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凤》第五回 徐一笑

“哎,你就不难过的么?”

太行山下五十里的大槐村,满面病容的徐氏躺在**,望着坐在床边的那个浑身酒气的邋遢汉子,虚弱的问道。

邋遢汉子闻言,木着脸面,摘下了腰间的酒葫芦,晃了一下,见里头还有酒,就昂首满饮了一口。溢出的酒浆浇在了打结的大胡子上,他也不擦拭,也不回话,就那么静静地低着头。

“那姑娘说的不错,你就真是个‘憨包’!”徐氏摇着头苦笑一声,继而又叹息道,“是我害了你,害了你和那个姑娘。”

邋遢大汉将酒葫芦捏得“嘎吱”生响,像是在叫疼一般,过一阵子便又松开,勉力笑道:“嫂子,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别再说了。你跟恩公当年救过我的性命,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徐氏眼角沾湿,咳嗽了一声,道:“小云,你说的是什么傻话?你看看你,可还有半点当年我们初见时的那种洒脱和朝气,你现在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了?”

邋遢汉子沉吟良久,就又淡然笑道:“我也想通了,江湖就是个大转盘,我就是个被扔在上面的木方方。江湖在转,我就得跟着转,由不得我,不然我就要被甩出这个转盘了。在转盘上边打滚的日子久了,自然就没有棱角了,最后我也被磨成了一个球,只能留在转盘中一直转了,想逃都逃不掉。”说着,他将酒葫芦置在地上,信手一拨,酒葫芦就“咕噜噜”地滚出了门外。他指着那个酒葫芦,捧腹笑道:“嫂子你看,滚得远吧?它想停都停不下来!”

徐氏叹了一声,又问道:“你放弃那姑娘,也是因为这个‘转盘’么?”

邋遢汉子收起笑容,点了点头,继续解释道:“什么是江湖?江湖就是所有人的恩怨情仇纠缠在了一起。有的恩怨结了,有的情仇解了,一来一去,一进一出,这个转盘就动起来了。我身上牵扯着嫂子的恩,也牵扯着阿谕的情,两边我只能选一边,另一边,我也只能斩断了。否则我们几个木方方都捆在了一起,全都不好过。”

“斩断?你若真能断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徐氏摇着头道,“你明明有其他方法可以鱼熊兼得的。”

邋遢汉子面色沉着地应道:“有啊,那就是带着阿谕游走江湖,苦修剑法,再练个十年八载应该就有稳赢唐见深的把握了。可是我能等,阿谕能等,嫂子你可等不了呀!从我救你下山,到现在才不过五年的时间,五年不见,你就已经病成这样了!但真要那样做,就怕等我练成武功时,你就已经不在了,那我日后还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恩公?”

徐氏听得这话,面色忽地红了几分,一时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喉中的浓痰给卡住。邋遢汉子伸手搭住徐氏的胳膊,一股浩瀚真气缓缓的注入了她的身子,护住了她的心脉。就见徐氏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了一口血痰,喘了口气,面色又白了下去,无力苦笑道:“这或许都是命吧!”

“谁又说不是呢?”

邋遢汉子收回手来,漠然道:“我时常在想,假如五年前在树林里,唐照喊我过去说话,我没有过去那就好了。那就没有了后来的抉择,我也就能心安理得地带着阿谕游历江湖,然后拼命的练剑,以杀掉唐见深、救出嫂子为己任。

“可我偏偏就去了;偏偏唐照又将《唐家拳经·上册》还有《魅生身法》的秘籍拿了出来;偏偏他又要我答应放弃阿谕,才肯将秘籍给我;偏偏我又知道如果能得到这两本秘籍,半年之内我就能武功大成,救出嫂子;偏偏我又选择了……”

说到后来,邋遢汉子越渐激动,就连眼眶也都红了,最后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苦笑道:“不说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偏偏’呢!我只是选择了我该做的事情。”

徐氏又问道:“如果让你从头再来一次,你会怎么选?”

邋遢汉子想了很久,眼中忽有有泪珠打转,将要落下来,可又忍了回去。他抿着嘴,苦笑道:“那天,我可能就不会喝下她的那碗茶了。”

徐氏霎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勉力把手抬起来,轻声道:“小云,把头伸过来。”邋遢汉子依言而行,把头凑到了徐氏的手边。徐氏面上泛起了一阵慈色,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一样,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邋遢汉子的头,柔声道:“想哭就哭吧。”

邋遢汉子听得这话,脑袋在徐氏的掌下轻摇,闭着眼睛道:“嫂子,我不哭。”

徐氏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抚着他的脑袋,嘴角噙着一丝怜惜。

过了一会儿,却听闻“咚”的一响,邋遢汉子猛地把额头顿在了**,身子直在发抖,泪水如缺堤而泄,将徐氏的被衾打湿了一大片。只是他不愿叫徐氏看了笑话,便即咬着嘴唇,忍着不哭出声来,直至将嘴唇咬破,血泪俱下也犹不自知。少顷,邋遢汉子终是隐忍不住,“哇”的一声,然就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涕泪俱下,哭到动情处,他挥起拳头来,连连敲在了胸口。

他忍了五年的苦楚,终究还是哭了出来。

徐氏眼眶也是发红,继续轻轻地抚拍着邋遢汉子的脑袋,咳嗽一声,虚弱哽咽道:“哭过就没事了,很快就都会过去了。”

邋遢汉子越哭越是大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泪终于是哭干了,心情也平复了下来,吐了口气,用袖子将面上的涕泪抹去。他哑着嗓子道:“嫂子,让你见笑了。”

良久,徐氏也没有回应。

邋遢汉子心神忽地一震——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嫂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渐渐的,邋遢汉子只觉从嫂子的手掌里传来了一丝冰冷。

此时,屋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炮仗声,鲜红的爆竹屑像是血花般扬了满天。邋遢汉子紧紧地握住徐氏的手,他心中知道,嫂子终究还是熬不过这一年。

忽地,屋外又是“砰”的一声炸响,邋遢汉子抬头看去,就见昏暗的夜空中窜起了一道耀星,跃至夜幕下,炸了开来,化成了千万道流星,散落在村中各处。一个小男孩提着个酒葫芦,抢了进来,指着门外雀跃欢呼道:“娘亲,你快看!外面的人在打铁花了!”

渐渐的,小男孩面上的笑容也冻住了。

“咚”。酒葫芦又摔在了地上,不自主地打起了转。

浙江,嘉兴府,百草门,梅兰别苑。

何仙姑坐在书房里的一张椅子上,目光透过窗外,望了那个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男孩一眼,继而便转过头来,直勾勾地打量着面前的那个邋遢大汉,忽地嗤笑道:“你真是云四海么?我可真认不出来了!你这胡子留了多久了?”

云四海揪了一下面上的大胡子,心中算计了一下,木然道:“从五年前,仙姑在郭千秋手下救下我的不久后,就再也没有剃过了。”

何仙姑嗤笑道:“不对,应该是自从你那个唐姑娘嫁人之后吧?”

云四海身子猛地一震,眼底藏着一丝悲色,拳头捏紧了便又松下,沉声道:“你也知道了?哎,仙姑,好端端的就不要提她了。”

何仙姑笑了笑,转过话题道:“你这次来见我是做什么的?事先说明,我这老太婆可不会刮胡子。”

云四海叹了口气,道:“仙姑,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何仙姑哼了一声,道:“既然是不情之请,那就不必说了。”

云四海尴尬地笑了笑,也即不再说话。俄尔,何仙姑无奈的叹了一声,没好气道:“每次遇见你都要替你收拾烂摊子!说吧,又要我帮你做什么?”

云四海望了窗外一眼,正要说话时,何仙姑率先抢道:“且慢!除了留下那个小不点,其他的都好商量。”

云四海窒了一下,继而就是佩服地苦笑道:“仙姑妙算。”

何仙姑破口骂道:“妙算你个头!你自己的身上的秤砣竟想往老身这边扔!”

云四海解释道:“仙姑,晚辈行走江湖,带着一个小孩子着实不便。而且,我嫂子的意思也是别让这孩子扯进江湖纠纷里了。所以我才想求仙姑收留他,教他医术,日后悬壶济世,也算是替他父亲还债积德了。”

何仙姑嗤鼻冷笑道:“徐氏是你嫂子又不是我嫂子,我凭什么替她养孩子?况且,她这孩子还是和唐道宇生的!”

云四海低下头去,默念道:“不,这孩子的父亲是唐见深。”

何仙姑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你嫂子不是做了唐道宇的压寨夫人么?怎么还会生下唐见深的孩子?”

云四海叹了口气:“当年唐道宇死后,还没过两个月,唐见深借着酒劲就将嫂嫂抢了过去。”

“可怜的人。”何仙姑闻言也是不禁黯然,过了良久,拂袖道,“你带他走吧!如果他是唐见深的血脉,我就更加没有本事留下他了。”

“仙姑……”

云四海还欲再求,可谁料何仙姑却劈头盖脸地骂来:“当年你救出徐氏时,要是顺手杀了这个小孽种不就好了么!就算你下不去手,何不让他自生自灭?你可知道你这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麻烦!当年‘唐寨七贼’为祸江湖,单是武当和峨眉两派就死了两个掌门、五个长老!如果叫人知道这孩子是唐见深的遗种,你说他们杀不杀他?到时你若是想保这小孩,可就是相当于同大半个武林为敌了,这可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在其上!你说值不值得?”

“我没这本事收留他,你另请高明吧!”何仙姑叹了口气,“臭小子,你可要记住呀,你是他的杀父仇人!他现在不知道还好,若是他来日知道了……”

云四海撇了一下嘴,淡然道:“他是知道的。”

何仙姑白眉挑动,疑声问道:“那他不恨你?不想杀你?”

云四海摇着头:“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

何仙姑倒吸了口气,眼神瞥出了窗外,落在了那个小童身上。良久,她沉声道:“静水流深,这才是可怕。臭小子,你这是在养虎为患,可莫要等到以后才来后悔!”

云四海拔开酒塞,满饮了一口,苦笑道:“这世上只怕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让我后悔的了。”

何仙姑摇头叹气:“异想天开!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叫他进来吧,这件事我来替你解决。”

云四海知何仙姑面上看去虽是凶狠,但实地里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便笑着称谢,继而转头喊道,“一笑,你进来!”

屋外的小童应了一声,乖乖地推门进屋,恭谨向云四海道:“云叔,是你叫我么?”云四海伸手指着何仙姑,向小童郑重道:“快,快给仙姑婆婆磕头!告诉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小童闻言顿时跪倒在地上,向着何仙姑磕了一个响头,朗声道:“仙姑婆婆万安,我叫徐一笑,今年七岁了!”

“这张小嘴倒是挺会说话,”何仙姑睨了徐一笑一眼,哼了一声,继而向他招手道,“走近些,且让我看仔细了。”

徐一笑依言而行,走到了何仙姑跟前。何仙姑伸手捏着他的下巴转了几下,上下打量了一番,忽地收手掷袖,淡然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徐一笑不明所以,回头望了云四海一眼,见云四海朝他颔首,便即转身告退。

待得徐一笑走出了门外,何仙姑拍了拍手,便是叹息了一声,道:“哎,既然你下不去手,这次就让老身帮你吧。我本已退隐江湖,但是为了你这个忘年之交,手上却还要再多一条人命,也不知道又要折我多少寿了。”

云四海瞿然大惊,心中凉飕飕的,转头往徐一笑看去,见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屋外五步之远,顿时失声叫道:“仙姑!”说着,云四海抢身出去,将徐一笑抱起,见他印堂发黑,鼻息全无,却像是中了剧毒!

何仙姑负手走了出来,面容冷峻,无情道:“他死了,对你才是最好的。”

云四海转身跪倒在地,着急道:“请仙姑网开一面,解了这孩子的毒!晚辈这就带他走了,不敢劳烦仙姑收留了!”

何仙姑摇头劝道:“你又是何必呢?这孩子跟你无亲无故,你又何以为了他以身犯险?就让他去陪他爹娘不好么?”

云四海大声反问道:“当年晚辈同仙姑也是素未谋面,可仙姑不也是因怜我侠义而出手救了我么?晚辈虽然和这孩子无亲无故,但他的母亲曾对我有活命之恩,他母亲死了,我自是不能对他不管不顾。还望仙姑开恩!”

何仙姑呸了一声,指着云四海骂道:“当年我救了你乃是犯了傻气,哪是什么侠义不侠义的。”

俄尔,何仙姑见云四海仍然长跪不起,终是叹了口气,道:“哎,真是人越老就越是容易犯傻气。罢了,我刚才在他脖子上扎了一针,如要救他,那就要有人给他吸出毒素。”说完,她就转过身去。

云四海闻言一看,果然见徐一笑脖子上有一个发黑的小孔,也不犹豫,就嘴吸了下去。片刻,他吸出了几口黑血,小孔处就有鲜血流出,徐一笑面上的黑气也淡了许多。云四海探他脉象,知道他终是活了过来,就是松了口气。可谁知猛然间,他唇齿发硬,脑中发麻,却像是毒素进了他的体内!云四海解脱的洒然一笑,也不运功同毒素相抗,仰天便即躺倒,静静等着毒素发作的那一刻,嘴角笑意更浓。

忽然间,就听“哗啦”一响,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云四海浑身湿透,打了个寒战,继而便觉身上的酥麻感尽数消失。何仙姑甩手将铜盆扔在了地上,冷然道:“起来吧!这只是麻药而已,死不了人。”说罢,她转身便又走进了门内。

云四海伸手抹去面上的水,心头忽然生起了一股失落,随着何仙姑一起走进了房中,问道:“仙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仙姑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骂道:“你扔了个烫手山芋过来,我就一定要接住么?我就不能先试探一下?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把麻烦留给我,然后自己逍遥快活去了!你若是连自己都没有为这小孩丢脑袋的觉悟,凭什么要我用自己的性命来赌!”

云四海点了点头,应道:“仙姑说的是。”

何仙姑本还欲教训几声,但忽又罢住,少顷,柔声道:“臭小子,别再寻死了。”

“哎,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仙姑,”云四海霎时怔住,摇着头道,“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倒不如尽早解脱算了。”

“小子,天底下又何止唐谕一个女人?不如忘了她吧!”

何仙姑待见云四海久而无言,便也沉默了良久,忽地叹息道:“哎,我曾见过你的那个阿谕。”

云四海眼中一亮,抬起头来望了何仙姑一眼,旋即便又垂下头去,低声道:“她可还好么?”

何仙姑怒哼一声,道:“现在我不知道,但我见她的时候难产了!”

“啊!”云四海蓦然攥紧了拳头,瞪着眼睛,紧张问道,“救回来了么?”

何仙姑瞥了他一眼,自负地冷笑了一声。

云四海见了何仙姑的神色,便就松了口气,又再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何仙姑讥笑道:“关你什么事,反正又不是你的孩子!”

话刚出口,何仙姑见云四海又把头耷拉了下去,也知方才言重了,无奈答道:“哎,真是可怜之人。生的是个女娃,叫作青儿,很是可爱,很像她娘亲。”

“青儿、青儿。”云四海眼中似是燃起了一丛火焰,口中念念有词,嘴角扬起,但须臾便又撇了下去。

“只可惜是个哑巴。”

何仙姑顿了顿,待见云四海攥紧了酒葫芦,又接着说道:“不知为何,这孩子天生从娘胎里就带来了一股寒气,险些就要了她的命。当年褚精卫将福州城里所有有名的大夫稳婆都抓到他家里去给唐谕救治。可这股寒气乃是类似于内家真气的路数,非一般江湖郎中可以解救。后来褚精卫知道了我在福州城,便亲自到客栈里头迎我。你也是知道的,我最烦的便是同这些公门之人扯上什么关系,故而我也坚决拒绝了。可谁知,他竟是于众目睽睽之下给我跪下来了,磕头恳请!他以一个朝廷将军的身份竟然给我一个糟老婆子跪下,可是当真是不容易了,可见他对夫人的情意真切。叫我这老太婆也好生感动。哎,我也是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他的夫人就是当年你那个阿谕!若我知道是她,看在你的面上,我无论如何也都会去的,也就少了中间那些波折了。

“而我到了他府上的时候,唐谕已经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那时,我问褚精卫是要大的还是要小,他毫不犹豫地就说是保唐谕。哎,其实唐谕的情况虽是危急,但我也还是有把握能同时救下她们母女性命的。我那么一问,也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褚精卫到底对唐谕有几分感情。这一试之下,我才笃定那褚精卫果然是对唐谕爱护有加,她也算是嫁了个好郎君。”

说到此处,何仙姑便又罢口,瞄了云四海一眼,见他伸手掩着脸面,不敢叫自己看清他的表情,便就是叹了一声,道:“算了,不说了。”

云四海晃了一下脑袋,哑声道:“继续说,我想知道。”

何仙姑吐了口气,便又娓娓道来:“可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最后我虽是救回了她们母女的性命,但终究还是不能保她们健康。青儿被那寒气伤了经脉,故而一出生就是个哑巴。而唐谕则因生产时大出血,虽是活了下来,但也着实落下了一身的病根,这辈子恐怕就是个药罐子了。”

“嘎吱!”

云四海垂下头去,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酒葫芦,手背上青筋贲起,捏得酒葫芦生响。何仙姑睨了他一眼,问道:“你难道就不想再去见她一面么?那年的事情,她后来也跟我说了,她到现在也一直在等着你,等着你去给她一个解释。她好像至此都不信你会负她……”

“啪”,葫芦碎裂,酒浆撒了他满手,室中溢满了一阵酒香。

云四海心神一慌,眼中有泪光闪过,俄尔便又黯然道:“我没有脸面见她。她能有了个好归宿那就是最好的了,我祝福她。”

何仙姑拂袖起身,似是不满地怒哼道:“懦夫,你难道连解释清楚,说‘再见’的勇气都没有么?见与不见,自也由得你。这小孩子我就收下了,你快些走吧!”

云四海回头看了徐一笑一眼,见他躺在一个婢女的怀中睡得正香,心中略定,叹了一声,向着何仙姑一拱手,道了声谢,转身走了出去,须臾,便即出了梅兰别苑。何仙姑心生恼怒,竟也不相送。

云四海转头环顾四野,见得天地辽阔,可自己却无一处可去的地方,心中霎时觉得有些寂寥。他伸手便想拿起酒葫芦来,但谁知又摸了个空,便即苦笑道:“我倒是忘了,酒葫芦也没了。”

云四海蓦然长啸一声,心中烦闷难解,闭着眼睛,随意挑了个方向行了过去,也不管是走向哪儿的,但总之是先走到了尽头再说。

只是他走得一程,忽地听闻身后“得得得”的马蹄声响。他回头看去,竟是见一辆马车朝他飞快驱来。正要让开时,就见一个小童坐在了车前,向他招手呼喊道:“云叔、云叔!”却是那徐一笑坐车追了上来。

云四海怒眉倒竖,一晃身,就已抢了上去,伸手拉住马缰,停住了马车,向着徐一笑喝道:“胡闹,我送你到仙姑婆婆处学本事,你怎就逃出来了!”

徐一笑狡黠轻笑,忽地车厢的帘布掀开,何仙姑从中弯腰探出头来,冷冷道:“是我让他跟着来的。”

云四海愕然愣住,大声问道:“仙姑,你怎么也来了?”

何仙姑冷笑一声,道:“臭小子,我思前想后,觉得无缘无故帮你收留这小孩好像有点亏。我还得你帮我做一件事情才成。”

云四海想了想,正容道:“仙姑请说,晚辈无有不从。”

何仙姑道:“我要出趟远门帮病人复诊,你且护送我去。”

云四海想也不想,应承道:“天涯海角,自当随从。”

何仙姑轻笑道:“不去天涯、也不去海角,只去福州!”

云四海拳头忽地捏紧,面色变得通红,沉声道:“仙姑别闹了,我不想见她。”

何仙姑连声大笑,道:“谁同你闹了,快上车吧!想不想见,你自己心里明白。”说着,她便又坐回了车厢里。云四海见状,望了徐一笑一眼,无可奈何,也只得跟着跳上马车。车夫待他坐稳,即也舞起马鞭,驱着马车,辘辘向福州驰去。

这一路行去,云四海离唐谕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慌,每每想起往事,心头便即被愧疚占据,他再念到唐谕身上落下了病根,归根到底也是因为自己辜负了她,便更是心痛不已。他满怀的抑郁无处抒发,便也只能借酒浇愁,连日来也是醉多醒少,迷迷糊糊,不说他不能保护何仙姑,便是连他自己也须得旁人照料才行。

这般过了旬日,云四海正自酒醉,忽就被一盆冷水泼醒。他睁眼看去,却见徐一笑手中拎了个铜盆,满面的坏笑。云四海正要严声呵斥时,便就听闻何仙姑冷冷说道:“睡醒了么?我们已经到了!”

云四海探身出车,左右看了一遭,见得果真到了福州,整个人便又蔫了下去,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行人先去了客栈投宿,然后何仙姑指使车夫带着自己的拜帖到将军府去叩门。云四海则被徐一笑拉着坐在了房中的镜子前,面前打来了一盆热水,白巾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剃刀和剪子。

云四海蓦然问道:“一笑,你这是要做什么?”

徐一笑咧着嘴巴笑道:“云叔,你难不成就要这个样子去见你的老情人么?嘻嘻!”说着,他操起剪刀在热水里沾了一下,小手捋起云四海面上的一把胡须,“咔嚓”地剪了下去。云四海待要去拦,却已晚了。

徐一笑手起剪落,不一会儿,便将云四海打结脏乱的胡须剪得干干净净。他笑了笑,又拿起了剃刀,贴着云四海的脸面就要刮了起来。只是剃刀刮至云四海脖颈时,他陡觉刀锋搁在了自己的动脉上,贴肉一紧,脑海中忽地想起了何仙姑那日的忠告——“你是他的杀父仇人!”

云四海心下发寒,隐隐觉出不妥,霎时,他浑身便是一震,一抬手就要夺下剃刀。只听徐一笑连声唤道:“云叔不要动,刮破了就不好看了。”云四海闻声便又顿住,瞟了徐一笑一眼,见他神色无异,剃刀从脖颈慢慢又挪到了他的颌下,仔细地帮他将胡须根刮去。他悄悄地放下手来,心头便想:原来却是我多心了。

待得须根剃净,乱发整齐,徐一笑便将白巾打湿,又替云四海擦起了脸来。徐一笑仔细擦了几次,终是将云四海面上的污垢拭干净了,看了他两眼,忽地憨笑道:“云叔,你这个样子可真是好看多了!难怪你会有老情人。”

云四海面色一红,啐口骂道:“小孩子,不要胡说。”

徐一笑眼睛嘀溜乱转,双手捂住了嘴巴,又是“呜呜呜”的说了一串。

云四海听不清楚,便即出声问道:“你在说些什么?”

徐一笑双手松开了一条缝,笑道:“我娘以前常说你没个人样,原来你稍微收拾一下也还是像个人的!”话刚说罢,他便又用手捂严实了嘴巴,满面的童真。云四海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直在摇头。

何仙姑推门进来,看了云四海一眼,愣了一下,便也是颔首轻笑:“倒也像个人了。”徐一笑闻言登时便是捧腹大笑,云四海也不禁红着脸,哑然沉默。

笑过后,何仙姑便将拜帖扔在了桌上,叹气道:“臭小子,也算你不好运,此时唐谕不在福州。”

云四海听得这话,不由地松了口气,像是逃过了一劫,连声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了。”但话虽是这么说,可他的心里头却是不由生出了一番失望,一时间,就连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唐谕了。

何仙姑继续说道:“唐谕的娘亲在八台山病故了。十天前,褚精卫就带着唐谕和女儿回唐门祭奠去了。”

“啊!”云四海惊呼一声,站了起身,“她娘亲走了?”

何仙姑点了点头,又道:“这五年来唐门也真是祸事连连:先是掌门唐追无故失踪;之后的两年里,少门主唐歌在苏州被日本浪人给斩杀(作者按:唐歌被杀一事,详情请见拙作《阿海》)。唐门为此派出了一支八十余人的精锐东渡倭国替唐歌报仇,却又战况不明,至今也无只言片语传回,大家也都说这队人马也是凶多吉少了。如今的唐门比之五年前更是大为不如,若非是借了褚精卫的势力威望,怕是早就被其他门派欺负到头上来了……”

何仙姑话未说完,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有什么人在闹事。何仙姑本不想理,但谁知云四海听得楼下那人说话,面色顿时变冷,正容道:“一笑,你先陪仙姑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说着,他不顾徐一笑的呼喊,匆匆地推门下楼。

云四海走到前堂,横眼一扫,便见一个独臂大汉正在客栈大堂中发着酒疯,指着周围的茶客大骂,说不得间,就要抢上前去打杀。独臂大汉身后站有几个身具武艺的奴仆,正奋力拉着他来劝阻,口中连道:“乌爷息怒,乌爷息怒!”

云四海见那人眼红耳赤,面上一部如针似戟的络腮胡张了开来,赫然便是那乌铠是也!云四海暗念道:果然是乌铠这厮!倒不知他来福州做什么?

想着,云四海脚下一迈,便要将他拿下。可谁知那乌铠酒醉过后,竟是失心疯地将奴仆横臂搡开,破口大骂道:“滚开!老子和师叔看地牢已经看了五年了,难得近日少主不在福州,我出来透透气,喝点酒,你们竟也敢阻挠我!如此扫兴,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云四海一听这话,霎时顿住脚步,心中计较:“他说的师叔该当就是郭千秋了。那他口中说的少主可就是玄冥教的少主?听他这语气,这福州像是他们玄冥教的一个据点!阿谕长居于此,莫非他们是要来找她寻仇的?”

就这般犹豫的功夫,乌铠已被那几个奴仆架着走出了酒家。云四海心生疑窦,便也悄悄地跟了出去,决意要一探此事究竟。云四海本就武功卓绝,再加上他学了唐门的“魅生身法”后更善藏匿追踪之术,就算是在乌铠清醒时也绝无发现他的可能,更遑论他现已醉成了一摊烂泥!这一路跟去,一众奴仆自也没有发现后头有人跟踪。

云四海见得乌铠被架进了一处大宅,便抬起头望向门上的牌匾,只见其上摹勒着两个烫金大字——“褚府”。他心中登时便是又惊又愕,只觉此事匪夷所思:“这乌铠怎会被送到了褚精卫的府上!”

他仔细观察褚府的奴役,见他们并未阻拦乌铠,反倒是如迎贵宾般向他行起了礼来,不由心下盘算:难不成是这乌铠投入了褚精卫的帐下?不可能呀,听闻褚精卫用人极严,往日里的一些江湖宵小前来投靠皆都被他打发走了,这乌铠乃是玄冥教的六位堂主之一,恶名昭著,褚精卫断无收留他的可能……

他沉思良久也没能想通其中蹊跷,便见褚府大门阖上,心中又想道:“不成,若是叫这乌铠留在此处,日后或许会对阿谕不利。”念罢,云四海心生杀意,身形一晃,带起了一阵疾风,残影投上了褚府的高墙之上,但人却早已落到了院子当中。

褚精卫乃是当朝大将,这处府邸也是建得极其恢宏华丽,入得其中,就见得是游廊藻井,飞橼础柱,檐牙涂金,流碧飞丹,好一座紫阙朱宫!云四海遇高则纵,遇低则伏,一入庭院假山便如鹰燕投林,恰逢小桥流水浑似鱼龙潜渊,借着地势光影藏匿,紧紧地跟在乌铠等人身后,任是府中巡逻众多,却也无一人能看破他的行迹。纵是眼力高明些的,也不过是见着一笼黄烟聚散,只当是刮起了一阵黄沙,迷了眼睛,浑不知发生了什么。

云四海翻上行廊瓦顶,见得那几个奴仆架着乌铠走到了一处偏僻庭院的假山里头,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按了一下,“咔”的一声,就见院中的池子底下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几人扶住乌铠,便一一跳进池中,潜进了那个水洞里头。

眼看着水洞缓缓合上,云四海不甘心就此跟丢,也即潜入水下,两袖在水底轻挥,袖底即生出了一股涡旋涌流,将他的身子如箭般推进了洞内。“啪”的一下轻响,石门堪堪贴着云四海的后背合上。

洞内幽暗无光,云四海正待向前游进,忽觉右侧水流急促,轻轻伸手一触,便即摸中了一只滑轮,轮上缠着一盘牛皮绳正自被人拉着向洞内深处运转。云四海握住牛皮绳,身子便即被带得向前过去。过不得数丈,前头的路子绝了,便又是一只滑轮被定在了石墙上,牛皮绳绕过其间,转而向上提起。

俄尔,云四海就被牛皮绳带出了水面。忽地牛皮绳也就停下了运转,他心下一沉,右手便即松开了绳索,搭在两旁的石壁上,用力一勾,身子登时如烟火急窜,湿漉漉地从洞口跃出。他左右环顾,见得身后一条曲径通向幽处,仄道两旁每隔十步远便插了两只火把,照得通道发黄。从道底深处隐隐传来的“啪、啪、啪”的鞭策之声,似是在拷打着什么人物,走得近了,尚还能听见乌铠那如颠似狂的大笑。

不知为何,云四海隐隐觉出那正在受苦之人,同他有莫大的关连,心头霎时变得烦闷急躁,这便沿道疾走下去。走不多时,就到了一处宽室,宽室底部有一扇铁门,乌铠的笑声便是从门口传来。而屋内左首则是一个空笼牢,斑驳的铁锈血迹看着就像是人皮上长满了癣,让人望之不禁头皮发麻。

室中右首则摆了一张方桌,先前将乌铠扶进洞来的那几名奴仆正围着喝酒,此时见着云四海突然闯入,皆是大惊失色。只是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们眼前一花,便像是被人推了一下,猛觉身子一轻,尽都摔出了半丈远近,在铁门前滚成了一团,起不得身,身上的骨头宛如被拧成了一根根的麻花一般。

云四海耳畔听得乌铠笑声愈狂,面色便更是发寒,迈脚跨过了几人,信手推开了那扇铁门。就见得一个血人被缚在了十字架上,两条粗铁链穿过了他的琵琶骨,手脚筋腱皆被挑断,身上的鞭伤、烙伤数之不清,就算是乌铠的鞭子抽在他的身上时,也不过是轻颤了一下,表示着他仍未断气。

“哒”的一响,云四海踏入了房中。那血人浑身忽地一震,勉力抬起头来,望向了云四海,怔忪须臾,便又抬头望向上方的一个小天窗。俄尔,他摇着头哑然失笑,越笑越是大声。少顷,笑声渐止,他眼角似乎湿了——“阿谕呢?”

云四海见着那人的面目,也是不由瞿然失色,脱口叫道:“唐掌门!”

那受刑之人竟然就是失踪了五年的八台山唐门的掌门,唐追!

乌铠应声回头,见着云四海也是不由一愣,待得认出他来了,双眼便是憋得血红,咬牙吼道:“云四海!”话音甫落,就见乌铠手中的皮鞭如毒蛇抽出,“啪”的一下,打在了云四海的脑袋上。鞭梢一落,云四海的人影从中裂开,待得鞭风一卷,他的身影竟已被如烟吹散!乌铠心下一惊,虽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总知是被云四海躲了过去。顷刻,他听闻身后传来几声锵然锐鸣,转身看去,竟是见到缚在唐追身上的铁索已尽数被云四海徒手扯断,断口处皆都扭成了一团。

唐追的身子被云四海一把架住,浑然没了当年的那股冷漠威严。他抬着头,柔和的目光投到了天窗之外,像是在仔细看着些什么,又着急地问了一声:“阿谕呢?”云四海面色忽黯,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一下,这才沉声道:“阿谕在回八台山的路上了。”

听得这话,唐追就像是心子安定下来了一样,颔首虚弱道:“难怪青凤也不见了。好,你做的很好。”

云四海默然不答,也随着唐追一起昂首望向天窗。目光穿过那一块方寸之地,逆着阳光投到了屋外,斜斜地便可见到一座绣楼的檐角,檐角下的窗扉半掩,露出了一只精致的鸟笼,鸟笼里头落下了几根青翠的细羽。

他捏紧了拳头,心中像是要滴出血来。

云四海正自犹豫,就闻乌铠怒喝一声,独臂操起单刀,顿时寒光盈室,刀风滚滚地向云四海涌来。刀刃未至,但罡风即已将云四海的袍袖刮得猎猎作响,他虽是断了一臂,但显然功夫更胜当年。

刀刃斜切,将云四海同唐追的影子切成了两半,继而便又随风而散,两人却是不知到了哪去。乌铠心下一凛,忽觉脑后有一点杀意刺来,慌忙矮身旋转,长刀反起格去。谁知刀至半途,竟是无端停住,进退不得,乌铠侧目望去,却是见着刀刃被云四海用两指夹住,他的指尖蓦然生出了一股阴柔奇劲,像个大磨盘般转动起来,刹那间,便已将自己刀上的所有气劲磨去。

乌铠暗叫不好,正要抽刀疾退,但那股阴柔气劲却又陡变刚猛,转势正反逆变,劲力似个钻子般经由刀身打进了乌铠体内,气劲所经之处,经脉扭缠,剧痛难忍。他一声痛呼尚未喊出,便又已被云四海给点住了穴道。

云四海两臂分别将乌铠、唐追夹在肋下,沿着来路奔去,一眨眼,便又回到了那处洞口。他本想跳将入水,但又念到水下的那堵石门沉重,怕是推之不开。云四海垂目打量了乌铠一眼,正要逼他按下机关,唐追环顾了四周一遭,便弱声道:“左边起第三个火把,取下来。”说完,他便即晕了过去。

想来八台山唐门的机关之术独步天下,唐追身为一门尊长,自然是深谙此道,经由他的口中说出,云四海自是无所怀疑。这般依言而行,云四海忽然听出洞口下方水流剧变,已知石门开启,登时再无犹豫,抱着两人跳下洞口,牵着牛皮绳索一路游出水洞,回到了那处庭院当中,再一个起伏,他的人影已是踏上了瓦顶。左右四顾,辨清回客栈的方向,云四海乘着一股清风而起,不几下已是跳出了褚府之外,直朝客栈奔去。

何仙姑同徐一笑在客栈中已是等了许久,好不容易见云四海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再见他抱回了两人,便都吃了一惊。何仙姑讶然道:“这可是乌铠?”云四海怒哼一声,将乌铠重重摔在地下,轻轻把唐追放在床铺上,向着何仙姑着急道:“仙姑,你快来看看唐掌门,他受了极重的伤!”

何仙姑走近一看,便更是吃惊,失声叫道:“唐追!”

云四海转身走开,伸脚一踢乌铠,顿时便解开了他的穴道,冷然问道:“说,为什么你们会在阿谕的家里造了一个密室?为什么你们会抓住了唐掌门!”

乌铠被这一脚压得面色涨红,咳了一声,继续大笑道:“俺笑你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想看看你哭是个什么样子的!少主和师叔会替俺报仇的!”须臾,他用力一咬,竟是将舌根咬断,当场气绝死了!云四海忙伸出手去掐住他的下巴,但却也来不及了。

云四海心子一沉,直在计较乌铠方才说的话,脑海已是乱成了一团麻线,好似这其中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只是他还未想透,忽就听闻客栈外传来兵甲碰击之声,连忙推窗看去,竟是见着一支百多人的军队将客栈给团团围住,显然就是要来抓他们的。

云四海回头看了屋内一眼,见得何仙姑老迈、徐一笑年幼、唐追伤重,一时间也是想不出一个能全身而退的法子,只得寒着脸面,道:“仙姑,还请你照料他们一二,先到城南外等我,我去引开他们。”说着,云四海提起乌铠就从窗户纵了出去。他人在空中,奋力将乌铠的尸身抛下,压倒了数人,撮唇长啸一声,继而转折向北边逃去。

众兵见他要逃,连忙弯弓搭箭,向着他射出了一波箭雨。云四海不敢托大,只得缓下身形,使开“云水蝶袖”,两袖鼓**飞舞,兀自在空中腾挪扑叠,箭矢甫刚触及他的袍袖,便已被扫了下来。

云四海脚下踏中屋顶,猛觉一股杀气锁住了他浑身,继而脚下屋瓦一阵颤动。他忙一抬脚,“哗啦”一响,一道刀光从屋子里刺了上来,绞向了他的脚踝,迅如闪电。云四海心下一凛,墨剑连忙和鞘挥出,后发先至地架住了这刀。

刀剑相交,云四海只觉对方刀上劲力浑厚,层层交叠,如怒涛堆涌,不容小觑,再仔细望向那人面孔,赫然便是郭千秋了。云四海见郭千秋现下穿上了一身戎装,愈发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出声喝问道:“郭千秋,你们玄冥教什么时候也归顺朝廷了!”

郭千秋见乌铠惨死,心痛欲裂,登时怒吼一声:“多说无益,你纳命来吧!”

就见他挺胸展臂,刀子斜劈横削,一连向着云四海砍出了三十几刀,凭地里,薄薄的刀光就像是飞虹铺掠,春雨当空,缥缈绵密而不知将落于何处。

可云四海学过“魅生身法”同“唐家拳经”后,武功大进,已非当年可比,较之郭千秋还要胜上一筹有余。云四海敛目觑准郭千秋的刀路,剑袖交替递出,如云舒飞,稳稳地就接下了郭千秋的招式,不与他一丝可乘之机。再闻云四海肃声一喝,剑势陡变凌厉,挺空上下,眨眼间,削破了郭千秋的鳞甲,逼得他露出了一个空档。

云四海心中暗赞郭千秋应变机敏,便欲抢身追杀过去。只是他转念又想到如今自己意在引开敌人,拖延时间,好叫何仙姑等人有机会逃走,也就只好作罢。忽忽回剑挑飞了十几枝暗箭,便继续向着北方奔去。

于是乎,他自顾着在城中游走腾挪,引着众兵追赶,疲于奔命,每每他见众兵将要追丢之时,便就放缓脚步,又叫众兵赶近。这般你追我赶了小半时辰,直在福州城中绕了一大圈,云四海游刃有余,众人却都奈何不得他。只是奔走间,云四海猛地醒起一事,心中惊念:“怎地不见郭千秋追来了!”他回首望向军中,目光睃巡,果然是没再见着郭千秋的人影,不由冷汗沁衣,大叫糟糕——怕是被他看出了我的图谋!

这般一来,云四海心中担忧何仙姑等人的安危,也就不敢再多有耽搁,便使开身法,甩开众兵,转身向着城南奔去。

云四海甫至南城墙,便见着何仙姑的马车撞进了一堵墙上,那驱车马夫的身子被人拦腰斩断,肠子流了满地,早已气绝。云四海趋前打量了一眼,看这伤口即已认出了这马夫是死在了郭千秋的刀下,眉头不由紧皱,沉吟不决。

他抬头再见城门大开,十数名兵卒被毒死在地,赫然便是何仙姑的手笔,也就稍稍松了口气,然后身子猛地如箭射出,剑光恣肆,杀得守门戍兵败退,夺路抢去。

云四海一出城外,便见到泥道上蹄印飒沓鳞萃,显然不久前有十余骑人马奔驰而过。他憋了一口长气,霎时身乘疾风、脚踏流光,沿着马迹追去,不多时,陆陆续续就见着路边死了七八人,瞧那眉目发黑的死相,显然又是命丧于何仙姑之手了。他再追出一程,便又是几人被毒死在了道旁。云四海左右四顾也没见何仙姑等人的踪迹,忽然间,就闻前头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呜”幽响,似是有人在吹奏什么曲子一般。

云四海一听这首曲子,顿觉耳熟,稍一思量,心头便是震惊:“仙姑!”

他寻声而去,行出半里,果然远远地见得何仙姑倒在地上,背上吃了一刀,沾满了血迹。何仙姑模样委顿,手指捻着一片叶子,正有气无力地吹了起来。而郭千秋听着此曲则是满面痛色,单膝跪地,左掌捂住小腹,右手用单刀撑住了身子,缓慢地向着何仙姑跪走过去,看他的那个神色,便同五年前被何仙姑引发体内蛊毒时一般无二。

云四海见何仙姑遇险,心中焦急,迈开脚步,便欲抢到。但谁知此时何仙姑忽地就是接不上气来,口中吹奏便即顿住!曲子一停,郭千秋腹中剧痛霎时锐减。他吐了口浊气,这便乘机拔刀,糅身滚到何仙姑身前,掌中寒光暴起,便要将她斩于刀下,口中大骂道:“贼婆娘,你总算是落在我的手上了。”

郭千秋受这蛊毒折磨五年,着实恨何仙姑甚矣,如今见她挨了一刀,还未死透,不由敞怀地狂笑一声,便再欲补上一刀。云四海眼眦目裂,晃身抢到,进掌将郭千秋打得吐血,推开丈许远,继而伸手将何仙姑抱入怀中,悲恸喊道:“仙姑!”

何仙姑抬眼瞟了一下云四海,便又垂下眼去,笑着虚弱骂道:“你来晚了。臭小子,以后你再有什么麻烦,就要学会自己担着了!仙姑怕是再也帮不了你了。”

云四海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仙姑,是云四海连累了你。”

“人老了,就是容易犯傻,容易认错人,不怪你。”何仙姑“嘿”地笑了一声,伸手抚着云四海的脸庞,眼眶蓦地发红,慢悠悠地叹道,“若是我那孩儿还在,怕也大不了你几岁。像,可真是像,但他一定没你这么蠢……”说完,何仙姑手掌无力垂下,像片枯草败叶般贴在了地上。

云四海仰天悲啸一声,提起剑来,便要朝郭千秋抢去。孰料他身子未动,忽就听闻几声“嗡嗡”细响从身前传起,十几只蜂子忽地就从那剖开的竹筒中飞了出来,径直向着郭千秋追去。郭千秋连忙挥刀驱赶,只是那些蜂子饶有灵性,竟会躲避刀锋,四散开来,将郭千秋团团围住,尽往郭千秋刀风疏漏处钻去。

若是平时,郭千秋自然不惧这些个小蜂子,但眼下他身上的蛊毒发作,适才又吃了云四海一掌,功力已是大打折扣,一不留神,便叫这些蜂子乘虚而入。他右掌背蓦然一痛,已是被一只毒蜂扎中,手上一麻,更是连刀子也都握不住,“哐当”落地。既失利刃,他自也就无法驱赶毒蜂了,一时间,就见毒蜂尽数落在了他的面上、脖上,针扎之处无不高高肿起,流出紫黑脓汁。俄尔,脓汁淌下,所过之处,肌肉腐蚀而又生出新的脓包毒液,症状赫然同当年那“化骨粉”一般无二。

郭千秋直痛得满地打滚,厉声尖叫道:“‘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这是‘妇人蜂’!何仙姑,你好毒的心肠!”叫罢,他抬头见云四海就站在不远处,蓦然大喝一声,弹身而起,直朝云四海拦腰抱去,竟是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云四海忌惮毒汁,不敢叫他近身,连忙抱起何仙姑的尸体,脚下轻点,已是落到了身后的大树之上,郭千秋只是抱中了云四海的一个残影,便又滚作在地。就听云四海冷然喝道:“郭千秋,你快老实交代!你们窝藏在阿谕家里到底是有什么图谋!”

云四海听得这话,仔细一想,便是瞿然失色,浑身一震,脑中嗡嗡直响,一不留神,就从树梢上摔落了下来。他丝毫顾不得自身,只是心中惊念道:“褚精卫竟是玄冥教的少主!”

云四海计较未定,忽就听闻一声孩童的哭喊,他心头霎时又是一惊,抱起了何仙姑的尸身,便即寻声奔去。不几步,他在一块巨石后看见了徐一笑。而徐一笑满手是血,正抱着唐追的身子在放声大哭,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个兵卒,脖颈上的动脉插着一柄锋锐的剃刀。

“云叔,唐掌门死了,”徐一笑见云四海来到,立马投入了他的怀中,哭喊道,“唐掌门咬着我的剃刀,让我躲在石头后面。那大兵用枪去扎他,他把剃刀吐了出去,将那大兵给杀死了,可他也躲不过那一枪,呜呜呜。”云四海闻言,转过头去,果然见到唐追胸口被长枪搠穿,一代宗师已泯然长逝,更是不胜唏嘘。

云四海问道:“唐掌门可有什么遗愿交代下来么?”

徐一笑抹着眼泪,哭道:“他说,八台山就交给唐歌了;唐谕以后有云叔照料,他便就放心了。云叔,我没忍心告诉他唐歌已经死了。他好像以为唐谕阿姨被你救出来了。”

云四海闭起了眼睛,颔首道:“你做的很好。”继而,他心中又自默念:“虽然阿谕不喜欢唐掌门,但实则唐掌门心里面还是很看重阿谕的。”

云四海一时想到唐谕所托非人,终是为己所害,垂目又见何仙姑惨死,不免满怀痛悔,忍不住仰天长啸一声。啸罢,他提起剑来,作势要走。徐一笑不知他将往何处,连忙跪倒在地,拜了起来:“云叔,你要去哪里?”

云四海冷然道:“一笑放心,我会先把你安置好的。”

徐一笑用力地磕起了头来,大声恳求道:“云叔,你又要扔下我了么?阿娘死了,仙姑婆婆死了,我只想跟在你身边!我想学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剑侠!”

云四海摇头道:“我答应过你娘亲,不能让你牵扯进江湖是非当中的。”

徐一笑把额头抵在地上,眼中泪水哗哗直落,抿着嘴唇,哽咽道:“云叔,我求你了,你就收我为徒吧!今日仙姑婆婆还有唐掌门都是为了救我才会死的,若是我能像云叔一样厉害,那样我就能够救下他们了。我知道,你们怕我走上歪路,但我是决计不会学我爹的,我娘亲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只是想有能力去保护对我重要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