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惺惺相惜

逻萨城。我对这个地方,曾经有过无数的想象。但真正见了,依然感到震撼。它和穹隆银有着本质的不同。穹隆银耸立绝顶之上,群山环绕,雪白如银,是不折不扣的空中之城。但逻萨城,却在峡谷中的平原里铺展、绵延,格局整齐,建筑密集,人声鼎沸。一尊尊巨大的白塔耸立于城墙之外,法号声声。无数商贾、驼队、骡马往来穿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最高处是一片红色建筑,金顶飞檐,如同一只巨大的雪狮蹲伏,气出云浑。这是一座让人顿感亲近的人间之城。

为了迎接我们,迎接赛玛噶,昆蕃人几乎倾城而出。出云人喜白,逻萨人对红色似乎情有独钟。一列列红盔红甲的勇猛之士高举密集如海的旗帜摆阵于城外,逻萨的高官、将帅迎出十里。在万人空巷的欢呼声中,我们进城。

“穆,看到了吗,这就是逻萨,这就是我的家。”赛玛噶兴奋无比,撩开篷车的帘幕。白甲禁卫被安排于城外,我、穹布、东罗木马孜等人陪同赛玛噶进入王宫。迈过一道道大门,穿过一间间建筑,登上一层层台阶,最高最大的殿堂向我们敞开。门前,烈火熊熊,巨大的火堆挡住去路,两旁的卫士手中刀枪低垂,一片刀林枪海,杀气腾腾。

“似乎不妙呀。”穹布眯起眼睛。

“王汗有旨,宣出云国使觐见。”有文官高声喊道,然后面目严肃地看着我们。

“又是火又是刀枪的,怎么进去?”东罗木马孜嘴角颤抖。

白狼拉杰全身毛发倒竖,发出愤怒咆哮。

我昂头穿过火海、刀林,感觉在大殿的尽头,高位之上,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我比画着,告诉穹布和东罗木马孜,无妨。

趋身走向火海,快速而过,昂头迎向刀林,刀开枪闪。拾阶而上,面色平静,走入大殿,但见满朝的文武肃然而立。正中的宝座之上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面色白皙、英俊威武的男人。他的双目闪烁幽深,像是深邃的夜空。

他很年轻,面额宽阔,眉眼细长,神情肃穆。白色缠头高冠,身着红色绵绸长袍,两条发辫披肩而下,垂于胸前。足下蹲伏着一只小牛犊一般的巨犬,全身漆黑如墨,眼似铜铃,鬃毛猎猎。不管是那人,还是那巨兽,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王者之气。我知道,他便是昭日天汗弗夜坚赞,名副其实的高原雄者。

他没有说话,手指微动,坐下的巨犬便缓缓站起身,弓着腰,低声咆哮着,朝我走来。我见过无数的狗,却从未见过如此凶煞的,它分明是一头愤怒的狮子。

“这……”身旁的东罗木马孜吓得面如土色,躲在我身后。

我岿然不动,盯着弗夜坚赞。四目相对,皆径直逼视对方。

巨犬冲到跟前,张开血盆大口,咆哮而至,我甚至能够闻到它口中散发出来的腥臭。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影挡在我面前,一声长啸,响彻殿堂。是拉杰!

这头出云狼王,竖起白色长毛,利齿龇起,与那巨犬对峙,只两个回合,那巨犬便发出一声呜咽缓缓后退。

满堂昆蕃文武,纷纷脸色大变。

弗夜坚赞大笑:“之前在战场上见过将军,可惜太过遥远,今日总算是亲睹英武!这只便是狼王拉杰吧?”

我笑,点头。

身为昆蕃之王,竟然连我的拉杰都晓得姓名,他对出云的了解,可见一斑。

“一路风尘,赛玛噶顽皮,多谢护佑。请坐。”他摆了摆手,态度真诚且客气。

众人落座。

换好衣服的赛玛噶从大殿侧门进来,见到弗夜坚赞,如同小鸟一般扑入他的怀里。

“哥哥,想死我了!”赛玛噶尽情撒娇。

弗夜坚赞瞬间抛弃了一切的王者之尊,抛弃了他的无限高贵、威严,如同慈父一般搂着赛玛噶,露出无比温柔的一面。

“赛玛噶,我的好妹妹,一年了,哥哥总是在梦中见到你。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他站起来,拉着赛玛噶左看右看,目光湿润。

“瘦了!赛玛噶,我的好妹妹,你瘦了,也黑了……”他口中呢喃着,泪光闪烁,忽然声音一转,沉沉道,“黎穆将军,我听说你们来的路上,我的好妹妹差点儿被人杀死,是不是?”

嗯?

大殿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无数人的目光锥子一般刺向我。

我点头。

弗夜坚赞转过脸,因为愤怒,他的脸已经微微涨红。

“伟大的王汗,这是误会。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刺客的来历,不过将军英武,不惜以身挡箭,救了王妃。”东罗木马孜起身弯下腰,满脸堆笑。

“好吧。”弗夜坚赞拉着赛玛噶坐下,又盯着我:“不过,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应该是第二次刺杀了吧?上一次,是在你们穹隆银。”

看来,尽管逻萨和穹隆银相隔千里,他对我们的事情一清二楚。

“没有的事,哥哥,怎么会呢?你别听那些人嚼舌头。”赛玛噶赶紧出来打圆场。

“是的!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东罗木马孜满头冷汗。

“都说嫁出去的女人,心儿是不会收回来的,赛玛噶,我看你就是如此。”弗夜坚赞看着赛玛噶,疼爱地摇了摇头,然后拉起她的手,“告诉我,告诉你的哥哥,这一年你在穹隆银过得好吗?”

“好,好得很。黎弥加对我很好,黎穆他们对我也很好,我很快乐。”赛玛噶大声道。

“是吗?”弗夜坚赞沉下来,“但我所知道的,似乎和你所说很不一样。我听说大婚那天,黎弥加没有进你的寝殿。这一年,他将你关在黑宫之中不允许你外出,更绝少和你见面。这一年,你过的是牢笼一样的日子呀!”

殿堂里的昆蕃将领们纷纷站了起来。

“王汗,这是误会,这是无中生有。”东罗木马孜快要崩溃了。

弗夜坚赞冷笑:“东罗木马孜,都说你是出云的狐狸,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吗?你觉得我的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吗?”

“这个……”东罗木马孜瞠目结舌。

我始终都平静端坐,面带微笑。

弗夜坚赞看着我们,声音冷如冬天的冰雪:“昆蕃虽然是小国,但拥军数十万,足可一战。逻萨人虽然势单,但从不怕死。之前我就说过赛玛噶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太阳和月亮,我将她嫁到出云,是为了两国和好。但若是她受了委屈,我便会挥师穹隆银,绝不留情面!”

我缓缓站起来,在满堂昆蕃文武愤怒的目光中站起来。

王汗的意思是要开战?迎着弗夜坚赞的目光,我比画着。

东罗木马孜面色大变,急忙暗中扯我的衣角。

我踢开他,上前五步,然后转身微微一笑,抽出白柄刀。殿内大乱,昆蕃人纷纷抽出武器。所有人都震惊无比,只有弗夜坚赞冷冷地看着我,意味深长。

如王汗所说,逻萨人不怕死。事实上,作为对手,我在战场上对逻萨将士敬佩无比。但出云人更不怕死,千年以来,我们不畏惧任何敌人,也不畏惧任何战争。

我比画着,东罗木马孜结结巴巴地翻译着。

王汗若是执意开战,尽管我们出云人热爱和平,但定会满足王汗愿望。不过,偌大的战争为了这一点儿小事引起,未免让人太过可惜。我们出云人也有句老话:娶进门的女人就是自家的木碗。夫妻之间的磕磕绊绊是常有的事,其间的秘密,只有他们两个人清楚。睿智人不管人家的私事,何况还是王汗?

弗夜坚赞看着我,面色平静。他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此次前来,我们代表出云的诚意,雪域皆知,王汗若是这般杀了我等,我不知雪域之人如何看待王汗。我等身死,小事,但出云人同样会带着仇恨而来,到时会有无数无辜之人身首异处,无数家庭家破人亡。王汗爱妹之心让人感动,但这些即将身死之人也有兄弟姐妹,不知他们又如何想?

哈哈哈哈。弗夜坚赞突然哈哈大笑。

他拍了拍掌,手下将领不情愿地收回了刀。

“我一直听说黎穆将军虽口不能言,但心思睿智,文武双全,想不到果真如此,坐!”

我微微一笑,趋身坐下,比画着:王汗谬赞,我不过是个蠢笨之人。想来王汗刚刚也是开了个玩笑。

“是的。玩笑,玩笑。”东罗木马孜直点头,尴尬地笑。

弗夜坚赞摇头:“没有,我刚刚可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他的目光在我、穹布、东罗木马孜三个人身上游弋着,缓缓道:“将军是出云最优秀的将军,兽军的统领,而这位东罗木马孜是你哥哥的左膀右臂,手握重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于这位法师,应该是穹布国师吧,更是出云人的精神领袖。你们三个人,若我都杀了,那等于除去了昆蕃最可怕的对手,这么大的**,如此天赐良机,怎么能说我是开玩笑的呢。”

这时穹布淡然一笑,转身对我道:“将军,我们应该感谢王汗。”

满殿疑惑。穹布抬起白发苍苍的脑袋,笑道:“若是我们三个被斩杀在这殿堂之上,足以青史留名,王汗算是送给了我们一份大礼。”

我笑。

弗夜坚赞笑。满殿的人都跟着笑。

“上酒,款待贵客!”昭日天汗挥了挥手。酒宴开始,我松了一口气。

风雨欲来的杀气烟消云散,瞬间便是歌舞升平,和和气气。作为王者,这个男人拥有掌握一切的魅力。他怒,风云变色。他笑,云淡风轻。这是一场热闹的酒宴。昆蕃人在战场上奋力拼杀,视死如归。放下战刀,他们热情如火。我们杯来盏去,喝醉了,甚至相互搂着跳舞,开怀大笑。恍惚中,我甚至想,如果没有战争该多好,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弗夜坚赞中途退席,带着赛玛噶返回寝宫。分别一年,他们兄妹之间有太多话要说。至于我们,一直喝到夜半,方才被送回下榻之地。

“将军,今天要不是你,恐怕我等人头就要落地了。”回去的路上,东罗木马孜恐惧道。

东罗木马孜,你是出云的总管,永远都别忘了你代表的是出云,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失望。带着酒意,我这般告诉东罗木马孜。

我醉了。回到住处便昏沉躺下。头疼欲裂,恍惚入眠。却听得门响,抬起头,见赛玛噶走进来。她脸上似乎还带着泪痕,看到我又笑出来。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她拉起我的手。

去哪儿?

黎穆,我带你去尘世!

她带我去市井。脱去华丽的贵族衣衫,裹上红色的头巾披着旧皮袍,赛玛噶拉着我的手,在狭窄而熙攘的街道上狂奔。前方的她,着白色的羊毛长衣,浓黑的秀发披散着随风飘扬。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的装饰,没有任何的金银、宝石,朴素,纯粹,欢快。

她说得不错,我第一次见到尘世。自我生来,便在王家,少年辗转,不是修行便在军营之内,从未混迹寻常百姓之中。

整个逻萨城,已经成为狂欢的海洋。人们聚集在大街小巷上,燃起篝火,跳着舞蹈,高高举起酒杯相互敬酒,稍微迟疑,敬酒的人就会三五涌来,抱住你猛灌。男人们**上身,摔跤,打闹,女人们则向胜利者抛撒鲜花、酒水。更多的人相互遥遥,对唱情歌。声音婉转,满是浓情。他们并不富裕,栖身于低矮的房屋之内,脸色黝黑,衣着肮脏,但双目纯净,笑容灿烂。这是快乐的生活。这是我不曾见过的尘世。

赛玛噶冲入人群,尽情舞蹈,腰身柔韧得像是一朵风中飞旋的花蕾。

容貌倾城的她立刻赢得了所有男人的注意,他们高声叫着,很多人冲过来,围绕她铿锵扭动健壮的腰身,有的干脆将赛玛噶抱起来,托着她在空中飞旋,引得她尖叫声声。

我笑,开心地笑。这一刻,我忘掉了自己的所有身份,忘掉了所有的羁绊。在这个时候,我是个普通的尘世之人,只关心舞蹈与美酒,只关心欢乐。

“黎穆,来!来!”赛玛噶将我拉入人群,挽着我的胳膊飞舞,“我教你跳。”

我手脚笨拙地跟着她,时不时脚步踉跄,引得周围人群大笑。我从未跳过这样的舞,我告诉她。

“这才是真正的舞。”赛玛噶眨巴眼睛,双手高扬。她玩疯了,恣意纵情。她像个孩子,让我看到一个安和的世界。舞蹈结束,人群轰然散开,赛玛噶突然跳到一块大石上,居高临下看着我,看着我头顶的天空,缓缓唱出一首歌。

——

在那云烟深处

住着我的心上人

要是能化成一只鸟儿多好

能飞到你的身边

要是能化成一条红头巾多好

能够绑在你的额上

骏马起跑太早

缰绳收得太晚

情深的恋人

我们何时才能见面

我从未听过赛玛噶唱歌。从未听过这么动听的歌喉,曲调婉转,惆怅而忧伤。欢乐和笑容在她脸上**然无存,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我呆了,旋即被周围的人用无数双手推过去。

“白脸子,你的情人在等你的歌!”

“唱呀!”

“唱到她的心里!”

……

人们友善地笑着,大声地嚷着,冲我扬手,拍着我的肩膀。

我下意识地张开嘴却很快闭上。

我是个哑巴。我只是个哑巴。而赛玛噶的情歌,显然不是唱给我。

……

我被灌酒,一杯接着一杯,大醉的时候,赛玛噶来到我身旁。

“黎穆,如果我们都是普通人该有多好。”她说。

我笑笑,轰然倒下。

第二日,弗夜坚赞邀请我进昆蕃人的军营。赛玛噶不在。弗夜坚赞只邀请了我。

跨过山峦,一片铺展的开阔地。营帐累累,三万大军严阵以待。火红的帐篷,火红的战旗,火红的盔甲,抹上朱砂的一张张火红的脸。

昆蕃人喜红。三万军队绵延开去,仿佛一片足以灼烧天地的火海!

“王汗康健!”

“昆蕃威武!”

……

弗夜坚赞出现时,天地咆哮!

他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笑容亲切,冲着他的部下挥手。在这里,他是王者,是神,是所有人的太阳。

落座,三万大军开演。长号悠远,鼓声震天。逻萨动军了,如同山崩,锐不可当。步兵徐徐如肃林,藤甲兵威压如高山,骑兵动辄如烈火,弓箭、长矛手曲展似健翼。阵法变幻,毫无慌乱,军容严整,硬如寒铁。

这就是昆蕃人,昆蕃人的军队。我曾经不止一次与他们交手,每场战争都如同在火海中游走。这是一群狮子,最强大也是最难缠的对手。

“将军,我昆蕃军容如何?”弗夜坚赞高坐,大笑道。

天下难有。

“比出云如何?”

难分伯仲。

在回答他的时候,我的目光始终在军营中游走。我想看一看传说中弗夜坚赞组建完成不久的“圣军”。那支昆蕃人组建的新的兽军。但可惜,毫无踪影。显然,这支新兽军是弗夜坚赞的秘密,他是绝对不可能展现给我的。

“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今日倒是沾了黎穆将军的光,让我从冗繁的政务里脱出身来。”弗夜坚赞突然站起,脱掉外衫,扬手,“取我弓来!”

侍卫取弓。精铁为胎,牛角为身,竟是少有的硬弓。

弗夜坚赞缓缓走出大帐,取一支红羽箭,吱嘎毫不费力拉开弓。弦翻,箭如流星,正中百步外红色靶心。

“王汗威武!”

“王汗威武!”

昆蕃人欢呼雷动。

好箭法。莫说他是王,便是一般的士兵,如此力大无穷也是少见。

弗夜坚赞轻描淡写一笑,转身将弓扔给我。

“听闻将军神射,还未曾看过,请!”他笑道。

周围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无数昆蕃人发着冷笑盯着我。

“将军试箭!”

万军之中,我像是被架上了火炉。这一箭若是射偏,就折了出云人的威风。

我笑笑,试了试弓。弓是好弓,很是顺手。上箭,拉开如满月,瞄准靶心。

弗夜坚赞蓦地摆摆手:“将军神射,定然不能和我一般。箭靶是死物,射中了也显不出将军的神技。”

“不若寻个猎犬来?”噶尔金赞笑道。

“犬?那岂不是侮辱了黎穆将军。”弗夜坚赞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哈哈大笑,转身从盘中取来一颗大桃,远远走了百步,放在自己头顶。

“将军,如此便好。”他笑道。

“王汗!万万不可!”

昆蕃人大乱,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军士,如同山崩,纷纷将弗夜坚赞护住。

“都给我退下!”弗夜坚赞厉声呵斥,“不过是个游戏,黎穆将军是高原上少有的英雄,你们难道怕他射死我不成?退下!”

所有人带着巨大的不甘,极其不情愿地退下,一双双圆睁的眼睛瞪着我,带着怒气,带着威胁。

“将军!”顶着大桃的弗夜坚赞身体笔直,笑容灿烂,示意我他准备好了。

我缓缓拉开弓,锐利的羽箭,对准他的身影。我的手第一次抖了起来。面前是昭日天汗呀!昆蕃的王,高原上的雄狮,出云人最大的敌人,帝国最大的威胁!一箭射死了他,昆蕃人就会群龙无首,出云的威胁便会烟消云散,便是我被当场剁成肉酱,也是值了!

弗夜坚赞依然看着我笑,坦然自若。

我的心在跳,狂跳!

那一刻,整个世界就剩下他和我。还有一张弓,一支箭!他那目光,干净如银海,他那笑容,粲然如晚霞。一个王者的生死,掌握在我手中,决定于我的箭下!

弗夜坚赞!看箭!

弓收,箭出!

整个军营死寂一片,无数个头颅骤然转向他们的王汗!

噗!

羽箭射飞那只大桃,钉在旁边的树上。旁边的昆蕃文臣武将,很多当场瘫倒,士兵们在片刻失魂落魄之后,发出震天的欢呼。

弗夜坚赞缓缓走过来,大笑:“将军,果然好箭法!”

他到身边,上马:“走,我二人去试试马!”两匹骏马,一红一白,飞出军营,并驾齐驱,冲上山峦,飞奔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中。

风驰电掣,纵马驰骋,这是属于男人的快乐。立于山头,他勒马,眺望着群山雪域。

“看,黎穆,多么美的雪山,多么美的大湖,多么美的世界呀!”他动容地道。

我笑。

他转身看看遥远的军营,看看更遥远的逻萨城道:“黎穆,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打仗,从来就没想过做王。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牧羊人,写写诗,唱唱歌,找个美丽的女子,安然度日。”

赛玛噶跟我说过。

“是吗?”弗夜坚赞微微眯起眼,雄鹰一样的眼,“黎穆,这世间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你没法选择,只能投身其中。”

他长叹一声,带着万般的无奈:“就像从不想做王的我,成了逻萨的主人,就像昆蕃和出云,注定不能共存,就像你和我,注定要成为敌人。”

如你所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是呀。”弗夜坚赞抬头看天,脸色逐渐凝重,“赛玛噶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活着,成为王,很大原因就是为了她。当初提出联姻,我杀了不少人,我宁愿战死都不愿将她许配给你的哥哥。但最终我也无能为力。黎穆,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爱上什么人,更是没有原因的,这也是宿命。”

“我的心自从赛玛噶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这一年,我度日如年。昨夜,她跟我说在穹隆银过得很好,强装欢笑。傻妹妹,她应该知道这一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一清二楚。”

我静静听着。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是她选择的道路,没有任何人能帮助她。

“尽管如此,黎穆,若是你的哥哥最终伤害了她,我依然会倾一国之力杀向穹隆银,哪怕我身死疆场。这是一个做哥哥的唯一能做的事。你懂吗?”

我懂。赛玛噶有你这样的一个哥哥,是她的幸福。世间,唯一能比得上爱情的便是亲情了。弗夜坚赞,倘若有那么一天,为了哥哥,我也会披挂上阵,和你一搏生死。

“哈哈哈!说得好!”弗夜坚赞大笑,笑着笑着泪水滚落,“这尘世呀!黎穆,你看这尘世呀!多么可笑。”这尘世,如同旋转的时轮,如同无法抵抗的沼泽,我们只能深陷其中,等待被碾压。

“刚才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或许就没有了这样的纷争,出云还是唯一的雄者。”

弗夜坚赞,我有一万个想射死你。

“那为何……”

箭出之前,我看到赛玛噶的脸。我想射死了你,她会难过一辈子。

弗夜坚赞沉默了。

良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黎穆,若是没有战争,若我们是普通人该多好。”他看着我,笑道,“如果你是昆蕃人,说不定,我会将赛玛噶嫁给你。”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快乐,无忧无虑。弗夜坚赞几乎每时每刻都和我在一起。他的王宫,逻萨城的大街小巷,昆蕃军营,山川林莽之间……我们并马而行,在酒宴上觥筹交错,在热闹的集市中游**,在军营中比刀,在河流山涧中狩猎,有时甚至彻夜长谈。他跟我说他的故事,说他的童年,说他的艰难,说他的生死,说他如何爱上一个女人又如何劳燕分飞,说他对赛玛噶的爱,说他一个人的泪水和忧伤。我知道这些事除了我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讲过。我们就像最好的朋友,找到了仅有的倾诉对象。有时候我很奇怪,甚至很疑惑,为什么我们这两个天生的仇敌,会如此无话不谈。

可惜,这样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十五天后,赛玛噶归程的日子到了。这一日,我们都起得很早。逻萨城肃穆无比,气氛热闹而紧张。弗夜坚赞亲自率军出城相送,给赛玛噶带走的礼物装满二十辆大车。

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昆蕃边境的山口,他抱着赛玛噶号啕大哭。我从未见过,一个王,竟然哭成那样,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比画着告诉他,这只是短暂的分离,有时间,我依然会送赛玛噶回来。他抹掉泪水,搂着我走上山口,远眺出云。

“黎穆,我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哪怕是我父王被毒死的时候,哪怕我一次次被逼入死路的时候。今天我求你一件事。”

请说。

弗夜坚赞怜爱地看了赛玛噶一眼:“一个国家与一个国家是男人的事,不管是打仗,是生是死,是毁灭,都只是男人的事,都与女人无关。赛玛噶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求你,以后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请你保护她!”

我以俄摩隆仁神山起誓,我会竭尽所能保护她。

弗夜坚赞使劲拍拍我:“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敌人?!”

他伤心欲绝,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呆呆地站立,领着队伍前行。转过山口抬头,忽然见高处屹立着一匹红马。

“黎穆,我知道送你任何东西你都不会收,我送你一首歌吧!”他大叫着。

风送来他的歌声,王者的歌声——

东山升起太阳

西山爬上月亮

两山之间是云烟

中间住着我心爱的姑娘

姑娘呀,我要披甲上战场

云烟呀,为我撒开一道光

让我看看她的脸

就一眼

哪怕我的尸骨落在地上

哪怕我的灵魂孤苦在这世间游**

他跟我说过已经许久没有唱过歌,他也从未再想唱过歌。但今天,他开了口。

弗夜坚赞,赛玛噶说得不错,你有绝美的嗓子,你有绝代的才华,你可以是一个好牧人,一个好歌手,一个好情郎,但你是一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