,贫僧经常私下来到这寺,以除那留于寺内的非生,但都没有成功,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多悲剧上演。后来道品、道弘也来,永宁寺已毁,战乱之下,这皇家大寺倒成了避风港湾,也正好是贫僧努力破咒的好时候,所以将宝函交给道品、道弘,贫僧在此地不断闭关,以求参透那破解之法,怎想到如今因为宝函牵扯出一连串的祸事。”

“如此说来,那可怕的非生还在寺中?”独孤信问道。

多罗大师面露为难之色,道:“当初被贫僧封于一巨大铜箱之中,贫僧那时无法消除,只能如此。怎料多年前铜箱失踪,故而……”

杨衒之等人沉默不语。

多罗大师一番言说,将宝函来历以及其后的诸多纷纭说了个明白,众人茅塞顿开的同时,也多了许多的惆怅和叹息。

杨衒之用双手撑地,看得出来他有些疲惫。

“大师,你认识孙岩,有多久了?”他问。

“约莫两年了。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他和刘胡之间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不过,关于这尊你们说的猪毛佛,贫僧倒是可以指点一二。”多罗大师指了指大门,示意打开。

彭乐起身,开门,冷风灌进来,夹着雪花,凛冽无比。彭乐带着军士将那尊猪毛佛搬进来。

佛像看起来有些沉重,他们搬得有些吃力,但放在地上却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这尊佛像,你们没有看出异常之处吗?”多罗大师道。

“说异常,那就是一身坚硬的银色毛发了。”独孤信回道。

多罗大师笑着摇头:“你们仔细看看。”

杨衒之等人凑上去细细看了一番,纷纷摇头。

“材质!”多罗大师提高了声音。

杨衒之伸手拍了拍,又扣了扣。佛像表面被刷上了生漆,涂着厚厚的矿物颜料,哪里看得出来。

“好像并不是金铜所铸,也不是木刻,但做工极其精细,栩栩如生。”杨衒之道。

“当然栩栩如生……”多罗大师有些哭笑不得,“那原本就是一个真人。”

“真人?”杨衒之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是说,这佛像是个死人?!”

“怎么可能?!”彭乐跳将起来,抽出自己的配刀,双掌合十,道了声抱歉,然后一刀将佛像左臂斩掉。断肢掉在地上。

众人的目光落在手臂的切面上,赫然看到了干瘪的皮肉和森森白骨。在厚厚的生漆、颜料、佛衣之下,竟然真的是一个皮肉干瘪的尸体!

彭乐招呼来军士,拿着小刀,小心翼翼忙活了一个时辰,拨去了那层干壳,又用清水仔细擦拭,终于,一个容貌清秀的中年人干尸露出真容。

“内脏被掏空了,肚子里塞满了香料,死了应该有好几年了。真是可怜。”彭乐气喘吁吁,洗了手,指着干尸道,“不过,这些坚硬的毛发,好像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

“那不是毛发,而是极细的银针。”多罗大师的话,再一次让众人觉得脑袋上天雷阵阵。

“银针?不可能吧,这毛非常细,头发丝一般,分明是从皮肉里长出来的,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是银针呢?”彭乐一边说,一边小心揪下一根,十分费力,然后用刀砍断,发现果然是银针。

“这……不可能呀,人身上怎么会长出这么多银针呢?”彭乐看了看又道,“便是有人杀死他,也不可能插进去这么多,而且诸位请看,这银针分布极为均匀,连着皮肉,跟长出来的一模一样。”

“本来就是长出来的。”多罗大师道。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呀。好好的一个人,身体里怎么可能会长出这么多银针呢?!

“大师是如何看出此像的底细的?”杨衒之问道。

“若不是这些银针,贫僧也看不出此像里面是具尸体。”多罗大师身体后仰,“此乃一种极为恶毒的黑咒术,名为寄生咒。”

“寄生咒?”杨衒之闻所未闻。

“此种咒术,起源于天竺土教,后来一些无良僧人学来,私底下传播。此咒十分复杂,简单说是用特殊的法门、咒术培养一种极为怪异的咒虫,往往都是将无数种活虫置于一处,相互残杀后,以咒术禁锢,引导出自己希望培育的咒虫来。”

“那岂不是和传闻中的蛊差不多?”独孤信道。

“有所不同。蛊乃是将不同种毒虫放在一个土瓮中,最后活下来的那个磨灰成蛊,咒虫却不是。它乃是有千百种活虫所化,又有特殊的咒术引导,所以这东西完全是创造出来的,根本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

众人吐了吐舌头,一阵后怕。

多罗大师指指那具干尸,道:“此咒虫,名为银虫。幼虫极为细小,肉眼根本看不到,放置于茶水之中,人喝下去,感觉不到,但千千万万只幼虫就进入了人体。中了银虫的人,饮食之上会出现特别的喜好,非常喜欢吃银……”

“银子怎么吃?”独孤信惊道。

“小的银块、银片,咽下就成。”多罗大师笑道。

“这会死的呀!”彭乐咽了咽口水。

“他之所以吃银,并非自己需要,而是银虫需要。银块入肚,那千万银虫就会蜂拥而至大快朵颐替他分解,所以他根本不会有性命之忧。”

众人点头。

“那千万银虫靠吃银屑以及人的血气滋养,会迅速成长,十日之内,就能长为成虫。这种虫身体细长无比,分散深入到人皮肤之下的毛囊之中,寄生滋养。成熟的银虫,皮壳坚硬、油滑,整个身体里,银屑却在积累,成为包裹在那皮壳中的一根尖锐银针。到关键时刻,施咒的人只需念动咒语,千万银虫同时暴裂,无数银针透体而出,中咒之人自然就死了。此种死法极为迅速,也无痛苦。”

多罗大师所说的众人听来简直不可思议,但颇为信服。毕竟这世界上,不可思议而真实存在的事情太多。

“刘胡不过是个屠夫,他不可能拥有秘不外传的这种黑咒术,定然是有密门僧人与他同流合污。”多罗大师继续道。

“大师的意思是孙岩?”

“不可能。孙岩入贫僧门下,虽然贫僧也传他密修之法,但绝不可能教这种东西。”

“但猪毛佛是在他的寺中发现的,说明他和刘胡肯定有关系。”彭乐十分肯定道。

多罗大师思索了一下,道:“要想知道孙岩和刘胡的关系,应该也不难。贫僧记得,孙岩有个习惯,将每日发生之事记在一个纸册之中。若是能找到那纸册,说不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大师为何不早说!”彭乐跳起来,道,“小的这就去孙岩那里搜这纸册!”

言罢,一溜烟出去了。经过这么一番长谈,已经过了中午。杨衒之、独孤信起身告辞。多罗大师点头相送,嘱咐二人今日所说事情切勿泄露,二人答应了,一起回官舍静待彭乐的消息。

两个时辰之后,彭乐兴冲冲地回来,眉飞色舞,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纸册。

“找着了!里面果真写了。”彭乐大笑。

杨衒之与独孤信大喜,打开纸册,细细查找蛛丝马迹,真的发现了孙岩和刘胡之间的过往。

原来,这二人很早就认识。孙岩还是挽歌郎的时候,刘胡老母去世请的就是他,一来二去,两人逐渐就成了朋友,常有交往。刘胡舍寺为家、供奉猪毛佛时,孙岩还曾经去祭拜过,在纸册里详细记录了他对猪毛佛的惊讶、叹服和崇敬。

接着,便是孙岩落发为僧后的事了—— 一日深夜,刘胡带着猪毛佛来到孙岩寺中,说是家中被烧,佛无居所,希望孙岩能够将这佛像供奉在寺中,又说此佛像名声大显,很多人都在惦记,希望孙岩能够秘密收护。孙岩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将佛像供奉在自己的卧房之内。这就是二人之间的全部故事。

合上纸册,杨衒之眉头紧锁。“现在有两个疑问。”杨衒之竖起两根手指,“和刘胡同流合污施展黑咒术的人,不是孙岩。那么,还能有谁呢?”

独孤信笑:“洛阳城中修习密术一门的僧人不多,却也不少,想找出来,却是困难。”

杨衒之称是,道:“刘胡为何要将这佛像交给孙岩?”

独孤信道:“这个好解释。刘胡与恶僧合谋杀人,将尸体伪装成佛像,然后编出了什么半夜猪乞命的诡异事,舍家为寺,不仅成功欺骗了所有人,而且还隐藏了尸体,使自己逍遥法外。但这种情况,后来就不行了。洛阳大乱,寺宅起火,大火之下,这猪毛佛外层的生漆壳子若是被烧坏,那里面的尸体就暴露于僧人、信众面前,他也就暴露了。我猜他肯定趁乱偷走了这佛像。刘白堕也曾说过,猪毛佛是于乱军大火之中突然不见踪影的。”

“有理。”杨衒之击掌而赞,“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私底下把猪毛佛毁了呢?这样毁尸灭迹岂不是更好?”

“或许这尸体于他还有用。”独孤信看了看放置在官舍大殿中的那具干尸,道,“世间杀人,大抵原因有二:其一为了报仇;其二是为了谋财。若是有仇,杀了就杀了,留尸体无用。我猜二人是为了谋财。”

“为何谋财要留尸体呢?”彭乐不明白。

独孤信解释道:“刘胡和恶僧合谋,成功之后定然要分财。一般说来,分财往往容易引发内讧,所以保留尸体无论对于刘胡还是那恶僧,都是一种制衡。只要任何一方不按原先的约定分财,另外一方都可以以尸体要挟报官,大不了同归于尽。”

“大将军分析得甚有道理!”彭乐拱手。

独孤信微微一笑,又道:“若是顺利分完财产,我想尸体也会毁掉,如今还留着,说明刘胡与那恶僧并没有最终拿到属于自己的财物。所以这是个很有用的线索。”

杨衒之对独孤信佩服得五体投地,道:“那就说明这恶僧应该还在洛阳。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办法——这尸体虽然成了干尸,但面目形象依然能够留存十之八九,找人画了图,分发给军士,在城中寻人问问,说不定能够查出来这死者是谁,死者若能确定身份,那便可以顺藤摸瓜了。”

彭乐笑道:“这倒是小的擅长。”

言罢,彭乐寻了纸笔照着尸体画图。

旁边杨衒之对独孤信苦笑道:“命案一桩连着一桩,原本是为了抓刘胡,现在却开始查这可怜干尸,我们是不是走了歧路呀?”

“倒也无妨。皆是性命,凶手挖出一个是一个。”独孤信也是无奈。

彭乐一口气画了十余张图影,带着出门了。

出门前,杨衒之叮嘱道:“将图影交给洛阳城的守军,让他们帮忙查问,这尸体想必是个有钱人,所以先从洛阳那些富人集聚的地方找起,小心行事。”

“明白了,大人。”彭乐上了马,一溜烟去了。

彭乐走了,杨衒之和独孤信也没闲着。种种迹象表明,永宁寺一直被军士严密封锁,没人发现刘胡曾经出去过,所以极有可能刘胡如今还藏在寺中。尽管先前彭乐已经带人搜了一遍,杨衒之和独孤信依然抱着不多的希望,带着士兵分两队在永宁寺展开彻底搜索,一房一殿,一砖一木都不放过。但永宁寺太大了,整整花费一个下午,直到夜幕四合才彻底搜索了一遍。

当杨衒之和独孤信腰酸背痛疲惫不堪地会合时,发现结果同样是一无所获。

“真是蹊跷了,这寺中砖瓦都被我等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为何连根毛都没有找到?”杨衒之心有不甘道。

“只怪这寺太大,或者有隐蔽的隐藏之地。”独孤信道。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官舍,胡乱吃了晚饭,又喝了一番茶,杨衒之烦闷,提议到外面走走。

雪停了。漫步于寥落的古寺之中,感受到的是寂静和暗的震撼,一切都被重重包裹,能闻到尘埃的气味,听见腐朽的声音。高树上,残存一冬天的一片枯叶摇摇晃晃飘下,落于独孤信的脚边。干瘪的叶片,已经死去,带着关于季节的残存记忆。

两人边走边说着些闲话。

天寒地冻,独孤信缩着脖子,苦笑道:“老了,年轻时气血方刚,如今连冷风都承受不住了。”

“大人说笑,我看你依然雄姿英发。”

“别的不提,我的记忆就已经开始枯竭、萎缩。先前留在脑海中的很多人,他们的脸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不管是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独孤信背着双手,微微昂头看天,脸上清俊的弧线格外的棱角分明。

“旧的人如同旧的物,终有一天会查寻不着。”杨衒之道。

“虽说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但很多时候让我感到恐惧。以前我随时都能够回想起伽蓝的脸,只需要闭上眼睛,她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好像她从未离开过我。但逐渐地,我在脑海中拼凑这张脸,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终不管如何努力,始终混沌一片。

“有时,我在梦里会见到她。她站在火里,大火吞噬她的衣服,我看到她在挣扎,看着她痛苦地哭号,却听不到她的声音。从梦中惊醒,醒来满身是汗,然后整晚都睡不着。”

听着独孤信的叙述,杨衒之长叹一声。

“我对不起她。”独孤信双目闪着泪光,“我负了她。说好了她在这里等我,我回来接她,结果一去不回,如今娶妻生子,连她的容颜都忘了。杨大人,普天之下,男人都这么负心呀。”

杨衒之笑而无语。

“在孙岩、骆子渊、狐女的身上,我看到了我和她,看到了我的影子。这世间,仇杀并不可怕,更可怕的是遗忘。”独孤信道。

杨衒之笑:“大将军伤感了。这就是尘世之爱,若没有这残缺、遗憾,或许这爱的珍贵反而显现不出来。”

“说得也是。”独孤信点头。

“我也只是胡乱说说,毕竟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连心仪女子都没有,与大将军相比,我的人生才是残缺呢。”杨衒之道。

独孤信哈哈大笑。

两人缓步,来到木塔的庞大废墟之前,这时,独孤信的脚步突然停住。

“怎么了?”杨衒之诧异道。

独孤信示意杨衒之小声,指了指废墟:“那边好像有人。”

两人弯下腰,蹑手蹑脚靠近废墟。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民间……苦……”

低低的,空**的,冰冷的声音如同散落的珍珠掉在地上,清脆地从口中蹦出来。

独孤信身体一颤,双目圆睁。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奇怪的红衣女孩?”杨衒之道。

那声音戛然而止。

独孤信顾不得责怪杨衒之声音大了,身形如电朝废墟中冲去。

一道红影一闪而没,向西奔去。

“追!”杨衒之之前只听独孤信和彭乐说过此事,如今亲眼见到,兴奋无比。两人紧跟而上,拼命狂追。

红影钻入行宫,杨衒之、独孤信进了大门,只见里头竹林潇潇、流水潺潺,哪里找那红衣女孩的影子。

“这孩子是谁?”杨衒之气喘吁吁。

独孤信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慧凝说是个鬼怪。”

“哪有什么鬼怪。”杨衒之摇头。

二人喘匀了气,轻手轻脚在行宫里搜索,穿行于怪石、草木之中。

“放开我!你放开我!”一声低低的尖叫,忽然传入耳中。

这声音是个女子,带着惊慌和愤怒。

“是慧凝的。”独孤信大惊,抽出佩刀,冲了过去。

杨衒之紧跟其后,二人转过一片假山,远远见到慧凝从一片高石中跑出来,衣衫凌乱。

独孤信正要上前,忽然见石林中又跑出来个人,一把抱住慧凝的细腰,慧凝拼命挣扎,无奈那人力气很大,挣脱不了。

这人,独孤信和杨衒之都看得清楚,竟然是今日前来寺院的那个胖子侯庆!

“告诉我,那个孩子是不是我的?!”侯庆双手扣住慧凝,生怕她跑了。

“你认错人了!”慧凝捶打他,踢他,咬他。

侯庆被咬得胳膊出血,依然毫不松手。

“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但我绝不会认错!你就是那晚的女子!方才我特意问了道品师父,他将你的来历都告诉了我,那件事情发生后,你就入寺落发,算一算时间正好!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不是!不是!”慧凝大骂,“放开我!”

“我死也不放!”侯庆满脸激动之色,“求求你,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无儿无女,做梦都想有个自己的孩子,若真是我的女儿,我全部的家产都是你们母女的!你们再不用过苦日子,我接你们回去,加倍补偿你!”

“你死心吧!不可能的!我就是死也不依你!”慧凝双脚乱踢,声音愤怒道,“她不是你的女儿!不是!他是我丈夫的骨肉!”

“胡扯,你没有丈夫!你从未婚嫁!”

“虽未婚嫁,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丈夫!”

“你说谎!慧琳是我的女儿!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女儿!”侯庆面目狰狞。

独孤信和杨衒之被这二人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独孤信道。

杨衒之指了指对面:“等会再说吧,先解决了再说!”

独孤信长刀挥舞,一声厉喝响彻周围——

“侯庆,好大的胆子,竟然对慧凝师父做出如此非礼之举,不怕王法吗?!”

蜡烛点满了大殿,灯火通明。

杨衒之、独孤信端坐,已经回寺的彭乐双目圆睁披甲佩刀,气氛肃杀。侯庆身着华服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一边哆嗦一边扭头看着旁边的慧凝。

慧凝双手拂面,低声抽泣。

“侯庆!”杨衒之手拍几案,把侯庆吓得哆嗦了一下。

“你好大胆子!竟然对尼师如此无礼!我问你,你知不知本朝律法——敢辱僧尼者,杖五十,充军一千里!”杨衒之吼道。

侯庆一声不吭。

“侯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讲明,若有缘由,杨大人可为你做主。若是无辜欺凌尼师,你可犯下了大罪。”独孤信沉声道。

侯庆昂起头,那张肥胖的脸,变得坚毅起来。

“大人!小的有一事需要慧凝如实相告,只要她肯说,小的愿意承担一切责罚!”

“倒是有几分男子气概。”杨衒之微微点头,道,“且说。”

侯庆双膝跪地,郑重磕了个头,道:“小的想请慧凝坦诚相告,慧琳是不是小的之女……”

“大人,不是!贫尼不认识他!”还未等侯庆说完,慧凝就打断了他的话。

杨衒之抬了抬手,示意慧凝暂且闭嘴,然后盯着侯庆道:“真是笑话,你有家有室,慧凝师父是个女尼,怎么会和你生了个女儿?”

侯庆耷拉着脑袋,咬着嘴唇,在犹豫。

“难道有什么隐情吗?”独孤信沉声道。

良久,侯庆长叹一声,抬头道:“两位大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小的也没什么顾忌的了,干脆将这件压在心头的往事说出来,不怕诸位耻笑。”

“大人,莫要听他胡言乱语!”慧凝跪在地上,哀求道。

“慧凝师父,是否胡言乱语,我自有评断。”杨衒之示意侯庆继续。

侯庆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小的出身豪富之家,自幼便学商贾之术,家财万贯,良田无数,仆人如云,过得也是纸醉金迷。唯一的不足就是婚后多年没有子嗣。家业无人继承,乃是小的最大心结。小的兄弟二人,若是无子,小的死后,家业都要给弟弟。虽说一奶同胞,可总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拼来的家财,传给自己的子女才心甘呀。”

“人之常情。”杨衒之道。

“小的这人别的都还好,有一样毛病……”侯庆老脸微红,“就是酒后乱性。”

彭乐一声轻笑。

侯庆道:“原本小的极少喝酒,后来因为妻子无孕,心中烦恼,经常出去买醉,有时夜不归宿,妻子也不会问,就越来越放肆,干脆有时整月不归。

“九年前,就是孝武皇帝出奔到长安投奔宇文泰,高欢高丞相进军洛阳那一晚。洛阳大乱,乱军屠戮,四处起火。小的当时在城西大市那销魂窟里已经待了近两个月,喝得大醉,家丁来报城中危急,小的心焦家财,便急忙离开大市往家里来。

“行到城西一处密林时,小的在车上看到官道旁边站着一对母女。母亲约有五十多岁,女儿二十出头,衣服华贵,肯定不是寻常百姓。尤其那女儿,真是貌若天仙。两人站在路边,翘首以待,似乎在等什么人,表情焦急,狼狈不堪。

“小的见到那女子,看一眼魂儿就被勾走了。当时城里城外混乱不堪,黑夜密林遇到这么一对孤女寡母,小的哪里把持得住,趁着醉意,下车,让手下小厮制服那老母亲,将那女子拖入密林之中……”

“别说啦!”慧凝在一旁尖叫一声,痛苦得伏倒在地,大声痛哭。

侯庆脸色苍白,道:“小的……小的奸污了那女子,慌慌张张离开,便回了家。此等事,小的也是第一次做,心惊肉跳,生怕那母女报官前来捉拿小的。怎知担心了十几天,竟然没任何事发生,小的也就放下心来,逐渐将此事忘了。”

“畜生!挨千刀的畜生!”慧凝哭骂道。

那边彭乐早恨得咬牙切齿,手握佩刀,虎目喷火。

侯庆扇了自己一耳光:“小的是畜生!干了此等伤天害理的事,也算是报应。后来小的弟弟失踪,好不容易妻子有孕,竟然母子丧命于火中,显赫家业,眼见得无人继承,这都是报应。”

“侯庆,你怎么确定慧琳是你的女儿?”杨衒之沉声道。

听到这话,侯庆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希望之色。

“大人!小的对这女子记忆深刻,一直以来都不曾忘记。今日来到寺中,道品师父安排小的在行宫里的寝殿住下,做完超度法事回来看到她。看到了慧琳,小的喜出望外!那女孩不管是嘴巴还是眼睛,不管是耳朵还是鼻子,都和小的长得极像!小的私底下问了道品师父,对慧凝之后的事知道甚多。九年前那夜大乱之后,她就在永宁寺落脚,随即落发,无有婚娶就生了个女儿,那分明就是小的之女!而且从时间上算,慧琳的年岁也符合!”

侯庆越说越激动,道:“大人!小的这把年纪,生子嗣希望渺茫。小的固然是做了该千刀万剐的事,但现在一片诚心!若慧琳真的是小的之女,小的愿意接她母女回家,家业是她母女的,小的愿意今生今世呵护她们!求大人成全!”

侯庆说完,拼命磕头,磕得咣咣直响,额头青肿,声泪俱下。这侯庆虽然干的是混账事,可杨衒之等人都看得出来,此时他的确是掏心掏肺说实话。若慧琳真是侯庆之女,侯庆将这一对可怜母女带回,也算是美事一桩。

杨衒之转过身,看着慧凝,道:“慧凝师父,侯庆所说却是发自肺腑,我且问你,那慧琳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

慧凝停止哭泣,直起身子,盯着侯庆。侯庆泪流满面,不停地朝慧凝作揖。

“是。”慧凝长叹了一声,沉沉道。

“真是小的女儿?!哈哈,佛祖保佑,侯家有后,真乃大喜呀!”侯庆闻听此言,跳将起来,几欲疯狂。径直走上前,拉住慧凝的手,道:“之前是我对不起你,自此以后,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们母子!”

慧凝脸色一沉,使劲将侯庆的手甩开:“不可能!”

侯庆呆住:“为什么?你怀疑我不是认真的?”

“不是。”

“你怀疑我说到做不到?”

“也不是。”

“那为什么?”侯庆指了指外面,“这永宁寺,残垣断壁,待在这里饥一餐饱一餐,担惊受怕,跟我回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有何不好?”

“贫尼恨你!”慧凝盯着侯庆,双目喷火。

“事情的确是我做的,你要杀要剐都行,但孩子是无辜的。你怎忍心让她小小年纪在这里受苦?她也是我的孩子。”侯庆道。

“她由贫尼生,贫尼抚养长大,她只属于贫尼。除此之外,不属于任何人。贫尼不会跟你回去,她就更不会。”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回去?难道就仅仅是因为恨?若是这样,我愿意承担任何惩罚。”

“还有爱。”慧凝沉声道。

“爱?”侯庆一愣。

“对。贫尼之前爱过另外一个男人,发誓这一生除他之外,不会再和任何一个男人有半点瓜葛!”慧凝冷笑着看着侯庆,“你死心吧。”

侯庆见慧凝心意已决,只得转身向杨衒之等人求救。

杨衒之显然也想成人之美,厚着脸道:“慧凝,侯庆的确应该重重惩罚,但他此刻真心为你们母子,慧琳还小,你要不要……”

“大人!”慧凝面沉如水,“贫尼说了,贫尼这一生,只爱一个男人,他死后,贫尼就发誓不负他,剩下的岁月与青灯古佛相伴,所以无法从命。”

“借口。”侯庆冷笑道,“九年前那晚之后,你就进了永宁寺落发为尼,我问你,你如何会爱上别的男人?”

慧凝气沉默不语。

侯庆又笑道:“你爱上的不会是个和尚吧?”

慧凝浑身发抖,这话让独孤信骤然一惊,他盯着慧凝,双目圆睁,好像想起了什么。

“慧凝,你说你爱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已经死了,而侯庆说的也有道理,那晚之后,你就进入这寺里落发为尼,一般的男人是不会和尼姑靠近的,难道你真的喜欢上的是寺中人?”

独孤信的话让杨衒之也吃惊不小。

永宁寺死掉的僧人,目前乃是法觉、法昌、流支三人,法昌和流支有断袖之癖,他们是不会喜欢女人的。那就是说,如果慧凝喜欢的人是寺中僧人,那只能是法觉!对于法觉的死,杨衒之等人直到目前都毫无头绪,慧凝若是法觉爱人,定然能够或多或少提供有用的信息。

“慧凝,你爱的是法觉?”杨衒之沉声道。

房间里一双双灼灼瞳孔,锁定慧凝。

慧凝淡淡一笑:“大人,你有什么证据说贫尼喜欢法觉?”

她显然不承认。杨衒之被问得哑口无言。

“杨大人,你熟读佛经,有个问题,我想讨教讨教你。”这时,独孤信插了话。

“何为七菩提分?”独孤信道。

“七菩提分?大将军为何突然问这个?”杨衒之莫名其妙。

独孤信看了看慧凝,笑了笑,对杨衒之道:“大人先说。”

杨衒之道:“七菩提分又称为七觉分,意思是有七种法能助菩提智慧增长,所以又称觉分。分别是:择法觉支、精进觉支、喜觉支、除觉支、舍觉支、定觉支、念觉支……”

“等等,杨大人!”独孤信激动起来,大声道:“七菩提分第一者,是什么?”

“择法觉支。”

“择法觉支,择法觉支……”独孤信对慧凝道,“慧凝师父,你喜欢的不是别人,正是法觉!这一点,你无法推脱。”

“大将军,你这是如何……”杨衒之不知独孤信为何问了七菩提分之后,立刻断定慧凝爱上的是法觉。

“这个,慧凝师父应该比我清楚吧。”独孤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