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伴红尘

梦里,我赤身**走过一片寂静森林。两旁的火树开出红花,没有鸟鸣,没有兽语,云烟笼罩,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归途。霰雪自高空落下,絮如白羽,覆盖在脚印,遂成一个死寥的秘境。

忽而有法号声传来,隐约沉重,月亮升起,月亮落下,不知岁月流转,不知生死。

刀子一样的冷风剐过身体,身体奇寒,忽而又落雨。我在大雨中奔跑,看见萤火点点。荧光落在地上,燃起星星火苗,那火苗迅速成长,满林的花朵褪去,整个森林遂被火焰吞没,灰烬飞扬。火焰如同大海波涛一样汹涌而至,听见身体毛发烧焦的声响,听见骨头碎裂的声响,方才的奇寒转为酷热,痛不欲生。

父王的黄金王冠在火中融为金水。大蛇盘踞其上,吐起长信,双目赤红。有白鸟落下,生着颀长的翅膀和玉石一样的喙,它在火焰中飞舞,鸣叫,和那大蛇争斗,旋又飞去。

其后所有幻象皆消失不见,大火之中,留下一只大瓶,里面空空****,毫无一物。

我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变形,扭曲,遥远,起起伏伏,缥缈不定。

我醒来时,眼前黑暗如墨,感觉有人坐在旁边,粗壮的手臂死死地搂着我。缭乱粗密的长发,仿佛蔓藤一般垂落下来,盖住了我的脸,从中散发出太阳的味道。有泪水滴落下,打在我的手上,些许温柔。

那人发现我醒来,轻轻放我躺下,起身离开。铁门打开时发出尖锐的生锈金属声响。他在门口停了停,发出一声长叹,慢慢走远。

我知道,那是黎弥加。

出云天牢,位于穹窿银城最高处的悬崖峭壁之上,终年被云雾浸没,潮湿,寒冷,黑暗,进去的人很难再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此昏迷了多久,也不知晓黎弥加守护了我多少日夜,所慰藉的是这黑暗反而让我感到异常平静。

这囚禁如同一次殊遇,让我进入一个没有任何束缚的境遇之中。每日在暗中听着水溅冷石,听着蛇鼠扭缠,听着风声回转,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人,感觉妙不可言。

黑暗中,我觉得自己好似一艘渡船,从此地驶向彼岸,望见锐利的闪电撕裂夜空,眼前豁然开朗。我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死了。

热桑杰来看我,他的老脸在火把中闪烁,头发竟已全白。

老帅,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

热桑杰笑着摇头:“我现在不是什么老帅了,我被王上连降三级,不过是个普通的将军。现在整个出云的军政大权,皆由东罗木马孜那个双头狐狸掌管,他的手下不仅贴身伺候着王上,他的爪牙更是深入到了出云的所有军中。”

看着热桑杰那张苍老憔悴的脸,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老帅,告诉我外面的事吧。

热桑杰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两个多月来,我第一次知晓外界的纷扰——我竟然在此两个月了!

那场行刑之后,黎弥加命人将几百颗人头交给逻萨使者送给弗夜坚赞。他以这种方式**裸地表达着对雪域雄狮的示威和挑衅。与此同时,黎弥加调集60万大军集结于两国交界。

出云人厉兵秣马,等待着和逻萨人的决战,大军集结,白衣如雪。整个高原风声鹤唳,战云密布。出云附属各部落人心惶惶,惴惴不安,逻萨人朝野震动,不论是百姓还是朝臣,愤怒地要求他们的昭日天汗开战,消灭黎弥加这个暴君的呼声遍布朝野。而逻萨王城,始终没有任何的过激举动。弗夜坚赞只是命人将那几百颗人头隆重埋葬,亲自主持举办了一个庄严浩大的葬礼祭奠,之后便再无音信。

他一向坚毅、刚正,拥有着强烈的自尊心,被黎弥加这般公然羞辱,却能够一忍再忍。面对朝野的呼声,面对全体逻萨人的拥护,面对整个雪域各部族的道义上的支持,他竟然纹丝不动!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他始终是一个谜,笼罩在云雾之中。

只有我清楚,弗夜坚赞,有着极大的忍耐和冷静,没有必胜的把握,他绝对不会出手,他在磨砺牙齿,他在等待时机。

黎弥加,就如同一只愚蠢的熊,亮出他的肌肉,摧毁林木,向着对手高声怒吼,得到的却是弗夜坚赞的蔑视!他灭掉黄牛部,杀掉黄牛部最后的骨血,没有激怒弗夜坚赞和他决战,反而是将自己推到了道义的对立面,让弗夜坚赞赢得了人心。

和我的判断一样,黎弥加精心准备与昆蕃人之间的大战并没有爆发,原本斗志昂扬的出云军队在苦苦等待了一个月之后,偃旗息鼓,雪域平息。风尘吹去刑场上的污血,一切归于虚空。

出云军队的无功而返,显然让黎弥加感到受到了羞辱。在和昭日天汗的较量中,他是个失败者。

“穆,你是王上唯一的弟弟,也是出云人心目中仁慈坚毅的将军。两个多月的天牢,惩罚已足够。”热桑杰抚摸着我的脸,露出大颗的洁白的牙齿,“实际上,王上这两个月来一直都很痛苦,他担心你,心底依然记挂着你。从战场上回来没日没夜地守着你!

“我想这段时间以来王上也会慢慢平息怒火,一个人静静想想这件事。我猜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所以才会派我来。人人都说黎弥加和黎穆是出云的并蒂雪莲,一旦分开了,就会枯萎。恶狼还在,出云却像我一样已经衰老,再也不能失去保命的手脚。”

我问热桑杰,赛玛噶怎么了。

“王上废除了她的王妃尊号,贬为庶人,赶出穹隆银地界,并在土林外划地,让她在那里悔过。不过赛玛噶提出自己愿往玛垂湖畔立帐,远离王都。”热桑杰长叹一口气,“可怜的女人,她无过错,只错在生于昆蕃人家,错在她是弗夜坚赞的妹妹。”

我笑了。这就是赛玛噶,她注定不属于出云,穹窿银对她来说,是一个用爱打造而成的巨大囚笼。如今,她终可以冲破一切,放下,像格桑花一样在野外自由绽放。

不管她对于黎弥加的爱成为仇恨还是诅咒。她已经在路上。

“穆,王上希望你能写下悔过书,承认失行,就可重回王宫。你终究是他的弟弟,是他内心的依靠。出云离不开你。”热桑杰诚挚地笑。

我告诉热桑杰,在刑场之上,当那几百条人命逝去,当那一对如同当年我与黎弥加一般的兄弟被他斩杀,黎弥加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爱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弟弟。热桑杰,黎弥加斩断了我和他内心深处最亲密的联系,斩断了我们之间的最血肉相连的感情。我不会写下悔过书,我现在不是出云王的弟弟,不是出云的将军。如果王上还能善待我,那么就放我出穹窿银,让我成为一个修行者,或者是普通的牧羊人。这,算是我最后的请求。

热桑杰不敢相信我的这些话。但他知道我决心已下,无法劝服我,只能转身离去。热桑杰走后,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颊滚下,心如刀绞。

黎弥加,我们总是在经历很多事情之后,才会发现内心真正需要的东西。这一刻,我听到一朵莲花在灵魂深处绽放的声响,那声响纯粹且美好。

它是我内心的真相。

三日后,婷夏来。

除了带来精致的食物,她还带来了洁白的山茶。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来。黎弥加知道,我不会不听婷夏的话。这是他最后的王牌了。但婷夏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

“和他无关,他是绝对不可能抛下自尊让我来劝你的。我来是自己的意愿。”她坐在我对面,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淡淡一笑。

“穆,我们三个人,终于越走越远。”她说。

我沉默。

“这些日子他并不好过。我从未见过他这般仓皇无措,尤其是当热桑杰将你的要求回禀给他之后,他像孩子一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别人眼里他是王上,实际上他的内心脆弱如同这山茶,一场冰霜就会凋零。”

我转过脸。

“你真的决定做个牧羊人,离开穹隆银吗?”

是。我已经决定。

婷夏点头:“我不会劝你。你向来清醒自己的内心需要什么。你决定的事便去做,我支持。”

我看着她,皱起眉头。

她笑:“不要担心他。你走后还有我,我会全心全意照顾他。”

我愕然。

婷夏站起身,低头嗅那山茶:“我们三个人自小便纠缠在一起,其实早应该有个结果。这些年因为我,害得彼此都很痛苦。你说得没错,尽管我爱你,但我现在是黎弥加的王后,是出云的王后,我们之间终无可能。

“他是我的丈夫,一直爱着我,守护着我,竭尽全力。而长久以来,我的感情近乎自私。所以现在该我来守护他了。你可以放心离开。”她说完,转身离去。

在牢门时,她轻声道:“那个女子现在一定很苦,你去找她我也可放心。”

铁门被沉沉关上。

不知为何,我的心蓦地有些释然。内心深处多年的羁绊和心结这一刻好像迅速消去,尽管不是去解而是快刀斩断。

我知道婷夏会尽她所有的可能去说服黎弥加。但我不知道,黎弥加看到她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落下泪来。

黎弥加一生唯一的女人是婷夏。对于她的要求,黎弥加几乎百依百顺,但和我相关的除外。这么多年来,凡是关于我的事,只要婷夏出口为我说话,他很少会答应。这个表面看上去勇猛的男人,其实是个小心眼。他不愿看到自己深爱的女人为另一个男人说话,尽管我是他的弟弟。这一次,我想也不例外。

我去意已决。我的内心,便如同寒霜下的荒原,毫无生气,亦毫无留恋。

我做着一个又一个相同的梦。我梦见那两个被斩首的孩子,站在云烟里对我哭。那么伤心,那么绝望。他们的身后,站着整个黄牛部的族人,浑身是血。

对于黎弥加来说,那不过是一个背叛了的可耻部落,斩杀他们是为了维护出云的尊严,但于我而言,他斩断了我内心深处对他的最根本的情感维系。

我不知道黎弥加最后会不会放我走,但我明白即便是留我在这穹隆银,自己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黎弥加来了。

他在外面咆哮的声音将我从梦中吵醒。沉重的牢门被野蛮地推开,明亮的火把将牢狱照得如同白昼。

他披头散发,一身酒气地站在我面前,双目圆整,喷着怒火。

我被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愤怒的模样,好像要吃人。

“摘掉他的锁铐,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他大叫道。

禁卫们冲过来摘去我的锁链。

我呆呆地站起来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我对于他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放了我。

“把他身上的这些东西扒了!他要做个牧羊人,那就让他做!这身上的软甲、战袍,属于我们出云的将军,不是一个卑微的牧羊人!”他指着我,命令士兵将我身上的衣物全部脱掉,然后扔给我一件破旧的羊皮袄。

我对着他,比画着:你真的放我走?

“滚!赶紧滚!我一刻也不想看到你,一刻也不想看到你那张脸!”

我苦笑。

看来,你还是最终听了婷夏的劝告。

看着我的手势,黎弥加突然暴怒冲过来,一把捏住我的脖子,让我几乎窒息。

因为愤怒,他脖子上、额头上的血管条条涨起,五官扭曲:“不要跟我提那个女人!不要提她的名字!贱人!可恨!可恶!”

黎弥加从来没有这么骂过婷夏,我心里蓦地一惊。

怎么了?我问他。

“怎么了?你竟然问我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吗?她难道没有告诉过你?!”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好!那我就告诉你!”黎弥加挥了挥手,周围的闲杂人等全部退去,偌大的牢房,只剩下我们两个。

“一直以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她有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要让他成为出云的王!”他低着头,脸上似哭还笑。

我点头。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他狠狠地瞪着我,“我们婚后这么多年,我没日没夜地在她身上折腾,可她的肚子却如同寒冬里的冻土一样,没有任何的消息,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

黎弥加,这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我怒道。

他突然笑了,伤心地笑:“怎么可能和你没关系!她求我放你走,为此事,我们争吵起来,终于她告诉了我!”

“这么些年,我们没有孩子,不是因为我或者她的身体有问题,而是……而是她一直偷偷喝下禁药,不愿怀孕,不愿为我生下孩子!这个你知道吗?!”

我呆若木鸡。

这……怎么可能?

“这是事实!她亲口说的!不要说这事与你无关,她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她爱你!”

黎弥加慢慢蹲下身来,抱着头号啕大哭:“我一生最大的依靠便是你们俩!可结果呢,我深爱的女人,竟然干出如此勾当!我唯一的弟弟竟然背叛我!这都是报应!”

我走过去,要拉起他,想要安慰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指着牢门,疯子一样:“滚!滚出穹隆银,做你的牧羊人去!出云离开你,还是出云,我黎弥加离开你依然是黎弥加!滚!”

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黎弥加大呼一声,侍卫们冲进来,押着我出去。

我转过脸,看见黎弥加跌坐在地上,背对着我哭得万分伤心,背影透着绝望。我知道,这地方,我再也无法待下去,即便是我想留下来。

……

离开穹窿银城之前,我去见穹布。

我已经失去了黎弥加,失去了婷夏。穹布是这个大城中我最后的牵挂。人的一生如同荒野上的牧人,牵挂的是身后的牧群,常常要在长途跋涉之后才发现,跟随身后的羊马已寥寥无几。牵挂的人亦是如此。

我在穹窿银从一个婴孩长成一个男子,它仿佛一个巨大的容器,储存了我所有的时光和记忆,也同时将我牢牢囚禁其中。

黎弥加答应我以一个普通的出云人的身份离开,并且亲自写了诏书。诏书下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我一面。

我一直固执而坚定地走着我的路,前行默言。现在终于走到路的尽头,尽管是一种我无法接受的方式。不管我还是黎弥加,再无法像从前那样面对。我们都已无路可退。

摇摇晃晃地走上通往山巅的那条曲折难登的路,一路上,我泪水不断。当那件土房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

窗口上,穹布的法帽落满了尘土,谁也不会认出这会是出云帝国国师无比尊贵身份的象征。而在这破损的法帽旁边,一枚土罐中,一簇瘦小的野株却绽放出艳红的花朵来。花不大,也不绚烂,昭示着新生和安定。

穹布躺在羊皮袄里,剧烈喘息着,脸色苍白,消瘦得好似骷髅。他的生命,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如同耗尽的灯盏,随时都可能在风中熄灭。

我告诉他我要离开,离开穹隆银,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你要离开?”穹布靠在我的身上,气喘吁吁,十分惊讶。

我点头。

“为什么?”

我将与此相关的事简单告诉他。

“难怪了。”他叹了口气,“以王上的性格,做出这样的决定很正常。婷夏这个傻丫头,为什么要告诉他这样的事!不过,穆,现在你不该离开。”

他拍着我的肩膀,双目善良:“现在这是出云的多事之秋呀,你在出云这座屹立千年的大殿,始终都有一根撑起它的巨大梁柱,你走了,这梁柱……”

穹布,不是还有你吗?你德高望重,黎弥加会听你的。

穹布笑:“他的确多少还会听我的,谁让我是条熬过无数年月的老狗呢。但阿穆,我这条老狗也快走完我的路了。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多。”

你已经过了90,但能活到100岁。我比画着。

“100岁?别开玩笑了。”穹布决然摇头,“我自己的事情我清楚得很,我的日子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沉默。

“这几日,我做了一个梦。”穹布瘦如朽木的干枯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了窗外,指向了俄摩隆仁的方向,“我梦见自己化成了一只白色牦牛,在俄摩隆仁下的原野上奔跑。一只健壮的白牦牛四蹄如飞,几乎在飞翔。日月同时升起,光亮铺展在面前延伸成一条光明大道,那大道直通俄摩隆仁峰顶。我就在那光路中前行。那些经年笼罩的云烟在我面前终于散开,雄壮的俄摩隆仁峰干干净净地矗立在蓝天之下闪烁出圣洁白光。那时我无心无想,脑目通明接近终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或者曲折或者平坦,有时在腥风血雨中涉行;有时旷野无人,只能一人面对满空的庞大星宿。穆,你的路和王上不同,和我亦迥异。你要走,有你的足够理由。我也明白你的决定完全出于你的内心。我只愿你能平安。我只想提醒你,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你是一个出云人,你的哥哥是黎弥加。无论在何种境地,他永远都爱着你。”

我明白。穹布,还记得你给我出的那个难题吗?

“记得,那可是一个无法解开的难题呢。”

鹅在瓶子里长大禁锢,瓶子是珍贵的,不允许打破。但若鹅救不出来便会卡死其中。

穹布,太多的人绞尽脑汁想那解救的办法,而实际上那鹅本来就置身于瓶外。我们总是太过执着,总是行色匆匆,极少停留。从未换一种眼光重新看待,不懂放下,所以会觉得困在其中。事实上每人的灵魂,都是野地里的花籽,可以在遥远的地方开出花来。

我们在尘世里沉沦挣扎,这尘世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瓶子。我们带着近乎顽固的执着,执着地去爱一个人,执着地去做一件事,用尽我们的一生,痛苦而悲伤。但我们永远都不懂站得远一点儿,再站远一点儿,只需要离得足够远,我们就能够看清楚这世界的真相,就能够看到那些让我们执着、沉沦、挣扎的事终将是过眼云烟。若看不开只有死路一条。

穹布,这就是我的答案。

穹布抓住我的手,身体剧烈颤抖。他在急促的呼吸。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起窗口上那个满是尘土的法帽戴在头上。然后艰难地面对我弯下身子,郑重行了一个叩拜大礼。我急忙扶他起来,却被他阻止。

这个瘦小的老头此刻看着我,带着巨大的欣慰,也带着巨大的解脱。

“穆,你是否知道这是所有修行者最后要面对的终极难题。它曾经困扰了我五十年,无数人一生都未参透。我在这世界经历了太多,这一遭旅途,我一直做的只是面对种种关联,关于人的,关于事的,关乎灵魂,关乎一个庞大的冰冷世界。这万千关联的核心便是这个难题。

“穆,我们的一生就在这条路上走,固执向前如同飞蛾扑火,灵魂在烈焰中灼痛,辗转,破碎,直至重生。每个人都如此。这也是你的道路,其中的艰险远超于我。但你能够看明白便足够好。这条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无法再完善它,你将继续我未走的路,而我的使命已尽,可安心投身那云烟之中。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面。如果是,我们不需要道别,不管生死,我们都会知道对方的存在。我不会跟你说再见,我们一定会有重新相聚的时间和地点。所以,向前看,一直走,珍重!”

穹布,我和你不一样。你已看透,我却有太多羁绊。

“关于爱吗?”他问。

是。我看见他和她,一对世间男女,两个于我最重要的人各自伤痛。但我明白我离去之后,他们终究会安和相处,我的离去是最好的结局。

与之相比,另一个女人,她和他之间却仿佛两条缠绕的蛇,今世彼此伤害,利齿和毒牙啃虐对方,永无期限。这爱如鲜艳毒药,外表光鲜亮丽,饮下痛彻的灵魂。所以我要去照顾她。

穹布,我不明白爱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所见的只是它带来的痛苦和巨大磨难。倘若爱便是如此,我宁愿这世间无爱,日夜颠倒。

“我们爱或者不爱,不是为了温暖抑或伤害。我们只是为了印证。”

印证什么?

“印证我们的存在。好像花开了又谢。”

我笑。

“婷夏和王上之间,如你所说,所有的羁绊和伤痛,随着你的离开会慢慢愈合。但赛玛噶和王上之间却更复杂,也更难以参透。”

穹布,我一直在想,若是赛玛噶的爱从未存在过。就像露水,太阳出来就消失多好。

穹布笑了。

“将赛玛噶的爱从她记忆里抹去并不难,法术也可以做到。不过一旦施法赛玛噶将再也认不出自己的爱人,两个人即便咫尺也形同陌路。由此产生的灵魂上的塌陷会让人在暗里迷途,如同镜子落下,坠落破碎,无法成形。你想过吗?”

我不关心这个,我只希望她不会再痛苦。我怕她已时日无多。

“那个胎记,的确是法术难以解决的。可怜的赛玛噶。”穹布摇头。

所以我想,在她最后的时光里,让这折磨她的爱消失,让她安心离去。

穹布凝视着我,然后点了点头。但很快,他笑了。

“穆,这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牵扯到许多人,需要慎重思考。你想清楚,便可来找我。但愿那时我还活着。”

很普通的一个黄昏,我离开了穹隆银城。那一天风很大呼啸而过,漫天都是火烧云。我不愿意有人来送我,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

骑上战马,带上白狼拉杰,逆着归家的人流出城。当城门在我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空了。

在山下勒马,我昂头一点一点观察着这座城,这座被云霞和狂风笼罩的大城。我看着其中的每一处建筑,看着高高竖起在顶端的出云大旗,看着大旗上空漫天飞舞的大鹏鸟,听着它们的叫声响彻云霄。

我终于落下泪来。

掉转马头毅然转过身,我一路向东将这座大城抛在身后,将过往抛在身后,将曾经羁绊我的所有人和事抛在身后。那一刻,我只希望所有人都好。

我在荒野上游**,没有人认识我。白日我在山川、河流、草原上游走,饿了就找到牧民的帐篷寻口吃的,渴了就趴在水边如同一只兽伸长脖子饮水。没有了闪着寒光的战甲,没有了周身挂满宝物装饰的贵族长袍,我只是个牧羊人,普通的出云百姓。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自由自在。

一路上,我都在打听赛玛噶的消息。我只知道她在玛垂大湖的附近,但圣湖这么大,想找到她的帐篷绝非易事。

一个月之后,我来到了一片土地。

玛垂、拉昂两湖,一东一西,相隔极近。湖水却一甜一苦。出云人的传说中,有龙神居于两湖底部相连的水道之中,溺水而亡的生灵,罪孽深重的被罚往拉昂错受煎熬之苦,反之则送往玛垂。经由湖心的冥道,抵达俄摩隆仁,于云烟中永享安宁。

我在两湖周围询问,所有人都摇头。他们从来没听说这里有什么王妃,而觉得我是个疯子。

这样的寻找,直到有一天开始下雪。我冻得全身僵硬,在昏暗中行走,昏昏沉沉。然后我竟然听到歌声,虚无缥缈的歌声在耳边响起。那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响声引诱着我前往。

我下马,一步步走向湖心,任凭雨水一点点淹没我的身体。接着,在最后的生死时刻,我突然看到对面的岸上遥遥地矗立着一座大帐!那是赛玛噶的大帐,悬挂着一面破旧的雪狮旗帜立在湖边。

我清醒过来,欣喜地爬上岸骑上马奔过去。

夜。大雪。月下是洁白的世界。

雪下得很好。微光照出一片朦胧清澈的天地。有星斗硕大如金毛菊,半空中打着瞌睡,摇摇欲坠;风中有新鲜的湖水和泥土的味道;兽群在远处徘徊;岸边的湖水开始结冻,发出清脆的声响;鸟儿落上,白色的大鸟,双腿颀长,彼此靠近,鸣叫着,亲昵无间。

一人,一马,一狼,这就是我的全部,却让我觉得自己站在了世界的中心。拉杰奔跑跳跃,马前马后回转撒欢儿,踏雪而去,纯白的毛发在月光下隐隐透出蓝色。它似乎能够感受到我的内心,欢快无比。属于自然的生灵,无法在人类中存活太久。这一刻,它听见苍茫原野吐纳呼吸的声响,坦然自处,怡然自得。

赛玛噶的黑猫出现在湖边的大石上。通体墨色,隐藏在暗中,唯独那双眼,明亮闪烁。它和拉杰有着本质的不同,始终不沾染人的气息,独来独往。冷静缥缈,神秘得仿佛鬼魄。

见到它拉杰发出愉悦的低嚎,凑过去玩闹扑腾。两只动物已经谙熟,它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纠葛,只有火花点亮后发出的光芒。

大风呼啸,天寒地冻,那座大帐孤零零地矗立着。没有欢声笑语,外面也没有篝火和人群,里头灯火昏暗,在巨大的天地映衬下如此渺小,微不足道。这么长时间以来,赛玛噶便在这荒凉之地停留。仿佛一树桃花,在荆棘丛生、血肉横飞后,带着残生的血斑,自开自落。她的生死,已无人问津。

来到帐篷前,我跳下马去,哆嗦着。听到马嘶,里头有侍女跑过来,面带惊恐。看到我,她们惊叫着扑过来,抓住我。这些女子我都认识,是赛玛噶当初带过来的陪嫁女佣。

几个人,面有菜色,身上衣衫单薄,头发凌乱,但见到我很激动。

“将军,公主病了,已昏迷七日!”她们焦急地领我进帐。

帐篷里寒冷无比。风吹篷毡啪啪巨响,火炉中大块的木材发出爆声,熊熊火光映衬其后那尊佛像慈祥的笑脸,却依然没有觉得暖和。

我环顾周围,空空****,不光没有吃食,连取暖的木材都快用尽。大床之上,赛玛噶卧在一堆肮脏的毛皮之中。她蜷缩成胎婴的形状瑟瑟发抖,呼吸若有若无。她唯一不变的,是那淡然坚韧的表情。即便是昏迷,她也微微皱起眉头,面色平静。

我比画着,问那些侍女,怎么会变成这样。

侍女落泪:“被赶出穹隆银的时候,公主就伤心欲绝,不断吐血。东罗木马孜手下的侍卫押着我们来到这里,一路上他们掠夺公主和我们身上的财物,然后扬长而去。到了这里,物资匮乏,公主不得不领着我们自讨活路,用私藏下来的不多的珠宝、头钗和绿松石换取他们的牛羊,但即便如此,也根本不够吃……”

王上不是有令尽管赛玛噶被贬为庶人,但生活的物资不断绝吗?

面对我的问答,侍女垂泪:“皆被那些侍卫私吞。公主原本就病发,寒风冷雨之下饥寒交迫,病情加重,终于倒下。如今已昏迷七日。”

为什么不叫医士?这附近的堡垒驻军中就有。

“侍卫拒绝,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将军请救救公主!”

我在**躺下来侧身而卧,将赛玛噶拥入怀中,紧紧挨着她。赛玛噶的额头像炭火一样滚烫,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听不清具体内容,却分明在做一个激烈的噩梦。我轻轻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她突然钻过来,如同寻找安全庇护的孩子,双手死死搂住我的脖子,那么用劲,几乎让我窒息。这一刻,始终保持冷硬的女子终于坦露出脆弱和柔和。

我轻轻掀开覆盖在她身上的毛皮。衣毡之下,她背上那巨大肿块已经全面溃烂,隐藏在她身体之内的黑色瘟疫终于全面爆发,流出黄色血水,散发出一股辛酸刺鼻味道。这味道仿佛无数坚韧长丝,集结,盘绕,将她全面包裹其中,做成一个茧,逐渐隔绝生命气息。

这不是我认识的赛玛噶,而是一个即将死去的可怜小兽。那一刻,我的心在颤抖,紧紧抱住她。叫那些侍卫来!

“将军,这么晚了,他们不可能来。我们之前叫过,都被打了。”侍女绝望道。

我坐在床边,握着赛玛噶的手,柔软无力的小手,然后指了指拉杰,让侍女们带它一同前往。

在出云,没有人不认识拉杰。它的出现,意味着我的到来。侍女们不敢怠慢,急忙出去。

“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我怕……”赛玛噶低低地呻吟着,痛苦不堪。

望着那张洁白的脸,我低下头来,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我想告诉她我不会走,也许一生都将如此。

外面传来马蹄声,接着是侍卫们的怒吼,然后是皮鞭声,还有侍女们的惨叫。

“人呢?!人在哪里?”侍卫叫道。

“在帐篷里,将军在帐篷里。”

他们进来。一个个穿得温暖无比,满脸通红,带着酒气。

见到我,尽管有些惊讶,但他们昂着头,没有一个人对我表现出任何敬意。

叫医士来!我发出命令。

为首的卫长表情冷漠,他看着我笑,“这个女人现在不是王妃,只是被贬的庶人,没有资格享受出云军中的医士。”

我愤怒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命令。

“黎穆!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现在不是将军,只是个背叛出云的牧羊人!我可以杀了你,就像杀一条狗!”卫长狰狞道。

他们是东罗木马孜的手下,定然不会把此时的我放在眼里。我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然后单手扼住他的咽喉,从身后抽出白柄刀!

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不怕死的。东罗木马孜的手下和他本人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当我的白柄刀架在他们的脖颈上,当拉杰咆哮着竖起鬃毛朝他们露出血盆大口的时候,他们全都屈服。

一骑快马绝尘而去,夜半,一支骑兵抵临。

领兵在前的是尼洛威尔雅,他是出云东北边境的统帅,是当地部落的王,也是和我关系极好的战友。

“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我,尼洛威尔雅十分惊讶,翻身下马快步来到我面前弯腰施礼。

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我现在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出云百姓。我只希望你,能够救救她。

尼洛威尔雅看了看赛玛噶,走到跟前,解开她身上的毛毡,骤然一惊。

“叫医士来,不!叫我的王医来!快!”

卫长走过来,怒道:“尼洛威尔雅,这个女人已经被贬成庶人,东罗木马孜总管临来时特别命令,任凭这女人自生自灭,你此举岂不是没有把总管大人和王上放在眼里?!”

尼洛威尔雅冷笑着,走到卫长身边,手中的皮鞭骤然抽下。卫长惨叫一声。

“东罗木马孜?他算什么东西?!这是我的地盘,他若有异议,让他来找我!叫我的王医!”

……

玛垂湖畔,灯火通明。

尼洛威尔雅的护卫队不断,搬来新的帐篷、食物、厚毯以及日常用具。大帐里面,十几位医士出出进进,法师的鼓声响彻夜色。

我和尼洛威尔雅坐在岸边,面对着浩大的湖面喝酒。

“我听闻她被贬到玛垂大湖周围,但没想到在这里。东罗木马孜的手下看来是刻意不让我知道,否则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尼洛威尔雅低声道。

这不怪你。我告诉他。

“将军,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笑笑,转脸看着帐篷。

尼洛威尔雅顺着我的目光,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笑。

“将军,都说你和她走得极近,还听说连他的哥哥对你都赞叹有加……”

传言,都是传言。

“不。”向来聪慧的尼洛威尔雅露出笑容,“我和你这么多年,从未见你为一个人如此焦急过。看来你真的是爱上了她。”

尼洛威尔雅,我爱的是谁,你知道。

“那是以前。”尼洛威尔雅摇摇头,“而且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你和她之间不会有结果,她毕竟是你的嫂子。”

那我也不会爱上赛玛噶。

尼洛威尔雅,这不符合常理。

“将军,你的内心我都能看得出来,可你自己没发现而已。”尼洛威尔雅昂头看着天空,“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惜要是个出云女人就好了。”

昆蕃女人怎么了?昆蕃女人就不能拥有爱情了?我愤怒起来。

尼洛威尔雅哈哈大笑:“你瞧你急的,我说对了,你的确已经爱上她。”

他说的是真的吗?

“将军,我真搞不明白,这个女人将会给出云带来运气还是灾祸?”尼洛威尔雅的声音突然低沉起来。

什么意思?

“因为她,你放走了黄牛部的人,因为她,你惹怒了王上被赶出来。你离开穹隆银之后,听说王上和王后尽管有过激烈争吵,但最终还是平息下来。王上依然像以前那般爱着王后,而王后据说再也没有去看过山茶。”尼洛威尔雅看着我,意味深长,“这是出云的幸运。”

穹布说得不错,不管黎弥加多么愤怒,他最终还是会接受婷夏,随着我的离开他们会逐渐趋向平和。我想起婷夏跟我说过的话,她说我不在她会照顾黎弥加。

“至于灾祸……”说到这里,尼洛威尔雅脸色沉凝,“那日在刑场的情形,逻萨使者都看在眼里,所以回去将所有事情原封不动地向弗夜坚赞禀告。听闻自己的妹妹被如此对待、羞辱,还被罢免了王妃之位贬为庶人并赶出穹隆银,他极为愤怒,听说当场拍裂书案,要起兵前来,后来噶尔金赞等人的极力劝服才勉强平息怒火。

“因为赛玛噶,弗夜坚赞怒火滔天,整个昆蕃更是群情激奋。这段日子我收到情报,昆蕃军队调动频繁,各路探马齐出,肯定要有大动作。”

他要开战吗?

“不知道。”尼洛威尔雅眯着眼睛,“弗夜坚赞是个谨慎的人,没有必胜的把握绝对不会出手,出云现在的军力远远超过他们。若是开战,逻萨没有胜利的可能。但赛玛噶是他最爱的妹妹,因为她,弗夜坚赞的冷静和谨慎就难说了。”

我沉默起来。

“所以现在边境十分紧张,我的人马已经全部调动起来。”尼洛威尔雅笑道,“否则这么天寒地冻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我最担心的是东罗木马孜。这家伙就是个双头狐狸,一直暗地里和逻萨使者交好。”

应该不会的。他的家族世代忠于出云,他如今在出云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能会背叛穹隆银。

“那样最好。”尼洛威尔雅看了看我,“倒是将军你要格外小心他。”

我现在不过是个普通人,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威胁。

“你杀了他的儿子。”尼洛威尔雅苦笑道,“这家伙有仇必报,不择手段。如今他不断打压和你交好的人,先是热桑杰,然后是你曾经的部下,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了。”

“我才不怕那个老狐狸!”

我怒了:尼洛威尔雅,出云处于多事之秋,你应该和热桑杰他们一起维护出云的安稳,任何的牺牲都不必要!

“我明白了将军。”尼洛威尔雅点了点头。

这时候,帐篷里突然传来赛玛噶侍女们的惊呼声。

“看来你爱的人醒了。”尼洛威尔雅站起身,看着我大笑。

……

在昏迷七日之后,赛玛噶醒了。

睁开眼的那一刻她看到我,抓住我的手,嘴角上扬,微微一笑。我们之间早已经有了默契,不需要说话就能够知道对方的心思。

尼洛威尔雅回去了,但留下了他的王医贴心照顾。几日之后,赛玛噶总算恢复了一丝生气。

雪停了,外面银装素裹。这是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目光所到之处是一片纯白的天地,遥远望去依然可以看见神山俄摩隆仁的主峰,而山下就是广袤的大湖。

赛玛噶让我把帐篷的门打开,和她一起看湖。她靠在我身上,抓住我的手,静静地看着天地,表情愉悦。

她说:“在梦里我走了一段长长的路。莽莽的云烟,遮住山,遮住水,遮住整个世界,垂天铺地。我在河岸,看见黑色的大鸟站在老石上;看见花开在眼睛里,发芽,生长,扎根在灵魂里,痛入骨髓;毒蛇处处,虫蛭横行。血水在河**翻滚,漾起阵阵腥风;有雨落下,打在身上,皮肉腐蚀,躯体千疮百孔;看到巨雷轰然,鬼魂恸哭。朽木树林中,一只雪豹口衔一个婴孩一闪而没。那婴孩生着一张和我完全相同的脸,眼神愤怒。那一刻,觉得生存,是如此艰难。

“穆,我如溺在水中无法动弹,行将窒息。”

我安静地听着她说话,紧紧抱着她。

“梦里,我听到有人在敲鼓,咚,咚,咚,前一声即将消失之时,后一声接踵而至,无有终止。鼓声里,巨大的厮杀呐喊声自雾里传来,金铁交鸣,战马嘶嘶,哀号遍野,将云烟染红,仿佛无数火焰。忽又四下沉寂,寥落无息。有个男人远远站在前处,浑身是血,依然看不清脸,但是我知道他曾出现在我的梦中。

“那个曾经出现在我梦中的男人再次出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梦到过他。他依然离我很远,依然看不清他的脸。他依然不和我讲话。他向我招手,似乎示意我跟他而去。我赤着脚,边哭边跑。碎石刺穿脚板。荆棘拉开皮肉。我死死跟着,怕一不小心就再也找不到前行路。他引我穿过一座桥,忽然站住。站在一棵高树之下,看不到树冠的巨大高树,生出无数洁白花朵。风起花落,一片片落在他的身上。他终于又在我靠近之前,消失不见了。

“穆,那时我才知道,自我幼年就长久在我梦里引路的那身影不是别人。那是你!”

人的灵魂和湖泊没有不同。它平静或者翻滚,干涸抑或丰沛,都是它自己的事。只有它自己知道内里的深浅,苦涩或甘甜。比起玛垂大湖,赛玛噶更喜欢拉昂。一个苦涩窄小的湖泊,人畜不近,所以自由自在。

守着这方湖,我们看着湖水一点点结冰,逐渐向湖心延伸;深夜躺在帐篷中,听见冰面炸裂的声响,那声音清脆迅疾,仿佛伤口崩裂,带着干净利索的快意;风偶尔会大得惊人,会将帐篷彻底吹翻。两个人挣扎在风雪里,看着对方的眉毛、额角、脸颊、下巴粘住风霜烟尘,大笑。笑着笑着便又潸然泪下;游弋的狼群和野牛游**在周围。它们对自然没有占有之心,它们属于自然,听命于自然。

阳光出来,我们起身打猎。追逐公鹿、灰熊、野驴。日头落下即归来。我把那猎物剥皮割肉洗净,烹煮。高挽衣袖,托露出一臂,双手沾满血污,动作熟练。我们更多的时候是靠在一起,仰望远处耸入云烟之中的俄摩隆仁。看着最末的一缕日光斜斜洒下,雪峰金黄圣洁,如同随时都会盛开的美丽莲花。看着月亮出来,天地青黛,烟云流动漫卷、围裹、汇聚,与它们呼吸共存。

雪水融化时,我带来被遗弃的幼鸟。赛玛噶欣喜留下。洁白的幼鸟,一脚残疾,瘦弱蹒跚。她将它养在帐篷里并悉心照料,白日带着它挖掘新鲜的根茎草籽,晚上抱在一起睡觉。

夜半醒来,我望着身边熟睡的女子,望着她安静呼吸,将手伸进我的手心,微笑笃定,内心安慰便又睡去。世界在轻微颠倒变化。我不是出云王的弟弟、兽军统领,她不是昆蕃公主、出云王妃。拉昂湖畔只有一对平凡男女,不需任何人的介入,不需任何事的介入,昼夜厮守,恬淡度日。这种感觉如同缠绵的热恋却又彼此尊重,内心洞明,不问时间和未来。

有时也会发现赛玛噶对着旷野发呆。不管是昭日天汗还是黎弥加都是她内心无法愈合的伤口。这伤口表面上结了疤,一旦触碰就会崩裂。她注定要成为这样一个女子,好似一尊瓷器,晶莹,有种诡异的美,一道道裂纹分布其上,不能修补只能断裂。

因为黎弥加将赛玛噶赶出王宫,昭日天汗雷霆暴怒,两国边境大军集结,**不安,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但很长一段时间,昆蕃军队又没有了任何的消息,一切恢复平静。

“这段时间,出云附属各部落纷纷暴动,反叛部落陆陆续续竟有二十之多,我们出云立国以来这是未曾有的事。将军,如今出云四方混乱一片,让人不得不担心。”尼洛威尔雅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头紧锁。

黎弥加呢,他干了什么?

“一开始,不过三五个部落叛乱,王上大怒,亲自帅大军平叛,所到之处皆屠之,寸草不留,绝不手软。本以为以如此雷霆手段定然能够震慑四方,想不到反叛的部落越来越多,让人分身乏术。王上逐渐心灰意懒,便将政务全权交给东罗木马孜,让他全权负责平叛。

“将军,如今除了东罗木马孜,他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老帅热桑杰。他变得极易愤怒嗜杀,任何的微小细节都会让他的臣下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身首异处。

“原本集结在穹隆银城的大军不断开拔,开往前线,尽管朝政混乱,但我出云军魂仍在,所以战无不胜。尽管如此,损失也大,很多久经沙场的将士,再也没有回来。”

尼洛威尔雅,你不觉得这个时机,突然又这么多的附属部落叛乱,有些不寻常吗?

“将军,你怀疑是逻萨人捣的鬼?”

我摇头,转脸看着远处的赛玛噶。她抱着那只白色幼鸟,给它喂食,笑颜如花。

尼洛威尔雅,这件事情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定然和昭日天汗有关。出云大乱,对他有极大的好处。

“将军,事实上我也是如此想。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弗夜坚赞如今在雪域声名远扬,人们都尊他为太阳,昆蕃风头正劲,原本对出云忠心不贰的部落们,自从黄牛部一战之后皆有离心之相,此消彼长,所以……”

所以,还是看天神的意愿吧,但愿他不会抛弃出云。尼洛威尔雅,婷夏如何?

“王后很可怜,尽管王上已经原谅了她,但对她不像从前。王上的性格你了解,他爱一个人会用尽全力,但若让他失望,他比谁都冷酷。他很少踏足王后的寝宫,大部分的时间在白宫安寝。大量的女人从四面八方被羊群一样赶入他的寝殿,上好的烈酒流水一样送进送出,络绎不绝。他就如此在女人和酒水里麻痹,煎熬,失去理智。

“常常有人听见王上痛苦的号叫声从宫中传来,那声音犹如受伤的濒临死亡雄狼,孤立无援,躲在角落里舔舐汩汩流血的伤口,挣扎,嘶吼。相比于出云国的混乱,王后给他的打击更大。好在王后识得大体。王上不理朝政,她便出面斡旋,要不是她在,东罗木马孜早就为所欲为了。但她的日子也相当难过。

是的,他已不是从前的黎弥加。但我亦不是从前的黎穆了。人会在瞬间变老,变得卑微,变得污泥一样低贱。毕竟人生即是如此,任何人无能为力。

爱,可以让两个陌路人走近,牵手,彼此变得圆满。也可让两个人相互撕扯,隔绝,苟且偷生,即便成为白骨,那痛苦还在,亘古不绝。

“将军,我听说王后已命人将后宫暖房中的山茶全部砍去,如今的她一颗心全部放在王上身上,这算是唯一的好事了。”尼洛威尔雅看着我,苦笑。

我亦笑。

这的确是件好事。我们的爱终于可以圆满落幕。

她终究是我的嫂子,回到了她应有的位置。

晚上,我将黎弥加的事情告诉赛玛噶。她正在宰杀一只壮牛,我说话的时候,她始终面无表情,但那双手不断颤抖,终于割伤了她自己。

赛玛噶,这是件好事。黎弥加永远不可能属于你,而且你也恨他。

“是的,我恨他,恨到骨子里。”她扔掉刀子,坐在地上大哭,“可是,穆,为何我听到关于他的一切还会心痛,还会难过?”

也许他将是你一生的伤疤。这伤疤,不会痊愈,只会突如其来地裂开,让你痛彻心扉。

“穆,能带我去俄摩隆仁一趟吗?”她恳求我。

为什么?

“我想去看一看你说的那云烟,我们所有人死后,都要投身其中的云烟。我想看一看那终点,就如同告别。”

我点头,转身出去。

但走了几步之后,我回身直直地盯着她。

赛玛噶捡起刀子,继续她的事:“怎么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

“你说。”她表情平静。

赛玛噶,如果可重新选择,你会不会再让自己爱上黎弥加?

“不会。”

为什么?

“他让我失去唯一的温暖,失去尊严,失去关于美好的所有想象!他就是我身体上的那肿块,除了溃灭别无其他。这爱让我生不如死。”

倘若有人能从你记忆中将这爱人连根抹去,你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爱上他是我最大的错。”

我点了点头。

她困惑地看着我:“你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我摇头。

“爱上一个人就像一张白纸,褶皱了,永远不可能回归当初的模样。爱无法抹去,也无法毁灭,它和死不同,人死了,肉身可以回归尘土,但爱不是,它会一直存在。”

我不与她争论,走出帐篷去看那大湖,还有天空中闪烁的星光。

或许赛玛噶说得对,爱无法抹去也无法毁灭。

第二日,太阳还没出我们便起身。骑上马,带上小小的行囊,一路向西。我要带她去看俄摩隆仁峰顶的云烟。因为她大病初愈,我们行路缓慢,从我们在拉昂大湖的帐篷到俄摩隆仁,来回大约需要二十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带上她的侍女,我们不过是荒原上行走的一对普通男女。

一路上,不时有雨雪,有狼群,还会遇到抢劫的强盗。

出云四方战乱,和平早已不复存在。作奸犯科之徒趁机起事,三五成群,抢劫来往的落单之人,甚至杀人越货。我们碰到过不少,但这些人要不被我斩杀,要不丧命于拉杰之口。

赛玛噶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很少跟我说话。

这一日,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的食物已经全部吃光。

天色阴沉,厚黑的云层聚集着,晚上将有大雪。

“穆,我们要是冻死在这里,倘若有人发现我们,会不会认为我们是一对恋人?”她笑道。

也有可能觉得我们是兄妹。

“兄妹不可能这样两个人长途跋涉,也不可能这么亲密。”她笑。

赛玛噶,我们不会死的。看到前方的那个山谷了吗?

我指了指前方。两座山峦延伸而来,出现一个隐蔽的山谷,狭长而幽静。

“怎么了?”她问。

穿过山谷便是一个名为嘎鲁的部落,约有万余部众,我曾经驻军那里,认识他们的头人。我们晚上就在那里过夜。

“我现在只想有个大大的温暖的火堆,再来上半只煮好的肥羊,还要有酒!最烈的酒!”她舔着嘴唇。

我笑。

我们加快速度纵马飞驰,进入那山谷时,大雪开始落下。鹅毛般的大雪几乎瞬间淹没天地。

跑在前方的拉杰,忽然像感觉到了什么,跳上一块巨石昂头嚎叫。

“穆,你闻到了什么味道没有?好香!好像是在烤羊肉。”赛玛噶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我没有回答她。这味道,我曾经闻到过不止一次,它绝对不属于牛羊,而应该是属于人!

很快,山谷的尽头的路边,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尸体。这些尸体绝大部分附身趴在地上,背后插满了羽箭,头颅皆被砍去。

看到这些,赛玛噶脸色苍白,身体在马背上摇晃。

“这里发生过战争?!”她说。

我跳下来检查那些尸体。

赛玛噶,这些人死的时间并不长,顶多有两三日。

“到前面看看!”她狠命地用皮鞭抽马。

我们一前一后,穿出山谷,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全都愣住。面前是地狱!

这个部落原本是那么的欢乐祥和。男人放牧,女人操持家务,老人们对着神山祈祷,孩子们在林地中欢呼雀跃。而现在,原本茂密的林子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一顶顶帐篷被掀翻,被焚毁,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尸体到处都是。他们被刀斩去头颅,被长矛刺穿身体钉在大车上,被飞箭射穿喉咙,尸积如山!

两三日之前,这里发生过一场屠杀。我和赛玛噶在黄牛部曾经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没有人甚至连牲畜都没有留下一头。一个万余人的部落,就如此凭空消失。

我走入这屠场,查看那些尸体,心在滴血。这是出云的军队所为,先是包围,然后骑兵发动突袭,接着步兵合成一圈往里屠杀,干净利索。

“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杀人?难道这些人不是出云的子民吗?”

是,曾经是,但他们背叛了。

“仅仅因为背叛,就要整族被屠戮吗?”

是的,你也看到了。实际上,如今和这个部落有着相同结局的还有很多。屠杀现在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为什么?!你们出云人为什么要这样杀人?!你们是魔鬼吗?!”她愤怒地冲过来,揪住我的衣服。

赛玛噶,这是王命,军队别无选择,你以为他们下手的时候内心不会痛吗?!

“黎弥加!又是他!为什么又是他!难道一个黄牛部,不够吗?!”她使劲地捶打着我,咬牙切齿,仿佛我就是黎弥加。

赛玛噶,他亦别无选择。他是出云的王,一个部落叛乱,若不平叛,就会有十个,百个,最终整个出云会轰然倒塌。

“这是借口!他只想杀人!仅仅为了他那可悲的爱情,将怒火发泄在这些平民身上!他是魔鬼!”

赛玛噶,没人喜欢战争,没人喜欢屠杀!

我开始愤怒起来,双手抓住她的手臂,双目圆睁。原本的出云并不是这样。所到之处人人安居乐业,部族和睦,牛羊满山!

“那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战争,世俗的野心,生存!我如此告诉她。

“我不明白!”

赛玛噶,若不是昆蕃崛起,若不是两雄相争,这里依然是天堂!实际上这段时间出云四境**,很多部落举起叛旗,是因为昆蕃的暗中煽动。

赛玛噶,这地狱很大原因是因为你哥哥的怒火,他要消灭出云,他要消灭黎弥加。而这怒火与你有关。与你的爱有关。

“是我造成了这一切?”赛玛噶后退着,身体颤抖,看着血海尸山,绝望倒地。

她喃喃自语:“因为我吗?仅仅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走过去,紧紧把她拥入怀中。

赛玛噶,实际上这不应该怪任何人。你爱上黎弥加没有错,你的哥哥为了你对付出云没有错,黎弥加出兵平叛、屠杀同样没有错。

“那是谁的错?!这些人死了,整族的人死了,谁的错?”

我也不知道。

“穆,我不要这样的爱!若是能够重新选择,我不会爱上那个男人!倘若如此便不会发生这一切。”她说。

即便是你没有爱上过黎弥加,同样的事情还是可能会原封不动地上演。

“包括我和你吗?”

所有人。所有事。

她不再说话,离开我站在最高处,手持佛珠,为这些亡魂吟诵经文。大雪簌簌而下,覆盖这一切。

在去俄摩隆仁的路上,这样的场景又见到三四次。每一次赛玛噶都脸色苍白地为亡灵超度,神情逐渐变得坚定。

停停走走,这一日,俄摩隆仁就在眼前。转过一个山丘,我们听到喊杀声、哭叫声。山下,十几个士兵在抢劫财物,他们掠夺牛羊,将主人砍翻在地。

这些人穿着银甲,刀影如霜。

是出云的士兵!

“穆!”赛玛噶的声音抖动着。

她说话的时候我已经纵马飞出。刀落,断肢横飞。士兵的头颅被我斩下,随即大乱。他们叫嚣着,冲过来,一番搏杀之后,皆横尸马下,只有一人仓皇逃窜。

捡起地上的弓箭,对着那逃跑的身影,我拉开弓。

赛玛噶拦住我:“算了,杀得已经够多了。”

那人逃去。

“你们出云的士兵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和强盗一般!”赛玛噶道。

赛玛噶,这些人根本不配披上出云的白甲,他们是东罗木马孜的手下。我弯腰指着那些尸体身上的银甲,上面有东罗木马孜的双头狐狸纹饰。我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四周,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赛玛噶,我们必须赶快走。

“为什么?晚上在这里过夜不好吗?”

这里有东罗木马孜的私兵,说不定他就在附近。

“他难道要杀了你?”

以前他不敢,现在他会,因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出云人。

“为什么?”

我杀了他唯一的儿子——那个临阵逃脱的家伙。

我们上马奔向俄摩隆仁山。抵达山脚时,对面的土丘上方,远远地出现了一匹马,接着是两匹,三匹……

一直到两三百人的队伍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这些人穿着黑衣,手持长刀,呐喊着冲来。

赛玛噶有些惊慌:“我们遇到强盗了。”

我摇头。

那不是强盗。出云没有两三百人聚集的强盗,即便有,他们也不会手持出云士兵的白柄刀。这是东罗木马孜的手下。

他们如此打扮为的是杀死我之后,即便是黎弥加追问下来,东罗木马孜可也以说我死于强盗之手,进而摆脱干系。

赛玛噶,你向山上跑,那里到处是修行的洞穴,逃到那里就安全了。

“你呢?”

我来挡住他们,我们不可能全部跑掉。

我抽出白柄刀,带着拉杰迎上去。

她骑马过来,和我并肩。

“要死就死在一起,否则活着我太寂寞。”她笑着说。

对方呼啸而来。长刀出,拼杀,鲜血飞溅!我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刀锋飞舞,终于找到久违的酣畅淋漓。三次冲锋终于撞开对方的围堵,带着赛玛噶奔向俄摩隆仁山。

“放箭!放箭!别让那个哑巴跑了!”身后的人尖叫着。

接着,听见羽箭飞来的锐利声音。转过脸去,漫天飞蝗!

噗噗噗!后背传来闷响,箭头入体,痛入骨髓。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