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血腥的盛唐

永王正月东出师,

天子遥分龙虎旗。

楼船一举风波静,

江汉翻为雁鹜池。

此一首诗出自李白之手,乃是《永王东巡歌十一首》的其中之一,诗歌大气磅礴,气势如虹,诚不愧是出自大唐浪漫主义诗人之妙笔。

至德二载二月,李璘北上讨贼之师,陡然掉转兵锋,指向李亨,一场在太上皇李隆基默许下的内战开始了。

从此时李唐王朝的局势来看,李璘是属于无可争议的叛乱,其性质虽与安禄山起兵略有区别,在当局者眼里,却也相差无几了。所谓时势,成王败寇而已,一旦李璘的突袭失败,就算李隆基也得被迫承认李亨的地位,将李璘列作叛逆者。

说穿了,这场父子与、兄与弟的战争,不过是争权夺利、相互利用罢了。李隆基想要利用李璘的能力,而李璘则欲通过这次机会,取代其兄李亨的位置。

按照李隆基的最初设想,李亨北有安庆绪,投鼠忌器,施展不开手脚,在李璘的强攻下,这场仗不会持续很久。但他无疑错估了形势,无论他承不承认,李亨俨然已是大唐无可争议的帝王,从上到下都认可了他。相反,李隆基用奸相、宠杨贵妃,不顾天下安危撤出长安,已失人心,古人云“得人心者得天下”,诚然不虚。

激战月余,李璘非但未立寸功,反而节节败退,损兵折将。面对如此局势,无论是李璘还是李白,是断然无法接受的,苦心孤诣、厉兵秣马许久,为的就是这场决战。现在虽说那笔宝藏没在手中,但只要太上皇支持,同样可以为其所用,因此,仗着后方有用之不尽的钱粮支持,尽管没打胜仗,且战且退,但依然边战边扩充兵马,战火一度从北方漫延至南方,一时南北各地,遍地烽烟。

李颇黎跟着裴旻、武月娘、肖如梅等人一路由北向南,目睹了这场兵燹的过程,兵锋所向,恍如灾难,民不聊生。裴旻不禁大骂李隆基,骂他是个不得好死的固执老儿,明明昏聩糊涂,不堪执掌这大大的江山,偏生紧握着权力不放,要让天下百姓死绝了方才甘心不成?

骂完之后,又将这些话原原本本地通过长安密语传递给李隆基,希望能骂醒他,趁早放下权力,还天下一个太平。长安密语的传译人员,自然不敢将如此大不敬的话传递过去,替换了用词,婉转地表了裴旻之意。

望着战争过后如同地狱般的战场,望着遭遇苦难的百姓流离失所,无数的难民携妻带子,离家别里,往远方躲避战争,李颇黎的内心同样承受着战火的煎熬。习武者的最高理想是为国为民,救天下生民于水火,然而面对眼前的这场战争,他迷茫了,谁代表了正义,哪方又是邪恶的?

他父亲曾与他说,所谓正义,便是天下黎民,只有让他们好好地活着,安居乐业,方为人间正道。可实际的情况是,谁都打着为天下黎民的旗号,似乎谁都代表了正义,最终受苦的却是他们心心念念想要去保护的百姓。

莫非阿爹错了吗?李颇黎紧紧地蹙着剑眉,苦苦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肖如梅走到他身边,问道:“你怎么了?”

“我父亲错了吗?”

“他没错。”裴旻接过肖如梅的话头,“李璘最初的想法也没有错。李隆基宠爱杨贵妃,甚至爱屋及乌,盲信杨国忠,致使朝野大乱。在那样的情况下,总得有人跳出来挑起救国救民的是重担。李璘几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何错之有?李亨也没有,他在马嵬驿诛奸相、杀杨贵妃,并北上抵御叛军,实在是大勇之举。只是他们都陷得太深了,政治的泥潭一旦陷入进去,便无法自拔。你那阿爹也是如此,这个时候他能退出来吗?退出来后即便是换回了一条命,究竟是奸是忠?也许谁也无法说得清楚,所以他没有回头路了,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

武月娘不由问道:“那是谁错了?”

“是你效忠的李老儿错了!”裴旻瞪着她道,“老了不中用了,处理不好国事也就罢了,还他娘的好色,爱美人不爱江山,你看看现在,大好的江山都成什么样子了?千疮百孔,民不聊生!”

武月娘知道祸根在谁身上,但就是不允许有人这般的数落太上皇的不是,怒斥道:“不许你对太上皇不敬!”

“你说老子对他不敬?”裴旻“嘿嘿”一声冷笑,“告诉你老娘儿们,老子骂他那还算是轻的!”

武月娘看着他愤怒的脸,惊道:“你还待怎样?”

裴旻耸耸肩:“到了成都你就知道,老子会怎生对付李老儿。”

武月娘瞟了眼肖如梅,道:“记住了,那老浑蛋是个疯子,他教出来的徒儿,也正常不了,以后休跟他亲近。”

肖如梅往李颇黎瞟了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却不甚认同。在她的眼里,李颇黎比任何男人都要优秀。

李颇黎方寸大乱,自无心去想儿女私情,只在一边冥思。

裴旻冷笑道:“我神剑帮乃名门大派,老子教出来的徒儿,天下的姑娘都挤破了头要给老子当徒媳妇儿,少了你家一个,老子倒是清静了些,当感谢你才是。”

武月娘被他气得两眼翻白,偏论嘴皮子上的功夫,难及裴旻之万一,只得再次告诫肖如梅,万莫自贬身份,凑上门去。他俩一天到晚吵个没完,波及下一辈,肖如梅只有徒叹奈何的份儿。

及至成都,当天晚上裴旻便入了宫去,不由分说,将李隆基和高力士两个老儿抓了出来,禁卫来挡,裴旻喝道:“哪个敢挡老子试试?”

武月娘见他当真敢这般放肆,冲上去拦在他面前,喝道:“你到底想作甚?”

裴旻红着脸道:“老子要让这老儿亲眼去看看,他的江山、他的子民如今怎样了!”

李隆基并非昏庸至极的帝王,他也曾是一代明君,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大好局面,眼下的形势亦非是他想要的。他苦叹一声,阻止了武月娘和禁卫,叫人去准备了三辆马车,在金吾卫统领陈玄礼的护送下,随裴旻去民间察看。

当看到他一手治理起来的盛世,如今疮痍弥目,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时,李隆基哭了。是的,他创立了开元盛世,却也将自己这一生最得意的手笔亲手毁了。他大唐已非几十年前的大唐,更不是他的祖先交给他的那个盛世。他站在一个渺无人烟的村庄里,突地跪在泥泞地里,面向苍天,大呼道:“我有罪啊,一时之糊涂,换来个人间地狱,李三郎愧对列祖列宗!”言语间,“咚、咚、咚”地不断向着苍天磕头。

高力士不忍,急走上去扶他起来:“大家,切保重龙体。”

裴旻道:“该是你出手制止这场战火的时候了。”

李隆基起身,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似乎在瞬间苍老了很多很多,眼神中没有光芒,那苍白的松弛的皮肤,在寒风里看起来像极了老树的树皮,满是折皱,毫无生气。是啊,不管现实如此残酷,他都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辉煌过,爱过也错过,该是到了放手的时候了。

“传旨。”李隆基干瘪的嘴唇一启,嘶哑声音着说道,“贬李璘为庶民,回川请罪。”

听到这道旨意的时候,在场人等无不惊讶,谁都知道李璘如今的兵权是李隆基亲自授予的,他如今的行动,也是李隆基默许的,只是时局逼人,他终究成了一枚弃子。此乃李隆基的无奈之举,但想要保护大唐这盘大棋的完整性,也是他必须走的一步。

“大家……”高力士毕竟也是心善之辈,他不反对将李璘召回,可一下子把他贬作庶民,未免残酷了些。

“去,传旨。”李隆基催促了一声,但眼神并不犀利,甚至蕴含了几分痛苦。高力士见到他这般神色,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贬他、召回,其实是为了保护他!

李璘接到这道圣旨的时候笑了,笑得很苍凉,也很悲愤,时局弄人,他被无情地抛弃了,而且抛弃他的还是曾经支持他、给他兵权的父亲。在这样的环境下,亲情也是脆弱的,什么血浓于水,骨肉相连,在这种时候都不适用,人类在特定的环境下,或许比之禽兽还要残忍一些。他回不去了,回去之后,他若是跟着李隆基回长安,李亨待他还会若以前一样吗?更大的可能性是,最终会在满朝文武的建议下,将他送上断头台。

如果只有死路一条的话,那就抗争到底吧,权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给拥护他的人一个交代,给已经为此而牺牲的人一个交代!

李白毕竟上了岁数,也是当了父亲之人,看出来了李隆基的意思,但他没说,因为他知道即便是说了,李璘还是无法接受,一位有野心和雄心的王爷,一夜之间被贬作庶民,哪个接受得了?索性就跟着李璘拼他一回,一辈子行将到头,一腔热血尚未抒发,死了也不瞑目,争他这一回便是。

李亨也能体会到李隆基的意思,贬李璘作庶民,召他入川,便能免他一死,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李亨自然是愿意的。可几天后,他却接到了李璘拼死抵抗的消息。

“陛下……”李辅国走上来,原是想让他拿主意,究竟是杀还是留。李亨方寸大乱,只摆了摆手,叫他退下。

亲生兄弟,且又是他一手带大的兄弟,是杀是留岂是瞬间能下决定的?

阿弟啊!李亨在心中默默地大喊,无论是父皇还是我,都想给你条活路,可你为何不从呢?都说皇权之争夺是残酷无情、六亲不认的,可你不一样。你身患残疾,宫中人人都对你另眼相看,甚至其他的兄弟都欺负你,笑话你,我不忍心你生活在阴影里,便将你接过来,在我身边生活。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越来越自信,文韬武略丝毫不输于其他兄弟,作为兄长,打心里为你感到高兴。可你现在怎能如此呢?不念兄弟之情、抚育之恩,定要与兄长分出个你死我活,为何,究竟是为何啊!

战报一道道传来,李亨接到的最后一道战报是,李璘转入江西,在鄱阳与唐军对峙。

罢了!李亨大叹一声,既然已无可挽回,兄弟情分恐已尽,与其犹豫不决,徒增伤亡,不如顺应形势,让前线的将士放手一战吧。因提笔写道:璘叛,杀之。

放下御笔,正要叫李辅国入内,传旨下去,却见李辅国未宣而入,面有异样。

李亨见状,心头微微一震,目不转睛地看着李辅国,只待他开口。

“陛下……”李辅国揖手,艰难地道,“永王已亡。”

李亨心头大震,霍地起身,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如何……死的?”

李辅国道:“永王与我军战于江西大庾岭,战败而退,江西采访使皇甫侁率军追击,永王死于乱箭之下。”

李亨闻言,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虽然他下了决心要将他诛之,可当他的死讯真正传来时,依然无法接受,他小时候的身影,以及与他玩耍时快乐的时光,倏地一下子在眼前一幕幕地浮现。当这些画面顽固地冲击他的内心时,他只觉胸口窒息,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眼眶泛滥。尽管他想要在李辅国的面前极力地控制自己,不曾想越是控制,越是不能自已,居然“呜呜”地哭出声来。然而在哭出来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心头仿佛放松了,像掉了块石头,再无先前之紧张和担心。

也许这就是人性,它是矛盾的,抑或这就是人生,永远不可能如想象中的那般圆满,总会有缺陷和遗憾。李璘战死,这场兵祸便算是结束了,大唐之乱至此终结,从此后谁也无法撼动李亨的皇位,也没有谁能够阻挡他带着大唐臣民,开创盛世,他终成了大唐王朝真正的主宰。

“皇甫侁不拘而杀我阿弟,是何道理,哪个给他的权力?”李亨蓦地暴喝一声,尽管他内心松了口气,为他自己能成为大唐真正的帝王而暗自庆幸,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失去亲人而悲痛,“押皇甫侁等一干将领入京。”

“是。”李辅国几乎没说任何多余的话,便退出去下旨了。这就是政治,最高的统治者必须是善良的,亲兄弟被杀,岂能不痛乎?因了这善良,便必须有人为此当恶人,并作为替死鬼来成全皇帝的那份善良。

皇甫侁及其身边的一干将领入京后,俱打入大牢。几日后大理寺宣判,皇甫侁革职为民,永不录用,其副将薛寔等人,死罪。

此后,李亨并无追责李璘,相反,追封其子李儹为余姚王,李侦为莒国公,李儇为郕国公,李伶、李仪皆为国子祭酒,处置了皇甫侁、薛寔等人之后,再对李璘的一干子嗣予以封赏,李亨大唐仁君的形象便算是立起来了。

李璘死后,李白等一干主要谋臣被捕,同样押赴京师治罪。李颇黎听到此消息后,再也无法冷静,纵上一匹快马,要去把李白救出来。多年的离别,骨肉分离,他再也无法承受与父亲分开的苦痛和思念了,即便是死,也要与父亲死在一块儿。

“李少侠!”肖如梅看着他绝尘而去,心急如焚,此一去定是凶多吉少,徒伤一条性命而已。武月娘见裴旻无动于衷,不由得也急了,“你这老浑蛋是喝酒把脑子喝坏了不成?明知凭他一人之力,不可能把人救出来,还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让他去,是成全他。”裴旻灰白的眉头一蹙,幽幽地叹了口气,“他与他父亲分别十余年,无一日不在想念。这些年来,他虽未在父亲身边,却也时常听到一些父亲的消息,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期之影响,性格上越来越像他父亲,洒脱自在,视功名、金钱若粪土。让他去吧,其实他心里清楚,不可能将他父亲救出来,然而即便随父入狱,身陷囹圄,也比在外面担心想念来得强。”

肖如梅、武月娘闻言,目瞪口呆。然而仔细一想,也是可以理解的,父亲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隔了会儿,武月娘问道:“李白洒脱吗?”

“在当今之大唐,再无比他洒脱之人。”裴旻肯定地道,“只是他啊,是个十足的书生,胸怀报国之情怀,只是时运不济,造化弄人啊!”

这一年,李白五十七岁,入狱。李颇黎亦遂了心愿,与父一同关押。次年出狱,流放夜郎。兜兜转转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历险之地,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然而,人生终归是没有回头路的,他的生命行将耗尽,一生之报国理想,随着年华老去,终成毕生之遗憾。

是日,父子俩重游旧地,又来到了武神庙,看着这里熟悉的情景,回想到此前历险的一幕幕,李颇黎苦笑一声,叹道:“命运端的是捉弄人,当初来此寻神龙令时,哪个能想到那本来就是个局,注定了是一场空,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从来没有回头的路。”

李白取出酒壶一阵豪饮,而后“哈哈”一声大笑,笑声在空****的山谷里回**,连回音都带着抹凄怆:“儿啊,阿爹这一生一事无成,本想在遇到你后,给你些补偿,以弥补我心里的愧疚,哪里能想到反而害了你。阿爹有罪,阿爹对不起你啊!”

看到李白苍老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李颇黎心中一阵疼惜,转身一把抱住他的父亲,哽咽着道:“儿不后悔,此生能陪阿爹终老,是儿的福分。”

李白听到此话,放声痛哭,父子俩就这样在武神庙前相拥而泣。所有的恩怨都已结束,那就让它随着山风吹散。从此以后,一切归于平静,回归到生活的本质,与大唐所有的老百姓一样,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吧!

几乎在李白入狱的同时,李隆基回到了长安,入住兴庆宫,不问世事。

乾元二年,安庆绪为部将史思明所杀,安史之乱至此终,大唐王朝走上了属于李亨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