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流汗佛

永宁寺西北行宫。寝殿。

永宁寺的行宫,当初兴建时特意为皇家礼佛所造。寝殿原本是为皇室修建的下榻之所,当年胡太后来永宁寺,便在此地歇息。寝殿早年遭受过不少次乱军抢劫,如今只剩下一片瓦砾,只有旁边的一间偏殿残留下来。尽管如此,里头也是极为宽敞,雕栏玉砌,仍有当年的一二风华。

侯庆就住在这里。

侯庆有钱,一般居所看不上,便是这偏殿,他住进来之前也是让车夫布置了好久。杨衒之等人进去时,发现地上铺上了上好的西域地毯,室内燃着上好的熏香,连**也铺上了锦缎丝被。

侯庆四仰八叉躺在**,身上仅盖着一件锦衣。他那小妾朝云跪在地上,云鬓倾斜,哭得梨花带雨。那一身的极薄青纱,那妩眉水眼,真是个天生的尤物。

见杨衒之、独孤信、彭乐进来,车夫急忙搬来椅凳,三人坐了,朝云缓缓走来微微施礼。

“朝云见过三位大人。”小女子吐气如兰,身上香气扑鼻,声音宛如百灵鸟儿,煞是悦耳动听。

杨衒之指了指死在**的侯庆:“昨晚不好好的吗?如何死的?”

“小女子命苦呀……”朝云闻言,遮脸抽泣,越发哀恸起来。

“大人问你话!”彭乐大声喊道。

哭声戛然而止。朝云默默流泪,垂下头来,道:“回各位大人,昨夜老爷回来,心情不佳,奴见此,便哄他快乐,于是就……”

“就怎么了?”彭乐声音如破锣一般。

“于是就……就上得床去……行那云雨之事。”朝云脸儿通红,道,“不怕诸位大人笑话,奴家老爷……人事……人事不行,都需事先服药。昨晚多吃了一颗,便使劲折腾奴家……奴家倒是无事,只怕他有好歹,劝他轻悠一些,他却格外激烈,怎想……”

朝云抬起头来,吹弹可破的脸上泛出一丝悲苦:“怎想突然之间直挺挺就倒下去了,奴家束手无策,出门喊人。当时火起,寺内大乱,只得转身回房,再看时老爷已经去了。”

彭乐表情复杂,低声骂道:“我等一夜忙活,这个老小子倒还能风流快活!”也难怪彭乐生气,便是杨衒之和独孤信听了,也是一脸苦笑。

“马上风”乃是**之间,因行动过于激烈,男方突然昏厥死亡。一般说来,死者大都身体羸弱或者患有心病,一旦猝发往往瞬间毙命。

“老爷去得突然,奴家想尽快回家,收敛尸体,做法事悼念,还望各位大人恩准。”朝云低头跪拜。这一番言语,说得有理有据,态度温婉,容颜令人心生无限怜爱。

如此一个娇人儿,也难怪将那侯庆迷得云里雾里。

杨衒之转过脸,对彭乐点了点头,示意他去看看侯庆尸体,嘴上道:“姑娘节哀,人命关天,需查看一番。若是无事,即刻准你回去。”

“谢大人。”

彭乐走过去,扯开锦衣,侯庆的尸体赤条条**在目。

彭乐先是掰开侯庆下体,查看一番,然后又将侯庆周身上下仔细检验一边,走了回来,冲外面喊道:“来人!”

两个粗壮军士进来。

“将此刁女给我拿下!”彭乐指着朝云大声喊道。

“大人为何拿奴家?奴家做了何事?”朝云大惊,花容失色。

“做了何事?”彭乐冷冷一笑,“你个心黑手辣的小蹄子,做了恶事你难道自己不清楚?”

“彭乐,怎么了?”独孤信见女子楚楚可怜,怕彭乐冤枉人,忙道。

彭乐冲独孤信拱了拱手,道:“大将军,真是多亏杨司马小心谨慎特来一趟,否则侯庆真是冤死了!”

言罢,彭乐扯了椅子,在朝云对面坐下,道:“你怎么杀了侯庆的?”

朝云大哭,道:“大人实在是冤枉奴家,奴家一个妇道人家,老爷对我恩重如山,如何会杀他?冤枉!实在是冤枉!”

一边说,一边可怜巴巴看着独孤信和杨衒之。

彭乐怒道:“休要卖弄风情,本典刑还从来没冤枉过人。好,当着两位大人的面,让你心服口服。”

彭乐指着侯庆的尸体,道:“你说侯庆死于马上风,是吧?”

“正是。”

彭乐对杨衒之、独孤信道:“两位大人,凡男子作过太多,精气尽耗,脱死于妇人身上,此事是有。尤其是侯庆这般的恶人,沉溺酒色,也算正常。不过,侯庆绝非死于什么马上风。”

彭乐站起身来,指着侯庆两腿中间,道:“男子死于马上风者,正值云雨之事,瞬间猝死,**定然坚挺不衰!两位大人请看,他的却软塌塌耷拉下来,一摊泥巴一般,哪是什么马上风!”

杨衒之和独孤信相互看了看,一声不吭。

他们两个虽然听说过马上风,但哪里如彭乐这个职业验尸官这么经验丰富,不知彭乐说的是真是假。

“大人!奴家冤枉呀!奴家老爷的确死于奴家身上,不信,你们看那金盒,里头所服壮阳药物还在里面。”

“那个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彭乐笑道,“我也奇怪了,侯庆回来前见了自己亲弟弟的尸体,痛不欲生。怎么可能回来还有如此的兴趣行云雨之事!你且说,为何害死了他?”

朝云气急,道:“大人口口声声说奴家害了老爷,可有证据?”

独孤信点头,道:“彭典刑,没有证据不能乱说。”

彭乐笑道:“大将军真是怜香惜玉的善良心肠,不知美人面蛇蝎心。”

彭乐转脸道对朝云道:“好,今日让你这恶毒妇人心服口服。来人,将侯庆尸体扶起来。”

两个军士一边一个,合力将侯庆尸体扶起。

彭乐捋起袖子,解开侯庆头上的发髻,分开浓密的头发,用尽力气,从侯庆头顶,缓缓拔出一根尖锐银簪来。

噗!

银簪离颅,一股污血喷出来。

“还不服吗?!”彭乐沉声道。朝云身体颤抖,当即瘫倒在地。

“的确是我杀了侯庆。”朝云勉强坐起,目光死灰。

“刘胡是我哥哥。我的真名叫刘兰。刘胡虽然以杀猪为名,但私下里都干的是盗匪的买卖,谁让这是乱世呢。不如此,哪有好日子过?

“我十四岁,就被哥哥送入酒肆,强装笑脸取悦男人,所得钱财也尽都被他拿去。他甚是好赌,所以日子穷困,便搜刮我。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整日以泪洗面。这洛阳城,权贵草菅人命,穷人卖儿卖女,活得还不如一条狗。我对这世界,生出无尽的怨恨,怨爹娘为何不能是个富贵人!酒肆待得久了,学会了对付男人的办法,一心想做个富贵人,再也不要吃苦,但整日做的是皮肉生意,如何有这可能?

“有一日,刘胡来找我,说有个大生意让我做。”朝云看了看侯庆的尸体,露出讥讽的笑容,“刘胡在侯集家中做事,听闻了侯庆的事,让我色诱侯庆做他的小妾,然后再霸他的家产。这事情,我也一心想做。若是成功了,便一生荣华富贵,于是刘胡带侯庆来酒肆,我花费了一番功夫,顺利成了他的小妾,进了侯府。”

“你们商量如何霸占侯庆的家产?”杨衒之问道。

“侯庆的底细,我们一清二楚。他一直无子,只要我给他生个孩子,自然家产就是我们的。”朝云笑道。

“侯庆无子,那说明他身体有问题,他妻子都无孕,你如何能怀子?”杨衒之接道。

“天下男人多了,怀子还不容易吗?”朝云笑道,“何况侯庆对我极其宠爱,根本不会怀疑。”

众人无语。

朝云又道:“这事情进展顺利,侯庆也同意只要我怀子,立刻休妻,立我为正室。怎想过了两年,我发现他的身体的确不行。此时侯庆也心灰意懒,便招来家族之人商量,想立侯集为继承人。”

“所以你们就杀了侯集?”彭乐道。

“他必须死!”朝云声音尖厉,“我辛苦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让他破了我的美梦!”

“杀人的主意谁出的?”

“我大哥刘胡。一日,他带来了一个和尚,与我商议好了对策。”

“那和尚是谁?”

“法照。”朝云头也不抬,“他们老早就认识。”

众人微微点头。

“按照计策,我灌醉了侯集,法照给他喂下了什么东西,然后又拖入旁边的房间里做了法,接着将侯集送了回去。做完这事,我一直提心吊胆,半个月后侯集就再也不见影踪,我才放下心来。”朝云道。

杨衒之咬了咬牙:“他们给侯集下了黑咒,致使其死亡,然后将其尸体制成干尸,做成佛像,你大哥编出了个故事,舍家为寺,滴水不漏,可谓煞费苦心。”

朝云没接杨衒之的话,继续道:“侯集死后,侯庆很伤心,整日念叨着生子,为此想尽办法,遍求名医。我以为这都是瞎操心,怎料得他那正妻竟然怀孕。”

“所以你们设法让那可怜母子一尸两命?”彭乐怒道。

朝云点头:“用的是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然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那母子死了,我才能彻底上位。”

杨衒之站起来,踱着步,道:“那母子死后,侯庆带你来永宁寺让道品为妻子做超度法事,不料卷入纠纷中,不仅认出了多年前奸污的慧凝,还发现慧凝有了自己的孩子。更巧的是他也发现了死去多年的侯集的尸体,所以为了防止被发现你们杀人,为了让你上位,你便杀死了侯庆,是这样吧?”

朝云点头:“是。不过来永宁寺,是我设法让侯庆来的。”

“为何?”

“因为刘胡。他一直在侯府和我住在一起。大概一个月前,法照就和他商量着一件大事,我在旁偶然听闻,关于什么至尊佛宝。法照说如果合力夺得此宝,侯庆所有家产全归我们兄妹所有。”

“看来法照是蓄谋已久。”独孤信道。

“法照告诉刘胡,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私自活动,必须听他的指令。几天之前,刘胡收到法照消息,让他悄悄潜入寺内,盯着法昌,瞅准机会,杀人夺宝,然后将佛宝带回侯府交给他,他自此远走高飞,不再纠缠我们。”

独孤信看着杨衒之道:“看来法照这厮,早就盯着法昌一举一动。”

杨衒之点头:“法昌盗宝逃走,想和流支私奔,不想被刘胡追着杀死。发现金函中无佛宝后,刘胡冒险回永宁寺,我想是借机和法照再商量吧。”

“有一事,我甚为不明。”独孤信对朝云道,“当时永宁寺被军士封锁,法照脱身不开,他如何和刘胡取得联系?”

“乌鸦。”朝云看着窗外道,“此寺中乌鸦,得法照驯养,能为他传递信息。”

杨衒之等人惊叹不已。

朝云又道:“刘胡走后,连日未归,我心惊肉跳,然后接到法照飞鸦送书,说刘胡和他目前脱不开身,让我想法混入寺中,取得联系,见机行事。

“我随即以做超度法事为由,说服侯庆来到永宁寺,暗中与刘胡见面。他说今夜他放火制造慌乱,法照趁机逃脱,让我去道品、道弘那里盗取佛宝。”

“道弘是你杀的?”杨衒之厉声道。

朝云点头:“我用迷香迷倒他,然后杀死,取走了佛宝。此事很顺利,但回来藏匿佛宝时,被侯庆发现,他质问我,并要打开那东西,我无奈,只能故技重施,用迷香迷倒,将他杀死。”

“果真是狠毒心肠。”彭乐愤怒道。

“佛宝何处?!”杨衒之听闻佛宝在朝云手里,内心大安。

朝云指了指床底。彭乐钻进去,拖出了个木匣,打开之后,果真从里头找出了个遍体溜光的紫铜宝函来。

杨衒之示意彭乐收好宝函,对朝云道:“我且问你,刘胡这几日在寺中藏身何处?”

此语一出,独孤信、彭乐等人都竖起了耳朵。

连日寺内彻底搜查,都一无所获,看来寺中定然有暗道密室之类的场所,若能知晓,说不定就能揪出法照。

朝云摇了摇头:“我不知晓。是刘胡来找我,我一直待在此处。”

杨衒之见朝云不像是说假话,心中难免失望,不过总归找到了宝函,也算是大有收获。

彭乐看着朝云道:“美美的一个人儿,寻个踏实人家,好好过日子,如何不好,做出此等的事来,天理难饶,刑法必惩。”

“敢问大人,奴家会有何刑?”朝云颤颤站起来。

“以大魏律法,你谋害亲夫、杀人越货,当处腰斩极刑。”

朝云闻听此言,脸色死灰,几欲昏厥。

“将此女看押,等永宁寺事毕,交于有司发落。”杨衒之站起,出门。

刚到门口,忽然听到身后惊呼,又听得嘣的一声闷响,再转身,发现那朝云竟然一头撞在梁柱上,脑浆迸裂,香消玉殒。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

“虽是凶犯,却也是个可怜女子。”独孤信叹道。

“大将军说笑,难道杀人不怪她?!”彭乐道。

独孤信凝视着窗外阴沉的世界,道:“要怪,就怪这乱世吧。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逼良为娼,草菅人命,如同个大沼泽,好好的人儿,身处其中,都会沉溺不可活,何况一个弱女子。”

“大将军言之有理。彭典刑,人死罪消,还是将尸体交给车夫,好好安葬吧。”杨衒之颔首道。

一帮人出了行宫,心情沉重,一路默默无语。

此时,官舍外面,寺南罗汉堂周围,热火朝天,军士手持铁镐等物,扒开青石,拆卸寺砖。按照杨衒之事先的命令,掘地三尺,誓要找出法照的藏身之所。

杨衒之等人亲自坐镇,细加勘察,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一片砖瓦,累得狼狈不堪。

从上午一直到掌灯时分,永宁寺南简直成了一片工地,土石累积,狼藉一片。无数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很多军士光着膀子掘土开石,汗流浃背。

“还没有结果吗?”杨衒之坐在罗汉堂前,愁眉苦脸。

“没有。”彭乐手持铁镐走过来,“寺南这里都挖了个遍,沟壑纵横,也没发现什么暗道密室。大人,难道法照真的跑了不成?”

“飞不了。永宁寺已成天罗地网,他如何逃脱,定在这里!”杨衒之站起来,双目圆睁,“我偏不信此理!今天挖不到,那就明天挖,明天挖不出,那就后天挖!一定揪出这个恶徒!”

独孤信站在高阶之上,见军士疲惫,道:“这么挖也不是正途,我倒是想起一人,他在永宁寺待得最久,对寺内情况必然了若指掌,问问他,说不定有线索?”

“你说的是寺主宝公?”杨衒之兴奋起来。

“正是。”

“好办法。我去问,你们继续监督军士干活!”言罢,杨衒之风风火火带人往寺碑上僧院去了。

风大,又飘飘扬扬下起了大雪。独孤信见军士劳累一天,便吩咐暂时歇息,军士闻言,欢呼雀跃,留人值守后,大部分吃饭去了。

“大将军也吃点吧。”彭乐捧了饭菜来,递与独孤信。

独孤信接过,又放下:“吃不下。”

“大将军不吃饭,那就喝盏小人的酒。”这时,刘白堕抱着一瓮酒走到近前。

“别了,你那酒劲头太大,我可不想一盏喝下去醉倒十天。”独孤信连连摆手。

“大人见笑了,我这一瓮,不是‘骑驴酒’,而是上好的‘桃花春’,喝不醉,大人尝尝?”

独孤信点头。刘白堕倒了一盏酒,果真是酒香四溢,馋得彭乐也直嚷着要喝。

“老刘,你怎么跑我这里来了?”独孤信问道。

“放心不下呀。”刘白堕道,“好好的一个寺院,连出命案,小的帮不上忙,只能给大人们找些好酒来犒劳犒劳。”

“你小老儿分明就是凑热闹。”彭乐一语道破。

刘白堕憨厚一笑,算是默认,不过很快又愁眉苦脸:“小的刚刚去胡僧院了,多罗大师还没醒,这该死的法照,原本以为是个高僧,想不到竟然是个恶人!佛祖必饶不过他!”

言罢,双掌合十,向罗汉堂内祷告不已。

彭乐见他态度极其虔诚,笑道:“佛祖若是有灵,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一条条性命没了?”

“大人可千万不能这般胡说!”刘白堕顿时急了,“一切事都是因果,种什么因,就会有什么样的果。他们身死,也是逃脱不了这因果报应。再说谁说佛祖没显灵了,是你们视而不见而已!”

“佛祖什么时候显灵了?”彭乐笑骂。

刘白堕指着罗汉堂,道:“之前小的就告诉过各位大人,佛祖流汗,乃是凶兆,你们不相信,结果如何,接下来还不是命案连连?”

他这么一说,独孤信真的记了起来,先前刘白堕的确说过几次佛祖流汗,都被当作笑话对待了。

“老刘,这佛祖真的在流汗?”独孤信闲谈道。

“那是自然!”刘白堕是个爱热闹的人,见独孤信感兴趣,指着罗汉堂道,“就那尊大佛,上回你们进来,光顾着检验流支尸首,一眼都没多看。若是听得俺的话,焚香祷告,说不定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刘白堕一边说,一边站起,引独孤信和彭乐进殿。点上灯火,大殿里光线明亮,正中那尊佛像便显露出来。

“两位大人且看,佛祖还在流汗哩!”刘白堕惊道。

独孤信、彭乐昂起头看。果然见大佛通体冒出水珠,缓慢流下,莲台之上,渍湿一片。

“真的在流汗!”彭乐惊呼。

“金铜之物,怎会流汗?”独孤信心中狐疑,走上前来,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

这佛像,高两丈八尺有余,相好庄严,金铜为之,不是铸造,而是用铜皮锤揲再鎏金而成。除此之外,和一般的佛像也没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

“佛汗,汗佛……”独孤信口中呢喃,忽然神情一怔,转脸对刘白堕道,“老刘,此尊佛是不是昔日平等寺的那尊神佛?!”

刘白堕使劲拍了一下大腿,道:“可不是嘛!正是那尊神佛!”

“大将军,这佛像很有名吗?”彭乐呆道。

昂头看着这尊大佛,独孤信点头,然后兀自道:“想不到它竟然来了这里。”

彭乐盯着刘白堕,刘白堕笑道:“彭典刑对洛阳不熟,不知道此佛的神奇。这尊大佛原先供奉在平等寺里,孝昌三年十二月,此佛忽然面有悲容,两目垂泪,遍体皆湿,人都说佛祖流汗了,震动洛阳城,无数人前去观瞻。当时我记得有个比丘,用干净的绵帕擦拭佛像面容,很快连绵帕都湿透了,擦干了,还会流出来,真像是在流泪呀。”

刘白堕无比崇敬地看着大佛,道:“如此,一连流泪、流汗三日,才停止。当时很多人都说佛祖流泪、流汗,恐怕祸事将出。果然,第二年尔朱荣那个狗贼就攻入洛阳,杀尽文武百官,将胡太后和小皇上扔进了黄河,在洛阳更是大肆杀戮。

“永安二年一月,这大佛又流泪、流汗,接着乱军入洛阳,杀人无数!人人都说神像灵验。到了永安三年十一月,神像又悲泣如初,当时洛阳人人惶恐。十二月,尔朱兆攻入洛阳,抓了孝庄帝,先摔死太子,又弑帝于晋阳!”刘白堕说得唾沫飞扬,“只要这神像流泪、流汗,那肯定就有祸事出。如今永宁寺不是连出命案吗?”

彭乐听得心服口服,不由得双掌合十:“还真是灵验!”

“但金铜大像,非是肉体凡胎,竟然流泪流汗,真的有些蹊跷……”独孤信依然有些无法接受。

“所以这才是神像呀!”刘白堕笑道,“当初乱军入洛阳,到处放火,小人会同周围邻居十余人,赶在晚上将此神像运来永宁寺,才使得其免于战火。这些年很多人家破人亡,小的一家却平安无事,都是此神像佑护!”

独孤信、彭乐都被刘白堕说得心神动**,也便朝着大佛跪下,双手合十,祈祷佛祖保佑,能够尽快破解这永宁寺的接连命案。

正拜着,杨衒之大踏步进来,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愣:“怎么夜半拜佛呀?”

独孤信将流汗佛讲了一遍,杨衒之大笑:“此佛我也听过,想不到跑到了永宁寺。大佛殿不还有个夹纻佛嘛,那也是神佛一尊,看来乱世之中,神佛也想找个安生地。”

“大人,宝公那里如何?”彭乐道。

杨衒之的笑容僵硬在脸上,摇头:“宝公说他都没听说过寺里有什么暗道密室,就更不知道具体地点了。”

“看来是山穷水尽呀。”彭乐道。

“佛祖保佑,定然会水落石出的。”刘白堕笑道。

天黑如墨,大风呼啸,天寒地冻。杨衒之令军士在寺南点满火把,将军士分为两班轮流看护、守卫,做到一只老鼠都跑不出去,然后和独孤信、彭乐回到官舍。

“这鬼天气,太冷了!”彭乐抖掉了身上的雪,拎来火盆。

三人围火而坐,杨衒之与彭乐商量着明天该如何行动,独孤信则呆坐着,头脑里依然想着那汗佛的蹊跷。

“大将军,你怎么了?病了?”彭乐忙道。

“无事,随便想想。”独孤信摇头。

“还在想着佛像流汗呢?”彭乐端过一晚热羊汤,递给独孤信,“天太冷,喝碗羊汤热热身!”言罢,又转身找来了个铜勺,递给独孤信独孤信接过勺子,伸着到碗里舀羊汤,忽然叫了起来。

“怎么了?”彭乐被他吓得差点将碗扔了。

“彭典刑,我知道为什么那佛像会流汗了!”独孤信兴奋地几乎跳将起来,碗里羊汤洒了一地。

“知道流汗又能怎样?”彭乐摇了摇头,“喝羊汤吧。”

“说不定,法照的藏身之所我也知道了。”独孤信神秘一笑。

这句话,让杨衒之和彭乐齐齐抬起头,二人一左一右将独孤信拉扯坐下。

“大将军,到底怎么回事,且说清楚!”彭乐急道。

“幸亏你递给了我一晚热羊汤,还有这铜勺,不然我哪能搞清楚铜佛为什么会流汗。”

“看到了吗?”独孤信指着铜勺道,“热气遇到冰冷之物,便会凝结成水。”

“这能说明什么呢?”彭乐愣道。

“寒冬接连大雪,土层储水,空气潮湿,罗汉堂地层却异常温暖,暖气上升,带着水汽,遇到冰凉的金佛,便凝结成水,再聚集流下,寻常人看了,如同流泪、流汗!”独孤信斩钉截铁地说。

“甚是有道理!”杨衒之点了点头,又道,“不过为何偏偏是那尊佛像流汗呢?大殿里多的是横木梁柱,也有其他佛像。”

“佛像是金铜所造,自比木头更冰寒!”独孤信又道,“我一直觉得,铜佛流泪、流汗这种事情听着虽有些荒诞,但细究起来还是能找到原因的。彭典刑也听闻刘白堕讲那佛像先前几次流泪流汗,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一相同之处?”

“相同之处?什么?”

独孤信沉声道:“先前这尊佛像流汗的时间分别是孝昌三年十二月、永安二年一月、永安三年十一月,你还没看出来吗?”

“好像都是冬天。”

独孤信拍手而赞:“都是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之时!想来是室内生火,热气升腾,遇到冰凉的佛像,便凝结成水。尤其是这尊佛像,不是铸造,而是用铜皮锤揲而成,更利于水汽凝结。”

“的确极有道理。”彭乐好不容易想通了,“那和法照有什么关系?”

“那罗汉堂里头,我们可没有生火,刘白堕进去之前,我们连蜡烛都没点,照理说,里头应该是冷如冰窖,怎么可能有热气呢?”

杨衒之、彭乐恍然大悟,同时站起来。

“那说明,地下温暖,热气上蒸!地下为何温暖?分明有人在地下活动而致!”独孤信摊了摊手。

“法照!”杨衒之和彭乐异口同声。

流汗大佛被恭敬地从高大的佛座上请了下来。

二三十个军士用粗壮的原木做抬杠,喊着号子将大佛抬出罗汉堂。杨衒之背着双手,看着那沉重无比的青石莲座。

“大人,动手吗?”彭乐道。

“动手。”

“将莲座移开,彻底在大殿内部开挖!”彭乐一声令下,大殿里头铁镐声锵锵响起。

一块块厚重的青砖被撬起,泥土翻飞。更有十几个军士,在莲台旁边开挖斜坑,再于地上铺置滚木,以求将莲座移走,场面热火朝天。

独孤信站在罗汉堂走廊上,听着殿堂里面的忙活声,内心忐忑。

“大将军莫要担心,今晚定然有分晓!”彭乐出来,见独孤信心神不宁,安慰道。

独孤信笑笑,点了点头。二人在廊下看雪,等待消息。夜色浓墨一般凝重,一只黑鸦停在对面,呱地叫了一声。

“彭典刑……”独孤信沉吟一声,正要说话,突然全身微微一颤,蓦地愣住。

“大将军怎的了?”彭乐忙道。

独孤信一动不动,表情怪异,一句话不说,然后突然转头,向四周各个角落看去。

“大将军……”彭乐见独孤信甚为怪异,不知为何。

冷汗,从独孤信的额头冒了出来。

“大将军不舒服?”

独孤信眉头紧锁,目光依然在周围游弋。

“彭典刑,你有没有觉得有目光?”独孤信低低道。

“目光?”

“我感受到了目光。有人在暗处偷偷看着我们。”独孤信眯起双眼。

彭乐往四周看了看,道:“守护的军士吧。”

独孤信摇头:“这目光,幽幽冰冷,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彭乐笑:“大将军戎马一生,怎么可能一道目光就让你……”

“的确如此!”独孤信认真道。

彭乐见他甚是严肃,收敛了笑,往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摇头:“小的没感受到什么目光,这周围除了军士,也没看到有别的人。”

“躲在暗处。”独孤信缩了缩脖子,“但我确定那目光一直在盯着我们。”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是盯着我。”

彭乐无心与独孤信争辩,道:“许是大将军这些日子太紧张疲累了。”

独孤信正要说话,听得罗汉堂里头传来一声欢呼:“找到了!”

“进去看看!”彭乐兴奋地转身进殿,独孤信跟上。

“大将军猜得不错,果真有密道!”杨衒之大喜过望,拉着独孤信来到了莲台后方。用整块青石雕凿的莲台,通体浑然一色,却在后方,赫然出现了一道暗门通往地下。

“方才在移动莲台时,一个军士偶然触动了一个莲瓣,只听得一声闷响,莲台后方便出现这道暗门!”杨衒之介绍道。

那暗门并不大,只能容纳成年男子弯腰钻入,一道道台阶延伸向下,消失在黑暗中。

“走!”彭乐抽出佩刀,第一个下去。

独孤信、杨衒之和五六个军士鱼贯而入。

走完几十道台阶,众人进入地道,点起火把,眼前景象让大家不由得一愣。地道十分宽敞,足可容纳三五人并肩而行,约两人高,夯土而成。墙壁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壁画,都是佛陀、菩萨、护法之类,颜色鲜艳,惟妙惟肖,俨然一片梵天佛地!

“看这地道,似乎有些年头了。”杨衒之道。

地道里空气流通很好,人在其中,丝毫不觉得憋闷,而且一股股热气涌动,扑面而来,极为暖和。

众人慢慢前行,不久发现地道两旁,每隔几十步的距离,就掏挖出一间不大的暗室,里头放置着蒲团等物,有的还摆放佛经,显然是僧人密修之所。

众人走了一截,拐了个弯,蓦地见前方出现一团光亮,一个青铜大锅下方,木炭燃烧,里头沸水翻腾,一股肉香弥漫而来。大锅对面是一间密室,有灯光透出。

彭乐手持长刀,对军士做了个手势,众人猫着腰,蹑手蹑脚,前往暗室小门。

独孤信来到近前,发现大锅里煮着一只羊腿,已经熟烂。

“定是法照!”杨衒之低低道。

“此人凶悍,且小心。”独孤信对彭乐道。

彭乐没答话,提刀来到暗室前,对军士使了个眼色,同时起身,一脚踹翻那密室的破烂木门,呐喊着冲了进去。

“贼法照,且束手就擒!”彭乐声音兴奋。

独孤信紧张起来,站在门边做好随时出手援助的准备,没想到里头很快就没了动静,期待中的厮打之声、刀剑交鸣声并没想起。

“彭典刑,如何?”杨衒之大声问道。

“大人……你进来……便知道了。”彭乐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