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
我在结婚之后就买下了一个诊所,打算重新行医。这个诊所位于帕丁顿区,它的上一任主人是老法夸尔先生。其实老法夸尔先生在从前很长一段时间内,业务非常不错,收入颇丰。可是随着他的年纪逐渐老迈,又身患舞蹈病难以治愈,所以来他这儿看病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人们普遍相信,只有身体健康的医生才能治愈他人的疾病;如果一个医生对自身的病痛都无能为力,那么自然就不可能得到病人的信任。正因如此,随着老法夸尔先生身体的日渐衰弱,他的收入也就日渐微薄。等到我买下他的诊所时,他的年收入已经从一千二百英镑缩水至三百多英镑了。可是我自信于年轻力壮,身强体健,相信自己可以在几年之间,就让这个诊所恢复昔日的辉煌。
诊所开张之后的三个月,我一直非常忙碌,几乎没怎么见过福尔摩斯。因为每天的业务就足够让我焦头烂额了,所以根本没时间去贝克街。至于福尔摩斯,我相信,如果没有案子可查,他肯定也是极少外出的。
六月的一个清晨,我刚刚吃完早餐,正在看《英国医务杂志》的时候,忽然有人按门铃,接着,我就听到我的老朋友那高亢尖刺的说话声,这简直太让我吃惊了。
“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风风火火地走进屋内说道,“见到你真高兴!我想,尊夫人已经从‘四签名’那件案子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了吧?”
“是的,我们夫妻俩都很好。”我高兴地抓着他的手回答道。
“同时我还希望,”他坐下之后接着说道,“你可以在忙于医务工作之余,继续关注一下你一直非常感兴趣的推理法。”
“哈哈,我怎么会把它们落下呢,”我说,“昨天晚上,我还把咱们破获的所有案件都分类整理了一下呢。”
“你不会觉得咱们的资料搜集工作已经结束了吧?”
“当然不会,我一直期盼着可以拥有更多这样的经历呢!”
“那么,今天就出发怎么样?”
“当然可以。”
“如果咱们的目的地有些远,比如说伯明翰,你也觉得没问题吗?”
“只要你愿意,当然没问题。”
“那你的诊所怎么办?”
“我以前帮旁边那间诊所的医生代过班,他一直想还我这份人情呢。”
“哈哈,太好了!”福尔摩斯靠倒在椅背上,眯起眼睛敏锐地看着我,说道,“你最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夏天的感冒确实很令人着恼。”
“的确如此,我上个礼拜患了重感冒,整整在家里待了三天。不过,我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
“是的,现在的你看起来非常健康。”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前几天生病了?”
“亲爱的华生,我的方法你应该很熟悉了。”
“这么说,又是用的推理法?”
“当然了。”
“那你是从哪一点上看出来的呢?”
“你的拖鞋。”
我看了看脚上那双新买的漆皮拖鞋。“你是怎么……”可是没等我说完,福尔摩斯就开口了。
“这是一双新拖鞋,”他说,“应该刚买来几个星期。可是朝向我这一侧的鞋底却已经被烧焦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拖鞋沾水后,在烘干的过程中不小心烧到的。可是我又发现你的鞋面上还粘着一张写有店员代号的圆纸片。如果拖鞋被水打湿过的话,这张纸片肯定早就掉了。所以这鞋一定是在你把腿伸向壁炉烤火时烧焦的。可就算是在这样潮湿的六月天里,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也不会随便烤火的。”
和福尔摩斯其他那些推理一样,只要经过他的解释,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简单。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略带挖苦地笑了起来:“或许我的解释让事情变得太简单了,”他说道,“看来我应该略去原因,直接把结果告诉别人,这样肯定会让对方大吃一惊、印象深刻的。华生,你决定去伯明翰了?”
“当然。先跟我说说这是怎样的一件案子吧。”
“等咱们上了火车再说吧。我的委托人正在外面等着咱们呢。你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出发了吧?”
“请稍等一下。”我赶忙给旁边诊所的大夫写了一张便条,然后跑到楼上去和妻子简单说了几句,最后冲出家门,在门口的台阶上追上了我的朋友。
“你的邻居也是当医生的?”福尔摩斯看了一眼旁边那家大门上的黄铜门牌说道。
“是的,他和我一样,都买了一个诊所。”
“这个诊所有年头了。”
“嗯,我们俩家的诊所都是和这栋房子一起建成的。”
“可是你的生意却更好一些。”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你是看出来的?”
“通过门口的石阶。你看,你家的石阶比他家的磨损更严重一些,大概薄了三英寸。唔,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坐在马车里的先生名叫霍尔·帕克罗夫特,是咱们的委托人。嘿,车夫,请快一点儿,我们还要赶火车呢!”
我在这位委托人的对面坐下,打量着他。他很年轻,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看起来真诚而坦率。他留着一撇略带卷曲的黄色胡子,戴着一顶体面的礼帽,穿着一身简单大方的黑色套装,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机灵聪敏的城市青年的样子。这类年轻人通常被叫做“伦敦佬”[1],他们组成了英国最为著名的义勇军团。在整个英国,这一类人比其他阶层涌现出了更多的体育家和运动员。这位帕克罗夫特先生,脸色红润,看起来心情不错,但是嘴角却微微向下撇,透露出一种悲伤的情绪。不过直到我们三人坐上了开往伯明翰的火车,我才搞清楚他碰上了什么麻烦事。正是因为这件事的困扰,他才赶来向福尔摩斯求助。
“我们要在火车上耗费一个小时零十分钟,”福尔摩斯开口说道,“帕克罗夫特先生,请把你告诉过我的那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再重新讲一遍吧,这样既可以让我的朋友了解事件经过,又可以让我对案情再加深一遍认识。请你尽量说得详尽一些。华生,咱们这次办理的案子,或许会有些玄机,但也或许什么都没有。不过,案情本身确实显现出异乎寻常和荒诞不经的特点,这些都是咱俩感兴趣的地方。好了,帕克罗夫特先生,请开始吧。”
这位年轻的先生目光闪闪地看着我。
“这件事最让我困扰的是,”他讲道,“我好像彻底上当了。可是看起来又似乎没有上当,我也看不出任何能显示我已经上当的迹象。可是,如果我真的放弃这份工作,到头来却发现这不是一场骗局,那我肯定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了。虽然我不善言辞,不过华生先生,我会尽可能把这件事讲清楚的。
“我以前是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的职员,这家商行就在德雷珀广场近旁。可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商行被牵涉进委内瑞拉债券案,并大受冲击,最终导致破产。当时,商行里包括我在内的二十七名员工全部被辞退。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临走时,考克森先生写了一份对我的工作态度和业绩都十分肯定的鉴定书给我。随后,我到处求职,可是僧多粥少,我一直没能再找到工作。我之前的薪金是每周三英镑,直到被辞退前,我一共攒下了七十英镑的存款。但是这点积蓄很快就被我用光了。当时的我几乎是走投无路了,连寄求职信时需要的信封和邮票都没钱买。我为了找工作,跑了很多地方,连靴子都磨破了,可是仍旧一无所获。
“终于,我得到一个消息,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位于龙巴德街的最大的证券商行——有一个空缺职位。你或许不是很熟悉伦敦东部的中央邮政区那里的情况,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讲,这家证券商行是全伦敦最有钱的商行之一。他们公司规定,应聘者必须以求职信的方式来应征工作。于是,我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他们寄去了那份鉴定书和我的工作申请,毕竟我知道应征成功的几率是非常小的。但是出乎意料,我居然收到了那家公司的回信。信中通知我,下礼拜一去商行面试,如果我的外形条件符合他们的要求,就可以立即上岗。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申请会被选中,有人说是经理从一大摞求职申请里随便抽出来的。反正无论如何,我是幸运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信里说,薪金是每周一英镑,但这只是开始,职务则和我在原来那家商行里一样。
“现在就是我要说的重点了,也是整件事的奇怪之处。我家住波特巷17号,那里靠近汉普斯特德。就在我收到回信的当天晚上,我正在家中抽烟,房东太太送进来一张印有‘阿瑟·平纳,财经人’字样的名片。我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找我。不过我还是把这个人请了进来。来者中等个头,头发、眼睛和胡子都是黑色的,鼻尖发亮。他步履轻盈,语速极快,看起来是个急性子。
“‘你一定就是霍尔·帕克罗夫特先生了?’他问我。
“‘是的,先生。’我把椅子拉到他面前。
“‘你之前是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的职员?’
“‘是的,先生。’
“‘现在又被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录用为书记员?’
“‘是的,先生。’
“‘哈,是这样,’他说道,‘我了解到你在理财方面的能力很出色,业绩非常好。你肯定还没忘记老东家的帕克经理吧?他对你可是赞赏有加。’
“听到这种夸赞,我自然非常高兴。虽然我在工作上确实很能干,但从没想到能得到这么高的褒奖。
“‘你的记忆力非常不错吧?’他问道。
“‘还可以吧。’我自谦地说。
“‘失业期间,你还关注商情吗?’
“‘关注。每天早上,我都会留意证券交易所当日的牌价表的。’
“‘真是有心人啊,’他说道,‘不过生财之道正是如此。如果我想现在考考你,你应该不会介意吧?请问,艾尔郡股票今天的价格是多少?’
“‘一百零六英镑五先令到一百零五英镑十七先令半。’
“‘新西兰统一公债的价格呢?’
“‘一百零四英镑。’
“‘那布洛肯·希恩股票的价格呢?’
“‘七英镑到七英镑六先令。’
“‘太棒了!’他高兴地说道,‘全答对了。亲爱的朋友,你真不应该只满足于当一个小小的书记员,你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才华!’
“你们可以想到,听到这番话我是多么吃惊。我说道:‘但是别人可不这么想。我能找到现在的这份工作就已经很知足了,我非常珍惜它。’
“‘你实在不应该妄自菲薄,先生。以你的才华,你本应得到更大的发展。如果你到我这里来,我付你的薪水将远远高于你在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赚到的,我提供给你的职位也和现在的书记员有着天壤之别,虽然相对于你的才华,这些待遇还是太低了。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让你什么时候去入职?’
“‘下礼拜一。’
“‘哈哈,我打赌,你是不会去的。’
“‘为什么?’
“‘因为下礼拜一,你要去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出任经理一职。这家公司一共拥有一百三十六家分所,其中有两家分别设在布鲁塞尔和圣雷莫,剩下的则全部在法国境内。’
“听了他的话我大为诧异。‘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家公司。’我如实说道。
“‘这并不奇怪,’他说,‘因为这家公司是由私人资金创建的,而且业务往来量很大,生意兴隆,所以一直经营得很低调,没有进行过宣传。我弟弟哈里·平纳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之一,现在在董事会里当总经理。他知道我人脉很广,所以希望我能够为他物色到一位薪水低廉,精明强干,愿听吩咐的年轻人。我从帕克那里听说了你,觉得你就是不二人选,所以特意今晚过来拜访你。我们将付给你每年五百英镑的薪酬,虽然这实在是寒酸了些。’
“‘五百英镑!’我喊道。
“‘确实是少了点,但这只是开始而已。另外,你还可以从你的代理经销商完成的营业额中抽取百分之一的雇用金。相信我,这笔收入会远远高于你的薪金的。’
“‘可是五金方面我一窍不通啊。’
“‘哪儿的话,我亲爱的朋友,你不是懂会计吗?’
“我脑子里嗡嗡乱响,简直连坐都坐不稳了。突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说,‘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给我的年薪只有二百英镑,但是这家商行非常保险可靠,而我对你所说的这家公司实在知之甚少……’
“‘啊哈,果然精明!’他兴奋地大喊,‘你就是我们迫切需要的人才。你有自己的主意,从来不会轻信别人。这样吧,这是一百英镑,如果你决定来我们这里工作,就把它收下,算是我预支给你的薪水。’
“‘成交,’我高兴地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入职?’
“‘明天中午一点,地点是伯明翰,’他说,‘我兜里有封信,明天你把它拿给我弟弟就行了。公司的临时办公室设在科伯莱森街126号乙。当然,他对你的录用只是个形式而已,实际上你已经是公司的一员了。’
“‘平纳先生,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了。’我说。
“‘你太客气了,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不过为了形式上的完整,咱们还是要把那些细节上的小问题都处理清楚。现在请你在纸上写明:我愿意加入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并担任经理一职,年薪不低于五百英镑。’
“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他把我写好的东西收进了口袋。
“‘还有一个小问题,’他说,‘你打算怎么回复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的聘用呢?’
“幸亏他提醒了我,否则我都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件事呢。‘我会写一封辞职信的。’我说。
“‘不,不,我恰恰希望你不要写这封信。为了争取到你,我和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的经理发生过争吵。我跟他说希望你可以去我们那里工作,可是他却粗鲁无礼地指责我从他们公司里挖走人才。我气不过,就说:“如果你们真的把他当人才,就不可能给他这么低的薪金。”他却说:“那是他自愿的。”我说:“我愿意拿出五英镑来和你打赌,如果我成功聘用到他,那你们就再也不会得到任何来自于他的回复。”他说:“没问题!他得以逃离平民窟,全是仰仗着我们,我不相信他会忘恩负义。”这是他的原话。
“‘他竟然如此不讲道理!’我气得大喊,‘我和他素不相识,没必要照顾他的感受,既然你不希望我写,那我自然不会写的。’
“‘那好,一言为定!’他站起身来说道,‘非常高兴你这样的人才可以加入我们的团队。这是我预付给你的一百英镑,这是你需要交给我弟弟的那封信。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地址,科伯莱森街126号乙,一点钟请准时过去。晚安,希望你可以步步高升!’
“我们两个人差不多就谈了这么多。华生先生,你当然可以想到,这突如其来的好运让我感到多么兴奋。当天夜里,我久久无法入睡,第二天很早就乘火车赶到了伯明翰。我在一家位于新大街的旅馆订好了房间,然后就去找那个平纳先生告诉我的地址。
“我比约好的时间提前到了十五分钟,但我觉得这应该没什么。126号乙其实是一条甬道,它的左右两边都是大型商铺。沿着甬道走进去,尽头处有一道石梯,走上石梯就能看见许多套间,这些房子的租户都是一些小公司或者自由职业者。我查看了墙上的租户名单,却没有找到那家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我有些慌乱地站在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这时走上来一个人,而且还和我打了个招呼,我看到他和昨晚来我家的平纳先生长得非常相像,身材和嗓音也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他的脸刮得很干净,头发颜色也浅得多。
“‘想必你就是霍尔·帕克罗夫特先生了?’他问道。
“‘是的。’
“‘我正要上来等你呢,没想到你提前来了。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封我哥哥写的信,信中对你可是赞不绝口。’
“‘我刚才正在找你们公司的办公室呢。’
“‘这里的办公室都是我们上礼拜刚刚租的,还没来得及挂上招牌。跟我来,咱们去办公室好好谈谈吧。’
“他带着我一直走到了最顶层,在那里,我看到两间狭小陈旧、脏乱不堪的房间,屋里连窗帘和地毯都没有。我本来以为这家公司的办公室应该是宽敞明亮、干净舒适并且拥有很多员工的,就像我们常见的那样。但是我在这里只能看见两把木椅,一张小桌,桌上有一本账本,地上有一个纸篓,除此之外,整个房间别无他物。
“‘帕克罗夫特先生,请你不要失望,’这位经理看到我一脸怀疑的样子,解释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公司虽然资金雄厚,但从来不爱在场面上充阔气。请坐吧,我哥哥是不是让你带给我一封信?’
“我将信递给他,他非常认真地看了一遍。
“‘唔,看来阿瑟非常信赖你,’他看完信说道,‘我了解阿瑟,他一向是慧眼识人的。我们兄弟俩,哥哥深信伦敦人最有责任心,而弟弟却觉得伯明翰人更可靠,不过这一次我决定接受他的建议。现在我宣布,你已正式被我公司录用了。’
“‘那我都要负责些什么工作呢?’
“‘未来你的主要工作就是管理巴黎的货仓,负责向那一百三十四家的法国代理经销商运送英国瓷器。这批英国商品将在一个星期之内购齐。所以在这七天之内,你还需要留在伯明翰做一些其他工作。’
“‘什么工作?’
“他没直接回答我,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很大的、红色封皮的书来。
“‘这本是巴黎工商行名册,’他说,‘第一列是人名,后面是他们所属的行业名。请你把名册带回去,摘录出所有的五金商以及他们的地址。这对咱们公司很有用处。’
“‘好的,我会办好的。可是这些东西难道没有现成的分类表吗?’
“‘当然有,可是那些表并不准确,而且和咱们公司的分类方法也不一样。请你尽快完成任务,我希望在星期一中午十二点就能看到你的工作成果。好了,帕克罗夫特先生,再会吧。如果你对工作表现得充满**,并且踏实肯干,你就会发现你的东家还是非常不错的。’
“我带着那本书回到了旅馆,心里觉得很矛盾。一方面,我确实被他们录用了,而且还实实在在地拿到了一百英镑;另一方面,这家公司连招牌都没挂,而且那破败的办公室以及我所亲眼目睹的一切都让我对雇主的经济状况产生了怀疑。可是无论如何,我确实拿到了薪酬,于是我开始安心工作。整个礼拜天我都在埋头抄录,可是到了礼拜一,我只抄到了H打头的那些商家。没办法,我只能去那间仿佛被打劫过似的办公室里找我的老板,告诉他恐怕要到礼拜三才能抄完。可是到了礼拜三,我仍旧没有抄完,于是又拖到了礼拜五,也就是昨天,才算完成这项工作。完成后,我赶忙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总经理。
“‘非常好,’他说道,‘但是我或许把这项工作想得太简单了。这份分类单的用处非常大。’
“‘为公司作出贡献是我的荣幸,这份名单可着实花费了我不少工夫呢。’
“‘嗯,’他说道,‘现在你还要再抄录一份所有出售瓷器的家具店的名单。’
“‘好的。’
“‘明晚七点钟,你可以过来一趟,告诉我具体的进展。还有,工作不要太拼命,以免累着自己,我建议你可以在一天的工作之后,去戴斯音乐厅放松放松,那里的音乐会让你的心情非常愉快的。’他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可是当我看到他的笑容时只觉得汗毛倒立,因为他的左上排第二颗牙齿上乱七八糟地镶着金牙。”
听到这儿,福尔摩斯激动地搓了搓手,我则有些不解地看着帕克罗夫特先生。
“你一定很困惑吧,华生医生?”这位委托人看着我说道,“因为当那位哥哥在伦敦拜访我,并得知我不会去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时,大笑起来,我发现他嘴里同样的位置上也乱七八糟地镶着一颗一模一样的金牙。一样的金牙,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声音,虽然胡须和头发并不相同,但是这些都可以通过剃刀和假发来改变。当时我就立刻明白了,这个所谓的‘两兄弟’其实就是一个人。兄弟俩长得一样并不稀奇,但如果在同一个位置镶一种形状的金牙就非常不可思议了。这位总经理彬彬有礼地把我送出办公室,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走在街上。后来我回到了旅馆,一个劲儿地用凉水冲着自己的脑袋,把整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这个人为什么要让我来伯明翰?他为什么在我来之前就赶到了这里?他又为什么要给自己写信?总之,这些谜团让我伤透脑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猛然想起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些困扰着我的难题,或许到了他那里就会被解释得清清楚楚。所以,我立刻乘坐晚班火车回到伦敦,今天一早就去找了福尔摩斯先生,并邀请两位一起去伯明翰查个究竟。”
帕克罗夫特先生讲述完毕之后,我们三人都陷入了沉默。这时福尔摩斯斜眼看了看我,然后靠倒在椅背上,流露出一种心满意足并打算加以评论的表情,那样子就好像是一位品酒师刚刚品尝了第一口佳酿一样。
“华生,是不是非常不错?”他说,“这件案子里有非常多有趣的地方,我知道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咱们两个这次去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设在伯明翰的简陋办公室里拜访阿瑟·平纳先生的经历一定会非常有意思的。”
“那我们应该以什么理由去见他呢?”我问。
“这非常容易,”帕克罗夫特先生说道,“我会告诉他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想来公司应聘,希望我可以为你们引见一下总经理。”
“这个理由很好,”福尔摩斯说道,“我非常期待见到这位神秘的平纳先生,并看看他到底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小诡计。亲爱的朋友,你到底是哪一点吸引了他,以至于他要如此高薪地聘用你呢?或许……”讲到这里,福尔摩斯不再继续说下去了,而是咬着指甲,失神地望向窗外,他的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我们三人抵达新大街。
晚上七点的时候,我们来到了科伯莱森街。
“我们提前过来根本没用,”帕克罗夫特先生说道,“因为很显然,除了我们每次约定好的会面时间之外,这个办公室根本不可能有其他人过来。”
“这一点非常值得注意。”福尔摩斯说道。
“快看!”我们的委托人突然喊道,“是他!他就在我们前面!”
他伸手指着一个个子很矮、皮肤黝黑、衣着整洁的男人。只见这个人在街的另一边慌慌张张地一路小跑,然后急匆匆地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从报童手里买了一张报纸,接着就拿着报纸进入到那间办公室去。
“他进办公室了!”帕克罗夫特先生大叫道,“快跟我来,我会尽量让事情看起来简单一些的。”
我们一起来到五楼的一间房间门口,看见房门虚掩着,帕克罗夫特先生敲了敲门,随后就听到屋里传来“请进”的声音。我们走进去,发现屋内陈设果然如这位委托人所说,确实是简陋之至。我们刚才见过的那个男人,此刻正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桌子边上,桌上还摊着那张报纸。他抬起头看着我们,脸上显露出一种极端悲痛的神情,或者说,更像是大难临头时表现出的异常恐惧的神情。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双眼瞪圆,呆呆地看着我们的委托人,仿佛不认得他似的。根据帕克罗夫特先生那大吃一惊的表情,我们知道,他的老板平时绝不是这副模样。
“你看起来很糟糕,平纳先生。”霍尔·帕克罗夫特说道。
“唔,我的身体有些不舒服,”这位总经理极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舔了舔嘴唇说道,“这两位先生是……”
“这是哈利斯先生,来自伯蒙奇;那是普赖斯先生,就是本地人,”帕克罗夫特先生机灵地回答道,“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工作经验丰富。可是和我一样,他们前一阵子也都失业了。所以我把他们带过来,想看看你是否可以在咱们公司里帮他们找到合适的职位。”
“没问题,”平纳先生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一定尽力帮你们找到合适的工作。请问,哈利斯先生,你过去是做什么的?”
“我是当会计的。”福尔摩斯回答道。
“太好了,你正是我们急需的人才。普赖斯先生,你呢?”
“我以前是做书记员的。”我说。
“我会尽量为你们争取到名额的。一旦公司作出决定,我就会立刻通知你们。好了,你们可以走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需要安静一下!”
这突然叫嚷出来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们大吃一惊,仿佛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和福尔摩斯互相看了看,帕克罗夫特先生则向平纳先生走近一步。
“平纳先生,你怎么忘记了?我和你约好今天来这里向你汇报工作进展的啊。”他说。
“是的,是的,”平纳先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请稍等片刻,当然,这两位先生也可以留下来,只要你们愿意的话。三分钟之后,我就会回来。”他站起身来,礼貌地冲我们一点头,然后从房间另一边的大门走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低声说道,“他会不会逃走了?”
“绝对不会。”我们的委托人肯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那扇门并不通向室外,而是通向套间。”
“你确定里面没有其他出口?”
“我确定。”
“套间里有家具吗?”
“至少昨天还没有。”
“那他到底要进去做些什么呢?真是太让人费解了。这个平纳先生看起来被吓坏了,有什么事把他吓成这样呢?”
“他肯定开始怀疑我们的身份了,或许已经猜出我们是侦探了。”我说。
“是的,我看就是这样。”霍尔·帕克罗夫特大声说。
福尔摩斯并不认同我们的观点。“他被吓到并不是因为我们,在咱们来之前他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我想原因只能是……”这时,套间里突然传出一阵很响的拍打房门的声音,福尔摩斯停下了话头。
“他怎么在里面敲起门来?”帕克罗夫特先生惊讶地喊道。
这时拍门声又响了起来,而且比之前的声音还要大。我们三个注视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看了看福尔摩斯,只见他神情严肃,紧张而又激动地向前探着身子。接着,门内又传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咚咚的木头碰撞声。福尔摩斯突然猛冲过去,发疯似的想把那扇门推开。可是门是从里面插上的,他一个人根本推不开。于是我和我们的委托人一起帮助福尔摩斯使劲地撞着门。很快,门上的两个合叶都被我们撞断了,大门“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我们冲进去,发现套间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短暂的错愕过后,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另一扇小门,它就在我们进来的屋角旁边。福尔摩斯跑过去打开门,我们看到地上扔着一件外衣和一件背心,门后有一个挂钩,那个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此刻正挂在那个钩子上——他用自己裤子上的背带上吊自杀了。他双腿蜷曲,脑袋以一种骇人的角度挂在胸前。刚才那个拍门的声音就是他的双脚敲打这扇小门时发出的。我赶忙将他举高一些,福尔摩斯和霍尔解开系在他脖子上的背带,我们看到那根背带已经深深地勒入了他那青灰色的脖颈中。我们把他抬出来,让他躺下,只见他脸色土灰,嘴唇青紫,呼吸微弱,看起来甚是吓人,和五分钟之前我们见到那个经理简直是判若两人。
“华生,他还救得活吗?”福尔摩斯问我。
我弯下腰来,仔细检查着这个人的伤势。虽然他的脉搏十分微弱,而且时断时续,但是他的呼吸却越来越顺畅,眼皮也微微轻颤,并且露出白眼球来。
“本来情况很危急,”我说道,“但是现在已经没事了。请把窗户打开,再给我拿些凉水来。”我把他的上衣解开,洒了些凉水在他脸上,然后给他进行人工呼吸,直到他自己可以顺利地呼出第一口气。
“行了,让他自己慢慢恢复恢复就好了。”我说。
福尔摩斯把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站在桌子旁边。
“我认为咱们已经可以报警了,”他说道,“等警察过来以后,咱们就把这件案子交给他们。”
“可是,我到现在仍是一头雾水,”帕克罗夫特先生挠挠头说,“虽然他们费尽心思让我来到伯明翰,但是……”
“一切已经非常明显了!”福尔摩斯毫无耐心地说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最后的行动。”
“这么说,其他那些细节你也都了解了?”
“再清楚不过了。华生,你觉得呢?”
我耸了耸肩膀,说道:“我承认,对于这件事,我确实感到莫名其妙。”
“如果你们好好想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
“到底是什么结论呢?”
“唔,这件案子中有两个十分关键的细节:第一,他们要求帕克罗夫特先生写下一份加入这家荒唐的公司的声明,你难道不觉得这一点非常奇怪吗?”
“我确实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份声明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因为通常来讲,这类约定都是口头形式的,实在没有什么非写下来不可的理由。亲爱的朋友,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搞到你的笔迹。”
“这是为什么?”
“问得好。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就会前进很大一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人想仿冒你的字迹,为了得到你的亲笔字,他们只能通过花钱雇用你这个方式。现在我们再来说说第二个关键的细节,其实这第二点和第一点是可以互为说明的。平纳先生特意嘱咐你不要写信拒绝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的聘用,这是为了让那家商行的经理一直以为你会在礼拜一那天入职,不过别忘了,那位经理可还没有见过你。”
“天啊,”帕克罗夫特先生大叫起来,“我怎么那么蠢!”
“他们为什么要模仿你的笔迹呢?如果有人要冒充你去上班,可是笔迹却和你的求职申请一点都不一样,那么事情肯定就会败露。不过如果那个冒名顶替的人学会了你的笔迹,那事情就保险得多了。我相信,这家商行里并没有人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确实是这样,商行里的确没人见过我。”我们的委托人沮丧地说道。
“果然如此。不过在整件事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你改变主意,而且不能让你和任何知道这件事的人接触,以防有人告诉你那个冒牌货已经顶着你的名字去上班了。所以,他们高薪聘请你,让你来到伯明翰,并给你大量的工作,令你没有时间回到伦敦。这样你自然就不可能识破他们的诡计了。你看,每件事情都非常清楚了。”
“那他为什么要一人分饰两角呢?”
“这也很简单。很明显,他们的成员只有两个人。既然有一个人要冒名顶替你,而他们又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那另一个人就必须同时承担拜访你和充当你老板这两项工作,所以他就只能饰演两兄弟了。他们相信,即使你发现兄弟俩的样子相似,也不会觉得奇怪,毕竟这在亲生兄弟里非常常见。如果你没有凑巧发现他那颗金牙,那你对这件事肯定还是深信不疑的。”
帕克罗夫特先生挥舞着双拳,大喊道:“太可怕了!当我被蒙在鼓里的时候,那个冒充我的人会在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里干些什么勾当呢?福尔摩斯先生,请你告诉我,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要发一份电报给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
“可是他们每逢周六就会提前到十二点关门的。”
“那没关系,至少他们还会留下守门人或者警卫什么的。”
“啊,我想起来了,我在伦敦听人说过,这家商行专门配备了一支警卫队,目的是防止商行里那些贵重的证券被盗。”
“那太好了,咱们这就去发电报,看看商行里是否一切如常,到底有没有人冒名顶替你。只是有一点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平纳先生一看到我们,就立刻上吊自杀了?”
“报纸!”这时,一声嘶哑的喊叫从我们身后传来。那个平纳先生已经坐了起来,脸色仍旧非常苍白,但是眼睛已经恢复正常,此刻他正拿手揉按着脖子上的勒痕。
“啊哈,报纸!”福尔摩斯激动地嚷道,“我怎么这么愚蠢!只顾着想咱们来拜访的事情,居然把这份报纸给忘了!答案就在报纸上。”他摊开报纸,无比欣喜地大喊起来。“快看这条报道,”他激动地说,“这是伦敦的《旗帜晚报》。看这儿,标题是‘伦敦城抢劫案。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发生一起重大凶杀案。精心计划的特大抢劫。罪犯已抓捕归案。’华生,这就是我们要的答案,请你大声读出来。”
今天下午,伦敦城内发生了一起重大凶杀抢劫案,导致一人死亡。目前凶手已经落网。不久之前,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保存了大量巨额证券,总计金额超过一百万英镑。为此,商行特意配备了警卫队,以保证财务安全。经理因事关重大,还专门购置了一批新式保险柜,并安排一名武警日夜守卫。商行在周一刚刚录用了一位名叫霍尔·帕克罗夫特的新员工。但此人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臭名昭著的伪币制造犯和盗窃犯贝丁顿。该犯与其弟此前一直在监狱服刑,近日刚刚刑满释放。至于他是如何更名换姓并成功被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录用,进而拿到各处钥匙,并熟悉掌握商行库房和保险柜的设置等一系列问题,至今尚未调查清楚。
莫森和威廉姆斯商行每逢周六中午,都会提前关门。所以,当今天下午一点二十分,警局的图森警官看到有人从商行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毛毡质地的提包时,感到非常奇怪。由于此人形迹可疑,他便暗暗跟踪其后。当嫌犯发现不妙时,曾奋力反抗,但图森警官还是和另一位警员波洛克合力将其制服。警方当即查明这是一起重大抢劫案件。从罪犯提包中查获的美国铁路公债券,总额接近十万镑,此外另有采矿业和其他行业的巨额股票若干。在检查商行库房时,警方在衣柜里发现了看守警卫的尸体。如果没有图森警官的及时发现和果断出手,这位警卫的尸体至少要到周一才会被人发现。死者的致死原因是后脑颅骨被人用钢火钳击碎。很显然,一定是贝丁顿假意落下东西在办公室,借机进入商行,并袭击了警卫,然后将值钱的财务洗劫一空,最后携款逃跑。据悉,该罪犯经常和其弟一起作案,但本案似乎并未涉及他的兄弟,不过警方目前仍在努力追查其弟下落。
“看来我们能帮警察局一个大忙了,”福尔摩斯看了看那个虚弱委靡地缩在窗户旁边的人,说道,“华生,人类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就算是流氓恶棍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会有这样的情感:当弟弟得知哥哥命不久矣,自己也会不想活了。不过现在,咱们还是马上行动起来吧。我和华生留在这里看着,帕克罗夫特先生,麻烦你去叫警察过来。”
[1]伦敦佬:指居住在伦敦东区(平民区)的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