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哀鸣四起

在回穹隆银的路上,我病了。

庞大的队伍入城,赛玛噶被直接安置进了黑宫,依然像往常那样过着她的生活。我在土林的军营中昏昏沉沉,做着一场连着一场的噩梦。黎弥加看了我几次,心急如焚,却又忽然十余天不见踪影。

“将军,这次去逻萨,听说弗夜坚赞对你很好。”这一日,老帅热桑杰来看我,言辞吞吐,奇奇怪怪。

怎么了?

“没什么。”热桑杰尴尬地笑笑,“听说你明明可以射死他,却放他一马,你们两个人朝夕相处无话不谈,他还视你为朋友,还要把赛玛噶嫁给你……”

热桑杰,够了!

我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热桑杰目光闪烁:“这都是东罗木马孜说的,跟王上说的。如今穹隆银谣言满天飞,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和弗夜坚赞达成密约,说你爱上了赛玛噶,说你要夺去王位……”

胡扯八道!

我支撑着坐起来,气得吐了一口血。

“将军!”热桑杰吓得够呛,急忙扶住我。

我比画着:还有什么谣言?

热桑杰的脸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将军,你们去逻萨的路上,是不是遇到了刺杀?”

不错。

“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们弄清楚了没有?”

刺客皆死,死无对证。怎么了?

热桑杰呆坐着道:“将军,东罗木马孜回禀王上,说这场刺杀是弗夜坚赞密谋的,他想杀了你,然后杀了她的妹妹嫁祸给出云,接着就可以占据道义的上风,赢得整个雪域的同情,出兵穹隆银。”

胡说!东罗木马孜胡说,昭日天汗不可能干这样的事!

“我也觉得蹊跷,但东罗木马孜说弗夜坚赞当然不可能自己去办这件事,他将此事交给了一个部落。”

苏毗人?

“不是。”热桑杰艰难道,“东罗木马孜说,这个部落是黄牛部!”

我瞬间明白了热桑杰的脸上为何会浮现如此沉痛的脸色!

黄牛部毗邻出云东南边陲,一直向出云朝贡纳税,是出云忠诚的臣子,也是热桑杰的家乡。黄牛部的军队是出云最英勇善战的军队之一,扼守昆蕃通往出云的必由之路,战功显赫。他们是我的部下。

“东罗木马孜说黄牛部已经密谋反叛,和弗夜坚赞已经达成了密约。”热桑杰悲痛道。

我冷笑:热桑杰,你信东罗木马孜的鬼话吗?

“我当然不信!我们黄牛部的人,从来不会干这种事情!我们对出云忠心耿耿!”

你不信,我同样不会信!这是东罗木马孜的鬼话!带我去见王上,我会告诉他真相。

“没用了。”热桑杰摇了摇头,“东罗木马孜从回来后一直就和王上待在一起,将你在逻萨的所作所为都添油加醋地说了,而且给王上呈上了证据。”

什么证据?

“射入你肩头的箭头。上面有黄牛部的独特标记。”

王上不会这么蠢吧?箭头是可以改换的。

“王上已经勃然大怒,对你更是很有意见,我想起码他现在有怀疑了,否则,这么多天为何不来看你?”

我沉默。

“八天前,王上召黄牛部的头人来问话,杀了三人,剩下的割掉了鼻子。”

什么?!

我眼前一黑。

“将军,你知道黄牛部人的性格,宁愿战死都不愿意被怀疑、被侮辱,所以活着的头人回去后,竖起了反旗。”热桑杰热泪盈眶,银牙咬碎。

东罗木马孜!这个浑蛋!这个小人!

我在内心疯狂地咒骂着,然后坐起来,命令热桑杰带我去见黎弥加!一场战争的阴影笼罩了穹隆银。我从未想过,我陪着赛玛噶去逻萨省亲,会引发这样的事。

热桑杰等人抬着我入城。

在王宫的走廊上,我遇到了几十位神情冷漠的将军。

“将军,王上暴怒,黄牛部要完了。”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不忍。

千年前,出云一统雪域。后来雅隆的蕃人和苏毗相继崛起,高原三足鼎立。再后来,蕃人迅速壮大、扩张,弗夜坚赞征服了苏毗大部,也让出云处于极大的威胁之下。黄牛部原属苏毗,但在我父王的时候就已经归降,多年来忠心耿耿,被认为是出云最忠实的臣属,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他们竖起反旗,足以让黎弥加怒火中烧。

“逻萨人野心勃勃,弗夜坚赞早就想将整个雪域成为他的牧场,这些年已经有很多出云的附属纷纷倒戈。现在黄牛部愤怒地反叛,公然和王上对立,如果不制止,可能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黄牛部。所以,这场战争恐怕必须要打。”热桑杰抬头看了一眼王宫上方那面飞扬的大鹏旗帜,叹了一口气道。

我问热桑杰,如果战争打响,身为黄牛部的你怎么办?

热桑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已经头发斑白的老人,温柔地看着我:“孩子,我老了。我这一辈子,没娶妻,没生子,出云就是我的家,你和王上就是我的孩子。我,琼乃?热桑杰,生是出云的人,死也会成为出云的石头、泥土,灵魂也会守护这王国的每一寸土地!黄牛部虽是我的故乡,但如今它是出云的敌人。”

热桑杰笑了笑,转身朝王宫大殿走去。

他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两行混浊的老泪,自他那沧桑的面颊上潸然而落。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开战等待黄牛部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有时候,人行走在世上,血肉撕裂,苟延残喘,心中最温暖的记忆,不会余下很多。就像可能发生过很多次恋爱,而留下刻骨铭心记忆的人,不会超过一两个,剩下的便永久归于荒芜。而热桑杰,如今却要亲手摧毁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为了出云。而这一切,不过是一个人的谗言!

我被抬到大殿门口,强撑着要站起来。

“将军,坐着进去吧,你太虚弱了。”热桑杰劝我。

不!我要站起来!把我的白柄刀给我!我强忍怒火,缓缓走进去。大殿里,气氛凝结得如同寒铁。众多将军、臣下、法师,一个不少。

黎弥加端坐在高大的王座上,脸上充斥着愤怒和决然。在他身边,我看到了赛玛噶。两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地方,第一次出现在黎弥加的王座边。依然是淡淡的表情,她仿佛永远都是一个浑身沾满伤疤的沉默的人,冷眼面对着眼前的一切。直觉告诉我,将面临火焰的人,不仅仅只有热桑杰一个。

“穆,你怎么来了?”黎弥加看到我很诧异。

我比画着:我再不来,整个出云就要毁了!

黎弥加微微一笑:“毁了?穆,你太危言耸听了,不过是一个小部落谋反而已?”

谋反吗?这分明是被逼无奈!出云任何一个部落都可以背叛,唯独黄牛部不会!

“将军,你错了。黄牛部与逻萨接壤,一直暗地里和他们眉来眼去,人心长在肚子里,你是看不穿的。王上英明,及时看清了他们的嘴脸……”东罗木马孜阴阳怪气地站出来。

我双目喷火,白柄刀寒光出鞘。

“王上救命!”东罗木马孜的高帽被我削掉,吓得面如死灰,转身就跑。

我杀了你这个祸国殃民的小人!手持长刀,喘着粗气,我追东罗木马孜。

“放肆!黎穆,这里是我的王宫!”黎弥加暴怒,“来人,下了他的刀!”

侍卫们上前拦住我,将刀夺去。看着黎弥加,我缓缓跪倒在地。

王上!哥哥!你被狐狸迷惑了双眼!你要对自己人下刀子,你要毁了出云的根基呀!

“我对自己人下刀子?我毁了出云的根基?!”黎弥加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不蠢!我分得清是非黑白!你不是和弗夜坚赞相见如故吗?!他不是将你看成朋友、知己甚至是兄弟吗?他不是要将这个女人嫁给你吗?他不是要助你坐上这个王位吗?!”

黎弥加指着赛玛噶,指着他的宝座,咆哮。

“王上!”坐在一旁的婷夏见状面色苍白,急忙跪倒在地,“王上,穆是你唯一的弟弟,他对你……”

“别说了!你们是一个牛尾巴上的苍蝇!”黎弥加越发激动、愤怒起来,他高高在上,环顾着所有人,大笑,“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这个王做得不好?!”

“不敢!”一帮文武纷纷跪倒在地。

我看着黎弥加,看着那张扭曲的脸,只觉得天昏地暗。

“王上,任何时候,愤怒都会冲昏头脑带来灾祸,暂且冷静一下。”关键时刻,白发苍苍身披法袍的穹布站了起来。

他瘦小的身躯并不起眼,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无上威严,充斥着整个大殿。

穹布是出云最德高望重的存在,所以即便是黎弥加也必须对他礼让有加。

“国师,事情都已经明了,黄牛部已经举起反旗,这是不争的事实。”黎弥加强忍怒气。

穹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这是一桩祸事,但祸事也有化解的可能。出使逻萨,我也一同前往,黎穆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他不卑不亢,维护了出云的尊严。实际上,他和弗夜坚赞关系融洽,对于我们出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对我,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吧!”黎弥加冷哼一声,斜着眼睛看着穹布,“国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这个位子得让给我的弟弟?或者,让我现在就下旨,将这个逻萨女人赐给他,然后退位禅让?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

“王上,这话从何说起……”穹布虽被冤枉,但依然保持着镇定,他指着我,“其他任何人你可以不相信,但你不能不相信你的弟弟。”

“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怕他会抵挡不了**。”黎弥加冷笑道。

我知道,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我走上前去,比画着,告诉他黄牛部是我的部下,是出云最英勇善战的一支死士之军,若是发兵,等于自斩手臂。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可能,他们已经公然反叛,我若不铲平他们,出云四方那些心怀鬼胎的部落就会揭竿而起,到时候国将不国!”黎弥加双目瞪圆看着我,目光忽又变得柔和起来。

“穆,我从来没有不相信过你,但你太年轻了,我怕你走上邪路。现在,整个出云关于你的流言四起,你若是想证明你的清白,那就领兵前往平叛!”

我愣了。

黎弥加昂起下巴:“怎么?你不愿意?是因为他们是你的部下,还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同党?”

热桑杰听了这话,忍耐不住:“王上!将军向来一心为国,哪有什么同党?”

黎弥加举起手,直接制止了热桑杰:“好了,老帅,你是黄牛部人,在这件事情上,你恐怕不便发言!”

黎弥加猛然站起,环顾着众人,冷声道:“那就这么定了!”

黎弥加的语气,冰冷得如同肃杀一切的长夜之雪。我看到他粗壮的手指,转了一下拇指上的铁环。所有熟悉黎弥加的人,都明白这个动作代表了什么。那意味着决然,预示着血战。

“王上,热桑杰愿意领兵平息叛乱!”热桑杰双膝跪地,一颗白头重重磕在黎弥加脚下。

“热桑杰,我最忠诚的猎鹰,区区一个黄牛部,还用不到你。”黎弥加笑了,那声音却更像哭,他已经不信任热桑杰。

“东罗木马孜,你率领五万白甲禁卫去!穆呀,这一次,你带你的兽军,也去!东罗木马孜,别让我的弟弟受一点儿伤,否则我会用白柄刀一片片割下你的皮肉喂我的大鹏鸟!”黎弥加看了看我冷笑。

“王上圣明!”东罗木马孜谄媚地跪倒在地,然后对我笑道,“能与将军并肩战斗,真是荣幸。”

我的内心在颤抖,在滴血。

兽军?对付一个黄牛部,五万白甲禁卫足以,需要出动兽军吗?!那可是死神的象征,只死无生的象征!

“王上!兽军出动,五万白甲禁卫,那将是一个血海地狱呀!”热桑杰抬起头张大嘴巴,嘴唇颤抖。

“黄牛部既然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黎弥加盯着我微笑着,几乎一字一顿,“一个活物不留!穆,听清楚了吗,一个活物都不留!”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盯着黎弥加充满了震惊。而赛玛噶,昂脸看着身边的那个高大男人,纤细的手指握着座位上的扶手,因为用力关节发白。

一直在她内心端坐的那朵沉静莲花,这个时候我听到了花瓣颤抖的声音。

“王上!黄牛部头人做错了事,但几万妇孺无错!王上!”热桑杰哽咽着,以膝代步,抱住了黎弥加的双腿。

“难道我有错?!”黎弥加一脚踢开热桑杰,狮子一样咆哮着,“我想这么大开杀戒吗?!我想干出这样的事情吗?!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是逻萨人!是逻萨宫殿里面的他们的那个王!是他逼我的!我没有选择!”

黎弥加昂着头,看着大殿的上方,神态绝望。这么多年,他从不会当众落泪,所有的艰难,只能一个人承受。

我知道,他自小讨厌杀戮,是个缺乏爱和温暖的人,渴望长久的幸福。这样的决定,他同样痛苦,却又执着且必须。

“王上……”赛玛噶清脆的声音响起,这是她第一次和黎弥加说话,“战争是男人之间的事,和老弱妇孺无关……”

“闭嘴!你给我闭嘴!”在周围人惊愕的视线中,黎弥加大声而粗暴地打断了赛玛噶的话,“没有人能和战争置身事外,包括孩子和老人。当然,还有你们女人!别告诉我你来到穹隆银是因为你发了情想找个男人!你和你哥哥的阴谋,你自己清楚!还有,告诉你的哥哥!让黄牛部成为焦土的人,不是我,是他!是他的野心!告诉他,我黎弥加不怕他,他要是想战,就让他带着他的脑袋来出云!我……”

“黎弥加!”

赛玛噶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敏捷得如同豹子!她的声音尖锐地刺穿了整个大殿!

赛玛噶逼近黎弥加,一步一步!她像发怒的母狼,面对雪崩滚滚而下的一座山峰,没有任何的畏惧!

黎弥加呆了,彻底呆了。

在出云,“黎弥加”这三个字,没有任何人敢叫出声来,这是最高的王上的名讳。除了我。赛玛噶走到黎弥加跟前,那么近几乎是面对面。

这个在出云沉默了一年多的女子,昂着头倔强地看着这个男人,泪水自那双纯净的眸子中大颗落下。

“黎弥加……”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自愿来到出云,不是为了你们男人的战争,全是为你!”

黎弥加哑然失笑:“为了我?笑话!为什么为了我?”

“因为……因为我早已经爱上了你!”

大殿之上,众目睽睽面前,赛玛噶身体颤抖,哽咽着看着黎弥加大颗的泪珠滚落。

我的心疼极了。为了她的爱,为了她注定要碰壁的爱!外面大风呼啸。传来旗帆飞舞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身上,被赛玛噶这句突如其来仿佛炸雷一样的话语,震得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爱我?哈哈哈哈,你这个逻萨女人疯了吗?这句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真是让我感到恶心!你不光是内应,还是一个拙劣的骗子!哈哈哈哈哈。”黎弥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他在以一种异常直接粗暴的方式羞辱赛玛噶——脆弱的赛玛噶。

我伸出手,上前扯住赛玛噶,要带她离开。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面对黎弥加:“黎弥加,难道这一年来,你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吗?难道你对我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吗?”

“感觉?笑话!我为什么娶你,你自己都清楚!那只不过是场交易,你哥哥安排下的交易!而你只不过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工具!”黎弥加咬牙切齿。

赛玛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身躯如同寒风中的叶子在瑟瑟发抖。

“逻萨来的女人,听好了,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连一粒尘土一样的爱都没有!我对你只有厌恶!这一生,我只爱婷夏一个。俄摩隆仁上最尊贵的天神可以做证!而你,赛玛噶,弗夜坚赞的妹妹,连一头母羊都不如!”

他转脸看着我,对赛玛噶笑道:“不过,你的哥哥眼光不错,我的这个弟弟是出云最出色的男人。我可以满足你们的愿望将你赐给她,但让我喜欢上你绝不可能。”

“黎弥加!黎穆是个好男人,但喜欢和爱是两回事!”赛玛噶大声道。

“有区别吗?在我看来,你就是头见了男人就**的妖精!”黎弥加讥讽道。

赛玛噶再想说什么,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把她扯在自己的身边。我看着她,用眼神告诉她,不管她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

黎弥加满意地拉着婷夏和我们擦肩而过。婷夏的眼睛,落在我紧紧握住赛玛噶的手上。她抬头看着我,目光沉痛,躲闪开去。

黎弥加大步离开,走到门口,忽而挺住脚步:“穆呀,把这个女人也带去,带去黄牛部,带去战场,让她看一看,他的哥哥做了什么孽!”

“还有!”黎弥加看着那个背对他而立的孑然身影,看着赛玛噶,“逻萨来的女人,下次再问什么我爱不爱你这种令人厌恶的问题,我会杀了你!”

黎弥加的身影消失了,接着是一个个充满鄙夷地望着赛玛噶的臣下们。大殿空空****,只剩下我和赛玛噶。

赛玛噶突然笑起来,放声大笑,泪水却仿佛融化的雪流,奔腾而下。这笑声,如同像深夜啼叫的夜隼,让人不寒而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天神的戏弄,但我清楚,危险的恋情像是一道闪耀的剧烈闪电滚滚而下,带着巨大的杀伤力,只有撕裂,只有破坏,别无其他。而我能做的,只是静静地走上前,拂去这个女子的泪水。

赛玛噶再也无法坚持,扑在我的怀里,号啕大哭。

人在彻底了解另一个人之前,很难贴近他,如同这世界一般。太多的时间,我们留下的只有伤口,一层一层的伤口。而或许,正因为这些伤口,才证明了我们的存在。

赛玛噶,我想对你说的便是如此。

我送赛玛噶回黑宫。

怕她发生意外,我坐在一旁守着她,寸步不离。从大殿里出来,她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她躺在雪白的毯子上,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盯着房顶,整个人像一块木头,没有任何的生气。

那只黑猫,偎依在她身旁,轻轻舔舐她眼角流下的泪水。

我想安慰她,告诉她黎弥加生来就是这么粗暴,他从来不会顾虑别人的感情;我想告诉她,黎弥加这辈子只喜欢婷夏,他固执得像一头牛;我想告诉她,桃花遇到大风就会谢去,但来年它们还会灼灼开放。

爱错了一个人并不是你的错。起码这爱情本身就很美好。但这些话,我只能放到肚子里。我只是个哑巴,无法表达得这么透彻,尤其是讨论爱情。

生,我们无法选择,何时生,生在哪里,我们无法控制。死,我们无法掌控,何时死,如何死,那是天神的事。至于爱,表面上看是我们的自由,但实际上,更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

我能做的,就是这么静静地守着她,守着一株逐渐凋零的花。

在沉默得让我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她说:“穆,自幼年开始,我看到的只有毁坏。生命就像是在黑暗的回环往复的山洞里行走,只能向前无法回头。这种感觉如同一场爱恋。而这爱和别人无关。”

我微微笑了一声。

她也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

“自我十五岁开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昭日天汗有个倾城的妹妹。上门提亲的人连绵不绝,大部落的首领、异国的王子、贵族……他们中绝大部分看中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哥哥昭日天汗以及他手中强大的昆蕃。他们对我没有爱情,是预谋已久的占有,夹杂着太多不纯粹的东西。但他们每个人见到我的时候,都说爱我。这便是我遇到的爱,肮脏变质,虚空破碎。”

我静静听她说。她愿意倾诉,是件好事。

一个把秘密全部隐藏在内心的人,是个可怜的人,好像背负重物上山的行者,步履艰难,只有他自己承受那苦。

“我背后的那个胎记随时都能夺去我的生命。我所谓的美其实摇摇欲坠。我从很小就明白我的生命和别人不同,比起寻常的女子,我像过早成熟的果实,在瞬间用尽所有的花期,全力发出用生命透支而来的芳香,然后迅速坠落腐烂。我一直以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

“直到我看到他。”

我比画着问赛玛噶:你来出云之前,看到过黎弥加?

她坐起来,朝着我点头。

巨大的疑问在我内心生起。之前她跟我说过,来出云,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但我从未想到过那个人是黎弥加。

黎弥加是王,常人本就难以见到,而她身为昭日天汗的妹妹,昆蕃的公主,更是自小生长在深宫之中,他们怎么会见面?

赛玛噶显然看出了我的疑问,她坐直了身子,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的夜色。

“那一年,逻萨城中一片慌乱,军队集结,战马长嘶,尘土飞扬。空气中夹杂着烟火、牛粪、铁腥、血污的气味,仿佛无边恐惧、战栗的大海,将整个大城吞没。这种情景,我再熟悉不过。每次大战来临之前都是这样。但那一次格外不同。在我的记忆中昆蕃人一直在打仗,每一次都是士气高昂慷慨赴死地出去凯旋。我们失去了很多人,但从来没有惧怕过。逻萨人不怕死,我的哥哥也是如此。

“但那时,我第一次看到哥哥如此惊慌失措。他向来都是一个坚强的男子,臣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天神,运筹帷幄,胸有成竹。而那次,他把自己关在佛堂里昼夜诵经,祈求战事顺利,祈求能让昆蕃安全。他在里面待了三天三夜,异常虔诚。

“一天晚上,我偷偷过去找他。推开门,巨大的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他靠在墙角蜷缩着,身体颤抖如同在做噩梦。战争对我来说已成常事,每一次都能听到哥哥凯旋响彻宫殿的嘹亮号角。那号角让我想起满树盛开的白色花朵,太旺盛,旺盛得随时都会凋零。

“开战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担心他,穿过幽暗的长廊去看他。房间里他一个人跪在黑暗里低声哭泣,不知已持续多久。我知道他在恐惧,更好奇是怎样的一个对手会令他如此。我问,他不说。只是把我搂在怀里,大颗眼泪掉下来打在我的脸上,如同午后落雨,冰凉而密集。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巨大的白鸟落在我的对面,落在宫殿高高的黑色檐角上,有着颀长的双翅和尖锐的喙。它不鸣叫只是优雅地踱步。看着我慢慢地笑了起来。黎穆,一只鸟,真的会笑,那笑容让我心安。它在云烟中飞走,消失在暮色天际,周围流动着大朵大朵变幻的云层,一边阴暗,一边明亮,优雅自如。醒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终于没了羁绊。可以随时出发,也可以随时停留。那白鸟被我用牦牛骨粉调和成的颜料画在了一卷孔雀蓝的麻布之上。带着那画,我去找哥哥,要求跟着去战场。那时我想,既然是一场决定昆蕃生死存亡的战争,我们兄妹就应该在一起,胜利了固然是好事。若是败了,我们就死在一块,起码灵魂也会有个伴。

“他静静听我说完那个梦,告诉我,那只白鸟名为大鹏,是出云人的图腾,而他的对手,便是出云王黎弥加。”

我笑。

赛玛噶看着我,莞尔:“是不是很傻?”

我摇头。

赛玛噶,大鹏是出云的象征,但黎弥加从小就不喜欢,他从未养过大鹏鸟。至于白色的大鹏,属于异种,万中无一。一旦出现,便认为是天神之子,备受尊崇,常人绝难见到。出云唯一的一只白色大鹏,是鸟中之王,在土林的兽军中。有时间我带你去看。

赛玛噶睁大了眼睛:“原来,真的有!”

我点头,让她继续她的故事。

赛玛噶收敛了笑容:“哥哥起先并不同意,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答应带我去了战场。那也是一个春天。积雪开始融化,冬季干涸**出鹅卵石和巨大岩块的宽阔溪沟水气升腾,原野上灌木蓬勃疯长,枝节盘错,碎花葱草铺展,偶有落雨,倏忽而至。雨散,虹挂自天幕垂下,大风呼啸,几乎吹透了人的灵魂。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逻萨城,第一次上战场。穆,原来战场也可以很美。世界仿佛在安歇,时空停顿,仿佛幻觉。”

赛玛噶,我初阵的年纪,和你相仿。我看不到你说的美。披上冰凉的盔甲,提上沉重的白柄刀,我只是一个少年未经人事,怕得要死。在马上我吓得不停地打哆嗦,世界在我面前旋转,最终呕吐起来。

赛玛噶笑,脸色微微涨红。

“尽管我去过昆蕃军营,尽管我也曾和昆蕃军士混在一块,但我从未看过那么大的场面!那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7万逻萨军队浩**布阵,那是人的海洋,马的海洋!赤红色的盔甲、战衣延展成的火焰大海!大旗猎猎,战马嘶鸣,刀枪在日头下闪烁,宛如一片雪峰,长长的号角刺向高空,声声连绵响彻天地!逻萨人呐喊着、**着,如同兴奋的牛群。

“作为他们的首领,哥哥的战马屹立在最高处,雪山狮子的王旗下,那个坚毅的身影是整个军队的魂魄。他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下,铠甲发出耀眼的银光!我从未看到过哥哥这一面,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一刻!我那时想,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哥哥更优秀的男人了!

“那可是战场呀!雄壮、恢宏、激烈、昂扬……那样的场景,任何一个词语都无法准确形容。我喘不过气来,几乎窒息。我无数次地想象过战争,但是远没有如此震撼过。

“我看了看对面,山岗之上,云雾朦胧,寂静无声,好像无人的幽谷,死寂一片,没有一个人。我在想,让哥哥那么惧怕的对手竟然是一片空**。我们的7万人,呐喊着,舞动着,如同山崩地裂,难道还不会胜利吗?

“我的对面,遥远处只是寂静,与逻萨人的呐喊截然相反的寂静。而那寂静之中却又仿佛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它正躲在暗处露出雪白阴森的牙齿,等待吞噬生命。”

说到这里,赛玛噶的声音,忽然开始颤抖。

“然后,云烟之中,出现一旗,一马,一人!一面硕大的绣有大鹏鸟的白色战旗,一匹纯白的不羁天马,一个白衣白甲满头红发的男人!一头火红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马嘶,旗展,他一个人静静对峙着7万逻萨军队!而方才呐喊、激动、兴奋的逻萨军队在他出现时,骤然鸦雀无声!方才还沉静如水的哥哥在我面前打了个寒战。”

赛玛噶说到这儿时,我便知道那人是黎弥加!

“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我知道,我想要的爱情似雪崩一样,轰然而至!穆,云烟之中,那人瞬间就征服了我,征服了我的灵魂,征服了我的心,让我战栗,让我发抖。”

赛玛噶,那场战争,你们输了。

“是的,我们输了。当无数白色大旗出现在黎弥加身后,当10万出云大军如同白色风暴席卷而来,当你的兽军,那些训练有素的嗜血战狼和遮天蔽日的大鹏鸟汹涌而下,当聒噪的逻萨人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输了。一战折损三万精锐,面对部下要求再战的请求,哥哥一声不响地返回他的佛堂。虽然逻萨还没有伤元气。可我清楚,在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哥哥不可能再出手。他天生就是一头狼,擅长磨尖了利齿和铁爪之后,蹲伏起来,瞅准机会,一击致命。他曾经战无不胜,但这一次,他败了!而这些,已和我无关,除了那个男人!”

赛玛噶幸福地笑了:“听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可笑?一个女人,自己的国家惨败而归,而她却幸福得内心欢呼雀跃,只因为一个男人!一个只看一眼就爱上的男人!”

赛玛噶,所以听到和出云联姻的消息,你就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穆,我知道我自己的结局,自从那肿块出现在我的身体之中我就已经知晓。很多的事情生来注定。我的身份,我的命运。我只是个女人,没有任何选择。但是,这爱属于我自己,这是我唯一能选择的事情。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去勇敢地爱呢?哪怕飞蛾扑火,哪怕灰飞烟灭。哪怕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祭奠。黎穆,这是我唯一能选择的事情。”

但赛玛噶,他根本就不爱你。现在这爱,沉寂如死水,再无波澜。

“是的。这结果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来出云,付出努力,付出真心,付出磨难,哪怕是付出我的生命,黎弥加就一定会爱上我。但我失败了,败得很惨。穆,我现在才明白,爱情和战争没有任何不同,不管谁胜谁负,最终留下的只有毁灭。这毁灭无人可以征服和占有。”

她昂头长声叹息笑,咯咯地笑,身体抖动,倒在我的怀里落泪。

“穆,我好想家,想哥哥。”

我拍着她的背。

她昂起脸,满脸是泪:“我生来就带着毁灭,到头来,连我自己也是如此。”

我伸出手,颤抖地比画着。我告诉她:赛玛噶,我清楚有些事情只会死亡,不会毁灭。赛玛噶,我们出云人相信,人在过完尘世的一生后,灵魂就会前往神山俄摩隆仁之上的云烟之中,那是我们的最终归宿。在那里,我们会和家人在一起,和朋友在一起,和爱人在一起,谁也无法分开。

“穆,你爱过一个人吗?”

爱过。

“那结果呢?”

我爱她。她也爱我。但我们注定无法在一起。

“为什么?难道两个相爱的人还不能在一起吗?”

因为她如今是我的嫂子。

我去找穹布。这么多年来,每当我心烦的时候,总会去找他。穹布住在穹隆银城的最高处。他的住所,是一个破旧的用泥土垒砌的小房子。这个出云最尊贵的人,一生就是一个巨大的迷。他和我们不同,早就超然于这世界之外,看清了所有的纷扰,拥有一个强大的深邃的内心世界。

我艰难地上行,看到穹布的法帽放在窗口,正对着神山俄摩隆仁的方向。

推开门,房间里昏暗浮动,皮鼓、法杖、黄金面具抑或是腿骨号杂乱地堆放着。它们中的每一件拿出去都价值连城,都可以放入任何一个大殿被高高供奉,而现在如同弃物一般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和出云的大多数法师一样,穹布的住所凿穴而居,房间很小,却小得可以装下整个世界。

在一堆毛皮之间,这位出云国师蜷缩而卧,状如婴儿。我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我知道这个在人世走过90个年头的老人,已经走到了时间的尽头。他的一生,自孩童时便是修行者。没有财产,没有亲人,始终行走在路上,行走在人间和神界的交界,跨越悲欢生死。

“我一直在等你,知道你要来。”看到我他坐起来,打着哈欠流着口水。

在我面前他毫无尊贵、神圣可言,就是个糟老头。

我坐在他对面,告诉他我心里的烦恼。出云征讨黄牛部的事铁板钉钉,我几次去见黎弥加试图劝服他,但他根本不和我见面,直接让人将我拦了出去。黄牛部的灾难已经注定,无法更改。

还有赛玛噶。黎弥加命令我必须带她去,但我根本无法让她去战场,去眼睁睁地看着血海尸山,她的心是那么纯粹,容不得丝毫的污染。

我告诉穹布,我现在很难过,从未有过的难过。

“穆呀,还记得俄摩隆仁的云烟吗?”穹布抬起头。我扶着他站起来,穹布安静地看着窗外。外面落雨,草木在风中起伏,天地苍茫一色。

我点头。

远处就是神山俄摩隆仁。水晶一样的九叠山体在天地之中矗立,纯洁无瑕,高贵无比。山头升腾的云烟,变幻莫测,令人神往。

我告诉他,开往黄牛部的大军,午后启程。

“这事情如同雨水落下来,任何人都不能让它再回到天上。你是否内心觉得不忍?”穹布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打量着我,目光温和。

我高高举起想比画的双手,僵在他面前。我不知道说什么。

“人的生命就像在薄冰上爬行,每一个灵魂在这冰面上辗转碎裂,有着自己的定式,直至重生,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你能做的,是不说明,不争辩,把这世界放在身后。”穹布的喉咙里,发出花开的声音,那声响无比镇定淡然,好像夜中大河对岸的灯盏闪烁,明明灭灭。

我告诉他,我还没有到他的那个层次,没到他的境界。这世界和这人生我看不清楚,只能在里面挣扎,在里面沉沦。

“我给你的那个难题,有答案了吗?”

是他说的那个故事。瓶子里的鹅。我知道那是个预言,一个很高深的预言。和这世界有关,和这人生有关。

我摇头。

我告诉他,这是一个无解的题。世界坚固而窄小,每个人都是那只被卡在瓶子中的鹅,永远挣脱不了。

穹布,我们来到这世上,难道为的便是这煎熬吗?

“不,只是为了与它相认。为前世的一个约定。”穹布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什么约定?

“你把那只鹅放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了。”穹布躺下,那双眼睛再次沉浸在昏暗里。

接下来的路,我该怎么走?

“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每个人的路都和另外一个人截然不同。因为这独一无二才有了人生的美。不是吗?我知道自己的路怎么走,而且是很幸福、很踏实地走,我看到了世界的尽头,看到尽头之后的真相,但这真相无法言说。每个人的路,只能他自己摸索。你只要坚持,咬牙坚持,一直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然后终会有一刻,你抬头就能看到光。”

我笑:穹布,但愿如同你所说。

“我活了这么多年,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没什么成就。其实不管怎么走,我们最后的结局都一样,都要去那里。”穹布指着神山俄摩隆仁,指着上面的云烟。“我一生,最爱的就是那片云烟。年轻时修行,可以一直盯着,目不转睛,从早到晚。多么美的云烟呀!可惜现在我老了,已经无法再攀上神山的半山腰,去近距离地膜拜了。”

我再要说什么,这个糟老头哈欠连天地转身钻进了羊毛里。

“好好照顾赛玛噶,尽管她是昭日天汗的妹妹,但她是个好女孩。”

五万白甲禁卫,两万兽军,两支出云最为精锐的军队,在无数人的欢呼声中,浩浩****开出穹隆银。在出云帝国千年的历史上,兽军和白甲禁卫任何一支的出现都意味着死神降临,它们很少同时出战,即便是有,也是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决战。但这一次,为了惩罚一个小小的黄牛部,为了给出云那些心怀鬼胎的附属部落立威,黎弥加执意如此。

每一个出云军人明白其中的含义,我更明白。但穹隆银山呼海啸。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他们想不到战争的后果,想不到战争的血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两支精锐同出的盛大场面了。他们欢欣鼓舞,他们热闹熙攘,他们觉得这是一场难得的盛会。

“王上英明,两军同出,民心振奋!出云振奋!哈哈!”东罗木马孜坐在他的矮马上,趾高气扬,摇头晃脑。

他现在已经替代了热桑杰,成为白甲禁卫的统领,政权、军权在握,是黎弥加最信任的人,也是出云最位高权重的人。

“将军,别理这个小人,他那一张狐狸脸就让我恶心!”我的副将赤危愤怒道。

兽军怎样?我问他。

“一切都好。”赤危心情沉重,“将军,我打了四十年的仗,跟你也多年,每次兽军出动,我就开心得要死。可这一次……想起对手是黄牛部,是一直并肩拼杀的兄弟,我这一颗心……”

这位将军,终于说不下去,转过了脸。我只有叹息。

在城门口,我看见了赛玛噶。一身红衣的她,单骑立于狂欢一般的人群里,表情淡淡,与周围格格不入。

她走近我,说:“我在等你。”

她将长发盘起,露出纤细洁净的脖颈。脖颈上用红绳挂着一段古旧的兽骨环,斑斓五彩的披肩上绣着繁复的鸟兽和花朵,那些图案重叠堆积有着密集的美感。

她看着我,神态清空却又坚决硬实。我告诉他,如果她内心不愿,我可以去找黎弥加,让他收回那个命令。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屠杀,我不希望她亲眼目睹。她的生命原本就已经足够沉重,不应再添更多的痛处。

她笑笑,一如既往的倔强。

“我会无事,你不要牵挂。”

她转头看着远方,看着天地,看着更远处的空空****的声音传过来——

“他要让我看那腥风血雨,看那生死沉浮,他要在心理上击垮我,想让我惧怕,我偏不。穆,我知道我会看到人间最残酷的事,若有机会,我会告诉他这尘世再残酷的事情我已经经历过,我不会怕。因为我是赛玛噶。”

十日之后,大军过玛垂湖越出云国界,进入黄牛部。

出云军士向来行军迅速,风驰电掣,往往让敌人毫无准备之时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恍如从天而降。这是千年以来,我们能够一直取胜的关键之一。

“将军,你的兽军如果疲惫,我的白甲禁卫可以先行,五万精锐,我有十足的把握一举击溃黄牛部,当然功劳还是你的,你是统帅。”他说。

我郑重地告诉他,正因为我是统帅,所以一切皆要听从于我,否则军法处置。东罗木马孜气得噘起胡子,骑着他的矮马喘着粗气离开了。

“这只狐狸,长久以来就想捞点儿战功,这一次急不可耐,真是可耻。”赤危怒道。

能有什么办法呢,该来的总会来。

夜来临,择大河一处河湾扎营,布置军阵,生火做饭。琐事我不插手,赤危打理得井井有条。吃完晚饭,我带拉杰出去放风,散步。

无风,有很好的月光。拉杰兴奋无比,跃出营帐,到外面撒欢儿,我跟在后面。

河面宽阔,静水漫流,新长出的水草,**漾柔摆,水光中涌出云朵和大颗大颗的星斗。层林茂密,枝叶在风中摩擦,洁净花瓣自高处落下,落在怯怯的鸟鸣兽语上。

拉杰发现一只猫,全身漆黑,独眼,有着诡异的目光。在河滩的石堆中漫步,脚步轻盈。它丝毫不惧怕这头白色巨狼,与之周旋,厮磨。那是我送给赛玛噶的黑猫。

拉杰被惹得愤怒了,它是狼王,出云兽军的王者,身经百战,竟然丝毫拿那只猫没有任何办法。黑猫看见我冲过来,跳入我的怀里,撒着娇,然后转身冲拉杰嘶叫着。

这个狡猾的小东西。抚摸着它那柔软的皮毛,我笑。

赛玛噶和黑猫形影不离,黑猫在,她就在。我看了看周围,寂静无人。

这里距离营地很远,属于警戒的外围,她若是单身在此,有很大的危险。所以不敢怠慢,加快脚步寻找。

黑猫跳下来,在前面领路。穿过矮小的灌木,穿过树林,穿过齐膝的青草,在缓缓升起的白雾中,我有些心慌意乱。

月光在云朵中隐现,将树木的斑驳影子印在河面之上。花朵、草尖,露水晶莹,雾气弥漫间生出一个私密空间。这是一个河湾。

白天我看过这条河,并不算大,水流缓慢,清澈见底。它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在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中。听见水响,声音极为细小但格外清晰。

有人入水的声音传过来,划破静谧的夜。

我吓了一跳,不知赛玛噶是不是落水,赶紧冲过去。接着,我双脚骤然停歇,不由得愣了。

赛玛噶慢慢地一件件褪去衣服,露出白皙完美的胴体。肩背、腰肢、臀部、手臂、腿脚,每一处,都让她像一头完美、华丽的精灵。

她侧对着我半身没于水中,与我不过几丈的距离。

我身体颤抖,呼吸急促,口干舌燥,摇摇欲坠。而她,似乎早已感知我的存在,却没有羞涩惊慌状。她就站在水里,旁若无人地洗漱,所有的动作极其自然,毫无扭捏,也无任何的引诱。

这一刻,我在岸边,她在水中,拥有共同的一片寂静天地,可以随意对话。

“穆,你怎么会来这儿?”她湿漉漉地在水里笑,转了个身面向我。

我急忙转开脸。这个动作,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她笑。

是你的黑猫带我来的。我怕你有危险,所以……

她用手掌掬水,泼那只黑猫,黑猫叫了一声躲在我的后面。

“这个小东西。它对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视若仇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只有你例外。”她说。

你不应该深夜离开军营到这片偏僻的地方来。我警告她。

“怕像上次一样有刺客?”

我点头。

“我不怕。我宁愿死掉也不能不洗澡。你看,脏死了身上。”

我哪里敢看,右手紧紧握住白柄刀,坐在石头上。

“你的刀杀过多少人?”

记不清了。我杀人的时候,从不看对方的脸,更不会记下来杀多少。赛玛噶,杀人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没有人喜欢杀人,就像没有人喜欢被杀一样。刀出鞘,是因为无奈,是因为你不得不杀。

“就像我不得不洗澡。”她咯咯笑。

我无奈摇头。

“你从来没有看过女人洗澡?”

是的。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伴随着哗啦的水声飘过来:“在我们昆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经常男女老少一起泡温泉,**相见,没有人会觉得不好意思。我们生来就是不着一物,**裸地面对天地,不是吗?”

我说不过她。

“人幼时,单纯无瑕,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水晶一样。反而是在尘世待的时间长了被污染了。有了男女之分,有了身份地位之别,有了野心,有了名利,有了杀戮。若彼此都这般**相对,心地纯洁多好。”

我告诉她,这显然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她笑,“黎穆,你有喜爱的动物吗?”

我被她的这个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

有。

“哦,你喜欢什么?”

狼。

她似乎有些意外:“为什么不是大鹏鸟?它不是你们出云人的图腾吗?”

大鹏只属于天空和神界。狼不同,它存于世间,安静存活,忍耐,清冷,自由。它总在白昼在夜霭之中,看着微不足道的人在命运的旷野中做一场永无安宁的游戏。它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得清。它在森林中漫步,独自承受着风雨,永不屈服。赛玛噶,我常常能从它身上看到我自己。

猫?或者是牦牛。

她摇头:“不是,都不是。我最喜欢白唇鹿。”

白唇鹿?我从未见过,似乎是一种栖息在昆蕃丛林中的小动物。

“它们是我们昆蕃人的圣物,雪域的精灵。敏感、美丽、纯净、安宁、仁慈,可以包容一切。它们隐匿在云雾笼罩的密林深处,行走在极幽之地,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却轻易不为人所见。没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仿佛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在世间留下纯粹的美好。这美好任何人都抓捕不到。它们那样美。”

我知道,她说的是她自己。

“穆,我曾经拥有过一只。”她的声音很柔软,“那一年,哥哥带我去狩猎,在高山和密林的最深处,一群凶暴的猎狗咬死了一头母鹿。你知道吗,白唇鹿死的时候会流泪。它们的眸子很大很美,睫毛很长。即便是被咬死,它的眼神也没有任何的仇恨,干净得如同湖水。它就静静地看着我,大颗大颗眼泪落下来,然后发出悠长的低低的鸣叫才死去。

“她的身下,躲着一头幼崽。躲在母亲的尾巴下蜷成一个圆球,一直在瑟瑟发抖。我把它带回去,用羊奶喂它,晚上抱着它睡觉。它偎依着我,如同亲人。

“它很快长大,健壮、跳跃、顽皮,然后成年,它生出两只美丽的颀长的白色鹿角,和它母亲一模一样。它很快乐地陪伴我,但经常会看天上的云,看月亮,看山川林影。它的眸子变得格外幽怨,吃食也一点点减少憔悴。我知道,宫殿之中不是它的栖身之地,它想家了,它属于那片山林。”

我静静地听她的故事。

“有天早晨我醒来,再也找不到它。哥哥派人将整个逻萨城翻了个遍,它踪影全无。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它怎样翻过深宫大院,它就那么消失了。那时我很难过,但哭过后,我为它开心。在那与世隔绝人所不能染指的高山密林里,它可以自由漫步。

“黎穆,你说得对,我们活在世间,不可避免要沾染上种种污秽。我们不是白唇鹿,无法逃避,只能面对。”

她面向我,双目干净得仿佛雪山。

赛玛噶,你不该来,不该让杀戮弄脏了你雪水一样的眸子。

“草必枯干,花必凋零。黎穆,我来不是为了看见杀戮,我只是见证。见证这世界所能见的一切,然后转身离去。”

赛玛噶站在我面前微笑。风吹过来,满林的花朵簌簌飘落,如同一场大雨。

我看着她后背上的那个肿块。我突然觉得那不是恶灵的杰作,而是潜伏在她身体里的美丽蝴蝶,时候到了她便会破茧飞去,五彩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