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放山老汉

这明显就是一条人腿,因为上面还挂着一些迷彩布的布条,看上去像是军服之类的衣服,但是现在已经变成一条条的了。我轻轻掀了一下灌木,“轰”的一下飞出来一大群苍蝇和飞虫,朝着我们迎面扑来,我连忙把手一撒,远远地跳开了。

“九……九叔!”我白着脸将面前的飞虫扇走,对九叔喊了一句。九叔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上来,凑上前看了一下,立刻皱着眉让马王把周围的灌木砍开。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松塔(即松子)和松树叶子,还有不少杂草。马王和黑子一起动手将周围的杂物清理干净,草丛中那条血淋淋的大腿的其他部位也露了出来。

我和王癞子缩在后头,王癞子道:“这地方出现死人,说明山上出事了。”我没理会王癞子的话,又壮着胆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发现尸体已经完全露出来了。

这是一具身穿迷彩服的男尸,手上还抓着一把猎枪,身体下面有一个背包。我只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地眨起了眼睛——这尸体也太惨了。

尸体脖子以上的部位全都是血肉模糊的,脑袋都快没了,我还看到那两个掉出来的眼珠子,头顶还有白花花的像脑浆一样的东西。尸体的肚子部位,大大小小的肠子、肚子也全都翻在外面,除了蠕动的蛆虫,还有密密麻麻额苍蝇在上面趴着……

我“呕”的一声,差点吐出来,连忙捂着鼻子向后退了两步。

王癞子也上前看了一眼,有些不忍地对我说道:“这人可能是个偷猎的,不然就是采药人,看样子是被什么动物袭击了。真晦气,哎。”说着还伸长了脖子,又仔细看了看。

我实在是受不了,只好站得离他们远远的。九叔、黑子和马王一起,仔细地在男尸周围搜索着什么东西,然后将那尸体的背包翻了翻,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我的心脏还是怦怦直跳,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那白花花的脑浆,于是站在后面不敢上前。九叔他们勘察了一阵子后,又都退了出来。他们商量了一阵子,九叔说这尸体是蘑菇屯的护林人老王,可能是在林子里遇到了人熊,才被啃成了这样。“人熊?”我惊讶地问道。黑子“嗯”了一声,和九叔一起走了过来,说道:“应该是的。他是被什么野兽从后面搭了肩,一回头就被咬穿了喉咙。但那畜生没吃他,只是把他的肠子肚子都给掏空了。”

我知道这个老王,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护林人的工作就是每天在林子里转悠,不让盗猎分子和盗伐分子进林。他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是蘑菇屯里很有经验的一位老猎手,而且护林人都有县里特批的枪,实在没想到他竟然栽在了野兽身上。

我不禁有些疑惑,什么野兽这么凶猛?莫非真的是人熊?老王可是多年的老猎手了,终日打雁,难道被雁啄了眼?

我又凑上去,捂住鼻子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尸体的身型特点果然很像老王。他的脸血肉模糊,但依稀残留着临死前的惊恐之色,那两个眼珠子掉在旁边,两只空洞洞的眼窝正死死地盯着天空。

我忙退回来不敢再看了。九叔认为得马上让人回去报警,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因为就算我们不回去报警,老王的家人也会报警,还会上山来找他,迟早会发现这地方的。倒不如咱们自己早点报警,以免夜长梦多,这样我们进山倒斗的时候才不会被人打扰。如果死在这里的是别的采山货的人,或者盗猎分子,九叔肯定不会管的。

我拍了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九叔确实比我考虑得周全多了。

我们五个人商量了一阵子,最后决定由马王回去给屯子里的人报信,顺道接解爷过来,而我们就在放山老汉看参的棚子里等他们。

马王也不多说,收拾了一下就上路了。他临走的时候把火铳留给了我们,还从自己身上解下来一个小小的铁质酒盒子,在我面前晃了晃。

“干啥?”我瞪着他。“参酒,暖身子祛瘴气的,喝了有好处,你拿着吧。”马王也不管我接不接,将酒盒子直接扔给了我。我慌忙接住了,仔细一瞧,这盒子像美国大兵用来装酒的那种盒子,沉甸甸的。

“这是好东西,山里过夜不能没有酒,最好是烧刀子,一口下去,全身就都热了。”王癞子贼兮兮地盯着酒盒子,我直接把盒子揣在了兜里。这时九叔招呼我们继续走,到前面放山人看参地的窝棚去找放山老汉,我赶紧背起背包跟了上去。那尸体还在后面,九叔说等马王叫来了村里的人再说,暂时就让那尸体待在原处吧。

由于这老王死得太惨,我这一路都没敢回头看。黑子等马王走远了之后,才开口道:“九叔,不对劲,老王不像是被野兽弄死的。”

九叔“哦”了一声,扭过头看向他。黑子接着说道:“他的枪连保险都没拉开。在山里讨生活,枪比命都重要,老王是几十年的老猎人了,遇到野兽应该来得及拉开保险吧?依我看,老王可能是死在什么很凶的东西手里了。”

我问道:“是什么很凶的东西?”黑子摇头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皱着眉思索了一下,才道:“可能那东西速度极快,快到老王来不及拉开保险。我刚才瞅了一眼,尸体周围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说明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杀死了,而且那东西……还把他给开膛破肚了。”

越往下说,黑子的表情就越凝重。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推理,老王的尸体周围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根据他脸上残留的表情可知,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死。也就是说,杀死他的那东西速度快到他无法反应了,以至于他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化就死了。“那东西,不会是鬼吧?”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气氛有点沉重,黑子道:“不管袭击老王的是什么东西,都说明山里不安全了,咱们万事小心就是。”九叔“嗯”了一声,道:“这事儿咱们到了地方再说,现在天快黑了,赶紧找到放山老汉接应咱们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林子里的阳光很稀薄,但依稀能发现阳光越来越弱了。山里的夜晚来得非常早,走了这一阵子,又忽然被尸体吓了一跳,再加上背后这些沉重的装备,我只觉得又累又渴。这会儿九叔说快走,大家全都闷声不响地继续爬山,心里都想赶紧到地方,好停下来休息、吃东西。

放山老汉接应我们的地方是他那些伙计看护参林子的地方。人参这玩意儿,不是所有地方都能栽种的。放山人在野外找到了人参的苗,就去寻找灵气充裕、人少的老林子培育林下山参。因为林下山参的生长期长达几十年,他们就在山里搭建了一些窝棚看护人参,顺便打一些狍子、飞龙等野味,捡一些松子、山核桃、猴头菇这类的山货卖钱。久而久之,那些窝棚就成了固定的房屋。

我想起了这次进山的目的,心想反正没有外人,而且解爷也不在,就在后面向九叔询问解爷的事情。

九叔说,解爷很早就想来一趟野人沟,但是因为“时间不对”,就一直没来成。这次放山老汉给他带话说“时间不多了”,就说明时间对了,所以我们才能进来。

我问:“什么叫‘时间不对’?‘时间不多了’又是什么意思?”然而九叔只是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我们周围那些红松木的树叶渐渐地显出了枯黄的颜色,站在林子里朝外望,还能看到远处长白山的余脉。山上的皑皑雪顶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整个长白山和大兴安岭交界处的山岭一道接着一道,绵延不绝,根本望不到头,真如置身于林海一般。

我以前没来过放山人看参的窝棚,就问九叔还有多远,但九叔只说快了。搞得我和王癞子边走边抱怨,黑子纵然体力过人,此时也累得不轻。因为放山人看护的参林子都在非常秘密的地方,一般人找不到,我很担心九叔带错路,于是就好心好意地提醒了两句,又被他骂了一顿。解放以前,在长白山和大兴安岭里生活的鄂伦春族、赫哲族、满族、汉族等族,几乎每个民族都有采参人。这采参人看护的参林子是代代相传的,具体点说,就是由把头“口耳相传”,外人若是没把头带路,很难找到这些参林子,就算是走到了参林子也不知道那里有人参。参林子都是在极其偏僻、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里,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地方,一来是人参太过珍贵,参林子一旦暴露就会引起他人觊觎;二来这人参的生长也需要安静良好的环境。我们这次去的窝棚就连老猎手都不一定能找到,我看九叔在前面也像是随便走的。山里又没有路,天色渐渐昏暗了,人也无端地烦躁、迷茫起来,我实在是担心,万一找不到放山老汉的窝棚,就只能在野外过夜了。

刚被九叔吼了一顿,我心里堵得慌,焦躁得很,于是拉着王癞子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议论起来。我想起老王的尸体,就问王癞子:“你觉得杀了老王的是不是山魈之类的东西?”

山魈,是传说中和东北的“五大仙儿”差不多的生物。东北的野仙儿很多,也很凶,在山里走动的人经常会遇到,放山人被野仙儿迷住送命的传闻几乎数不胜数。这山魈的外表和猩猩很像,是一种邪恶的生物,据说这玩意儿喜欢吸食人血和人的骨髓。

王癞子却不赞成我的说法,道:“你错了,那人真的是被野兽整死的,而且不大可能是山魈。山魈这玩意儿喜欢吸人血,杀老王的那东西不仅把他给开膛破肚,还把脑花子都整出来了,山魈不会那么多事儿。我看有点像是人熊或者狼,人熊就喜欢把人扯得稀巴烂,还喜欢嘬脑花子,你看那老王的脑袋脑花子不都被嘬没了吗?”

民间有传闻,说人熊一见到人就会非常高兴,会冲上前来抓住人的两只胳膊哈哈大笑。这时人会吓得浑身发抖,而人熊就会一口咬开人的脑袋,好吸溜脑花子。那时人还活着,就会凄厉地大声惨叫,人熊听到惨叫就更加兴奋了,会像撕扯布娃娃一样撕扯起人来……

我想起那白花花的脑子,顿时一阵恶心,道:“还真是,那脑浆流了一地……”

“你说得不对。”黑子停了下来,转头笑道,“脑浆并不太会流动,都是一坨一坨的。脑子里只有少量血液,其他的都是脑组织,就像是豆腐。”

他解释这个的时候神色很自然,说得那脑浆就像是美味的麻婆豆腐,我听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总是想起老王的尸体,连忙道:“咱们别扯了,总之老王死得很蹊跷,我们上山要小心,对吧九叔?”刚才黑子那么一说,九叔也停了下来,我和王癞子巴不得休息一下,见状直接就坐在了地上。

黑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左右看了看,指着我们身后的树道 :“桦树?”九叔也瞅了一眼,顿时笑开了花,道:“秋天的桦树虽然老了点,但桦树汁还是解渴佳品,有刀子没?”黑子连忙将刀子递了过去,我一看身后居然是桦树,也跳了起来,到处找身上能用的工具。只有王癞子不知所以然,就问道:“干啥呀?”我一阵子乱翻,终于找到了一把瑞士军刀,也不管地上有多脏,直接就趴了下去,一边割开桦树皮一边给王癞子解释了一下。桦树汁是以前在山里打猎、养鹿、挖参的鄂伦春族人很喜欢喝的东西,每年的五六月份是桦树汁最丰富的时候。在桦树根部砍一个小口,桦树汁便会涌出,清澈透明,甘甜可口。鄂伦春族人还会喝一种叫作“弟尔古色”的桦树浆,将桦树的外皮剥掉,用猎刀在树干上轻轻一刮,刮下来的乳白色的黏稠状树液就叫“弟尔古色”。桦树汁的味道有点像椰子汁,在山里讨生活的人都会喝桦树汁。人们春天在山里采摘药材,想喝水的时候就会找桦树解渴。过了春天,桦树上的汁液就少了,但是用来解渴还是不错的。

此时黑子和九叔已经割开了身边桦树的树根,把嘴贴上去吸桦树汁了。我也挖开了身边桦树的树皮,顿时有一股乳白色的黏稠汁液涌了出来。我忙把嘴贴上去喝了一口,只觉得这桦树汁入口甘爽清冽,还有一种植物的清新气息,比起椰子汁来也毫不逊色。

王癞子也在一边学着我们的模样在树枝上挖了一个口子,吸溜了两口之后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不过他只喝了两口就没了。他本来准备再挖几个口子,黑子瞪了他一眼,制止道:“这马上过冬了,山上的树皮都长得慢。你割的口子多了,万一下大雪,这树就要被冻死了。在山里走动,要懂得感恩。”

“哦哦哦。”王癞子连忙道歉,还对着桦树磕了个头。在山里生活的人都比较迷信,放山人都信奉山神和树神这些东西,我们来到这山里,自然也要守规矩。这些规矩,你说不信吧,心里又没底子,王癞子自己就是倒斗的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走吧,马上就到了。”九叔站起来催促我们道。我们继续上路,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前方的山岭中央有一道炊烟,此时那炊烟正袅袅地从树林子里升腾起来,透过树木,依稀能看到一座原木搭建的屋子,还能听到狗叫声。

“终于到了。”我长吁一口气。我们从白山到蘑菇屯坐车坐了六个多钟头,又在山里走了两个多钟头,现在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路上虽然吃了一些面包之类的东西充饥,但是人是铁,饭是钢,东北人一顿不吃锅贴,两条腿就打战。更何况我身后还背着几十斤重的装备,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双腿完全是靠意念在催动。这时一见炊烟,我连忙催促大家加快脚步,向着看参人的窝棚跑去。因为我知道,到了这里肯定有好吃的、好喝的在等着我,一想到这些,口水都稀里哗啦的了。

毫不夸张地说,山里人过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山里比城里环境好,还自由,不用担心会患上癌症之类的怪病,更不用担心食品安全,这里的东西可都是纯天然绿色有机食品!

看参人一般都会养些鹿、狍子、野鸡之类的动物,还会自己驯养野猪。山里啥都有,野菜也遍地都是,山芹菜、蕨菜、木耳、猴头菇……到了雨季,山里的蘑菇和蕨菜更是吃都吃不完,人们就都捡起来晒干了,留到冬天拿来炖猪肉粉条吃。

除了肉和菜,山里的野生水果也多。人们会采摘都柿(蓝莓)和桑葚酿酒,这种酒比茅台、五粮液好喝多了。山里的野果子熟了之后也醇得很,放一点点酒曲就能自然发酵,度数不高,但是那香味儿却比香精还浓。这种果子酒好处极多,男人喝了能壮阳,女人喝了能美容。我小的时候,那些山货贩子自己编了句浑话,说他们卖的果子酒“男人喝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喝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喝了,那床就受不了……”

八几年的时候,供销社的酒都是几毛钱一两,散装的茅台酒也就五毛钱一两,而山里的果子酒却已经卖到二三十块钱一斤了。现在山里酿的果子酒更是有价无市,一般人想买都找不到门路,因为野果子只有那么多,果子酒产量很有限,这种好东西,放山人酿出来都留着自己喝了。

除此之外,看参人还用自己种的高粱和苞谷酿烧酒,泡上人参和鹿茸,在地里埋个七八年再挖出来,那酒香浓郁得让人闻一口就能醉倒。

我们一路向前,很快就看到了放山老汉的窝棚。这是用木头搭建的屋子,一共七八间,外面围了一圈儿树枝做栅栏,隐约能看到鹿圈和猪圈,还有用渔网搭起来的野鸡窝。感觉到有生人接近,那院子里的狗开始疯狂地吠了起来。

我一见院子就激动起来,想一步冲过去,这时头顶忽然传来“刺啦”一声,紧接着一个黑影就闪了过来。我抬头一看,一张狰狞干瘪的骷髅脸正在我眼前晃——竟是一具干瘪瘪的尸体!这尸体正在红松树的树杈上挂着,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我心里一惊,再细细一看,才发现那些树杈上挂着的尸体不止一具。许多尸体都像腊肉一样挂在树杈上,风一吹就微微摇晃,我头顶上就有七八具。这些尸体身上的衣服都是黑灰色的,尸体本身则风干成了包着骨头的酱紫色皮子,黑洞洞的眼窝就这么对着下方的我。

“我靠!”我被吓得大吼一声,连忙向后退了一步,一脸惊恐地看着上方。我这一咋呼,把王癞子也吓了一跳,他骂了一声,问道:“这是什么?”

黑子看了一眼,道:“吼啥?这是以前树葬的山民,有什么稀奇的!”说着就推了我一把,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脸一红,一下子想起来了。以前山里的鄂温克族、鄂伦春族和赫哲族都有树葬的习俗,山民们认为,把死者的尸体挂在树上经受风吹雨打、日月照射,死者就可以化为天上的星辰,为后人带来希望和光明。树葬就是将死者挂在原始森林的树杈上,再在外面裹上一层鹿皮或桦树皮。到了近代,一些山民在树葬时还会用棺木装敛尸身。从服饰上看,我头顶上这些尸体的年代已经非常久了,而且尸体上面也没有裹鹿皮或桦树皮,意味着这些尸体可能存在了几百年了,因为最原始的树葬就是直接把尸体挂在树上的。

站在这片林子里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挂在树上的尸骸,猛一看上去,还以为这尸体就是从树上长出来的。这里的树木又高大又笔直,上方的树枝密密实实的,根本看不到天空。林子里则是又阴暗又潮湿,脚底下的烂树叶几乎没过了鞋面。头顶忽然出现了这么多尸体,我顿时觉得这片林子鬼气森森,看哪儿都觉得有尸体在动,走路也小心翼翼起来。

我在心里琢磨着,这地方怎么跟野人沟似的?不都说野人沟里到处都是尸体和人骨吗?我看这参林子比起野人沟来也不差啊。放山老汉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把林下山参种在树葬林子里?不会是用人的尸体当养料吧?这时我突然联想到了那婴儿般的尸参,立刻恶寒了一把。我还在发愣,黑子他们已经走远了。见我这样,他们就在前面喊我,我忙加快了脚步向前走,追上了他们。我们很快就走到了放山老汉的窝棚门口,但是木栅栏上是挂着木锁的。

像这种深山老林里的窝棚,主人出门后都一般都不会锁门,只会用木棒将房门拴住,称为“木锁”。这木锁是用来防止人熊和野猪这类动物进屋搞破坏的,如果猎人或采山货的人路过此地时需要歇息,打开木棍就能进去了。屋子里一般都会有风干的腊肉,还有柴米油盐,需要的人就可以在这里吃住,走的时候再把门用木棍一拴就行了。

九叔见木栅栏上有木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就大声喊了一声,但只能听见里面有狗叫声,并没人答应。我们都有点急,于是全都喊叫起来,这时院子里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三条体型瘦小的土狗,冲着我们摇晃着尾巴一阵嘶鸣,但是吠得都不怎么厉害。

九叔看了一眼,道:“咱们先别进去,这三条狗不好对付,还是在门口等着吧。”

近距离看放山老汉的窝棚,真是叹为观止。这窝棚是用水桶粗的原木搭建的,院子里摆着一个个很大的木墩子,上面晾着木耳、山核桃、松子等山货。院里还养着十几头鹿,旁边有个猪圈,角落上还有个野鸡窝,不少“树榛鸡”正在窝里飞来飞去。

我有些不耐烦,又累又饿,肚子咕咕直叫。再看那三条狗,黑不溜秋的,还没一般的狼狗一半大,于是道:“九叔,咱们直接进去不就得了吗?两条狗有啥可怕的?”黑子却大呼小叫起来:“开啥玩笑?不要命了?”一边说一边还让我们都离栅栏远点,说这种山里的狗都很凶,最好别惹它们。

我一脸疑惑,黑子见状便解释道:“咬人的狗不叫。这山里的土狗是敢跟老虎和狼拼命的,就连野猪王都敢上去咬。山里的猎人专门养这种土狗,让它们帮着打猎看家,我不是吹,这土狗可比狼狗还凶。狼狗见了狼和老虎就会吓得浑身发抖,趴在地上不敢动,土狗就敢扑上去撕咬,你说它们凶不凶?把这狗惹急了,它们可能会从院子里冲出来咬人。而且这土狗只听主人的话,你别看它们现在都一副温顺样,还兴高采烈的,说不定正等着我们进去好咬我们的脚脖子呢!”

“我靠,真是狼心狗肺……哦不是,狗心狼肺啊!”我骂了一句,又仔细瞅了瞅那三条土狗。它们都嘶鸣着,虽然听起来像是呜咽,但更像是见到猎物之后极其兴奋的猎手。它们盯着我们的时候就跟看到香饽饽似的,可能真的正等着尝尝我们的肉呢,我顿时就蔫了。

王癞子道:“咱们等等吧,屋子里还在冒炊烟,我估摸着放山老汉是出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我们早就累坏了,就把背包全都丢在了地上。我一下子躺在了登山包上,本来还想调戏一下那三条土狗,又怕把这狗逗出来,那就不好玩了,于是我就转了个身背对着窝棚。

王癞子躺在我旁边,取笑道:“我说孟凯,这里只有你胆子最小,跟大姑娘似的,我看给你取个外号叫‘孟小主’如何?咱们下地倒斗的时候都不能叫真名,这外号很适合你啊。”

我怒道:“你滚,你看到草丛里的尸体还吓得尿裤子呢!”王癞子道:“你也别说我,你看到那尸体时不也腿肚子发软、看都不敢看了?你自己说是不是?”我脸一红,正准备为自己辩解,九叔扭头道:“别吵了,你们运气好,来时正赶上秋天。春天、秋天进山最舒服,要是冬天或夏天来,你们俩还不被吓得哭爹喊娘?”

九叔告诉我们,冬天就不说了,因为在冬天进长白山和兴安岭简直就是找死,除了二十五年前我大伯带的那支勘测队,还没听说过谁敢大冬天进老林子。而到了夏天的时候,山里的气温甚至可以达到四十度。别看老林子里都是树就以为这里很凉快,那些树虽然挡住了阳光,却也留住了热气,林子里就跟蒸笼似的。人在老林子里走不了几步就会被蒸得浑身冒汗,黏糊糊的像是抹了润滑液。但你又不敢把衣服脱掉,因为林子里到处都是灌木和杂草,穿得少了很容易被刮伤,一般质地的衣服,穿着走一阵就被刮成布条子了。而且山里昼夜温差很大,就跟冰火两重天似的,晚上特别冷,有些地方还得烧起火炉子来才能过夜,衣服也得穿厚点,否则很容易得老寒腿。人们是不让小孩儿和体虚的人进老林子的,就连多年的老猎手都得裹上厚厚的貂皮护腿,手里抱着参茸酒喝着才敢在山上过夜。

九叔还说,我们这时候来也正好避过了毒蚊子,长白山和兴安岭的毒蚊子都是会吃人的,不是咬人,是真的吃人。山里的毒蚊子都是铺天盖地的,黑压压一片,专门往人的耳朵、鼻子和嘴里钻,咬得人浑身血糊糊的。对付这种毒蚊子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防虫剂,抽烟也行,要不就烧一堆草叶子来熏它们。不过抽烟还能驱蛇,蛇很讨厌油烟味儿。

要是我们夏天来,还得小心草里的狗鳖,就是草蜱子。这东西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说是成千上万也不为过,山里尤其多。草蜱子就藏在草堆里,人路过时就爬到人身上狠命往肉里钻,直把半个身子都钻进肉里才罢休。它吸饱了血之后就变得圆鼓鼓的,像个肉球,但还是会在肉里待上两三天才把头拔出来。被这玩意儿咬了不能乱拔,一旦乱扯,它的头就会留在肉里出不来了,还得做手术。如果被咬了只能用火去燎,这样它自己就掉下来了。最恐怖的是,这东西只要二三十只就能咬死一头狍子。夏天的草丛里有成百上千的草蜱子,人一脚踩进去再拔出来,裤腿上就会密密麻麻地沾满草蜱子…… 九叔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山里见到过被草蜱子咬死的狍子,那狍子浑身都是牛奶珠子似的圆滚滚的草蜱子,用手一戳就飙血。点上火一烧,草蜱子就“噼里啪啦”地爆裂开来,那声音就像在做爆米花。我听得一阵恶心,连忙仔细看了看自己身上有没有草蜱子。王癞子见我这紧张模样,就说 :“我说孟凯,你紧张个屁啊,就你这身板儿,根本不够草蜱子吸的,草蜱子都喜欢胖的、血多的。”我正想骂娘,却听见背后的土狗发出一阵兴奋的呜呜声,我转过头一看,只见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呵呵笑着,使劲地对着我们招手。他一边笑一边走向栅栏门,手里拿着一杆烟枪,那三条土狗全都跑过去在他脚下撒欢儿。

“怎么是他?”黑子低声说了一句,我看了看他,发现他的神色凝固了,只是傻愣愣地盯着那老头。“咋了?你认识放山老汉?”我小声地问,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扭头道:“我等会儿再给你说。”

九叔看到放山老汉之后,恭恭敬敬地道:“老爷子好。”我、黑子、王癞子都是小辈后生,所以也都鞠躬喊了一声老爷子。

放山老汉抽着旱烟,笑嘻嘻的,他没有传说中那么年轻,但也没那么老,看起来大约六十多岁,精瘦精瘦的,两只眼睛也闪着精芒,看着很有精神。他看了看我们,道:“都来了啊?来,进来吧,都累了吧?”

王癞子很殷勤地说道:“累啊!老爷子你这地方可真是仙境啊,院子里都是宝贝疙瘩。”放山老汉笑嘻嘻地问王癞子:“看这面相,你是王三家的人吧?”王癞子很惊讶:“老爷子你知道啊?”放山老汉笑嘻嘻地不再说话了,接着就仔细地往我和黑子的脸上瞧,但他这一看,脸色就渐渐地变了。

“孟红军,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放山老汉用阴沉沙哑的声音对九叔说,因为他不再看我和黑子了,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我还是黑子。

九叔闻言有点尴尬,只能点头道:“老爷子,真是对不住了,是解爷让他来的,我也没办法啊。”

放山老汉阴沉着脸点点头,“嗯”了一声,视线扫过黑子和我,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身上,问道:“你大伯最近咋样?”

我有些疑惑,还没弄明白他之前说的是谁,这会儿只好摸着自己的脑袋道:“我大伯挺好的,老爷子您费心了。”

放山老汉又“嗯”了一声,随即就招呼我们进屋子。九叔悄悄地放慢了脚步,重重地瞪了我一眼。我见他神色严肃,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九叔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呢?

这时我身边的黑子却捏着拳头,骨头咯嘣咯嘣直响,我扭过头才发现正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前面放山老汉的背影……

我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黑子,但是现在不好开口,只能压在肚子里找机会再问了。另外,我心里还冒出了些不好的感觉。自从到了这个阴森森的地方,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而且黑子和九叔他们好像有许多事情瞒着我。

放山老汉屋外的墙壁上吊着一排风干的腊肉,看模样像是獐子肉或者狍子肉,还有用铁丝串起来晒干的猴头菇、山芹菜、蕨菜。我们推开门,只见里面有一个大土炕,屋子正中间是个炉子,上面有一口铁锅,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煮着某种肉。满屋子烟气蒸腾,除了浓郁的肉香,还有一股很浓郁的草药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王癞子先进了屋,结果刚进去就“哇”地叫唤了一声,我进去之后仔细瞅了瞅周围,也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屋子的墙壁上挂满了一张张的皮子,都是野兽皮。最令人感到震撼的是正当中一张硕大的老虎皮,进来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到。那老虎的头颅有脸盆那么大,龇牙咧嘴地怒视着我们,整张虎皮被撑开了挂在墙壁上,看上去非常生猛。除了老虎皮,还有熊皮、狼皮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皮毛。屋子的角落则有不少用红布盖起来的陶罐,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老爷子,这些都是啥啊?”王癞子指着那些陶罐子问道。放山老汉搬出几个木墩子样的凳子,边招呼我们坐下边说道:“那是山参药酒,你们可别随便乱动。来,都坐下,我给你们准备了饭菜,咱们先吃饭。”他仍然笑嘻嘻的,又叫九叔去给他帮忙。九叔闻言站了起来,叫我们老实坐着,不准乱动放山老汉的东西,然后就跟着放山老汉进了里屋。

这里没有电,太阳又已经落山了,所以关上门之后,屋子就变得黑漆漆的。王癞子站起来找了找,找到了一盏煤油灯,赶紧点上了,屋里这才亮堂了些。

我见放山老汉和九叔都不在,就悄悄地问黑子:“你咋认识放山老汉的?”但黑子却沉默不语,我见他不说话,索性就站起来观察这间屋子。

屋子墙上除了野兽皮毛,还有一张不知是什么的硕大皮子。王癞子说那是蛇皮,我觉得不像,就和他争了一阵子,如果是蛇皮的话,那蛇得有多大?结果黑子看了那皮子一眼,说那是鱼皮。

王癞子的眼睛瞪得老大:“狗日的,这么大的鱼皮,这是鱼祖宗吧?”说着还伸手比画了一下,我也凑过去仔细瞅了瞅,发现这竟然是件鱼皮衣! 而且它不像赫哲族那种普通的鱼皮衣,普通的鱼皮衣都是用几张大鱼皮子拼接着缝出来的,但是这件鱼皮衣看上去就是一整张鱼皮,这到底是什么鱼的皮?

我和王癞子都看傻了眼,再看旁边的黑熊皮,也大得吓人。屋子角落里还挂着一串野猪牙做的项链,那牙齿个个都有手指头那么粗,看得我们俩心里直发颤。野猪的牙如果长到这么粗的话,那起码是三四百斤的野猪王,都能在山里横着走了,连丛林之王老虎见了它都发怵,放山老汉却用野猪王的牙齿做项链!王癞子感叹道,这屋子里的东西,随便拿一个出去都能在外面引起轰动。

放山老汉和九叔的动作很快,他们从里屋搬出来一张木桌子,又不停地往桌子上端菜,还招呼我们自己去拿桦木做的碗和筷子,准备开饭。放山老汉把木桌子在火炉边上支起来,我们就围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瞅着桌子上的食物。

山里人主要是吃肉食的,黑子他爹,也就是黑瞎子叔叔以前就是个很有能耐的猎人,黑子小时候在山里待过,知道面前的都是什么肉,就给我们一一介绍起来。桌子上有狍子肉、鹿肉、犴肉、野猪肉,还有一盘子很像牛的肉干,黑子说那是熊肉。我和王癞子都抓了一块儿尝了尝,发现这肉腥味儿很重。黑子告诉我们,有时猎人打到了黑熊,却来不及给它放血,因为黑熊皮糙肉厚,就算一枪把它的肚皮打穿,它也死不了,还会用熊爪呼人。不放血的熊肉腥味特别重,我们吃的这盘肉估计就没放血。

放山老汉一边招呼我们开吃,一边不断地从里屋往桌子上端菜。我们刚开始还有点矜持,但我们将近十个小时没吃过饱饭了,随着菜上得越来越多,王癞子摸了摸肚皮说:“吃吧,还看啥玩意儿啊!”

这顿饭吃得我们都傻了,王癞子自诩走南闯北,全中国的饭菜都吃过,见到这桌子菜也没了脾气,一边吃一边夸。放山老汉说山里的菜是纯天然的,还有防癌的功效,城里人就应该多吃,说着一个劲儿地往我们碗里夹菜。而且这些菜分量特别足,都用老大的木碗盛着,地道的东北风格。王癞子吃得啧啧不已,说要是在城里吃这么一顿,肯定得上千块钱才能搞定,我和黑子都只顾着吃,根本没时间和他拌嘴。

除了野菜和肉,桌子上还有灌血清和鹿腰子之类的东西,这几样东西是“下水”,口味都很重,血腥味儿特别浓,一般人吃不惯。放山老汉告诉我们,这些东西可以就着参茸酒吃,说着就从那红布下拿出来一个陶罐,陶罐的盖子上有一层牛皮纸,刚一揭开,一股浓郁的酒香就弥漫了出来。

我本来还不怎么想喝酒,但这香味儿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勾起来了。我凑过去闻了闻,看到里面的酒是醇黄色的,果然有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药材泡在里面。

放山老汉见我这馋样,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了,他拍了拍我的脑袋道:“你这臭小子,年轻人可不能多喝,这酒只能六十岁以后的人喝。”

我奇道:“为啥?”放山老汉道:“年轻人体力旺盛,火气又足,喝了参茸酒就会流鼻血。

而且这酒是保健酒,补肾益气壮阳的,这老林子里又没有大姑娘,你要是喝了酒大半夜的去外面嚎可咋办,把母熊给我招来就糟咯。”

“哈哈哈哈……”王癞子和黑子还有九叔都笑了起来,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放山老汉见状就叫我把瓷碗拿出来,说道:“这酒一人只能喝一小碗儿。就着鹿肉和腰子,咱们都喝点儿,晚上好办事。野人沟晚上可冷着呢,没参茸酒镇着容易得风湿寒腿。”

九叔闻言道:“啥?我们今晚上就去野人沟啊?”放山老汉“嗯”了一声,道:“你也听说了吧,政府的考古队在野人沟发现了金国古墓群,白天他们都在沟里挖古墓,咱们想要进野人要塞,只能晚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