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原来你才是鬼

纸上所画的人大家都认识,但是估计想破了脑袋都不会想到,他会出现在长安城,此人正是在女娲宫外出现的那个疯子。

疯子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时候他突然出现在长安,意味着什么?

也许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就是困扰了大家许久,一直潜藏在暗处却又无处不在的第九个人!

“哈哈……”杜啸林仰天一阵大笑,很多时候,越是玄乎的谜,揭开其谜底后越会觉得简单,简单到他曾多次出现在你面前,只是当时没有想到罢了。“竟然是他!”他仰首笑着,笑容里带着丝苦涩,仿佛自己被愚弄了。

“统领,抓吗?”旁边的士卫等着他的回复。

杜啸林摆摆手:“继续监视,莫惊扰他。”

待士卫出去后,杜啸林转目看向大家:“这台戏真是越来越精彩了,你们觉得他是为谁而来?”

李骆谷尴尬地笑了笑:“连杜统领都尚未猜得出来,我等如何会知道。”

“我敢断定他不可能是一个人,任凭他功夫再高,想要只身一人在长安城把人救出去,比登天还难。”杜啸林的目光从大家的脸上扫过,留意着他们的表情变化,“我会很快查出他的同党,并抽丝剥茧推断出他幕后的主人,第九个人的身份一旦查明,内鬼也就无处可遁。”

此话一落,牢内便静了下来,空气显得压抑。杜啸林说得很明白,内鬼已藏不住了,最晚今天日落前,身份必然曝光,与其把同伙的性命搭进来,不若主动现身。

没有人说话,那内鬼似乎还在坚持,他是在等奇迹出现吗?

“现身吧。”杜啸林站起来,傲然立于众人面前,“现在站出来,我敬你是条汉子,会给你个痛快,并且除了第九个人外,绝不伤及无辜。若是被我查出来,莫怪我心狠手辣,一个也不放过。”

牢门外再次传来声音,到了关键时刻,每次外面有动静时,都会让大家的心提起来。

一名士卫入内,禀道:“杜统领,第九个人走入兰陵坊福来客栈,史朝义也落脚在那间客栈。两者未有接触,不曾说话,但有一次两人擦肩而过时,第九个人的手像是无意地在史朝义的手上碰了一下。”

“抓史朝义,要快!”杜啸林蓦地沉声道,“用长安密语通知福来客栈的人,马上动手!”士卫风一样地跑了出去,边跑边传令,须臾,外面便传出一阵笛音。

奎尼的身子微微一震:“抓他作甚?”

杜啸林道:“直觉告诉我,史朝义有问题。”

奎尼冷笑一声,本想说有问题的是第九个人,关史朝义何事。但他很快意识到这里面是真有问题的,第九个人为何要装作无意识地去碰一下史朝义的手,他们在传递什么信息?想到此处,他看了眼李骆谷,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然而,这时候他发现李骆谷的脸色也十分可怕,白得像纸,面无人色。

“李骆谷!”奎尼忍不住喊了一声,显然他被李骆谷的样子吓倒了。

杜啸林霍地转身,朝他看过去,两眼一眯,从眼缝里射出道精芒。

“是我。”李骆谷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目光一抬,看向杜啸林,“我是内鬼。”

杜啸林闻言,再一次被眼前发生的事震惊了,那神色就像是知道疯子是第九个人时一样,愣了一愣后,仰首大笑。他曾以为李骆谷最不可能是内鬼,可这世间之人啊,形同鬼魅,不可以常情揣测。

听到李骆谷说他自己是内鬼时,其余人也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夜郎城内探险的向导,没有他的指引,大家会更加危险,若非他一次次地带大伙儿脱险,可能死的就不只是葛青辉一人了,他怎么可能会是内鬼?特别是奎尼,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如果说李骆谷是内鬼,那他算什么?从头至尾,他都不知内情,安禄山当初派他去夜郎做什么,为何派他去了却不告知他内情,是不信任他吗?

“你他娘的在胡说什么?”奎尼红着脸朝李骆谷大声吼,“身为拜火教教主,陛下身边的大臣,我都不知道陛下曾派人去了夜郎,并得到了神龙令。他如何会相信你,让你去夜郎做内应?你想害我,你他娘的想害我是不是?死在夜郎城内的金吾卫旗主金孝昌是我大燕朝可以调得动的吗?”

杜啸林又席地坐下,既然内鬼已现身,那么就好好地听他讲出所有的内幕吧。

李骆谷问道:“还记得陛下派你去夜郎时,对你说了什么吗?”

奎尼道:“他说你是安插在李唐皇室的内应,让我去找你。”

李骆谷道:“其实在李唐王室的内应不止我一人,金吾卫统领金孝昌也是。陛下不告诉你实情,非是不相信教主,而是为了保护教主。三个月前的夜郎寻宝行动,只能秘密进行,参与之人也必须是不在大燕任职的隐秘人员,唯如此,方可做到绝对保密。”

“倒也是,事实证明,那次的行动,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杜啸林问道,“我奇怪的是,你早不现身晚不现身,为何在第九个人露出破绽,我下令去抓史朝义时方才站出来?”

“我不想害教主,整件事都与他无关。”李骆谷看了眼奎尼,“史朝义一旦败露,背后的主使者乃我大燕,便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再藏着不啻掩耳盗铃,与其把教主一同搭进去,倒不如主动现身,只望杜统领能放教主出去,莫牵累无辜。”

听着这话,奎尼的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不是内鬼,故一直留意着其他人的一举一动,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只需作壁上观,等着内鬼现身便是。哪里料到自己也是局内人,只不过是个什么也不知情的局内人罢了!

杜啸林问道:“莫非你知道史朝义和那第九个人接头的内容?”

“他们是来杀我的。”李骆谷苦笑道,“让一个人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死。”

门外士卫进来,说是史朝义已抓捕,由于行动及时,搜出了未及焚毁的一张纸条,杜啸林拿过来一看,上面只写了两字:灭口。

从这张纸的内容可以看出,第九个人是想利用史朝义在大燕朝将军的身份,入例竟门探望被抓的拜火教人员,在牢中伺机下手。此行动方案自然是可行的,无论是裴旻、武月娘还是史朝义,他们都有权探监,也完全有机会下手。但这里面有问题,为何是第九个人在长安城内联络史朝义,他们事先没有商量好行动方案吗?

“第九个人到底是谁。”杜啸林把那张纸条扔了,回头问李骆谷。

李骆谷道:“他叫尤三念,与我一样,非是大燕朝里的人,除了我之外,谁也没见过他。”

杜啸林又问:“也包括安禄山吗?”

李骆谷点头:“是的。”

杜啸林闻言,这才解了心中的疑问,至此,他基本相信李骆谷就是内鬼了,吩咐士卫去抓捕第九个人后,又问道:“死在夜郎城内的,都是幽冥教的人?”

“不全是。”李骆谷道,“三个月前,我们去夜郎城时,除了金吾卫之外,其实都是傅大总管的人。”

杜啸林冷笑道:“金吾卫的人去夜郎,没有易装改扮,是有意为之吧?”

李骆谷承认自己是内鬼后,神情已松懈下来,也笑了一声,道:“这一点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那次去夜郎是绝对保密的,而且拿到了神龙令后,也不能让人看出是谁取走的。”

杜啸林道:“安禄山断无此计谋,如此周密的安排,应是那位傅大总管的手笔吧?”

“没错。”李骆谷道,“傅大总管之计谋神鬼莫测,真假难测,端的是奇人。”

“确实是奇人。”杜啸林也不禁赞叹道,“他居然能在长安城弄出条金龙,且劫持陛下,逼他写禅让诏书,如此大的手笔,只是为了混淆视听,迷人耳目,其想象力之丰富,设计之奇诡,亘古罕见。可惜啊,棋差一着,被裴旻和武月娘两位高手盯上,功败垂成。”

李骆谷摇头叹息。杜啸林沉吟会儿,终于问出了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在夜郎城那些吓唬人的幻术,是你的伎俩吗?”

“你应该搜过我的包袱了吧?”李骆谷道,“里面有个白色的瓷瓶,装的便是幻药,用沉香、朱砂、檀香及曼陀罗花粉配置而成,只要打开瓶塞,药味外露,便能使人产生幻觉,这时候第九个人就会施展幻术,让你们看到心中害怕的景象。”

“多谢坦诚。”杜啸林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李骆谷转头看了眼奎尼:“放了教主,虽死无憾。”

杜啸林遗憾地摇摇头:“我敬佩你的忠心,但安氏叛军起兵乱唐,且又掀起如此大的风波,即便是我答应了,陛下也不会同意,恕我难以满足你的要求了。”

李骆谷转身面向奎尼,磕头跪拜:“属下无能,累及教主,若有来生,做牛做马以偿今世之罪。”

“起来吧。”奎尼走过去扶起他,捏着他的手道,“你没有罪,而是我大燕的英雄,为我大燕的崛起,你不辞劳苦,甚至付出生命,我为拜火教有你这样的下属而骄傲。一同赴死也好,黄泉路上好有个伴,来世再做生死兄弟!”

“教主且莫如此说,属下有罪,有罪啊……”李骆谷喊着喊着,声泪俱下。

旁边的其余人见状,不免唏嘘。肖如梅毕竟是女流之辈,见不得这等生死离别之场景,鼻子一酸,亦落下泪来。说到底他们曾经同甘共苦,即便政见不同,可在一起待了这么长时间,终归是有感情的。如果说枭雄之间的争斗,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话,那么他们则是为了信仰和理想,此事本身就值得人去尊重的。

当天傍晚,李颇黎、李白、肖如梅等人从例竟门出来,李骆谷、奎尼则被押去了大理寺。

夕阳西下,这一日长安的落日血红一片,城内的屋舍在落日的映衬下亦变得金黄。

好美!历经了生死,当那些惊心动魄地日子成为往事,眼前的一景一物,都变得分外妖娆。

李颇黎、肖如梅从例竟门出来后,说要去与裴旻会合,李白则说在长安有位故人,急需一见,让他们先走,稍后会合。李颇黎知道他的性子,平时就行踪不定,便与他道别。

两个年轻人第一次以轻松的心情行走在长安街头,都觉夜郎城所经历之事,如梦如幻。

“肖姑娘日后有何打算?”李颇黎看了一眼,问道。

肖如梅道:“回梅花卫,听从宗主吩咐。”

“莫非姑娘没有为自己想过吗?”

肖如梅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热,放低了声音:“没有。”显然说这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几分底气。

李颇黎看着她红彤彤的脸,心头一**:“若是有人要带着你,行走江湖,姑娘可愿意?”

肖如梅一直跟着武月娘隐居,何曾遇到过这般**裸的表白,羞得手足无措,因不知怎生答话,加快脚步,径往前走。李颇黎见她害羞,哈哈一笑,跟了上去。

是晚,杜啸林入宫向李亨汇报了内鬼的案子;李亨倒是觉得,内鬼是安庆绪的人,更让他容易接受些,批复了杜啸林呈上来的奏章,将奎尼、李骆谷、尤三念三人斩于市。

夜郎之事算是过去了,可此事尚未真正了结。现在最让李亨担心的是两件事:一是那批宝藏在李隆基手里,他会怎么利用?二是永王李璘挥师北上,兵锋直指邺城的安庆绪,大有欲一举灭了叛军之势头。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对李亨来说皆非利好的消息。

虽然说他们之间是父与子、兄与弟的血肉至亲,可一旦与政治挂上钩,就没那么简单了。李璘真是在为他灭叛军吗?只怕未必。如果这一战李璘胜了,大唐旧朝的声望便会提高,李隆基手握一笔巨大的宝藏,会否招兵买马,号召天下兵马,来与他一争高下?

李辅国道:“陛下无须过于担心,静观其变就是。”

旁边的高适看了眼李亨,道:“此事怕是不能静观其变。”

李辅国“哦”了一声,问道:“高先生有何高见?”

高适抚须道:“其一,当今之大唐,唯陛下为正宗,永王未经许可,率江南之兵马,随意北上,于私是目无尊长,于公则无法无天;其二,不可不防永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此落一落,着实把李亨吓了一跳,他和李璘的感情深厚,从没敢往这方面去想,然而经高适说起,尽管内心兀自不想承认,但涉及国家安全,却也不得不心生警惕。要知道李璘被李隆基封为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统领江南大部分兵马,其势力不可小觑,如果他真的突然掉转兵锋,直指长安,仓促间只怕真的招架不了。当下问道:“依先生之见,朕当如何行事妥当?”

“以防范叛军南下为名,派兵出东都(洛阳),驻扎于黄河以北。”高适道,“如此既能牵制永王,又不会使永王过于难堪。”

此计甚合李亨之意,因又道:“先生可愿往?”

高适知道李亨很是信任于他,特别是在对待李璘的问题上,须谨慎小心从事,容不得半点儿鲁莽之举,这才点他为将,前往东都。从这个角度而言,乃是作为臣子之荣幸,高适躬身道:“臣愿往!”

李亨笑道:“如此辛苦先生了。”于是封他为淮南节度使,特许在危急之时,可便宜行事。

次日,李亨给高适饯行,并亲自送至长安城外,回宫时,已是当日下午未时,太阳已然偏西。入宫后,内侍说裴旻、武月娘已等候多时了,李亨这才想起今日早上下旨召见了他们,便又赶去相见。

武月娘虽不曾在真正在宫里当过差,但对宫中礼仪很是熟稔,见到李亨,躬身揖礼。裴旻则手提酒葫芦,笑吟吟地杵着,浑然不施礼。李亨只装作没看见,道:“两位请坐。”两人在殿内的小桌前跪坐下,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武月娘不免有些紧张。她虽只认李隆基为大唐的君王,在没有被李隆基承认前,李亨充其量也只是个太子罢了。然而这个太子实在不一般,不仅提前登了位,且击败叛军,入主长安,在气势上压人一头,偏安于一隅的李隆基反倒是落了下风,面对这样的人,她作为李隆基的忠臣,自然不免心慌;裴旻本就是个目空一切之辈,面对李隆基也敢喊他作李老儿,如李亨这般的小辈自然更不会放在眼里,坐在一边,只管喝酒。

沉默了会儿,李亨开口道:“父皇可好?”

武月娘回答道:“太上皇身体健朗,无恙。”

李亨眉头一垂,沉吟片刻,说道:“现已查明,父皇得到的那批宝藏,正是神龙令所潜藏的秘密,亏得是两位发现及时,才未落入安庆绪叛军手中,此举于我大唐而言,可谓是劳苦功高啊!”

武月娘正要谦逊两句,却听得裴旻陡然哈哈一笑:“陛下是要犒赏还是惩罚我俩,直说就是。”

“惩罚?”李亨明知故问,“此话却是从何说起?”

裴旻道:“各方势力对神龙令都势在必得,我俩误打误撞,劫获了那笔宝藏,拱手给了太上皇,陛下莫非真的甘心情愿吗?”

李亨尴尬地笑了一笑,顺着他的话头问道:“那么太上皇是何意思?”

“太上皇是何意思老子如何会知道?”裴旻道,“自安禄山叛乱以来,烽火四起,百姓苦不堪言,陛下毅然北上,抵御叛军,今已初见成效,大唐之乱将定,接下来会否再生内乱,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李亨叹息一声,起身走过来,至裴旻身前站定,而后席地坐下:“两位都是绝世之高人,我的心思,想必两位早已一清二楚,因而无须拐弯抹角,彼此都敞开心扉,聊一聊可好?”

看着当今的皇帝面对面地跟他们相对而坐,而无上下尊卑之别,着实是大出了裴、武二人的意料之外,心想:这李亨倒是谦和得紧啊!

人与人之间,站在不同的方位和角度,所看到和想到的都会不同,当李亨跟他们平起平坐面对面的时候,他们便陡然感觉到,李亨其实也极为不易。北边叛乱未靖,南边又有太上皇牵制着,还有各个王爷虎视眈眈,特别是握有兵权的李璘之辈,如果无法左右他们,那便如悬在头上的一把刀,时时都得提防着落下来。

裴旻看了他一眼,“咕噜噜”喝了几口酒,道:“陛下只管说。”

李亨道:“两位可还记得,吾弟李璘曾欲绑我入川一事?若非两位出手援助,我今日便不能站在大明宫里了。他是我从小一手带大的,名为兄弟,实如父子。那次南下,我想劝他收手,即便不能为我所用,也希望他能回父皇身边去。说心里话,我是有私心的,他所掌之兵力越众,便越让我感到不安。倘若真有一日,兄弟间以死相搏,让我情何以堪。”

裴旻点点头:“老子理解你的心思,古往今来众多帝王中,你算是宅心仁厚的。但是,如果李璘不退兵呢,你当如何?”

“这正是今日要与两位说的。”李亨道,“两位有所不知,昨日我接到消息,李璘现已挥师北上,至黄河南岸了。”

武月娘闻言,着实大吃了一惊:“为何?”

李亨道:“以除贼为名。”

武月娘吃惊地看了眼裴旻,显然她也看出来了。北方毕竟是李亨主导的,即便李璘要平定安庆绪,也该事先跟李亨打招呼,或是双方配合,联合除贼才是。这般擅自用兵,其动机的确令人担忧。更为关键的是,李璘此举是太上皇的意思吗?至少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就算不是太上皇的意思,只怕他亦是默许了。如果真是这样,一场血雨腥风恐是在所难免。

裴旻也禁不住变了脸色:“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李亨长长地叹息一声:“我不想动兵,但也不得不防。”

裴旻闻言,也是长长地一声叹息,看来这权力和财富端的害人匪浅,本来李亨驱叛军、入长安之举,足以使李隆基死心,如此一来,百姓便不会再受战乱之苦。现在倒好,有了那批宝藏,反而长了李隆基的野心。从内心上讲,他是理解李隆基的,可你一家一姓争天下,百姓何辜啊?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没一会儿,内侍出现在门口:“启禀陛下,杜统领求见。”

李亨转过头去,外面天已落幕,杜啸林在此时出现,看来是长安城的魑魅魍魉又出来活动了。

“传他进来。”

须臾,杜啸林急步而至,见裴旻、武月娘在侧,微愣了一下。

李亨道:“说吧。”

杜啸林遵命,道:“拜火教主奎尼、内鬼李骆谷以及第九个人尤三念于今日下午斩首。此后臣故意没有清理刑场,让人暗中监视了起来。刚才臣得知消息,三具尸体已让人悄悄收走了。”

斩首后有人收尸,本是平常事,然而那三人身份特殊,谁敢在长安城内替安庆绪的人收尸?

裴旻显然也听出了异样,问道:“你故意不清理刑场,用意何在?”

杜啸林道:“此案虽结,但我心中一直存有疑惑,想试一试是否真如我所想。”

李亨问道:“有何疑惑?”

“陛下应该还记得傅大总管逼你写禅让诏书一事吧?”杜啸林浓眉一扬,“臣十分佩服傅大总管的计谋,神鬼难测,可是再奇诡无比的计策,都是有迹可遁的。如果说傅大总管逼迫陛下写禅让诏书,只是为了迷惑他人,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有些牵强。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做了大量的事情,已成功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必要冒大险多此一举。”

杜啸林的逻辑思维端的是非一般人可比,虽说案子已结,在大量的证据面前,他不便提出什么,却在刑场暗暗地做了手脚,来印证自己的怀疑,真不愧是例竟门的一把好手。

李亨前后想了一想,问道:“你是觉得内鬼另有其人?”

杜啸林道:“正是。”

武月娘不禁说道:“安禄山的人不是都被斩首了吗?难不成去夜郎的那批人里面,还有安禄山的人?”

“宗主可能会错意了。”杜啸林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三个月前真正拿到神龙令的不是安禄山,乃另有其人。”

李亨的心头莫名紧张了起来,如果当初拿到神龙令的不是安禄山,那么就只有他的父亲或是兄弟了,“可有查到是何人收了尸体?”

“尚在跟踪,臣以为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杜啸林道,“臣之所以提前进宫禀奏,乃是觉得兹事体大,万一收尸者真是臣所猜测的那位,非同小可,须请陛下当面定夺。”

李亨起身走到他面前:“你觉得会是谁?”

杜啸林看了眼裴旻,答道:“李白。”

裴旻闻言拍岸而起,眼里精光乱闪,那酒渣鼻在情绪激动下越发红得透亮,“你娘的,此话是何意思,给老子说个明白!”

杜啸林知道他是谁,此人曾是太上皇身边的红人,被誉之为“大唐三绝”之一。但在真相面前,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会理直气壮地与之对质:“如果收尸人是李白,只能说明我们杀错了人,内鬼不是李骆谷,而是李白。”

裴旻怒笑一声,脸上的杀气陡浓:“你如此说,可有证据?”

“没有。”杜啸林坦然道,“在下方才说了,乃是对傅大总管逼迫陛下写禅让诏书一事存有疑惑,如果证实李白是内鬼,他应该是某位王爷的人。”

听到这里,李亨禁不住脸色大变,油然联想到李璘突然挥师北上一事,这是他最难以接受的:“那么李骆谷承认他自己是内鬼,又作何解释。”

杜啸林谨慎地道:“假设李白是内鬼,第九个人的出现,和李骆谷的主动承认,是想掩护真正的内鬼。”

殿内之人闻言,不由得均倒吸了口凉气,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去夜郎的那批人中,不止一个内鬼,第九个人的主动现身,其实是一道死命令,用他们的死来救出李白。

长安城外,密林之内,一个孤独的苍老的背影,匍匐在三座新坟之前,低声抽泣。

李颇黎手提长剑,慢慢地向那人走近,剑身沾着血,当看清楚那个背影时,周身一震,停下了脚步。

与此同时,从林子里冲出十来人,抽得刀剑在手,向李颇黎逼近。跪在坟前那人听得动静,转过头来,见是李颇黎,嘶哑着声音道:“退下。”

那些人没有说话,若鬼魅般地又潜入林子里面去了。

“是你……”李颇黎颤抖着声音道。

“是我……”李白艰难地支起身子,看他的样子,显然在此跪了有些时候了。

“自昨日你离开后,一直未曾出现,我恐你出事,找遍了整个长安城。直至傍晚,在刑场发现了异常,这才跟了过来。”李颇黎看着他的父亲,简直无法相信自在洒脱,视功名利禄若粪土的父亲,竟然会是那个真正的内鬼,他骗了所有人,包括他失散多年的儿子。“若非是我杀了跟踪之人,你决计出不了长安,为何要如此做?”

李白回头看了眼新坟:“他们为救我甘愿赴死。我若连他们的尸骨都能弃之不顾,无以为人。”

李颇黎看了眼新坟,冷冷一笑,只觉从心里蹿出股寒意。小时候他也曾恨过父亲,恨他为何抛弃他和母亲,独自远游?后来渐渐长大,在性情上多少有些随父,喜欢自在洒脱的生活,便逐渐对父亲多了些理解,可今天,他却彻彻底底的伤透了他的心。原来你为了所谓的自由和理想,可以抛弃甚至欺骗任何人,在你的心里“情”之一字,究竟值几何?

看着眼前这位即陌生又熟悉的亲人,李颇黎莫名地想哭,这一刻他才真正觉得他是个孤儿,仰首哈哈笑起来,笑声在幽黑的树林里传递开去,倍是凄凉。

“原来你是安禄山的人!”

李白道:“我是永王李璘的人,李骆谷、尤三念也是。在尤三念现身,并刻意跟史朝义接触时,李骆谷便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李璘?”李颇黎吃惊地念了遍这个名字,神色间似乎没那么紧张了,好在不是叛军。“那股不知名的势力是李璘,傅大总管是李璘的人?”

李白点头:“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禄山反,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他在洛阳登基,天下大乱,中原横溃,生灵涂炭。而太上皇依然宠信杨国忠,与杨玉环享宫中之安乐,却对叛军束手无策。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贪图安乐,老而无能。我对李隆基彻底失望了,南下逃难时,幸奉永王诏,入其幕府。”

原来如此!原来李亨不是第一个出来抵御叛军、欲登基为帝的,李璘的行动比李亨更早,只不过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地里偷偷地使劲儿。从这个角度来看,李璘似乎也没有错,天下大乱,中原横溃,生灵涂炭,他挺身而出,就算是有些私心,也是合情合理的。而李白怀有一腔热情,以及一份赤忱的爱国之心,在尚未有人出来去为大唐的未来考虑时,他入永王幕府,要平定天下,给老百姓一个安宁,何错之有呢?

李颇黎明白了:“此番的神龙令事件便是你策划的?”

李白再次点头,尽管这些都是军中机密,但他不想再欺骗儿子了:“三个月前,傅大总管率一众武林高手,在夜郎拿到了神龙令,那是一份汉朝地图,当时我们也不知道是藏宝图,研究多日,茫无头绪。而那时随着太上皇撤出长安,当今皇上在灵武登基,局势越来越混乱时,各方势力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开始纷纷打起了神龙令的主意。为了在我们破解地图之前,不让人知道神龙令已失,也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一方面傅大总管等人边实地勘察,边制造混乱;另一方面由我亲赴夜郎,配合李骆谷、尤三念混入寻宝队伍之中,尽量延缓他们知道真相。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只是你的出现,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看着你冒险,为此受伤,我时时提心吊胆,心如刀割,曾几次想提醒你,终究没有说出口。也许对于他人来说,那仅只次历险罢了,而于我而言,则是一次心灵上的巨大的折磨。”说出这些话后,他的眼眶湿润了,唏嘘不已。

李颇黎想起来了,在九龙金棺那里时,他和奎尼险些死在金棺下的暗室里,脱险后李白抱着他痛哭,那是掩藏不住的真情的流露。如今再回头去想时,他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了,不只是心疼,还有深深的内疚。想到自己在父亲的心里尚占有较重的位置,他竟如孩童般的释怀了,至少让他相信父亲是爱他的,只是尚无法理解,为何如此危险的任务,李璘会选了他去?

“为何是你?”

“只有我最不会使人起疑。”

李颇黎微微一愣,是啊,所以他成功了,骗过了所有的人,且从例竟门全身而退。“至今你还坚信李璘能平定天下,成为大唐之主吗?”

“我一直都坚信不已。”李白灰白的眉毛一动,眼里闪出抹亮光,“当太上皇难以兼顾天下,朝内外局势紧张时,只有永王在早早布局,在李家皇室的那些人之中,唯永王最有远见。”

“可是阿爹啊,眼下李亨已登基,你跟李璘,那就是叛乱,与安禄山无异。”

“休胡说!”李白呵斥了一声,“李亨的皇位并没被太上皇承认,永王不是叛,是争。”

李颇黎顾不上惹怒父亲,辩道:“是争,却也是不忠。太上皇尚在,李璘不顾天下安危,去争那皇位,便是不忠。”

“我儿啊,何为忠?”李白叹息一声,道:“所谓忠,乃是指效忠国家,而非是坐在帝位上的人;何为正义?正义并非以哪个为代表,苍茫大地,芸芸众生,哪个也代表不了正义,正义是指天下苍生,只有他们好好地活着,安居乐业,方为人间正道。”

听到这样一番言论,委实让李颇黎吃了一惊,原来忠心和正义可以如此理解。他尚年轻,人生阅历不多,觉得父亲是正确的,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莫非为了正义,便能打着“天下苍生”的名义使山河变色、兵燹四起吗?转念又想,乱象已生,若非以乱制乱,更有何良策乎?

“阿爹要走了。”李白道,“但愿你我父子重逢时,战乱已平,天下已安!”

李白转身,走得很坚决,也许是他不想辜负那些为此而牺牲的人,抑或不想放弃拯救天下的理想,那消瘦苍老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子里,李颇黎怔怔地站着,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心中兀自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