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脸人

福尔摩斯总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对待那些神秘的案子。听他讲述这些案件的过程,往往会使我们这些听众完全沉浸在跌宕的情节中,甚至如同亲历了这些事件一样。我发表的所有记录这些案件的小说,几乎无一不是描写了福尔摩斯的成功。的确,他能在所有人都无计可施之时让案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但这并不是我为了宣扬他的名声而刻意忽略了他的失败,而是因为如果某件案子连他都无能为力,那别人也就不可能破获了。不过,通常还有这样一种情况,他在调查之中会出现失误,但最后还是成功查明了真相。这类案件大概出现过五六次,其中有两件最让我印象深刻,一件是马尔斯格瑞夫礼典案,另一件就是我将要讲述的这个故事。

福尔摩斯几乎不会为了锻炼身体而去做运动。通常来讲,人们并不善于开发自己的体力,但如果和体重相同的人比较,福尔摩斯无疑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拳击手。但是,他认为单纯的体育运动是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所以他只关注那些与自己职业相关的活动。尽管如此,他还是体力充沛,异常活跃。这确实非常奇怪。他的衣食住行都极为简朴,除了有时会注射些可卡因来刺激自己之外,他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一旦生活乏味,无案可查,新闻又枯燥无聊时,福尔摩斯就会借助可卡因使自己兴奋起来,以此打发时间。

初春的某一天,福尔摩斯难得清闲,就和我一起外出散步。公园里的榆树刚刚发出嫩绿的新芽,栗树也长出了新的五瓣树叶。我和福尔摩斯静静地信步而行,作为彼此的知己,这样的沉默对我们来说是很适宜的。两个小时后,已经快要五点了,我们才回到贝克街。

“非常抱歉,先生,”我们的门童在开门时说道,“有一位绅士来拜访过您。”

福尔摩斯不太高兴地看了看我。

“早知道就不去散步了,”他说,“那位绅士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先生。”

“你请他进来了吗?”

“请了,他进来等了您一会儿,先生。”

“等了多长时间?”

“大概半个小时,先生。他看上去很焦虑,非常紧张。我在门外听到他在屋里一直走来走去的,有时还跺跺脚。后来他大声问我:‘他还回不回来了?’这是他的原话。我回答他:‘请您再稍等片刻。’他说:‘我还是出去等吧,再在屋里待下去我就憋死了。过一会儿我再来找他。’他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无论我怎么挽留他都不听。”

“没关系,你做得很好,”福尔摩斯走到屋里对我说,“真气人,华生,我正急需一件案子呢。这个人这样着急,看来一定是件要紧的案子。咦,这不是你的烟斗,是那个绅士落下的。烟斗的质地是欧石楠根的,烟嘴很长,是琥珀制成的。嗯,不过有人觉得真正的琥珀里面应该裹着苍蝇。很显然,他非常喜爱这支烟斗,可是居然忘在了咱们这里,看来他非常焦虑,并且慌乱无措。”

我问:“你是从哪里看出他非常喜爱这支烟斗的?”

“我看这烟斗最初买的时候也就是七先令六便士的价格,但是却被修理过两回。一回是木柄,一回是琥珀烟嘴。你看,这两次修理用的都是银箍,比烟斗本身还值钱得多。他宁肯花大价钱去修理,也不肯买支新的来代替,可见他确实非常喜爱这支烟斗。”

“你还能看出其他什么吗?”我看见福尔摩斯还在用他那一贯的深思表情仔细观察着这支烟斗。

福尔摩斯拿起烟斗,弹了几下,就像在弹一块动物骨骼似的。

“在很多情况下,烟斗是十分重要的物品,”福尔摩斯说道,“抛开手表和鞋带,烟斗是最能显示一个人的性格的。不过就这支烟斗来看,它提供给我们的信息并没有多大意义。这位绅士身体强健,是个左撇子,牙齿有力,不太细心,家底殷实。”

这些话完全是福尔摩斯脱口而出的,他说完就瞧了瞧我,想看看我明不明白他的推论。

“难道一支价值七先令左右的烟斗就能证明他很有钱?”

“重点是烟丝。你看,这种烟是格罗夫纳板烟,一盎司就能卖到八便士,”福尔摩斯倒出一些烟丝来,说,“用买这种烟一半的价钱就足够买到上等的优质烟丝了。所以我推测他家境富足。”

“那其他几点呢?”

“他平时习惯在油灯和喷气灯上点烟,你看,烟斗的一侧都烧焦了。如果是用火柴点烟就不会烧成这样了。还有,烟斗是右侧被烧焦了,所以我说他是个左撇子。你可以做一下你点烟时的动作,你平时是用右手的,所以自然会以烟斗左侧接近火苗。或许你偶尔也会用右侧点烟,但毕竟多数时候还是左侧。所以我只能推测他为左撇子了。最后,琥珀烟嘴上都是齿痕,而且已经被咬坏了,这表明他身体强健,牙齿有力。听,他上楼来了,我们还是关注一下那些比这烟斗更有意思的问题吧。”

不一会儿,房门就被人推开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高大挺拔,穿着一身简单体面的灰色外衣,手里还拿着一顶宽边的棕色呢帽。我觉得他大概三十岁左右,但其实他的实际年龄还要更大一点。

“请二位见谅,”他有些尴尬局促地说道,“我忘记敲门了。唉,我应该敲门的。说实话,我简直没有一点主意了。真对不起。”他捂着额头,好像马上就要晕倒似的,接着就跌坐在椅子里。

“看得出来,你已经很久没合眼了。”福尔摩斯温和地说道,“缺乏睡眠可比工作,甚至是狂欢还要让人憔悴。你需要我怎么帮你呢?”

“我有问题想要请教你,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的生活现在变得一团糟。”

“你想雇用我当你的咨询侦探?”

“这只是其中一点。你见多识广,破获过那么多案件,我想你一定可以帮助我,告诉我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胸口剧烈起伏着,语音也很颤抖,我看他痛苦得连话都说不出了,自始至终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事情很难办,”他说,“没有人会乐意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外人的,尤其还是向两个陌生的男人诉说自己妻子的所作所为,这真让人丢脸。可是,我现在已经束手无策,必须向你求助了,先生。”

福尔摩斯说:“格兰特·芒罗先生……”

这位客人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什么?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他难以置信地大声说道。

“如果你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福尔摩斯微笑着说,“那就不要在帽子内侧写上自己的名字,如果写了,就不要把内侧冲向别人。我想对你说的是,在这个房间里,我和华生医生已经听过非常多神秘离奇的怪事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帮到了其中大部分的当事人,使他们忐忑惶恐的心得到平静。请你相信,我们也同样可以帮到你。现在,请你赶快告诉我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吧,毕竟有些事是丝毫耽误不得的。”

这位客人再次捂住自己的额头,看起来十分痛苦。从他的举止来看,他平时应该是个少言寡语、沉着冷静的人,而且生性高傲,不轻易暴露自己的伤痛。这时,他突然紧紧地攥着拳头,好像决定敞开心扉,吐露秘密。他开口说道:

“请让我从头说起。我已经结婚三年了,在婚后的日子里,我和我太太非常恩爱,生活幸福。无论是想法、语言还是行动,我们完全和谐一致,没有一丝分歧。可是这样美好的生活却在上礼拜一那天结束了。从那时开始,我们之间产生了裂痕。我惊觉原来她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种生活,我们现在就如同陌生人一样疏远。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嗯,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应该在继续讲述之前先告诉你一件事。我可以确定,艾菲非常爱我,这丝毫不用怀疑。而且我知道,她是越来越爱我的,我能感觉得到。可是我们之间有秘密,她在向我隐瞒着什么,如果她不能以诚相待,我们就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了。”

“芒罗先生,请赶快进入正题吧。”福尔摩斯看起来有点着急。

“那我先说说艾菲的背景吧。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二十五岁,却已经开始了孀居生活。当时她还叫赫伯龙夫人。艾菲在很小的时候就去了美国生活,住在亚特兰大。后来嫁给了当地的知名律师赫伯龙,还生了一个孩子。可是之后黄热病爆发,她的先生和孩子不幸双双染病而亡。我也看过她丈夫的死亡证明。因为这件事,她不想再留在美国,便回到英国和独身的姑妈一起生活在米特尔萨克斯的朋纳尔。还有一点我觉得需要说清楚,她继承了亡夫的一大笔遗产,大概是四千五百英镑。她丈夫生前一直经营着这笔钱款,平均每年获利七厘。艾菲回国后六个月就遇见了我,我们一见钟情,几个星期之后就结婚了。

“我是个贩卖蛇麻的商人,年收入大概七八百镑。我们租了一栋诺伯里的小别墅,年租金是八十英镑。我们的婚后生活异常舒适美满。虽然就居住在城镇近旁,但是那里却有着十足的乡村风情。在离我们住所不远的地方,有家小旅馆和两座房屋。我家门前还有一片田地,田地的另一头也有一栋别墅。除了这些房子之外,就只有通往车站的路上才有其他房子了。我因为职业的原因只在特定的季节才会进城办事,而夏季就可以待在家中尽情享受生活。在出现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之前,我和艾菲之间没有过丝毫的不愉快。

“对了,我觉得这件事也应该提前讲出来。我和艾菲结婚时,她把所有财产都转入了我的名下。我本来不希望她这样做的,因为万一我的生意遇到困难,资金就极难周转了。但是,她非要坚持,我就只好依了她。差不多在一个半月以前,她来找我。

“‘杰克,’她对我说,‘当初我把财产转到你名下的时候,你答应过我,只要我需要用钱就可以随时管你要。’

“‘是的,’我说,‘况且那本来就是你的钱。’

“‘那我想拿一百英镑。’

“我听了以后确实很吃惊。我本来以为她只是想买衣服或首饰之类的东西。

“‘出了什么事吗?’我问她。

“她像开玩笑似的说:‘你答应过只做我财产的代理保管的,代理可不会随便打听委托人的私事。’

“‘好吧,只要你确实需要,当然可以拿走这些钱。’

“‘我确实需要它。’

“‘你可以告诉我你要一百英镑干什么吗?’

“‘我以后一定告诉你,杰克,可是不是现在。’

“我只能同意她。这就是出现在我们夫妻之间的第一个秘密。我给她开了支票,也没有再去想这件事。或许这和之后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什么联系,我只是觉得说出来也许有用。

“我刚才说过,在我们寓所的对面,隔着一片田地还有一栋别墅。但是想到那边去必须要先走大路再走小路。在那栋别墅旁边,有片苏格兰枞树林,我经常去那里散步,十分喜欢呼吸树林里的新鲜空气。已经八个月了,这里一直没人入住,真是可惜了那么漂亮的房子。这栋别墅是双层的,还拥有一条复古式的游廊,四周长满了金银花。我时常在别墅周围散步,幻想着住在这里的生活将是多么舒适惬意。

“上礼拜一的黄昏时分,我又到那里去散步,在路上我看见一辆敞篷车开过去,别墅的游廊上还摆着许多地毯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一看这栋别墅租出去了,就想过去瞧瞧新邻居是什么样的人。我正四处打量呢,突然感觉到楼上有人在看我。

“尽管我不清楚这人的长相,可是却不自觉地出了一层冷汗。我当时距离别墅还有点远,所以没看清这人的具体长相。可是我觉得那不像是自然的人脸。我赶紧凑近别墅想仔细看看这张脸,但是当我过去以后,这张脸却消失了,就好像被人突然拉回了屋里一样。我呆站在原地,想好好考虑一下刚才看到的事情,认真想想那到底男人还是女人的脸。可是当时距离太远了,我唯一能看清的就是这张脸的颜色,就像是那种白垩土的青灰色,而且表情生硬,十分骇人。我内心很恐惧,决定去拜访一下这户新邻居。我刚敲完门,就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打开了门,她那副丑陋的长相真让人望而生畏。

“‘你有什么事?’她说话有很重的北方口音。

“‘我就住在你家对面,’我指了一下我的房子说,‘我看你们刚搬过来,所以想问问你们是否需要帮忙……’

“‘如果需要帮忙,我们自然会去找你的。’说完,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受到这样无礼的对待,感到非常生气,于是转身就走了。回家后,我努力想让自己忘了这件事,可是整个晚上,我的脑海中都一直浮现出那张出现在窗口的奇怪的脸和那个粗鲁无礼的女人的样子。但是我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妻子,因为她平时非常胆小而且容易激动,我不希望让她承受我的不愉快。不过在就寝之前,我还是告诉了她对面的别墅已经有人住进去了,可是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通常来讲,我睡觉很死,家人常常打趣说没有任何东西能把熟睡中的我吵醒。可是那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的刺激,我比平时睡觉轻了很多。迷迷糊糊中,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屋里走动,应该是我的妻子,我意识到她似乎已经穿戴整齐,还披了一件斗篷。我嘟囔了几句话,大概意思就是为什么这么晚还要出门。我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妻子一眼,没想到在烛光的照耀下,她的脸竟然惨白惨白的,而且呼吸急促,紧张不安。她在整理斗篷的时候还偷瞄着我,生怕惊醒了我。那副做贼心虚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后来,她以为我还在沉睡,就悄无声息地溜出房去。没多久,我就听到了大门开合的嘎吱声。我坐起来,敲了敲床帮,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然后我看了一眼表,才三点。我的妻子竟然会在凌晨三点外出,她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我在**愣愣地坐了大概二十分钟,一直寻思着这件事,想为我妻子这种古怪的行为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可是我一头雾水,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大门又响了起来,我的妻子回来了。

“‘艾菲,大半夜的你去哪儿了?’她刚一进屋,我就直接问道。

“听到我的问话,她大吃一惊,接着就是一声尖叫。她这样的反应让我非常痛苦。因为我从这叫声中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内疚不安。我的妻子为人真诚,向来有一说一,可是当我看到她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房间,面对丈夫的询问却失声惊叫、难掩心虚时,我感到非常伤心失望。

“‘你怎么醒了,杰克?’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镇定地说道,‘我以为自己的动静已经很轻了呢。’

“‘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厉色地又问了一次。

“这时我注意到她解斗篷的手都在颤抖。‘难怪你会觉得奇怪,毕竟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其实是这样的,我睡到半夜觉得非常气闷,特别想出门去透透气。我觉得如果我不出去的话,就一定会晕倒的。我刚才在外面站了一小会儿,现在觉得舒服多了。’

“可是在她说话的整个过程中,一直没敢看我一眼,语调也和平时说话时完全不一样。我知道她在骗我。我没有理她,转身面向墙壁,觉得非常难过。我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怀疑我的妻子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她到底隐瞒了些什么?她刚才又到底去了哪里?我知道,如果不能彻底了解真相,我心里就永远不会踏实。可是她已然欺骗了我,我不想再接着问她了。那一夜,我始终辗转反侧,心神难安,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本来我第二天要进城的,可是因为这场风波,我也无心管理生意了。我的妻子同样如此。她一直都在偷偷观察着我,她肯定已经知道我不信任她了。所以她也一直坐立不安、六神无主。吃早餐时,我们两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饭后我立即走出家门去散步,想让自己在早晨的新鲜空气中好好想想这件事。

“我一路散步到了克里斯特尔宫,并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直到一点钟的时候,我才回到诺伯里。当我路过那栋别墅的时候,便抬头看了看那些窗户,希望能再看见昨天见到的那张脸。可是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当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到了令我多么震惊的一幕吗?当时别墅的门突然被打开,我的妻子竟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简直目瞪口呆,不过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的妻子显然更加惊讶。那一瞬间,她好像想立即回到那栋别墅里去。但她马上就明白这样的遮掩是徒劳的,于是便朝我走过来。虽然面色苍白,眼神躲闪,但还是努力展现出了一丝不相称的笑容。

“‘嘿,杰克,’她说道,‘我是过来看看新邻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你怎么这么看着我?难道你生气了?’

“‘看来,’我说道,‘你昨夜就是到这里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叫道。

“‘我现在完全确信,你昨夜肯定是来这里了。这房子里都住了些什么人?你为什么大半夜过来看他们?’

“‘我没来过。’

“‘你竟然还在骗我!’我气得大叫,‘你连说话的声音都和平时不一样了。我从来没有瞒过你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让我进去,让我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不要,杰克!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进去!’她叫嚷着,因为激动而大口地喘着粗气。当我走到别墅门口时,她猛地把我拽住,死命地将我拉到一边。

“‘求你了,杰克,不要进去,’她大喊道,‘请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发誓,到时候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的。如果你非要现在闯进去,只能是自找麻烦。’

“我使劲挣脱她,可是她又上来死死地抱着我,哀求道:‘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你好,是为我们以后的日子好。和我回家吧,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否则,咱们就再也不会有什么未来了!’

“她是如此恳切而又绝望地祈求着我,这让我动摇了,开始犹豫是不是应该闯进别墅去。

“‘要我相信你也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说,‘那就是你要立即停止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你当然可以守住自己的秘密不说,但是绝不许在三更半夜的时候离开家,也不许有任何事情隐瞒我。只要你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就既往不咎。’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还是信任我的,’她大松了一口气,轻松地说,‘你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吧。’

“她拉着我的袖子离开了别墅。临走时,我回头望了望那个窗口,看到那张铅灰色的脸也正在看着我们。这个神秘的怪人到底和我妻子是什么关系?我前一天看到的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和我妻子又是什么关系呢?这些谜团困扰着我,不解开它们,我就不能得到平静的生活。

“这之后的两天,我一直没有出门,我的妻子也信守了她的诺言,没有离开家半步。可是,到了第三天,她还是背叛了自己的承诺,也背叛了我。我发现她又去了那栋别墅。

“那天我去城里办事,本来应该乘坐三点三十六分那班火车回家的,不过我特意提前了一些,乘坐两点四十分的火车回来了。我刚到家,就看见女仆一脸惊慌地跑进了客厅。

“‘太太呢?’我问她。

“‘她应该是去散步了。’她回答道。

“我心里立刻产生了怀疑。我跑上楼,发现她确实不在房间里。我心烦意乱地往窗外一瞥,发现刚才那个女仆正跑过田野,向那栋别墅奔去。我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的妻子背着我又去了那里,并且还叮嘱女仆,如果我回家,就去通知她。我当时简直快气疯了,飞奔出房子,决定马上把这件事查清楚。在跑去别墅的路上,我看到艾菲和女仆正从小路赶回家去,可是我没有叫住她们。那栋别墅里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它查清楚。我来到别墅门前,没有敲门就直接闯了进去。

“别墅的一楼非常安静。厨房里烧着水,篮子里趴着一只黑猫,但是却空无一人。我跑到别的房间看了看,发现同样如此。于是我又跑上了二楼,结果情况也和一楼一样。整栋别墅连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的陈设和装饰都非常简陋,只有那间曾经出现过怪脸人的房间布置得异常温馨舒适。当我看到那屋里竟然挂着一张我妻子艾菲的全身照时,内心瞬间燃烧起一股痛苦、嫉妒的怒火。那张相片还是三个月前我给她拍的。

“我在屋里逗留了一会儿,确定家里确实没人后就离开了。我怀着沉重、悲痛的心情走回家去,我的妻子正在客厅等我。可是我实在不愿意跟她说话,于是径直走到书房。但我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她就跟着我进了屋。

“‘对不起,杰克,我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她说,‘但是我知道,一旦你了解了全部的内情,你就肯定会原谅我的。’

“‘那就把这些内情通通告诉我吧。’我说。

“‘不,我不能说,杰克。’她大喊道。

“‘如果你坚持不肯告诉我那栋别墅里住着什么人,你把照片送给了谁,那我们就彻底失去对彼此的信任了。’我说完这些话就离开家了。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昨天发生的事,直到现在,我一直都没再见过她。现在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你了。这是我和艾菲第一次出现矛盾,我感到非常痛苦,并且不知所措。今天早上,我突然想到了你,所以就立即赶来找你了,我希望你可以帮助我。如果我的叙述中有哪一点不够清楚的话,请你指出来。不过,你能不能先告诉我目前应该怎么做,我实在不想再承受这样的煎熬了。”

尽管这个人因为激动不安而讲得不够连贯,但我和福尔摩斯还是完全感受到了这件事的神秘离奇。我的朋友托着下巴,安静地听完这个故事,接着就陷入了沉思。

“请问,”福尔摩斯开口说道,“你能确定你看到的那张怪脸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吗?”

“不能。虽然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张脸,但是距离都很远。”

“不过很显然,你对这张脸的印象可不怎么样。”

“它的颜色非常奇怪,而且表情极为僵硬。当我想走近瞧瞧的时候,它就突然消失了。”

“从你妻子向你索要一百英镑开始,到现在有多久了?”

“差不多两个月了。”

“你曾经见过她前夫的相片吗?”

“没有,据说他去世后没多久,亚特兰大就着火了,我妻子所有的文件都被烧毁了。”

“她不是还有一张死亡证吗?你说你见过的。”

“是的。那是火灾之后她拿到的副本。”

“你见过她在美国的亲戚朋友吗?”

“没有。”

“那你收到过从美国寄来的信件吗?”

“也没有。”

“非常感谢。让我好好想想这件事情。如果这家人现在仍然没有回到别墅的话,事情就有些麻烦了。不过我认为他们之所以会离开,是因为昨天提前得到了警告,在你到之前就先躲开了,现在极有可能已经回去了。我看事情并不难办。你现在就回到诺伯里去,看看那栋别墅的住户是否已经回来了。如果你确定那里有人,不要硬闯,发个电报给我就行了。我们会在收到电报一小时后赶到你身边,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那如果他们一直没回来怎么办?”

“那我明天就去诺伯里,和你商量接下来的对策。好了,先生,再会吧。不过请听我一句劝,在事实真相没有完全搞清楚之前,不要再自寻烦恼了。”

“华生,我看事情不妙啊,”送走格兰特·芒罗先生之后,福尔摩斯这样说道,“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有些难办。”我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其中肯定有诈。”

“那使诈的人是谁呢?”

“肯定就是那个住在唯一温馨舒适的房间里,还把这位女士的照片挂在墙上的人。华生,我现在对那张奇怪僵硬的脸可是非常感兴趣呢,这件案子我一定不能错过。”

“这么说,你已经根据刚才那些叙述作出推论了?”

“是的,不过只是暂时的推论而已。但是如果这推论不正确,我肯定会大吃一惊的。我认为住在别墅里的神秘人,就是那位女士的前夫。”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如若不然,她何必如此惊慌失措,拼命阻止丈夫进入那栋别墅呢?依我看,事情应该是这样的:这位女士在美国和某人结了婚,可是她的前夫却沾染了某种恶习,或者是患上了某些可怕的疾病,以致人人避而远之。于是她最终把他抛弃,回到英国来,改名换姓,想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她给现在这位丈夫看的,可能是别人的死亡证明。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再婚三年了,并自认为已经完全摆脱之前的生活了。可是很不幸,她的前夫或者是前夫的姘头发现了她的踪迹,并写信威胁这位女士,说要把她的秘密曝光。所以她才会管丈夫要去一百英镑,她是想借此摆脱他们的纠缠。可是他们却不肯善罢甘休。当芒罗先生告诉她对面的别墅有了新住户的时候,她知道前夫已经追过来了。于是她趁丈夫熟睡后,就跑去找他们,希望可以不要再来打扰她。但是这次尝试失败了,所以她第二天又去了一次。但不巧碰到了现在的丈夫,所以只得承诺再也不去了。可是两天之后,那种摆脱前夫纠缠的强烈心理又一次占了上风,于是她再次前往进行尝试,并且带去了前夫索要的她的相片。但是又非常不巧,她的丈夫提前回到家里,她知道他肯定会赶来的,所以让别墅里的住户提前藏到了附近的树林里。于是,芒罗先生就扑了个空。但如果今晚他肯再去瞧瞧的话,就会发现房子里的住户已经回来了。你同意我这个推论吗?”

“可是你这全都是猜测啊。”

“但你必须承认我的推论与所有已知事实完全相符。如果将来出现了新的、不符合我这个推论的情况,我们也可以重新设想别的可能。不过现在,在芒罗先生给我们发电报之前,我们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所幸等待的时间并不长,茶点刚结束,我们就收到了电报。

电报内容如下:

别墅住户已回,再次看到窗内的怪脸。望乘坐七点钟的火车前来,处理此间事物。

当我们到达诺伯里的时候,芒罗先生已经站在月台上等候我们了。借着车站的灯光,可以看出他脸色惨白,心事重重,全身发抖。

“先生,他们回来了,”他用力地拽着福尔摩斯的袖子说道,“我看到别墅里有亮光。我们现在必须直截了当地把这件事解决掉。”

“难道你已经有打算了?”

“是的,我要硬闯进去,我一定要亲眼看看别墅里到底住着什么人,而且我需要你们二位充当见证人。”

“可是你的妻子已经告诫过你不要再追查这件事情了,你还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吗?”

“是的,我一定要亲眼看看。”

“好吧,我会支持你的。毕竟了解清楚事实真相总好过终日胡思乱想。咱们还是立刻赶过去吧,虽然我们这种行为触犯了法律,但我觉得为了查清真相,这也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天空阴沉灰暗,当我们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路时,开始飘起了毛毛雨。格兰特·芒罗先生迫不及待地一路小跑着,我和福尔摩斯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你们看,那就是我家,”他指着透过树丛隐约闪现的灯光,小声说道,“而这就是困扰我生活的别墅。”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别墅跟前。别墅的大门虚掩着,露出一缕黄色的灯光,楼上的一扇窗户也因房间内开着灯而显得异常明亮。我们抬头望上去,只见一个人影从窗前一闪而过。

“是那个怪脸人!”芒罗先生大喊道,“你们也看见了,真的有人在屋里。跟我来,让我们看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刚走到门前,别墅里就冲出来一个女人。因为她背着光,所以我看不清她的长相,但我看到她高举着双手,样子仿佛是在恳求。

“看在上帝的份上,杰克,不要进来!”她大喊道,“我就知道你今晚会来的。请你一定要三思,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已经无法继续相信你了,艾菲,”他吼叫着,“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要进去看看!我和我的朋友一定要把这件事彻查清楚!”他一把推开自己的妻子,往屋里走进去,这时一个老妇跑出来,想把他拦住,可是也被他推到了一边。转眼间,我们三人都已上到了二楼。芒罗先生飞奔到那间亮着灯的屋子里,我们也一起跑了进去。

这是一件卧室,布置得又温暖又舒适,桌子和壁炉台上各点着两根蜡烛。在卧室的一角,一个小女孩坐在桌旁。听见有人进屋,她就转过身去,背冲着我们。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戴着洁白的手套。突然,她把脸转向我们,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她的脸非常奇怪,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铅灰色,而且毫无表情。但是很快,谜底就被揭开了。福尔摩斯笑着伸出手来,把一张面具从这个小女孩的脸上摘了下来。啊,原来这是一个黑人小女孩。看到我们吃惊的样子,她笑得露出了一排白牙。看到这种情景,我也哈哈大笑起来。此时,芒罗先生呆立原地,用手按着喉咙,惊愕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上帝啊,”他终于开口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让我来告诉你吧,”他妻子的目光依次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掠过,既坚定又自豪地说道,“既然你非要逼我说出真相,那咱们就只能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的办法了。我的前夫虽然在亚特兰大去世了,但是我们的孩子还活着。”

“你们的孩子?”

她拿出一个银质盒子说道:“你从来没见过这里面的东西吧?”

“是的,我以为盒子坏了,打不开了。”

她把盒口上的弹簧一按,盒盖就弹开了。盒子里只有一张男人的相片。这个男人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可是却具有明显的黑人血统。

“他叫约翰·赫伯龙,”这位夫人说道,“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我嫁给他之后,与所有的白种人都断绝了关系,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我们唯一的孩子——露西,竟然继承了她父亲的血统,甚至比自己的父亲还要黑,虽然这种现象在黑人和白人的通婚中并不少见。但是不管露西的肤色如何,她都是我唯一的宝贝女儿。”听到母亲的这番话,那个小女孩跑过去抱住自己的妈妈。“因为露西的身体不太好,我担心把她带来英国会让她水土不服,所以就把她托付给我们从前的仆人——一个忠实可靠的苏格兰女人。我根本没想过要抛弃小露西。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你,杰克,我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所以我不敢告诉你我还有一个孩子的事实。请上帝宽恕我吧,我为了得到你的爱,竟然欺骗了你。我知道,我只能在你们两人中选择一个,为了自己的爱情,我懦弱地舍弃了幼小的女儿,选择了你。三年了,我始终把这个秘密深藏在心底,只能从保姆口中得知孩子过得好不好。终于,我再也无法承受骨肉分离的煎熬了,打定主意要冒险把孩子接来,哪怕只在我身边待几个星期也好。于是我寄给保姆一百英镑,让她住到这栋别墅来,成为我们的新邻居。我还嘱咐她不要让小露西到处乱跑,而且要把她的脸和手臂都遮起来,不能让外人看到。这样,即使有人从窗口看见了她,也不会发现她是个黑人小女孩,并由此产生什么流言飞语了。可是我却因为过于小心翼翼而露出了马脚,本来是想把你瞒住,结果却欲盖弥彰,适得其反。

“她们已经住进别墅这件事还是你先告诉我的。我知道我应该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去看孩子,可是我太激动了,根本无法入睡。又因为你一向睡觉很死,所以我就偷偷溜了出去。可是没想到你却发现了这件事,并开始怀疑我。第二天咱们俩在别墅门口撞了个正着,可是你出于对我的信任和爱,原谅了我。三天之后,你怒气冲冲地闯进别墅,可是保姆已经带着孩子提前从后门躲出去了。好了,现在真相大白了,你决定怎么处理这件事?”说完,她紧紧握起了拳头,有些不安地等待着丈夫的回答。

“为什么咱们三人不能回家慢慢商量呢?”他说道,“虽然我没有多高尚,但是艾菲,我还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我和福尔摩斯也跟在他们一家人的身后离开了那栋别墅。这时,福尔摩斯拽了一下我的袖子。

“我看,”他说,“咱们还是回家去吧,这里已经不需要咱们了。”

整个晚上,我的朋友对这件案子都没有再发表任何评论,直到他打算就寝时才对我说道:“华生,如果以后我再像今天这样盲目自信,或者对案件调查不够深入,请你一定要轻轻地提醒我一句‘诺伯里’,我将万分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