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染沙场

出云军和黄牛部的战场是一片极为茂盛繁美的草原。

清晨,空气清新凛冽,水雾中夹杂着香草和牛粪的气味。巨大的白骨号角,一声声回**,低沉悠长,然后慢慢静寂,只听见余音低微震动。

五万出云白甲禁卫排列成五个巨大的方阵,步兵、重步兵、长枪锐士在前,弓箭手、藤甲兵在中,帅营在后,铁骑护翼两侧,白柄刀折射出来的白光投射到对面,成为一片光亮大湖!

白色的旗,白色的甲,映衬出蓝天上的白色云烟,肃杀,死寂。

“将军,我认为你这种作战完全就是胡闹!”东罗木马孜极为愤怒。

“别废话!将军在战阵中穿梭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歌舞升平呢。”赤危大声道。

我制止他,然后问东罗木马孜我的战法错在何处。

“不是说你错,而是十分不明智!”东罗木马孜昂起下巴。

那我讨教,如果是你,你怎么打?

“我不会打!”东罗木马孜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我会在深夜率领大军出动,在他们全部进入梦乡的时候,将他们团团包围,然后发动突然袭击,一个不留!”

东罗木马孜,你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战法,但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这最省时省力,而且我们的损失也最小。”东罗木马孜很不服气。

东罗木马孜,你从未上过战场,你永远理解不了一个军人如何向他的对手表达他内心的敬佩。黄牛部从来就不是我的敌人,他们是我麾下最英勇善战、最不怕死的队伍。

“可现在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东罗木马孜打断我的话。

他们现在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我最敬佩的对手。东罗木马孜,对于这样的对手,你的奇袭是在侮辱他们。

“那你这样就是对他们的敬佩?”

不错。即便是成为对手,我也要让他们,让那些真正的军人死在战场上。那样他们的灵魂就会毫无遗憾地前往俄摩隆仁的云烟之中。

东罗木马孜冷哼一声:“到头来都是死,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死有不同的死法,东罗木马孜,你或许永远理解不了。

他不再反驳我,骑在矮马上不停地直起身看着对面的山峦。

“将军,你对他们表达着敬佩,但他们不一定如你所想。你看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在我看来就是一帮胆小鬼。”他笑。

我没有搭理他。黄牛部的人我了解,他们一定会来。

就在东罗木马孜快要失去最后的耐心时,对面山坡的后方响起了一声长长的、深沉的号角声。那是巨大的黑牛号角所发,是黄牛部每次冲锋的象征。

他们来了。大风之中,阴云之下,山坡上慢慢出现了一杆大旗,黑色的大旗上绘黄色的牛头。一个,两个,三个……当他们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时,我的心在颤抖。

我们前来的消息,在出穹隆银城时我就曾派赤危给他们送信,作为曾经的战友,黄牛部知道这场战争他们没有任何胜利的可能。但这个人口不到四万却以彪悍、坚韧著称雪域的部落依然在对面摆开了阵势。即便是死亡和毁灭,也不会使他们感到惧怕。

不到一万的军阵,一字长蛇,黑衣如墨。他们大多盔甲残破,甚至赤身**,手中的武器杂乱不一,披散着长发迎风而立。他们中间,有成年战士,但更多的却是老人和少年。我仔细凝视着。那些脸很多我都熟悉,其中的一些自我上阵便一直跟着我。他们曾经是我的部下,是我的战友,是我的兄弟。而如今我们却刀兵相向。

“将军,开始吧!”东罗木马孜兴奋得双目充血,拔出华丽的佩刀,端坐在马上打着饱嗝儿,指了指对面,“是用我的白甲禁卫还是用你的兽军?”

“这样的一场仗,哪里劳烦将军的兽军出动,黄牛部的灵魂只会脏了大鹏和战狼的利爪和铁齿!”他的手下有人笑了起来。

我没有搭理东罗木马孜,而是转过脸去,对我的旗兵点了点头。

一面巨大的白色战旗被竖立在最高处的土坡之上,绣于其上的张着血盆大嘴的黑色狼头随风招展!

“呕吼!呕吼!呕吼!”见到这面大旗,出云大军炸雷般的呐喊声,升腾于天,连绵不绝。

刚刚还视死如归的黄牛部开始**了。

他们的战阵开始混乱,惊呼声、哭喊声隐约传来,已经有人开始掉头逃跑,被压阵的卫队赶上斩杀制止,可依然无法平息。

“哈哈哈。”东罗木马孜大笑,“将军,你说他们是最勇猛的战士,可我只看到一群胆小鬼,仗还没打,他们就被白甲禁卫吓破了胆。”

“他们怕的不是你的白甲禁卫!”赤危愤怒道。

“那他们怕什么?”东罗木马孜趾高气扬。

老将赤危恨不得一刀劈了东罗木马孜,“总管大人,他们不怕你的白甲禁卫,他们怕的是兽军!当他们知道面对的是整个雪域最为恐怖的一支军队,当他们知道自己的灵魂将在战狼和大鹏的铁爪利齿下永坠黑暗深渊的时候,恐惧便如同瘟疫一样扩散无法收拾。”

“反正他们现在害怕了!”东罗木马孜细小的眼睛睁开,贪婪地舔着嘴唇,“将军,这是我们的好机会!冲过去,一个不留!”

叫过传令兵,我比画着,让他告诉对面的黄牛部:要他们投降,发下永不背叛出云的誓言,我可以向黎弥加求情,饶他们不死。

“让他们投降?!将军,一个不留是可是王上的意思,你这是在抗旨,如同背叛……”东罗木马孜又惊又怒。

我啷啷一声抽出白柄刀,然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东罗木马孜缩了缩脖子,把下面的话咽在了肚子里。

传令兵立刻离去,很快黄牛部中一人纵马来到两军阵前翻身而下。那是黄牛部的头人普布曲桑,曾经是我最勇猛的前锋将军。

“黄牛部感谢将军仁慈!”众目睽睽之下,普布曲桑面对着我轰然一跪。

他的身后,黄牛部军阵同样如同倒伏的青稞纷纷跪倒在阳光之下。

“这一跪,感谢将军多年对黄牛部的眷顾!”普布曲桑站起来,野牦牛一样的庞大身躯巍峨而立,“将军,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黄牛部世代对出云忠心耿耿,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日子,只要穹隆银传旨,我们也会把自己的男人送去战场!

“将军,多年来你对黄牛部恩泽深厚,但这一次,我们恐怕要拒绝你的好意。你的哥哥黎弥加,他的胸怀和信任无法与你相比,他割掉了我们头人的鼻子,对我们黄牛部施加了最难以忍受的侮辱!

“将军,你知道,我们黄牛部的人说出去的话、做过的事,就像落下来的雪,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云里!我们既然举起了反旗,就做好了承担的准备。只有没了脑袋的黄牛部鬼,没有被套在锁链里狗一样哀求的黄牛部人!将军,保重!曲桑下辈子还会跟着你!而今天就让我们像以前面对敌人一样做最后奋力一战吧!”

普布曲桑,这个曾经身中十余箭、箭箭入骨都没有流泪的汉子,在我面前号啕大哭。

“他竟敢侮辱王上!将军,开战!马上开战,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见识出云的千年威严!”东罗木马孜狂叫。

所有人都转过脸,静静地看着我,等待命令。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昂起头,任由泪水滚落。

“白甲禁卫!列车轮大阵!”一直忍耐的东罗木马孜再也等待不了,大声吼叫。

沉重的牛角号沉沉地响了起来,呜咽一般。五万白甲禁卫,同时向前迈出了一步!山,动了!

车轮大阵,是出云白甲禁卫的成名战阵。五万白甲,一部居中,四部延展于外,层层布置,长枪兵、步兵、重甲锐士在前,弓箭手居中,骑兵居后,外有若干机动游军。攻击时于同一方向旋转向前,轮流攻击敌阵,如同旋转的车轮一样,以不断得到休整,敌阵却毫无任何喘息的机会,一旦开动,就如同巨大的旋转刀轮撕裂、吞噬、搅碎面前的任何对手,直到对方彻底崩溃。

千年以来,出云的车轮大阵从未有过败绩,不在关键时刻更是罕有出手。现在,它轰然而动!

起风了!

剧烈的大风,席卷而来,那尖锐的呼啸仿佛无数幽灵在哭泣,让此时此地骤然变成世界的尽头,生命的帘幕被拉上,一切即将埋葬,永远沉沦在黑暗之中。

对面,黄牛部开始奔跑。迎着那万余猛士,大风之中,旋转的车轮大阵骤然开启飞速向前,掀起层层怒浪!一杆杆两人多高的长枪齐齐放下,一把把锐利冰冷的白柄刀**起巨大的死亡涟漪!强弓开合,箭在空中形成一片黑色云朵,朝着黄牛部嘶叫,重重落下!

黄牛部的前方战阵,几乎瞬间之中分崩离析,惨叫、呻吟之声充斥天地!

呜呜呜!长号起伏!

黄牛部后军,一面硕大的牛头旗飞舞向前,唯一的骑兵对着大阵,一头撞了过来!最前方擎起大旗的正是普布曲桑。

“这个时候,他们要冲锋?疯了吗?”始终平淡如水的赛玛噶惊呼起来。

我却笑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这就是我认识的黄牛部。百折不回、固执顽强的黄牛部。即便知晓只有死路一条,也会向对手展现他们的热血和骨头!

牛头战旗的指引之下,整个黄牛部的军队放弃了防守,悉数冲锋。这是不折不扣的死亡撞击!两支同样向前绝无后路的军阵,咆哮着以急速朝着对方奔驰,好似两头低头露出尖角的公牛。

“咣——”狠狠地撞击之下,交锋之处飞扬起一阵浓厚血舞!大风飞涌,飘散成一片巨大赤色云烟!被刺穿身体的战马轰然倒下,断臂残肢横飞!黄牛部的死亡冲撞被结结实实地阻挡,而一往无前的车轮大阵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再次旋转!整齐划一的斩杀动作,长枪、利刃和弓箭密不透风的娴熟配合绞动、切割、碾磨!接下来的便是彻头彻尾的屠杀!哭喊声,兵器碰撞声,利刃切割身体时发出的闷响……汇聚成一首血肉悲歌!

一只手伸过来,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我的皮肉之中。赛玛噶痛苦地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被彻底吞噬在大阵之中毫无退路的黄牛部,如同一只闯入了狼群的羔羊,勇士一排排地倒下!

——

俄摩隆仁的云烟呀,苍茫没有尽头!

苦海中沉沦的性命呀,磨难没有尽头!

飞翔的云雀呀,张开你的翅膀,

带着我那灵魂去天地之间游一游!

……

普布曲桑的牛头旗依然高高飘扬,浑身是血的他远远地看着我,大声哼唱着那首每次出征他都会在我面前高吟的战歌。

每一个存活的黄牛部人迅速加入,高唱着、大笑着,接着轰然倒下!

勒马,出阵,迎着这歌声,我缓缓走到两军阵前,走到那呼啸的大风之中。车轮大阵,蓦地停止,屠杀骤歇,露出阵中死伤遍地的黄牛部人。所有人都看着我,看着我慢慢举起的右臂,等待着。这个动作,我不知道以往重复过多少次,但是这一次,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得仿佛一生。

手举过头,对着太阳的方向,伸展出五指,然后紧紧收缩为一个拳头!

“嗷——”土坡之上,那面孤零零的狼头大旗之下,牦牛犊般大小的白色巨狼拉杰,引颈长啸,响彻苍穹!它的身后,尘土飞扬,一片延绵直到天际的黑色风暴,带着血腥之气滔滔而来!无数奔跑的巨狼,在驯兽师的高声呐喊声中,汇成一片死亡风暴!与此同时,几乎遮住阳光的金色云层从平地升起。尖唳阵阵,展开羽翼有两人之长的大鹏鸟,伸出足可斩铁断金的尖爪和巨喙,俯冲而下!

兽军!出云帝国千年的不败军魂,会彻底把这里变成血海地狱。

战狼之中,大鹏鸟之下,我慢慢地转过脸去,背对着战场而立,昂起头让那泪水恣意奔流。

——

俄摩隆仁的云烟呀,温暖如家乡,

长夜里赶路的我呀,便是倒下头也要对着圣山的方向。

飞翔的云雀呀,张开你的翅膀,

带我那灵魂,回那魂牵梦绕的家乡!

……

黄牛部最后的长歌,如同我见过的那些深夜盛开的白色花朵,簌簌绽放,又迅速戛然而止。然后,世界彻底安静下来,仿佛经历了一次清洗和终结。大风终于停息。高天垂地,云烟苍茫,遥远处,俄摩隆仁的雪峰在阳光的映照之下闪烁出圣洁的光芒。

千百年来,它就是如此默默注视着日升日落,注视着这世界的血雨腥风,注视着人的沉沦和挣扎。

它最终是一种洞悉,一种超越,一种温暖,一种包容,如同故乡。

这个时节是不会下雪的。但现在雪花落下,翩跹轻灵,好似一群群飞舞的凤尾大蝶,忽闪落下,亲吻土地和人畜的睫毛、额头。

我向来喜欢雪,因为它对于我来说是暖的象征,温柔如母亲之手,轻轻将世界覆盖,有着一个无比完整丰盛的内心,然后融化,预示着新生。而现在,我的面前漫天飞舞的雪花竟然皆是赤红色!它们涌动着,覆盖在升腾而起的浓烟之上,覆盖在烈火中轰然倒塌的房舍之上,覆盖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上。

黄牛部被灭族了。

三四万部众包括牛马牲畜在内,被屠戮殆尽。

东罗木马孜严格地执行着黎弥加的旨意——一个不留!

战争结束后,他派人仔细搜索战场,将所有的尸体堆积在一起,纵火焚烧。然后,在他的强令之下,白甲禁卫将黄牛部的驻地团团包围,不断缩小包围圈,一路屠杀。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凡是活物尽皆抹去。

一个被生硬抹去的部落,它的消失如同一场梦魇。这梦魇像是地脉深处喷薄而出的岩浆,将整个世界吞噬,发出巨大的爆裂声,灼热而窒息……

“将军,这世上,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黄牛部了,都死了!”赤危哭道。

赤危,他们没有死,他们在我们的心里还活着。他们将借着阳光和云烟,前往俄摩隆仁的峰顶,我们迟早会见到他们。那时我们依然亲如兄弟。

我累了,身心俱疲。

我曾经几个月合甲而眠,几日几夜不睡,都没有这么疲惫。我转身离开这片赤雪覆盖的地方,远远走开,坐在一处小山坡上独自静处。然后,我看到赤危领着一支队伍急匆匆赶来,他们的身后跟着一群人,一群蓬头垢面,脸上失去生气的人群,像是被世界遗忘。那是最后剩下的黄牛部人。

两个孩子被带到我的面前。

“我们在后山的岩洞里搜出了他们,这是最后一拨。”赤危不忍心地道,“将军,如何处置,请你定夺。”

他没有将这些人交给东罗木马孜而是交给我。我看着那两个孩子,看着他们身后的神山俄摩隆仁。

这时,月亮爬上来。满天繁星,闪烁着,却又倏忽隐没在浮云之中,摇摇欲坠。尽头是俄摩隆仁的主峰,一半隐没在谜一样的云层之中。一座始终能够保持平衡、容纳和圣洁的山峰,超越于任何事物之上,旷日持久。这或许是它能够成为圣山的原因。

我蹲下身来,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次仁,他叫加布。”年纪稍大的孩子倔强地昂起头。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黎穆将军。头领说,你是我们黄牛部的恩人,是他最佩服的兄弟。”次仁道。

但我今天领兵屠了你们的部落,你们难道不恨我吗?

“不恨。头领说了,这是天神的决定,和你无关。”

我不知如何和他们交流。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破烂不堪的羊羔皮,瘦小的身体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满脸的灰土,即便是面对周围明晃晃的刀枪,表情也极为平静。他们的身后是三四百黄牛部的族人,大多都是老弱妇孺。黄牛部最后的仅存的骨血。

马蹄声响,东罗木马孜带着卫兵飞过来。

“这应该是最后的一群了吧?”他跳下马,满意地看着这群人,挥挥手,示意让卫兵将其带走。

“总管大人,这是我捕获的,按照规矩是我的战果,你无权带走。”赤危拦住他们,然后笑道,“只有将军才能定夺。”

“一群没用的无赖!这种事情还须将军操心吗?王上说过黄牛部不留活物,斩了!”东罗木马孜裹着厚厚的雪豹皮衣,毫不客气地说道。

他搬出了黎弥加的旨意,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会挑战黎弥加的权威。

东罗木马孜得意地笑了:“王上要一个不留,那就要一个不留!”

“慢着!”赤危走到次仁和加布跟前,护住了他们。

“赤危,难道你想造反吗?”东罗木马孜威胁道。

赤危笑了笑:“王上的话,我自然会听,但王妃的话,我也要听。这是王妃让我们带过来的。”

赛玛噶?

我微微睁开了一下眼睛,看着赤危。

赤危朝我点了点头。

她在哪里?

赤危指了指对面,在那边的山岗上,在熊熊光焰的映照下,我看到了面对黄牛部废墟跪倒拨动念珠的赛玛噶。她大声地口诵经文,用她自己的方式,在为那些亡灵超度,引着他们走向另一个世界。

“放肆!你们眼里难道只有一个逻萨女人而没有王上吗?!”东罗木马孜愤怒地踹翻了赤危,抽出了白柄刀,大步来到那两个孩子跟前。

几乎出于本能的,身为次仁的哥哥把弟弟加布护在了自己的身后,而加布却固执地推开了哥哥,对着那白柄刀昂起了头。

“小狼崽子!”东罗木马孜的刀锋高高扬起,在即将落下的时候,被我架住。

“将军!”他瞪着我,却在我的愤怒凝视之下,低下了脑袋。

两个孩子明亮的眸子盯着我,有着超乎年龄的平静。他们的面容很相似,额头高而开阔,脸庞皴裂,青黄饥瘦,皮肤粗糙,枯黄的辫子盘在头上。

他们知道,今日恐怕难免一死。次仁解开自己的辫子跪下,向我低头,露出细细的脖颈。这个动作我很熟悉,是黄牛部人请死的动作。

“有玛垂大湖一般博爱胸怀的将军,我知道我们死路一条。请斩杀我,只求饶了我的弟弟。”次仁将自己的额头磕在了我的皮靴上。

“不,将军,我们自幼无父无母,哥哥将我养大,愿斩我,留哥哥一命!”加布以膝代步,匍匐在火光之中。他们不是讨饶,而是宁愿为对方而死。他们交给了我一个选择。这选择,让我无地自容。

看着脚下两颗幼小的头颅,我忽然觉得,跪在面前的这对兄弟,便是黎弥加和我。曾经的我们,也是如此。

宇宙这么大,星辰斗转,一切都如云烟般运动,有着独特的轨迹。时间,空间,都在虚幻变形,相对独立却又相互融合。在这纠葛之中,谁又能说这两个孩子,不是另一个世界中的黎弥加和我呢。

我们最终面对的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又将去往一个怎样的世界?

我命令周围的人,将黄牛部最后的这几百老弱妇孺悉数释放。

我搂着次仁和加布,告诉他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寻找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痛苦的地方活着,看着日升日落,生子,死去。这便是我对这两兄弟唯一的要求。

赤危终于笑了。

东罗木马孜愤怒地看着我,但他知道凭他的力量是不可能阻止我。捆绑在次仁和加布身上的绳子被割断,还有他们的那些族人。这群人纷纷跪倒在地向我磕头,然后扶老携幼离开。

他们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看。那是他们世代居住的地方,此刻已经成为一片火海,他们亲人的尸体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赤红色的雪花一层层覆盖在他们身后……

死的人已经死去了,你们还活着,保重。我在心里对他们说。

“你不怕你的哥哥会怪罪吗?毕竟你公然违背了他的王命。”赛玛噶和我并肩站在土坡上目送这群人消失在夜雾里。

我笑。

怕。赛玛噶,我怎么会不怕呢?

不过如果那两个孩子换成黎弥加和我,我们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愿意以自己的死,换取对方生存下去的机会。

赛玛噶,我们无法掌控现在,也无法掌控未来,更多的时候我们无言以对。起码我不会为此后悔。

黄牛部被灭族的消息如同高空上飞过的灰头雁,瞬间传遍了整个雪域。原本三心二意的附属部落迅速改变了立场,纷纷派出使者来到穹窿银,发下毒誓永无二心。穹窿银灯火通明,狂欢达旦。

回来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见黎弥加,甚至连盛大的庆功宴都没有出席。我只是回到我的屋子里,关上门,躺下来闭上眼睛,试图可以安睡。有些人不想再见,就如同某些地方不想再去。

我知道裂缝已经出现在我和黎弥加之间,并且开始慢慢延伸、扩大,或许最后会成为一个终结的印记。但是我希望那是在我或者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

和兴高采烈的出云人不同,从热桑杰那里得知,黎弥加对于这次胜利并没有太多的高兴或是称赞。他把自己关进王宫里,有时愧疚、有时消沉、有时愤怒、反复无常。

我熟悉这个哥哥。这次战争,他不在乎所有人的想法,唯一希望得到的是来自逻萨的消息,来自那个自己最为强大的对手——弗夜坚赞的反应。

他以雷霆般的血腥手段灭了黄牛部一族,在他看来如同狠狠打了弗夜坚赞一个耳光,毕竟他坚信黄牛部的反叛和昭日天汗脱不了干系。

他觉得这一次狠狠羞辱了对手,他渴望弗夜坚赞暴跳如雷或者战战兢兢,他渴望看到逻萨城派来使者,胆战心惊地跪在他脚下示弱。但自始至终,逻萨人没有任何的举动,仿佛这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一般。这让黎弥加感到了羞辱。

他瞬间变得怒不可遏,将怒火发泄到臣下身上,搞得身边人整日心惊肉跳。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直接单纯,**裸。他和我,某种程度上说,在性格上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致。

我想起十五岁那年,我和黎弥加一起在神山俄摩隆仁下修行。那是每个出云王室的男子在即将成年之前必须要做的功课。严寒的冬季,在冰冷寂寞的山洞里,面对苍茫天地,面对高天远山,磨炼自己的意志,看清楚自己该如何存活。

那个洞窟有着悠久的历史,相传是祖师辛绕修行的地方,其后世代出云王室成员都在其中度过了一个个漫长的冬季。

洞穴的墙壁上有幅古老的壁画。刻着一枚开在雪中的并蒂雪莲,同一根茎上生出两个硕大花朵,一个灿然怒放,另一个却隐匿其后。历经千年,两朵花就开在岩壁之上,肃穆庄严。我和黎弥加常常并肩而立,长久地凝视着那两朵花。

“这盛放的一朵,太过灿烂,太过刚硬,注定会迅速凋零,如同我。而这隐匿的一朵,内敛敏感,有着庞大的内心世界,便是你。”他昂脸看着,神情认真。

黎弥加说过的话,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他像一把坚利的战刀,从来不懂得任何妥协,随意前刺,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砰然折断。而这是我最为担心的。

但我知道,我的话已经不像以前,他根本不会听进去。我很少踏足穹隆银城,即便是去,也是去黑宫。

偶尔我会去看赛玛噶,看她种植她的花木,看她和那只黑猫嬉戏,看着她赤着双足熟睡,一边闪动着长长的睫毛一边喃喃呓语,或者看她对着佛像双膝跪地轻声吟诵经文。在她那里会让我的世界变得格外静谧。

这一日,我经过草海。草甸上,野花开得姹紫嫣红,雪域上的花并不硕大,甚至有些零零散散,但或许因为环境恶劣,遇到好时节便格外卖力,开得粲若云霞。没有女人不喜欢花,赛玛噶也是如此。我采上大大的一束去看她。

走到黑宫门前,眼前的景象让我微微一愣。门口有很多人,侍女、侍卫堆簇着,阵势浩大。

“将军。”见是我,他们躬身施礼。我认得这些人,是婷夏的随从。

她来这里干什么?带着巨大的疑问和不安,我快步进入院落。却见一片花木里,两个女人坐着喝茶,面带微笑,见我来皆是一愣。

许久不见,婷夏依然是那般模样,不过明显清瘦了许多。她站起来,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那束花微微一笑。

“这花好美,给我的吧?”赛玛噶跳跃着来到我跟前,背着双手,微微晃动着身体,目光闪动调皮地笑。

我点头。

“我拿进去,王后今日送我一个花瓶正好用上。”她接过花,像一只麻雀飞进寝宫。

婷夏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你还好?”她道。

好。你呢?

“我也好。”

我尴尬地笑,转脸看着赛玛噶的方向。

“花很好看。”她说。

我点头。

“像你以前采来送给我的那些。”她说。

我转移话题: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笑:“我怎么就不能来这里?你害怕我会为难她?”

不是,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看了一眼寝宫的窗口,赛玛噶小心翼翼地在花瓶中灌水,将那些花儿插进去。黑色的墙,黑色的窗,因为有了那束花,终于变得不再沉重,多了一丝生气。

她很苦。我如此告诉婷夏。

“难道我就不苦吗?”她昂起头看着我,目光湿润。

王嫂,王兄最近如何?

“你尽可以自己去问他。”婷夏呆呆地看着赛玛噶,看着因为一束花笑容灿烂的赛玛噶,喃喃道,“她是个好姑娘。”

我点头。

“她说她喜欢你。”她转脸看我。

我想告诉她,喜欢和爱不是两回事儿,但终没说出口。

“你……你爱她吗?”她终于艰难地问了这个问题,目光盯着我。

我不忍看,昂头看天,看天上的流云。

然后,我点头。

婷夏的身躯剧烈晃了晃,脸色蜡白如纸,终于落下泪来。

“我……知道了。”

照顾好王兄,他只爱你一个人。现在是他最艰难的时候,他的路远比我要凶险。我如此告诉婷夏。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她转身,从我面前走掉。

我看着那背影,突然失魂落魄,仿佛内心的世界骤然空出巨大的一块来。

“王后怎么走了?”赛玛噶出来,疑惑地问我。

她有事。我转过脸,对着赛玛噶挤出笑容。

赛玛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似乎很伤心。”

赛玛噶,伤心只是短暂的。两个人伤心,总比三人好。

她没说话,拉着我坐下来,给我倒上茶。

我们就这么面对面呆坐着。

“你知道吗,刚才我拜托了王后一件事。”她昂起头。

什么事。

“我想搬出黑宫,在穹隆银城下的草海里扎下大帐。”她笑道。

黎弥加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拜托王后呀。”她笑着,神情骤然又低落起来,垂着头道,“王上心里只有她。”

我笑:看来这院落里,伤心的不止我一个人。

她爱黎弥加的影和光,也领教了这个男人的不驯和无情。她曾经幻想过一个崭新的生活,所以无比坚持,竭力争取,但最终在黄牛部的烈火中被灼烧得面目全非。

爱情常常和幸福无关,和浪漫无关,更多的时候它仿佛是饥饿的兽,露出森森的长牙,将两个人撕得血肉模糊。这痛苦或将延绵一生,无有终止。

土林。高大的白树长出花朵,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簇拥成海,繁复艳丽。绿色的蔓藤仿佛地下涌出的绿色泉水,肆意占领覆盖枯木、动物的骨头和石块。溪水从山上流下,遍布新生水草,偶尔有褐色的雄壮公鹿自溪上一跃而过,诡异而美丽的长角,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寒冬过去,被压抑已久的世界终于要释放出令人惊畏的生命力。

赛玛噶的红色大帐就扎在花海水流之间,安宁而荒凉。赛玛噶搬出黑宫的请求,被黎弥加一口拒绝,但因为是婷夏的请求,他最后还是答应。

消息传来,赛玛噶高兴又落寞。

第二日她就搬出了穹隆银,栖身在这草海。她时常坐在山坡上,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花,看着穹隆银城,看着最高处的那间宫殿——黎弥加的居所。

我知道,她的内心和我一样,也空了一块。但花开草长,终究是件好事。

我们所有人,喜欢看某些风景,更多的时候只不过是因为对那时看风景的心情念念不忘。就像我们喜欢过的食物,常常是小时候吃过的东西。

赛玛噶的大帐立起来后,我经常去看她。带她去草海的深处,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花,那些微不足道但让人感到异常温暖的花。我们常常并排躺倒在花海里看着天空,相互谈着自己心底的事。有些事,除了彼此之外,我们从未对别人说过。

她说:“我幼时看见过养在窗口的一种花。栽在小小的盆里,有着细细的叶片,瘦微脆弱,好像随时都可能折断。

“那时我还是个女孩,喜欢所有芳香的东西。哥哥命人在楼下的花园里种满了繁花。那些花来自各地,盛开得秩序井然,昌盛有余。那盆花却是唯一让我挂念的。它没有香,也不美,寂静骄矜,与世隔绝让人内心晴朗。

“我每日清晨早起,浇上雪水,夜晚看护,常常在旁边睡着。梦见它开出无数巨大的白色花朵,风吹,片片落下,缤纷如雨。我在花雨里走,看见前方一个身影,面目不清,却不知是谁,但能够感到安全。我跟随他不说话,可他发现我后让我原地等待,手势强硬,甚至愤怒。我站在那里,看见他一点点走进花雨里,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那个梦中的男子,我从未看清过他的脸,但他的身影,在花雨中让我觉得安全。他好像是一个引路者带着我,却又不许我靠近。我想如果我追上他,肯定会爱上他。即便是在梦里。

“哥哥说,那花与其他花截然不同,它只开在高山雪海之中,从来不会在盆中存活。它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固执地守护,一如既往,不断做着那个梦,内心欢喜。直到有一天清晨醒来,闻见淡淡的清香。盆中的植物,微小的身躯绽放出硕大的两个花朵来,圣洁沉默。窗外开始下雪,天地苍茫一片模糊不清。

“那花叫雪莲!”

她枕着双臂,笑容灿烂。

赛玛噶,在我们出云人看来,雪莲花开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圆满,预示着爱。

“我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我只是喜欢。不会问清原因。”她转过身,侧躺着看着我。我们距离很近,几乎面对面,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穆,哥哥前两日派人来。”她说。

我的心骤然一惊,翻身坐起。

她笑:“你别慌张,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哥哥这次派人送来信,只有一句话,让我和黎弥加生儿育女。他说这是他的命令。”

我苦笑。

赛玛噶,这是无能为力的事,黎弥加只想和婷夏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赛玛噶点头:“你知道我爱这个男人,却不晓得如何共处。美好的东西,珍贵的东西大多都是脆弱的,碰一碰就碎掉。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亦不是任何人的错。就像你说的那个寓言,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卡在瓶子里的鹅,被卡死在时光的缝隙之中永远无法出来。这处境,我已看清,只能承担。如同我背后的这个随时可以夺去性命的肿块一般,不断膨胀,终有一天会飞出蝴蝶。但是,穆,女人的爱向来比男人固执。即便知道面前是场雪崩,也会静静留下来坐以待毙。这就是我的爱。”

我比画着告诉她:黎弥加不可能和你有更深的发展,他的性格我很了解。

我被她说得内心剧痛,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赛玛噶,我想知道那盆雪莲最后的结果。

“死掉了。开出花朵之后,它就耗尽了全部的力量,迅速枯萎死掉。我把它埋在窗下,再也没有梦见那个花雨中的背影。穆,偶尔我会想念那个梦里从来看不清楚面容的男人。”

赛玛噶,其实有段时间,我也经常梦到花。不是这些小的野花,是成片成片的花树。生长在幽谷中的花树,铺展着散发着蓬勃生机。在梦里,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面对着充斥天地的花,面对着死寂的世界,面对着升腾起的云烟。置身其中,我能看到那些花在头顶绽放,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我耳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在梦里,我恐慌惧怕,夺路而逃,就像一只仓皇的迷路的小兽。

醒来,衣衫常常被冷汗浸湿。阔大的寝宫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缩在角落,抱着白狼拉杰哭。后来,我把这个梦讲给穹布听,穹布告诉我那不是梦,那就是我的人生。

赛玛噶,穹布的那个语言说得没错,这世界不过是放大了的瓶子,我们每个人都是卡在里面的鹅。我找不到放那鹅出来却又不打碎瓶子的办法。

“那我们就一直行走!”赛玛噶笑,“不停歇,穿过那些花林,穿过那幽谷,爬上那些高峰,然后我们就会看清楚这个世界。”

我笑。

赛玛噶,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是我们身心疲惫、褴褛不堪地穿过花林、幽谷,爬上高峰,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会不会依然是另一片花林、幽谷和更高的山峰?

赛玛噶不再说话。

她咬紧嘴唇倔强地道:“那我依然会走下去,在梦里跟着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走下去,直到我追上他。”

你梦里的那个男人说不定只不过是个幻影。

“但在梦里他就是我的世界。”她笑,“就像在这里的黎弥加。”

我突然想问她一个自己很久想问的问题。

赛玛噶,如果有一天,出云和昆蕃两军对垒一决雌雄,黎弥加和你的哥哥以死相搏,两者只有一个能够活下来,你会站到哪一边?

她沉默,神情黯然。

这个问题,我想在她的内心是个禁忌地带,也是她无法想象、无法抉择的难题。

她看着我,嘴巴微张,开始呆坐起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让她为难。赛玛噶,你可以不回答。

“不!”她摇头,“实际上从我在来穹隆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穆,这是你关心的问题,也是我纠结的问题。我一直回避它,但今天我想可以告诉你。”

“我是昭日天汗唯一的妹妹,昆蕃是我的家,是我的国;黎弥加,是我的夫君,出云是我的家,亦是我的国。穆,我们女人和你们男人不同,你们男人自打生下来家国便已经注定。我的骨子里流着昆蕃的血,但我现在是出云王的女人,亦是出云人。倘若真有你说的那一天,有你说的那一刻,我会站在黎弥加的身后,为他流尽我的血。除非……”说到这里,她转脸看了看穹隆银的高处。

我的心猛烈一抖。

赛玛噶,除非什么?

她闭上眼睛:“除非他彻底摧毁我的内心,摧毁我的爱,摧毁我作为出云人的资格!”

日头出来了,月亮还没落下,清光熠熠,呈现出一个纯净的世界。

林莽无声,花枝烂漫。金色的凤毛菊和香青散落、簇拥在高及人腰的橐吾丛中,瓣朵打开,轻微颤抖;雪白的托着长尾的白马鸡躲闪着漫步,这是一种从来不和人亲近的动物,敏感而脆弱;高达三十个牦牛尾的巨树,浓密的树冠挨挤着,遮挡住阳光,从枝丫间依稀可看见枝端结出的红色果穗;倪藤、省藤、小果紫薇盘折曲绕,挂满了丛丛的蕨苔和附生兰草,遮盖了所有的去路;叶大若扇的麒麟叶遮盖花冠红艳的苦苣苔,苍翠的高山栎树上,厚厚的苔藓储满雨水,吐纳出雾气;黄绿色的长松萝上,白色的蝶群游**,转眼就消失不见。隐约有兽鸣传来,欢乐,愤怒,奔腾。生命在这里自成体系,和人无关。

这就是土林。我诞生在这里,诞生在这林莽之中,对这地方,天生就有接纳感。我的一生,如同这些植物,静默生长,有着自在的内里,笃定镇静,不为人知,也不愿人知。黎弥加和我不同。他生在高大温暖的寝殿中,生在象牙和黄金镶嵌的大床之上,不懂得世界的敏感和生命的细微处。他向来高高在上,习惯掌控,肆意而固执。

拉杰匍匐在地上,腹部雪白的皮毛在绿色的苔藓上一起一伏,它的安睡状如婴孩。它出生在出云血统最为纯正的巨狼之家,亦出生在这土林中,高贵和俗沉并存。它身上有我和黎弥加都不具备的品质。近乎完美。

“呜——”低沉哀长的法号声忽然响起,自穹窿银城远远传来,惊起林中飞鸟聒噪飞去。拉杰警觉地跳起,面对穹窿银方向低声咆哮着,**不安。这声音,让我的一颗心蓦地一沉。

法号声响,不是出征,便是行刑。黄牛部的讨伐结束后,短期之内不可能有战争。若是行刑,如此多的法号齐鸣,那将是怎样的一场斩杀?!

我急忙上马,奔腾而去。路上遇到老帅热桑杰,问他也摇头不知,一脸茫然。

“将军,虽不知为何,但看样子是出大事了。这么多的法号,行刑的人数一定不少!”热桑杰颤抖道。

“将军,我们赶紧去看个究竟,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热桑杰急道,“你我都不知晓,看来王上是不愿意让我们看到。”

穹窿银刑场,此刻已经成为一片肃杀之地。天空阴沉,厚厚的黑云涌动,其中隐隐有雷声轰隆隆传来。

高高的石山之上,无数秃鹫在空中嘶唳欢叫,等待一场丰盛之宴。黎弥加的大鹏鸟王旗迎风招展,白甲禁卫几乎布满山头。

我和热桑杰飞奔闯入,跳下战马,跑入刑场。但见里面出云的将军、法师、各部落头人云集,气氛压抑而紧张。

黎弥加高居王座,脸色沉凝,令我吃惊的是在他的王座旁,我看见了赛玛噶和逻萨的使者噶尔金赞,他们脸上同样带着疑惑的神情。

我出现在大帐之下,所有人都看着我,目光复杂。这让我迅速意识到这场行刑,极有可能和我有关。

黎弥加看到我,有些意外。

“他怎么回来?不是告诉你们,不要通知他的吗?”黎弥加指着我,对身边的侍卫道。

“王上,我们没有通知将军,至于他……”侍卫紧张地满头大汗。

我走上前告诉黎弥加,这不关别人的事。

“穆,你回去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接下来的事。”他凑过来,低声而愤怒地在我耳边道:“你让我很失望。”

我愣住,问黎弥加到底怎么回事。

黎弥加没有理我,冷冷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赛玛噶和逻萨使者,站起身,冲着外面大喝了一声:“带进来!”

甲胄声响,哀号声起,几百名身着红衣戴着恶鬼面具的侩子手走进来,每个人一手拎着鬼头弯刀,一手推搡着一名人犯,鱼贯而入。

几百名人犯,反绑双手,被踹倒在沙尘之中。最前方跪着的两个孩童,垂着头默然无语。那是次仁和加布!

愤怒之火腾然而起,我恶狠狠地瞪着黎弥加身旁的东罗木马孜,这事情若不是他告发,黎弥加不会知道。

“将军,我……”东罗木马孜眯着他的小眼睛,讪笑着走过来,欲要争辩,被我一拳打翻在地。

“够了!”黎弥加揪住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拽了过来。

我们离得极近,几乎贴面而立,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双目喷火。

“这是你的错!”黎弥加低低地如同恶狼一样咆哮。

我告诉他,我没错!

“你想让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黎弥加在笑,那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黄牛部必须灭族,方可换来出云安宁!而你,我最爱的弟弟,竟公然违背出云王的命令!你私放这些人,让千千万万出云人怎么看我?!你让那些逻萨人怎么看我?!”

黎弥加瞄了一眼赛玛噶和逻萨使者,双手传来的力量,几乎让我窒息。

黎弥加,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

我推开黎弥加,走到次仁和加布跟前,搂着这两个孩子,泪水夺眶而出。

黎弥加!还记得寒冷的岩洞中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吗?!还记得多年来生死与共的那对兄弟吗?!记得我们在逃亡、追杀之中,宁愿自己死去也要让对方存活的举动吗?如今,那时的你我就站在你的面前!这一对兄弟,为了对方活下去,甘心牺牲自己的性命,这和曾经的我们没有任何不同!黄牛部死了几万人已经够了!今天你若斩杀了他们,就斩断了我们之间的所有亲情!而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一边哭一边愤怒地比画着。至于黎弥加,他看着我,咬牙切齿,脸色苍白,热泪倏然而下。

“穆,我没得选择!”他深吸一口气,昂起了头。

他决心已下,不容更改。我看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转动了他手指上的那枚铁环。这么多年来,他一旦决定的事情,不管何人劝阻,他都会去做。但我依然想做最后一搏,做最后的努力!

为了那几百条人命,为了一个部落最后的根血,为了我和黎弥加内心深处最紧密的不可割舍的那份情感!

面对黎弥加,我双膝跪地!接着缓缓地将头盔取下,同时双手奉上了自己的白柄刀。

“将军!”周围一片惊呼,热桑杰扑上来,想要拉起我,被我推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出云标准的死谏礼仪。

所谓的死谏一旦采纳,自然万事皆好,但如遭拒绝,谏者只有死。因为面对王上取下自己的头盔,奉上自己的战刀,是对君者的侮辱,更是对出云的亵渎。

“好!我最爱的弟弟竟然向我死谏!”黎弥加大笑,一边笑一面抹去脸上的泪水。他伤心欲绝。

自他登上王位,死谏的人并不多,这种形式只能表示做王上的昏庸和无能。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逻萨使者的面前,他唯一的弟弟,竟然以这种形式来对待他,在他看来是最大的羞辱。

他愤怒着大步走过来,一脚踢飞了我的白柄刀:“你的死谏,我不接受!这些人必须死!因为他们是背叛者!来人,把他给我拿下关起来!”

白甲禁卫冲上,将我拧翻在地。

“王上!”热桑杰等一帮朝臣,呼啦啦跪倒一地。

“王上,使不得呀!不能关押将军呀!老臣愿以自己的脑袋,为将军,为这几百条人命赎罪!王上,这些都是老弱妇孺呀!”热桑杰摘掉盔甲,须发皆白的脑袋在石头上磕得鲜血直流。

同时举起的还有那几百把鬼头刀!

“黎弥加!”赛玛噶像母豹一样站起来,站在一群男人面前。

我想阻止她,但脸面被摁在尘土之中,双手被拧住无法表达。

笨女人呀!这样的场合顶撞他,你知道后果吗?

“黎弥加,战争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和女人老人无关,和孩子更无关系。你面前的是一对生死相依的兄弟,是几百条性命!他们没有任何过错!我知道你这样做是给我哥哥看,但你若是个男人,就不应该对着手无寸铁的妇孺动刀子,你可以带着你的大军,踏平逻萨,砍了我哥哥的脑袋!”赛玛噶毫无惧色,她知道面对的是毁灭烈焰,可依然阔步向前。

“黎弥加,很多年前,在战场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在我眼里你是个英雄,我爱你的勇猛,爱你的雄浑!这爱,折磨我,吞噬我,可我无可奈何!谁让我爱上了你!但我决不爱你的莽撞,不爱你的嗜杀!现在我不是昭日天汗的妹妹,也不是你的王妃,我就是一个女人,我向你哀求,我求你,放过这些无辜的人!”

生性倔强独立的赛玛噶,说完这些话弯曲她的身体,重重跪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跪对于言行寡淡的赛玛噶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一个对自己丝毫没有情感的挚爱面前,在所有出云人面前,在逻萨使者面前,她放弃了自己的所有尊严,将自己仅有的一点儿可怜的自尊碾碎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下。对于她来说,这比杀了她还难受。但,那么倔强的她竟然就这么跪下了。

我相信,她从未求过人!

我的心在痛!仿佛有无数利爪撕扯我的五脏六腑,我喘不过气来。

刑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看着黎弥加铁铸一样岿然不动的背影,看着那只高高举起的手臂。

“免除黎穆兽军统领将军一职,关入天牢!免去赛玛噶王妃尊号贬为庶人,赶出穹隆银地界!”黎弥加冷冷地说出这句话后,那只高昂的手臂骤然落下!

噗——

几百把鬼头刀,整齐利索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几百颗人头落地,鲜血飞溅,一切归于寂静!高空盘旋已久的秃鹫,快乐地鸣叫着,急速坠下,享受着他们的血肉盛宴。

看着那几百具分离的尸体,看着那两个倒在血泊中的孩子,我瘫坐在地。

“黎弥加!我诅咒你,我诅咒你的帝国,我诅咒你们所有人!即便我成了鬼!”赛玛噶跌跌撞撞地扑向黎弥加,她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我耳中迅速消失不见,周围一切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接着我便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