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凤》第六回 八台山

此去八台山,迢迢三千里。

云四海厚葬了何仙姑同唐追后,带着徐一笑马不停蹄,朝登紫陌,暮踏红尘,弹指半月,两人终是到了八台山下的天池坝村。云四海左右寻了个乡人一问,便知唐谕等人也不过是前日才到的,山上未曾听闻生了什么大事,也就松了口气。

云四海不知玄冥教等人打算何时起事,也就不敢怠慢,连忙将徐一笑交托与乡人照料,自己则仗剑向着山上行去。

八台山崇峻雄壮,自古有名,因其山体层叠,共有八层而得其所号。山高万仞,乃有天险,雄踞川陕两省几地之交界,素有秦川锁钥之号,川蜀一带除了峨眉山外,别无其他山脉能与之相比。故而唐门祖先便选了此地开山立派,忽忽至今,已是经营千年,在山间架设机关奇阵,更添威势,威名播于神州。

云四海沿着山间小道,盘桓而上,行不多时,便遇见了一波巡山弟子将他拦下。他下马问道:“唐照在哪?你们快叫他下来,说是云四海找他。”

众人一听,皆都一惊。这波巡山弟子中的带头人,当年有份送亲到福州,曾见过云四海,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便是认了出来,大声道:“果真是云四海!”话音甫落,那人面色陡寒,从怀中摸出了一只铁哨,就嘴吹了起来。

云四海不敢叫他声张,便就一手按住,将那人的哨子夺下,道:“莫要声张!在下此次前来乃是有要事相告,事关八台山唐门生死,只能秘密同唐照来说。”

那波巡山弟子见云四海动手,面色一紧,立马将云四海围在垣心,一手摸着腰间的兜囊,一手将铁哨子送进了嘴里,高声吹响。哨声尖锐高亢,汇在一道,就像把锋利的匕首般撕开漫天的风云雾霭,直达山顶,传响了整座八台山。

云四海见他们神色嗔怒,心中也即多了一丝防备之心。那领头的弟子怒喝道:“好啊,云四海!你日前在福州杀了我们的掌门和百草门的何仙姑,褚将军的卫兵们让你给逃了,现在我们八台山唐门和百草门一起通缉你,没想到你竟敢自投罗网!你快快束手就擒!”

云四海心中一惊,转念间便已想明白了,疾声辩解道:“你误会了!杀唐掌门的乃是褚精卫,他其实是玄冥教的少主!”

几人相顾大笑,继而极声喝骂道:“云四海,我瞧你是失心疯了不成!褚将军乃是我唐门的女婿,朝廷的二品大将,又怎可能是玄冥教的少主,岂会杀害自己的岳父!分明就是你偷偷潜入了褚将军的府邸意图不顾,恰好我们掌门和何仙姑想去探访唐谕小姐,你乘他们不备而痛下毒手的!其中详情,从福州传回来的飞鸽信书已是说得一清二楚,你休想信口雌黄、诬蔑他人!”说着,领头那人举手一挥,众人便即从兜囊中抓出了一大把暗青子,甩手便往云四海身上掷去。

云四海见暗器如泼雨压来,哪敢怠慢,脚下轻点,身子即已翩跹而上,将暗器尽数躲开,高声辩解道:“云某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少废话!”

领头那人又自呵斥一声,“咔咔”连响,继而便是一大片箭雨从他们袖底的“神机弩”中射出,箭势如电,刹那间便已射中了云四海。众人立此大功,心中不由大喜,但谁知那云四海的身子竟是化作了一缕黄烟,箭雨穿身而过,即已散去。

“‘魅生身法’!”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众人尚未回过神来,便都觉身子一轻,即已被云四海扔了出去,滚进了道旁的灌木丛中。众人身上穴道被制,待要呼喊反抗,也都不能。

云四海收拾了几人,心中盘算:“这几人说的不错。天下皆知,褚精卫乃是唐门的女婿,而我身为一个外人,又岂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我切莫莽撞行事,须得先找到了唐照或是阿谕,由他们出面方可取信其余的人。”

他念头方落,身子一纵,即已飞快地往山上奔去。只是方才那帮唐门子弟吹响了铁哨,山上的人已有警惕,行不多时,便又见得几波巡山弟子往山下赶去。云四海不敢声张,或躲或藏,轻巧地绕了开去,若是避之不及,他便抢先出手,率先将众人点倒。

忽然,云四海就见又有一队巡逻子弟从山上行了下来,而领头那人赫然便是唐照,就见他满面怒气地向着手下的人教训。原是他如今总管了整座八台山的安防,适才听得山下哨子吹起,可派下去的巡山子弟却无一发现,这便只能亲自带队下来盘查。

云四海心中略定,从暗处行出,朗声喊道:“唐先生,是云四海来了。”

众人见有人拦路,皆都吓了一跳,待听云四海自报门户,便是神色大惊,抬手便欲打出暗器。唐照稍一怔愣,连忙喝止众人,疑声问道:“云少侠,你因何而来!福州那边传回来消息说你杀了掌门,可是真的?”

云四海瞥了唐照身后的众人一眼,眼神晃了一下。唐照会意,沉吟须臾,不顾众人反对,就屏退左右,引着云四海行到了一处僻静地,道:“现在可以说了。云少侠,你我虽相交不深,但依我看来,你是断不会杀掌门的。”

云四海鞠了一躬,道:“多谢唐先生的信任,在下的确没有杀唐掌门。他乃阿谕的亲生父亲,我又岂敢向他动手!”

唐照听得“阿谕”两字,面色陡然变得铁寒,问道:“云少侠,那你到底为何上八台山?若你是想追回唐谕,那我就劝你死了这条心,她已经嫁做人妇、生儿育女了。”

云四海心子一沉,眼中有一股悲色流过,须臾,他澄定心思,解释道:“非也,在下此来实是为了救八台山!唐先生可知道,那褚精卫乃是玄冥教的少主!我同何仙姑前辈去到福州,本是想替阿谕看病的,但谁知竟是在褚府发现了乌铠和郭千秋!他们将唐掌门囚于密室之中,苦苦折磨,在下将他救出牢狱,但却也救不回他的性命。”

唐照瞪大了双眼,便连呼吸也都屏住,显然是被云四海的话给吓了一跳,眼中神光百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四海怕他不信,便又着急说道:“唐先生,在下所言句句属实!‘百草门’的何仙姑前辈已经和郭千秋同归于尽了!我思前想后,终是想明白了。那玄冥魔教地处北域苦寒之地,一直虎视眈眈着中土大地,但却又为中州正派所拒,于是乎,他们便将目光放到了八台山,企图谋夺唐门基业,以八台山为据点,将整个魔教迁入中土来!”

唐照吐了口气,沉声道:“你可莫要因为唐谕嫁给了褚精卫而就污蔑于他。”

云四海慌忙摇头,道:“唐先生,我心中虽是爱阿谕甚矣,但此等下作之事,我是决计不会做出来的!唐先生如若不信,那便带我去见那褚精卫,假如云某人污蔑了他,我甘愿自戕谢罪!”

唐照沉吟不语,似是犹豫不决。云四海生怕山上出了什么意外,伤了唐谕,便焦急地跺脚道:“唐先生,事情紧急,还请你相信在下!”

唐照又自想了片刻,忽地一点头,咬牙道:“罢了,且信你一回!但若被我发现你是污蔑褚将军的,想来你也知道下场!”说罢,他转身便引着云四海走上了大道,那些个巡卫子弟,见得两人走了出来,神色又变得大为紧张,似乎生怕云四海突然暴起一般。

唐照朝他们使了个眼色,道:“没事情了,你们先回金顶去。”众人不敢忤逆,狐疑地望了云四海一眼,即已领命转身,朝山上奔去。待得众人走后,唐照这才带着云四海走进了一条岔路,盘盘绕绕,却也是向着山顶行去。过了片刻,两人即已来到了一片白石林前。

云四海眉目一蹙,便即止步,待见唐照毫无犹豫地走了进去,也就只好跟上。入得其中,只见百余株石芽高耸,通体幽白,仿佛透着寒气,每座石芽都至少有三人高低,不下万斤之重,东一座、西一座的,如枪似戟的就地挺拔。隐隐间,山风呼啸而至,携带了一阵肃杀之气,云四海心中蓦然拔凉——这石林竟像是一个厉害的阵法!

云四海正要叫住唐照,可他才一抬眼,就见唐照飞似地直在石阵中兜转疾奔,竟是要将他甩开。云四海心子猛沉,暗叫中计,觑准唐照的落脚地,身子便是纵出。眼看他将后发先至,但谁知他身左传来一阵轰隆巨响,一股猛风如山掩来,回头望去,竟是见着一座石芽倾倒,直直朝他压下!

云四海心下大惊,脚下步星踏斗,幻灭虚影,险险让了开去,万斤重的石芽就在他跟前栽倒,砸出了一个大坑,激起烟尘百丈。朦胧中,云四海看见了唐照的身影,左袖疾挥,便即卷开烟雾,脚下虚迈,乘风而上,已是数丈。他猛地抻臂勾出,五指即已勾住了唐照的衣领。

云四海暗喜,正要拿下唐照喝问时,却觉指尖剧痛,似是抓住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恍惚间,就见眼前的唐照竟是变成了一尊石芽,云四海五指戳于其上,震得石芽轻晃,“喀喇”一响,这石芽却是朝他冲撞了过来!

云四海默念:“这阵法当真玄乎,我须得小心才是!”他念头未落,五指化爪为按,即已撑在了石芽上,身子借力如箭疾退。只是他仍未落地,身后便又是几座石芽朝他撞来。无奈之下,云四海挥袖击空,而又乘势翩跹而起,跃至高空。

他眼看着唐照已是站到了石阵之外,怒哼一声,两袖如蝶翅飞舞,一股气劲自袖底而生,将他的身子径直向阵外推去。而唐照见得云四海由空中扑来,仍是气定神闲,不惊不惧。

云四海见状,心中不由打了个嘀咕,留了个神,尚未多想,忽觉顶上乌云压低,一股猛风迎面扑至。他人在空中无处借力,纵使连连挥袖,亦禁不住身子趔趄歪斜,不一会儿,即已被吹回了石阵中。云四海挺胸束腹,提了口气,正要再闪身腾空时,又听闻身旁“轰隆”之声大噪,拧头看去,就见是那些个白石芽无休无止地向他撞来。

唐照朗声叫道:“没用的,你乖乖束手就擒吧!这里是‘石芽坪’,乃是千年前我八台山唐门外圣徐庶所设留的‘死生之阵’,可困千军万马,只有死人才能活着出去。就算你武功再高,若不知破阵步伐,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而逃脱出去!”

一步错、步步错,云四海被白石芽缠身,在阵中闪躲,疲于奔命,大声应道:“唐先生,你为何要困我于此!难道你还不相信云某所说的话么?云某真的没撒谎!”

唐照叹了口气,须臾,壮起了胆气,道:“正是因为我知道你所说的都是真话,我才不能放你上山。你的武功太高了,我杀不了你,就只能将你困于此阵了。”

“唐先生,你什么意思!”

“云四海,你难不成不知道是谁力劝唐追答应这门婚事的么?”

云四海心神巨震,一股怒火直从心口烧到了嗓子眼,怒喝道:“唐照,原来你早知道褚精卫是玄冥教的人了!你为什么要害唐门!为什么要害阿谕!”

唐照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救唐门!明明自从唐门内斗分家之后,门中实力已是大减,可唐追偏偏非要向玄冥宣战,争什么武林盟主,白白害死了我门下几百精英子弟!这些年来,若非是我在外交结江湖同道,撑住了八台山的门面,怕是早就被唐见深给反攻回来了,他哪还能那么安稳地做掌门!”

云四海破口骂道:“所以你就外通玄冥,要杀害唐掌门么!”

唐照忽地拔高声线,正眉高声应道:“不错,告诉你也无妨!我同唐追乃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是二房庶出,我是六房庶出,他能做掌门,凭什么我就不可以!只有在我的治下,八台山唐门才能韬光养晦,重新振作起来!但唐追的武功实在是高我太多了,我唯有和玄冥联手方有成功的可能。

“当年唐追来到福州,我乘他不备便同褚精卫合谋拿下了他!我本是想叫褚精卫杀了他的,但褚精卫却不愿意,他说唐追说到底都是他的岳父。嘿!成大事者,又何惜小节?当年他同唐谕成亲不也只是个阴谋罢了,可却不曾想到把他自己都给陷进去这温柔乡了。不过后来我转念一想也是,我们想要知道八台山的‘藏经阁’所在,可那里乃是我八台山的重地,藏有我八台山唐门所有的武功秘籍、机关阵法,历来只有掌门才能进出。若是唐追死了,怕是连我都找不到入口。只是唐追武功实在太高,若非我叫褚精卫用唐谕的生死来要挟他,怕是也困不住他。他几次在狱中想要寻死,我就又建议在他的头顶上开了个小窗,让他能偶尔看见唐谕的那只翠鸟。嘿,唐追便也知道了,若是他死了,唐谕也不能苟活下去!但我也着实想不到他竟能在那种环境下,撑了五年,接连受了五年的折磨!唐谕从前还是太任性了,不理解她父亲的良苦用心。

“而其实我早就已经同褚精卫商议好了,他助我当上唐门掌门,我便许他们在山下的飞龙峡里建立分舵。日后玄冥要进取中原腹地时,我们唐门再助他一臂之力,待得他们在中土立足稳定后,就叫他们撤出八台山。但是这个计划他们玄冥内部也有人反对,像是郭千秋和乌铠就因无法忘记同唐门的仇恨,当年便率先带人出来拦亲,想要杀了唐谕以来阻止这场婚事。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的计划自也不可能完成了。”

“你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云四海青筋暴绽,又高声喝问道,“为什么要是阿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唐照摇头轻笑道,“就因为唐谕是唐追的女儿!褚精卫暗里是玄冥教的少主,明面上是朝廷的二品大员,若是一般的支房女子,又岂能配得上他?况且唐追表上看上去虽是很不看重唐谕,但实则他最为关心的就是这个宝贝女儿!否则,当年他就不会任由唐谕跟你私奔了,并且还叮嘱我一定要把《唐家拳经》和《魅生身法》的秘籍交到她的手上。褚精卫若是娶了唐谕,到万不得已时,还可以用她来作为筹码!最后果然还是被我们给用上了!”

听到此处,云四海顿时慌了,身法忽乱,险些被一尊石芽撞中。他颤声问道:“等等!你说当年那两本秘籍是唐掌门给阿谕的?你不是说唐掌门要我放弃了阿谕,才肯将秘籍传授给我么……”

唐照得意狂笑:“哈哈哈!云四海呀,云四海,那两本秘籍其实是唐追给唐谕的嫁妆!你可知道,你本来是不用放弃唐谕的?你真是个天大的蠢材!”

云四海心中悲恸,只觉眼前金星急冒,蓦地被气得吐出了一口血,双拳捏得劈啪作响,宛如爆豆。他仰天怒啸一声,极声大吼道:“唐照,你焉敢如此瞒我!”话音甫落,他手掌拍出,按在一尊白石芽上,螺旋劲力纵出,石屑如棉絮飘飞,霎时就见石面上被气劲钻出了一个旋坑。

一时间,云四海的身影如电光横掠,转折如意,每每将被石芽撞上时,他便拍出一掌,身子登时转过了势头,直在百余尊白石芽当中随意游走。片刻,他双足顿地,腾身跃起,平地里跃过两尊石芽,垂目一看,就见唐照直直地立在了丈许之外。

唐照不料云四海竟然勇猛至斯,就算是不通阵中虚实,单凭轻功就已冲到了阵法的边沿,直骇得他面容失色,抬手疾挥,十指轮弹,数十枚飞蝗石霎时打入阵去,攻向云四海。

云四海如狮吼虎啸,右袖拍出,刮起一阵疾风,就将石子拨到了旁侧,击在一尊白石芽上,“啪啪啪”的一阵巨响,飞蝗石业已尽数化成了一片齑粉。云四海在空中翻了筋斗,便要落于阵外。但谁知此时地表巨震,一尊石芽竟是生生从地底下冲天钻起,拦在了云四海的身前,而后又有几株白石芽分从两侧向着云四海夹击而到。若是不退,云四海怕是就要被石芽给压成肉饼了。无奈之下,他只得舍了唐照,两脚点在正面的石芽上,身子倒折翻飞,如紫燕穿云般又落回了奇阵中心。

唐照见他闯不出来,便就松了口气,继续朗声道:“现在唐追死了,唐歌又被日本浪人所斩杀,整个唐门除了上一代的那几个老鬼,已是再无别人有资格同我争做掌门了。谁要是想妨碍我,我就杀了他!”说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一番杀意,一掷袖,却是掉头走了。

云四海怒吼一声:“唐照休走!”他猛地抽出宝剑,又要朝阵外抢去。只是他身形一动,那些个石芽也即朝他推来,霎时就见阵中乌光大盛,同白石芽的寒影相映交辉。云四海墨剑横掠,挺空上下,直如飞龙闹海,匹练凌空,一时间,只见得乌光白影接连碰撞,暴起无数花火。只是云四海的宝剑虽是锋利,但终究还是奈何不得这些万年白石芽,只在其上劈出了数十道半寸深的剑痕,乌光就已被白影压下,无奈之下,云四海直被白石芽逼得连连倒退。

云四海心中暗念:“这阵法当真厉害,若是我不能找出个破阵的法子来,怕是就要被耗死在此地!”他越是这么想,心中就越是焦急,急则生乱,忽一个不留神,一尊石芽撞来,却是撞中了他的后背,将他顶开了几步,喉中涌起一阵腥气,险些要吐出血来。

云四海在阵中又斗了一会儿,依旧拿这石阵没辙。忽然间,他听闻阵外传来一阵悉悉率率的脚步声,继而便有人高声大喊道:“云叔,你在里头做什么?”

“一笑!”云四海大声问道,“可是一笑在外面!”

“是呀,云叔!你为什么要自己往石头上面撞去?”徐一笑疑惑应答道。

云四海一听这话,脑袋一空,蓦然刹住了脚步,果然就见周遭白石芽皆都停了下来,挺拔耸立,分毫不见有移动过的痕迹。云四海重重地喘了口气,心念一动,又生狐疑,脚下轻迈,霎时间就见阵中又复天云变色,石芽轰隆如雷作响,朝他推涌而来。云四海暗念道:“看来这阵法乃是由我的心魔而生,迷惑五感,只要我身心不动,这阵法就会停下。”

可这话说是简单,但做起来又如何能轻易办到?见着眼前石影憧憧,接连朝他撞来,云四海面色稍惊,仓促下,便又舞袖惊起,避让开去。这般一来,眼前石芽便又复无休止地朝他撞到。

徐一笑跌足叫道:“哎哟,云叔,你怎么又自己往石头上边撞去了!”

云四海再躲过几尊石芽的袭击,徐一笑惊得直险叫连连,待见云四海都让了过去,这才又松了口气,怪叫道:“云叔,你快别闹了!”

云四海心中焦急,更甚于徐一笑。霎时,他将身法使至极致,想要逃出阵法。但奈何这石阵玄乎妙哉,云四海身形转得越快,那些个石芽来去便也越快,他始终也都摆脱不得。

徐一笑见着云四海狼狈的模样,也是着急,大声问道:“云叔,你可是撞了邪!怎地一直在往石头撞去?”

云四海勉力让过几尊石芽,高声问道:“一笑,你从外头看来,这些石头是否不曾动过?我在里头可是见它们都在不停朝我压来!”

“怎么会有这等怪事?”徐一笑闻言一窒,俄尔,他又叫道,“云叔,那你闭起眼睛来,站着不要动就不怕了!我指引你走出来,保准不会碰到石头!”

云四海依言而行,闭起了双眼,刹住脚步。但奈何云四海双目虽闭,但他心神犹动,耳畔依旧听得轰隆巨响,身周故旧是狂风四作,本能之下,他仍禁不住起身避让,恍如是一只被卷入狂风中的风筝一般,来去不由己。

徐一笑又跌足叫道:“哎哟,云叔,你闭起了眼睛为什么还要乱动!且听我来指挥不好么?”

云四海高声应道:“不成,这阵中危急四伏,武功越高、洞察越敏,就越是难以定下心来,但若越是用力挣扎,便会越陷越深,恍如身陷沼泽泥坑,着实无解!”

徐一笑急得怪叫连连,摩拳擦掌道:“云叔,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么?再这样下去,你到天黑了都出不来,谁还能去救唐谕呀!”

云四海一闻及唐谕,心中蓦然生起一股壮气,脑中灵光一闪。就听他豪声肃喝,阵中乌光又起,云四海身若惊鸿翩飞,掌中宝刃蕴藉神光,发出“嗤嗤”细响,着实奇怪。云四海虎目怒瞪,往着徐一笑处迈步便抢了过去,一路上宝剑横劈直刺,遇着拦路石芽,也是无所畏惧地挥剑开路。刹那间,只听闻“唰唰”的声响连连,便见大片的石块被乌剑轻易的削了下来,“嘭嘭嘭”的落了满地,激起烟尘飞扬,斩岩断石如切腐朽豆腐。

徐一笑见着此幕,直惊得咂舌,怔愣出神。须臾,他小脸涨红,捏紧了拳头叫道:“云叔,你的剑法可真好!”

原是云四海眼下身处绝境,忽地就是激发全身潜能,将平生所学融会贯通,灵机一动,把螺旋气劲抽茧成丝,集于剑上,随着锋刃极速旋环流转,在刃上加了一道“气刃”,霎时陡增宝剑之利,无坚不摧,便是这世上最为坚硬的万年山石,也难挡其锋芒。

云四海适才不过小试牛刀,也料不到竟会有如此威力,不由也吓了一跳。他转头见石芽又再轰隆逼来,心中大定,就是沉气连喝十声,宝剑也即削出十下,便有十尊石芽断于他剑下,眼前霎时大空,露出一条大道。他爽朗大笑,脚下一迈,已要行出阵外。孰料徐一笑竟是惊叫提醒道:“云叔小心,你前面还是一座石头!”话音甫落,云四海陡觉脚下一硬,眼前一花,低头看去,果然是踏中了一尊石芽。

他正要提剑去削,但这石芽却如雨后春笋,疯长直冒,他还未来得及回剑,顿时被给撞回了阵内。这下猛撞十分大力,云四海面上一青,一丝鲜血即已溢出了嘴角。他人在空中,耳畔鼓**风雷大声,眼中堆叠巉岩白影,诸多凶相尽数朝他一齐攻来。纵是他想要提剑去挡,但此时杀机四现,乃是救了东却丢了西,左右衡量,竟是挡无可挡的局面!

云四海自知必死,凄然一笑,这便撒开长剑,静待风雷将他扯碎,巨石将他碾扁,心中皆空,万籁俱寂,不知是万物都死了,抑或是他死了。他抬头见得天上明日高悬,亮眼的白光刺得他眼中明晃晃的,天宫中蓦然传来了一阵“铛铛铛”的脆鸣,不知是谁替他敲响了丧钟。

云四海身子沉沉落下,浑身冰冷,恍如是落入了一潭冰水,落地前的那一刹那,石声隆隆,巨石朝他压来。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定在了那一时。

夕阳下,野山头。

新娘子的嫁衣红如天边的彩霞。一抹翠影横空。

忽地,新娘子回眸一笑——“云郎!”

“砰!”

云四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泪水涔涔而下,就像把他的心子掏了出来,如琉璃一般碎了满地。

他没有死。

幻象是杀不死人的,能杀死人的只有人本身而已。

越是想生,越不得活。

云四海忽然明白了唐照所说的“只有死人才能活着出去”——怕是只有心如死灰的人才能走出阵去。云四海抿着唇,伸手揩净嘴角的血迹,撑着长剑一步步地走出了阵外。

徐一笑叫着提醒道:“左边走三步,右边走五步,不对不对,你前面三尺有一块大石头!哎哟……”话犹未完,云四海却已自顾地走了出来,徐一笑愣了一下,叫道:“云叔,你怎么自己就走出来了?”

云四海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将墨剑插回鞘中,吐了口浊气,反倒是出言问道:“一笑,你怎么来了?”

徐一笑扬起手中的木剑,面上洋溢着笑意,炫耀着说道:“云叔,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你说过的,等你救出唐谕阿姨后便会收我为徒,传授我天下无双的剑法的!”

云四海叹了口气,又复问道:“山下难不成没人看守么?”

徐一笑点了点头,答道:“初时有很多人,但是后来山顶传来哨声,他们便都急匆匆地上去了。我本来以为你也上去了的,但没想到我骑马走在路上,忽然听见就你在大吼大叫,于是乎我才找过来的。”

云四海心下一紧,自知唐照和褚精卫起事在即,刻不容缓,这便提起徐一笑,直在山中小道飞纵,盘山而上,越行越高,片刻就又回到了大路上。他一把将徐一笑放在地上,沉声道:“一笑,你快下山去吧!山上大战在即,我也难言全身而退,实在难以照料你的周全。”

徐一笑扯着云四海的袖子,不依不挠道:“云叔,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也有剑,你受伤的时候可以让我来保护你!我已经长大了。”说到此处,他忽地顿住,眼眶发红,哽咽道:“我不想你也像仙姑婆婆一样……”

云四海摸着他的脑袋,叹了一声,还欲再劝,忽然间听见道上不远处传来一下“咕噜噜”的声响,他转头看去,便见一颗圆圆的东西沿着山道滚落了下来。定睛看去,这竟是一颗人头!

徐一笑惊呼道:“哎哟,云叔!有人死了!”

云四海心下一紧,身形一闪,即已向着山上奔去,大声叫道:“一笑,你快些下山,莫要耽搁了!”任是徐一笑如何在后头喊他,云四海也不停脚。

奔不多时,云四海便见前头现出一方宽阔的平地,其中传来阵阵呼喝打斗之声,平地之外乃是一处悬崖陡壁,崖外数十丈有一笔孤峰孑立,如箸似剑,摩天立地,峰顶有一株老松挺拔,枝繁如盖,葱绿滴翠,这一峰一树之景煞是奇壮,傲立宇宙,遗世独立。

云四海虽是不曾到过八台山,但总也听说过唐门典故,知道此地乃是八台山第五台的“独秀峰”。相传千年前唐门外圣徐庶便是于此孤峰绝顶,将毕生所学的奇门遁甲之术悉数传与唐氏,尔后于峰顶坐化成松。自那时起,唐氏一族便将此处列为族内重地,靠着孤峰的那一侧平地,放着几只香火铜鼎,时刻有门下弟子把守,以保外圣香火不灭,永佑唐门。

而此时,铜鼎倾覆,香火灭却,香灰落了满地。香灰之下乃是几具少了脑袋的尸体,鲜血将香灰打湿,凝固成了一团团的,看着就像是一团血冰。云四海转头看去,却见唐照浑身浴血,直被三人提着刀兵,围在了场中。场外有一名老朽拈须掠阵,脚下踩着一杆银枪,时不时地抬眼瞥向唐照,嘴角撇出一丝不屑,听他吐纳呼吸,武功该当同郭千秋相若。

云四海本想仗剑去救唐照,只是他一时又念到唐照奸诈多谋,设计害死唐追,焉知他不是故意设局来谋害自己?兼且唐照当年欺瞒于他,害得他同唐谕分离,此仇不报,又如何心甘?这般想去,他便放下了本握在剑柄上的手,面色冷峻地看着唐照被三人逼至悬崖边沿。

几人又交了几合。云四海见得那三人着了一身戎装,武功精悍,丝毫不弱于往日的乌铠,显然在玄冥教中也是位份甚高,不由暗暗点头。而唐照右臂中了一枪,血流如注,无力低垂,只能凭着灵巧身法躲避,偶以左手掷出暗器扰敌。那三人得势不饶人,囫囵格开暗器,便又挺刃抢上,向着唐照扎落。

正要得手时,三人陡觉面前狂风掩至,一道乌光如同长河奔泻而至,格中了三人兵刃。三人齐齐顿觉臂上吃力,“锵”的一声清鸣,乌光过处,削金断玉,所向披靡,两刀一枪顷刻中断。三人被兵刃上传回的劲力逼退三步,一晃神,就见眼前黄影聚散,竟是有一人抢至他们身前!却是云四海终不忍见唐照就此殒命,拔剑来救了。

三人大吃一惊,连忙使开断刀断枪向着云四海身子攻去。但云四海武功本就高出他们许多,方才于石阵当中又已将本身剑法与《唐家拳经》融会贯通,更非这三人可比。就见他寒着脸面,左袖挥出,使出“云水蝶袖”,袖面陡生一股螺旋吸力,紧紧地裹住三人兵刃,拉得三人朝前趔趄一步。只是三人仍未站定,忽觉袖中劲力变向,由吞转吐,刹那间,一股巨力如洪水缺堤般朝他们涌来。三人抵御不住,痛呼一声,握着兵器的双手便即松开,手臂高**,以致中门大开。那三柄兵刃得了云四海劲力之威,也是打起了转,猛地朝后撞在了三人的胸口,“喀喇”的响了几声,便即撞断了他们的胸骨,叫他们倒在地上,挣扎两下,即已毙命。

此下变起肘腋,快如闪电。那从旁掠阵的老者纵是看出云四海要下毒手,但也料不到手下三人竟非他的一合之敌,挨不到自己来救!老者见得三人枉死,当下沉声暴喝,脚下踢起长枪,左右一**,即已挺枪抢上。

云四海见老者双手摇杆直晃,可枪头却是纹丝不乱,步下踏虚欺进,显然乃是藏了一手杀着于其后,待得他脚步踩实借力时,枪势再不可挡矣!云四海心存忌惮,这便挥出左袖,劲力过处,刮起了一阵风,将满地的香灰撩起,遮天蔽日,迷了老者的双眼。

“噗”的一声,老者长枪刺空,在满天的灰尘中刺出了一个大洞,日光从洞中映入场上,照亮了他身后的那点乌光。老者见云四海不在眼前,而又后脊生凉,暗叫不好,长枪连忙用力捺下,打在地上,将枪杆压弯,蓄力一弹,身子腾空飞起。

老者霎时见得脚下烟尘中乌光闪烁,如龙藏密云,将烟尘搅得四散开去。顷刻,那点乌光生寒,宛若龙起于渊,从下直直向着老者刺去!老者着实料不到云四海的剑法如此凌厉,这便银枪急抖,当空挑了四五个枪花,拦在云四海来路之前,意在拦截。

云四海拧腰转腹,霎时在空中旋转了起来。见他右剑按下,左袖猛地网罗撒出,“哗”的便将漫天的寒影枪花裹入其中。借力一扯,他的身子即已从枪底游进,右剑抬起轻送,削往老者的臂膀。

那老者见云四海挥袖来挡他的长枪,便是怒喝一声:“小子,竟敢小觑老夫!”枪上便即再加了几分力道。只是待得长枪被宽袖裹住,他顿觉这袖子恍如沼泽,叫他的长枪难以抽身,其中劲力绵密旋转,又如个大磨盘般将他枪上内力消去。

老者吃了一惊,骇然道:“‘云水蝶袖’!你这小子,竟然会八台山的功夫!”话音甫落,就见乌光已是斩到了他的胸前三分,再进半步,便要将他开膛破肚。危急间,老者两掌分错,就着枪杆子一拧,“咔”的一响,银枪从中而分,掉出来了一条四尺长的铁链——这竟是一根双节枪!

老者握着下节枪杆,身子**开,差之毫厘地让过那云四海那一剑,落回了地面。云四海左袖松开,“哗啦”铁链声响,前半截银枪便被老者甩向云四海,枪尖如灵蛇出洞般朝他胸膛插去。

云四海叫了声“好”,墨剑反拍,击中长枪,霎时便将枪杆**开,继而脚步踏破虚空,身如飞箭般朝老者投去。那老者知道厉害,焉敢叫云四海近身来战?脚下踩着梅花步,双手直将长枪舞动起来,霎时间就听见狂风大作,一道白影直在空中翻腾,将云四海给拦下。

只是唐门身法独步天下,云四海又尽得“魅生身法”精要,来去如鬼魔幻影,进退似魑魅无踪,过得十余合,那老者眼前一花,枪杆子拍打下去,只将云四海的残影击碎。他心下一惊,两手急拉,前半截银枪便如灵蛇归洞般游了回去,又再合为一体,慌忙朝后架去。“锵”的一下金铁爆鸣,乌光蓦地大盛,竟是将银枪斩断!霎时就见血花漫空,老者胸前已被云四海给劈出了一道二尺长痕,血染当胸,仰天倒在地上,已然断气。

云四海将长剑回鞘,转身望向了唐照,冷哼道:“你现在该是信了吧?玄冥教根本没有想过要跟你交易,他们只是想强抢了八台山而已!”

唐照按着胸口,没有应话,只是转头望向了身后独秀峰上的那株老松,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俄尔,山下猛地发出一声“砰”的巨响,整座八台山都震了起来!唐照抬头望去,见得一颗大火球猛地从山下射起,划过长空,升至最高点时,大火球便裂成数十颗小火球,陨石般向着山顶落去,然后又是几声轰天巨响,山顶上燃起了大火,将半爿天空也都给烧红了。

唐照仰天凄然惨笑,道:“今日之后,再无唐门,再无唐门啊!”

云四海正要出言相问,忽然又是一颗大火球射上了半空,心中满是不安,眉头直跳。此时,徐一笑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匹马,已从山下打马赶到,手舞足蹈地慌张大叫道:“云叔,山下都烧起来了!刚刚困住你的那个石阵突然爆炸了,阵法地下藏了好多个火球,像是打铁花一样‘嘭嘭嘭’的都射上了天上,太吓人了!”

云四海心下一沉,便要喝问唐照,但谁知他一转身,竟是见着唐照朝着独秀峰拜了三拜,即已舍身纵下山谷!云四海大叫一声“不可”,余光瞥见地上那杆连着铁链的半截银枪,信手抄起挥出,霎时铁链如龙蛇疾走,去势劲急,堪堪缠住了唐照的脚踝。云四海心中一定,臂上用力,便将他给拉了回来。

“轰”的一声,一幢着了火的小楼从山顶落了下来,掉进了深谷。

云四海心中惊骇,揪住唐照的衣襟,极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照闭起了眼,凄然道:“这是我唐门自保的最后一个手段,‘凤凰涅盘’大阵。当年外圣徐庶在八台山上和飞龙峡里设了许多小的阵法以来抵御外敌,将敌人拦于山下。但百年之后,有一次敌人突破了这几座阵法,杀到了金顶去,若非我唐门合力拒敌,那时怕就已经被灭族了。那次过后,我们唐门的先辈痛定思痛,想着若是被敌人攻上了金顶,便要决意与敌人同归于尽。于是先人们便将阵法改良,在阵法的地下埋入了许多机关巨石,一旦触发,这些巨石便会投向山顶。而这些机关触发之地便是在八台山金顶的正殿里头,唯有施展了‘夜花心法’的唐门子弟才能触发机关。可到了我父亲作掌门时,他便将巨石替换成了唐门特制的‘霹雳炮弹’,说是宁可将一切都烧毁,也都不能留与敌人。”

云四海陡然怔住,瞪大了双眼,发狂了地问道:“‘夜花心法’……现在山顶上有谁会‘夜花心法’?”

“唐追、唐歌已死,整个唐门便只有唐谕会这套心法了。”

云四海猛地抬头往山顶望去,见得山上火光大作,他亦心如火烧。

唐照又笑着补了一句:“呵呵,不用看了。就算唐谕没被玄冥教杀死,没被炮弹砸死,没被烈火烧死,她也已没有多久可以活了……”

云四海额上青筋暴绽,眼中尽是血丝,“哇”的呕出了一口热血,染红了满襟。

他伸手将唐照穴道点住,随手扔给了徐一笑,大声说道:“一笑,你快将他带下山去!”罢了,朝着山顶纵身而去。

徐一笑下马扶起唐照,一抬头,已是不见了云四海的人影,只是见着一匹黄电迅捷地沿着山路飞奔而上。

徐一笑拢着嘴巴,高声问道:“云叔,那你还收我为徒么?”

良久,他也没有听见云四海的应答,但却听见了他撕心裂肺地怒吼了一声。徐一笑叹了一声,奋力将唐照推上马背,便即带着他往山下奔去。

独秀峰在第五台,第七台上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屋舍院落。等云四海赶到之时,第七台已是陷入了一片火海,焦木烧得噼啪作响,浓烟扬起,十分呛鼻,小池里的水也已被烧得沸腾,滚起了气泡,池中的鱼儿皆被热水煮熟,翻起肚皮来,浮了满池。

云四海仍未靠近,下摆已是被火星点燃。他连忙挥袖扑灭,蓦然听闻前方坡上传来“砰”的一声,一颗火球砸穿了八台金顶上的那座恢弘大殿,传来连声惨叫暴喝。

他心中焦急,望了一眼那汪已沸腾了的池水,猛地就是合身跳了进去。开水灼身,烫得他痛叫一声,不知起了多少个热泡。但眼下情况危急,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待将浑身打湿后,便一鼓作气地冲上了石阶,脚下一点即已跃过十数级。这数百级的天梯,他须臾即已闯过,挺身站到了金顶的大殿之前。

大殿那扇本已合上的厚实大门,此时已被山火烤得变形,颓落了下来。透过门户,云四海首先便见着一尊高大的石像迎着门户、背墙矗立,左袖呈随风鼓**之姿,右手轻捻,扣住了一颗飞蝗石,傲然睥睨,应当便是唐门的开山祖师爷了。

“相公,你当真一点都不顾及夫妻之情么?”

一声凄然绝望,从殿内喊出。

云四海浑身一震,唇齿发起了颤来。他奋力抻着脖子往殿内望去,但奈何现下殿内站满了人,一大片后脑勺遮住了他的视线。

“轰”!突然一枚火球从天而降,落进了大殿,砸死了三两人,人群顿时让开了一条缝隙。

时隔五年,云四海终是再次见到了他的新娘子。

便是很多年以后,他忆起今日,也很难形容得出他此刻的心情。那是说不出的感觉:故人重逢,虽容颜依旧,但人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他本以为如若相逢的话,他会是那种疯狂与不顾一切,但谁知到头来,不过仅是浅笑一抹,眼眶微热。先前胸膛里蕴含的所有冲动与急切,不知不觉间,已然化成了淡然;心中奔涌的热血也在他体内淌成了一条河溪,静水流深,虽然不再是那么的炽热,但却已遍布他浑身上下的每个角落。

情非不再,只是变成了别番情怀,反而更加的长远隽永。

新娘子也看见了云四海,蓦然怔住。两人对视良久,隔着火墙,新娘子忽地对着他轻笑了一下,颔首道:“你终于回来了。”

何仙姑说得对——阿谕的确一直在等着我。

在从福州来八台山的路上,云四海曾想过一千种的说辞来解释当年的不告而别,但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她这一笑,已经是最好的答复了。

云四海吐了口气,沉声道:“这路,有些长,有些曲折。”

新娘子眼眶微微的红了,轻啐了一口:“你这个憨包。”

众人皆都回头朝着云四海看来,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一个站在唐谕身前的威武男子,只手抱着一个婴儿,另手握着一柄碧绿玉尺,也转身望向了云四海,本是满脸关切着急的面容陡然发寒。他回头看了唐谕一眼,又盯着云四海冷冷道:“云四海?”

“正是。”褚精卫颔首相应,“幸会。”

“我也久仰大名。”说罢,云四海便不再言语。

他一挥袖,气劲自袖底扑出,将大门击成粉屑,被四周蒸腾的热气涌上了半空,将殿内的影像扭曲、遮蔽。他一抬脚,已是走进了大殿。离得近的几人见云四海进来,就恶狠狠地笑了一声,便都朝他挺刃刺去。

又是一阵风,又是一道光。

长剑展束,几颗人头滚落。

尔后,那道乌光被他藏入腰间的那一长匣的方寸当中。

众人大惊,便要围攻而上,孰料那褚精卫凛然喝停道:“放他过来。”众人闻言霎时住手,若潮水般退了开去。

云四海目不斜视,将众人视若无物,缓缓踱步走了过去,同褚精卫和唐谕分三角而站。他看了唐谕一眼,见她面色发烫,头顶如蒸笼般扬起氤氲蒸汽,眉间现出了三瓣昙花印记,显然运功到了极点。俄尔,她眉间的昙花印记隐去了一瓣,云四海心中便是一沉,叹了口气。他又见唐谕身后有二十几个小童紧紧地缩在了石像下头,神色惊惧,眉头霎时便是紧皱,蓦然出声问道:“就剩他们了么?”

唐谕颔首道:“是,就只剩下这些苗子了。我唐家能战之士已被玄冥教下毒迷晕,偷袭屠光,我已是最后一人。”

“可有什么逃生的方法?”

唐谕指着那石像的宽大袖口,道:“有,就在那里。只要将祖师爷右手上的飞蝗石打碎,他的左袖口就会打开,钻进袖子里面,就是一条花岗岩滑道,可以直接通到山下。”

云四海点了点头,缓缓的抽出了剑来,拦在了唐谕的身前,遥指褚精卫,肃声道:“那我掩护你,你带他们走吧!”

唐谕摇头道:“不,我已经使出了‘夜花心法’,乃是必死之身,再过一炷香,我就要灰飞烟灭了。我可以拦住他们的,还是你带他们走吧!”

褚精卫见他们二人无视自己,言语间又流露出一阵关切情意,竟是甘愿为对方去死。褚精卫眼中不禁泛起了一阵光,那是妒忌的火光。便听褚精卫沉声打断道:“阿谕,你又何苦拦我呢?现在用我的‘地藏诀’兴许还能停下你的‘夜花心法’!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八台山唐门的么?你我夫妻同心,不如乖乖的把这些余种都交出来,然后助我找到你们八台山的‘藏经阁’。日后我玄冥教得了你们唐门的机关阵法之术,横行中州各派,指日可待!尔后我集结江湖力量,从福建起兵,这天下我就未必不能拿下来!难不成,你还真对这个姓云的余情未了,要与我作对么?你难道忘了我从前是怎么对你好的了么?”

云四海并不十分在意褚精卫能否拿下这江山,但他听得唐谕有救,便是不自主地垂下了剑,回首默默地望向了她。但待见她一脸坚毅,便知她心意已决,叹了一声,便又把长剑举起,剑气遥指褚精卫。

云四海听得这话,本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可谁知他却是心下一宽,默念道:“阿谕真的长大了好多。”这般想过,不禁叫他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褚精卫额上绽起青筋,将积压在心里几年的话语全都骂了出来:“休要狡辩,你忘不了他就是忘不了他!当年你同何仙姑说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什么叫作‘想听他的解释’?不就是想旧情复燃么!”话音甫落,便有一颗大火球砸破了瓦顶,压断了屋梁,径直朝三人压落!

云四海率先反应过来,生怕伤着唐谕,这便沉声一喝,掌中乌光反展而起,剑气冲天,那火球便从中被削成了两半。云四海再拍出左袖,使出“云水蝶袖”,一股袖风奔涌,便将半只火球如滚石般推向了褚精卫。

唐谕惊呼一声:“夫君小心!”

“我不用你关心!你先顾好你那云郎!”

褚精卫知道云四海乃意在试探,冷笑一声,也不多言,右手玉尺刺出,点中火球,上半身仅轻轻一晃,即已拿桩站定。一股极寒之气从尺中发出,打在火球上,霎时便将火焰灭去,球面上渐渐结了一层坚冰。“咚”的一下,火球便掉在了地上,将结实的木板砸穿。

云四海见他真气寒如万年玄冰,霎时脱口惊念:“‘彼岸黄泉功’!”继而,他心下盘算:“我这下挥袖乃是使出了十成的功力,没想到竟被他给拦了下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我须得小心应对了。”

他念头未落,忽地余光瞥见唐谕纵身而出,逝如飞鸟,乘着褚精卫抵挡火球的空档,一眨眼便抢到了褚精卫的身前,双手径直往着那婴儿夺去。只听她虔声求道:“你把青儿给我吧!你虽是她父亲,但我也不能叫她入了你们玄冥教,日后走上歧路!”

褚精卫适才已将身边最得力的几人尽数派下山去追杀唐照了,眼下殿内正是无一人可堪云四海或唐谕的敌手。故而,他便是见着唐谕抢来,却也不敢将青儿放开,生怕被人夺走了。就听他冷哼一声,骂道:“笑话!青儿身为我玄冥教的传人,来日乃是要继承玄冥教大志的,不跟我,难不成要给你这姓云的野汉子么!”然后就见他侧过身躯,堪堪让过唐谕这一抓,继而右尺翻拍,朝唐谕掌背击去。

可褚精卫身为一教少主,纵然眼下唐谕功力猛涨,却也仍胜她一筹。当下就见褚精卫扭身投臂,应势拆解,玉尺吞吐,舞起一带碧影,殿内顿时寒气逼人,玉尺所指,方寸间,冷风怒号,雪花翻飞,彷如一下子便到了隆冬,便连屋内的火势也都小了些许。无奈之下,唐谕只能摇掌相拆。但现如今褚精卫抓着青儿,唐谕担心会伤着女儿,便就不敢使出暗器,而褚精卫的玉尺寒锋难挡,空手功夫又非唐谕之所长,此消彼长之下,夫妻二人这般斗了十余合,唐谕便已大落下风,被褚精卫的玉尺逼得倒退连连,左支右拙。

云四海看出情形不妙,心中焦急,这便高叫一声:“阿谕,你退下!让我来斗他!”话音甫落,就见他身形随风而散,恍惚间即已欺到了褚精卫身前,斜地里刺出墨剑,替唐谕接下褚精卫那如狂风暴雨般的猛攻。

褚精卫眼中怒火更盛,大骂道:“怎么了,云少侠一个外人也要来管我们夫妻打架么?好,我也正想会一会你,替我教中死伤在你手下的兄弟报仇!”骂着,他收起轻敌之意,让过一剑,玉尺接连递出,招式绵密,不叫云四海有一丝可乘之机。

唐谕虽是担忧女儿,但也知自己绝非褚精卫的敌手,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唐门遗孤,便是大喊道:“憨包,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记得不要伤着我的青儿,也不要伤了他!”说罢,她屈指一弹,一道暗影急掠,霎时打碎了石像右手指间的那枚飞蝗石。“轰”的一声,石像的左袖口的石壁蓦然粉碎,露出了一个窄窄的小黑洞,洞内便是一条油光闪闪的滑道,像是一条肠子般,盘曲通往万仞之下。

唐谕连忙将地上的孩童们一一抱起,送进了洞口,叫他们沿着滑梯而落。那些玄冥教众见得此状,便又是怒喝连连,提起兵刃便朝唐谕劈来。无奈之下,她只得掷出暗器反击,与敌人周旋,口中指挥着那些小童们自己爬入密道逃生。

金玉交击,传回“嘎嘎”的刺耳声响。

云褚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可褚精卫输蚀在不愿放开青儿,故而以独臂来斗云四海,自然就吃了大亏,不过五十余合,他的右臂便是一阵酸麻,虎口隐隐欲裂,隐隐有落败之象。

可云四海实则也不好过,他只觉每同褚精卫的玉尺碰撞一下,便有一丝寒意自剑上传回,再过得十余合,云四海渐觉手太阴心经一硬,真气行走陡慢,招式缓滞,掌中一麻,险些握不住宝剑!云四海骇然心惊,慌忙运起“螺旋柔劲”,将侵入体内的寒气磨去,这才恢复了过来,又再挺剑斩向褚精卫的右臂。

云四海料不到褚精卫竟会不进反退,不由神色大骇,待要回剑格挡时,早已是来不及了。玉尺抵至胸前,云四海隐隐觉出一股无边的杀气寒意,透尺而出。

褚精卫大笑一声:“得手!”

玉尺透胸而过,没有鲜血喷溅,也没有利刃入肉的声音,这种感觉就像刺空了一样。褚精卫心下狐疑,只是抬眼望去,见得玉尺确确实实是深深地插进了云四海的心口,这才大定。但下一瞬间,褚精卫的手臂随着去势前进,也插到了云四海的身子里头,可所过之处,却只是一片虚无,搅散了云四海的身影。忽而,云四海的身子就被玉尺上的寒气冻成了细细的黄色冰沙,随风飘**——他竟真的刺空了。

褚精卫脱口叫道:“‘魅生身法’!”话尤未毕,褚精卫陡觉脑后掩来一点杀意。他不敢托大,仓促之下,反臂展起玉尺来挡。

“嘎”的一下脆响,玉尺已被乌光斩断!

褚精卫瞪大了双眼,登时怔住,俄尔,不可置信地惊叫道:“这怎么可能!”

原来他掌中宝尺乃是玄冥教的秘宝“寒冰玉尺”,乃是取天外陨石而造,看上去虽如玉石,但实则远比精钢要坚硬许多,纵是宝刀利刃来斫,也不能损其分毫。但现下竟被云四海一剑劈断,他自当以为是身处梦幻错觉。

褚精卫回过神来,凝目细看,见到云四海的剑刃上有一道细细的气流在螺旋飞转,彷如在金铁利刃上再多加了一重“气刃”,便也就猜出了其中奥秘,心中不禁对云四海暗暗佩服,赞道:“好哇!你原来还藏了这一手!”

他见得云四海摆过墨剑,朝他脖颈劈来,这便使了个“铁板桥”,堪堪躲过。

云四海乘势左臂轻探,手掌已是按在了褚精卫的肘关节上,用力往上一托,顿时将他左臂拍断!褚精卫咬牙忍痛,忽觉手上一轻,一转眼,青儿已被云四海夺了过去!他正要伸出右手去抢,蓦然胸口被云四海剑柄点中,一股无俦的螺旋劲力打入他的体内,将他胸骨拗断,痛得他翻起了白眼,已是受了重伤,右手纵是摸中了青儿,却也无力抓紧。

云四海夺过青儿,再见褚精卫胸腹处空门大开,心知乃是取敌的大好时机,便又挥剑朝他劈落,势如奔霆骇电,飞星疾火。

正要得手时,云四海眼前一花,听得娇喘一声,猛就见得剑下多了一人。他看清那人面目,心中不由大惊,他收招不及,只好连忙将长剑捺下,斩在了地上。“哗啦”一响,剑上蕴含着的螺旋气劲纵出,霎时在石砖上劈出了一道八尺余长的深痕,石屑飞天,霎时便被屋顶上的大火裹住,成了点点火星,弥漫于三人之间。

云四海环顾打量了一眼,见得大火已从殿外烧到了殿内,浓烟弥漫,将他们三人围了起来。云四海奋力拂袖,卷开烟雾火星,转头见得那些个孩童已经全部从密道逃脱,而满殿的十多个玄冥教众也尽都被唐谕打败,眼下大殿内便只剩下自己三人同一个小婴儿了。

他一想到适才差点就将唐谕斩于剑下,仍不由心有余悸,瞿然叫道:“阿谕,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救他?”

唐谕适才独斗十多个玄冥好手,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此时见是眉间的昙花瓣仅剩下一片了。她凄然一笑,眼中有泪光闪烁,道:“阿爹说得对,入了江湖就跟在山上的日子不同了,很多事情就是由不得自己的了。他是我拜过天地的夫君,是青儿的亲生父亲,我既是八台山的人,又何尝不是他们褚家的人呢?我唐谕又怎能看着自己的夫君死在别人手里?他灭了我八台山唐门一族,那么我今日就应该同他一起死在这里,来向我唐家祖先谢罪!憨包,你快从密道逃走吧,请你替我照顾好我的女儿!”说罢,她抱着褚精卫的身子,腾身竟就要往大火中投去,却是要跟褚精卫同归于尽!

云四海大叫“不可”,脚下迭步连追。

只是他尚未追到,猛就听闻褚精卫怒吼一声:“贱人,你真要勾结老情人来谋杀亲夫么!那就不要怪我狠心了!”然后他右掌聚起余力,蓦地拍在了唐谕的后背。唐谕惨叫一声,吐了口血,应掌撒开了褚精卫。褚精卫脱身之后,就地滚开,回掌一推,将唐谕向着大火推去,继而脚下一勾,却是将半截玉尺踢起,刺向了唐谕的后心——就算唐谕不被大火烧死,也要被这玉尺穿心。

“嚓”的一下,削尖了头的玉尺插进了一个后背,结实的后背,云四海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云四海抛下了右手的宝剑,左手抱着青儿,闪身赶到了唐谕身后,拉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大火前拉了回来,用后背替她挡下了那一记飞尺。

唐谕失声叫道:“憨包,你为什么要救我?‘夜花心法’时间快要到了,我本来也就要死了的!你完全没必要救我!”

一股寒气从尺上直接传进了云四海的心脉,封住了他的丹田,叫他经脉**涤,真气一空,他连试几次,也是调动不起内力。

褚精卫见云四海试图运气,便是嗤鼻冷笑,咳了一声,道:“没用的!这是我玄冥教最为高深的武功——‘地藏诀’!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招乃是以‘黄泉真气’暂时冻住你的丹田,将你内力**空。云四海,现在我就渡你成佛!”

云四海面色陡青,身子猛地一抖,“哇”的吐出了一口鲜血,鲜血落地顿时便被冻成冰渣。但他却恍如没有听见褚精卫的话,露着血齿,洒然向着唐谕笑道:“只要叫我云四海还有一口气在,就断不会让唐姑娘先死。”

唐谕眼眶发红,抿着嘴唇,蓦地落下泪来。

“奸夫**妇!好,那你就先她去死吧!”

就听闻褚精卫恶声狂笑,单手撑着云四海的墨剑,拖着脚步,慢慢向着云、唐行来。须臾,宝剑高举,直向云四海的脑袋斩落。

此时,云四海纵是想躲,却也已没有能力了。

他曾想过一万种寻死的方法,但却从未想过最终会死在自己的剑下,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只是他转念又想到能为唐谕而死,也已是他此生最大的福分了,怎么死的又有什么所谓呢?但若说遗憾,倒也还有一个——最后,还是没能听见她再叫我一声“云郎”。

云四海闭上了眼,“咔”的一声,墨剑却是“铛啷啷”地掉在了地上。

他缓缓回头看去,却见得一枝短箭深深地插入了褚精卫的脑门,直没过尾。褚精卫鲜血敷面,身子直挺挺地朝后摔倒,继而便被一片大火所吞噬。

“‘神机弩’?”

“嗯。”

“是当年那架么?”

“嗯。”

两人泪目,相视一笑。

“轰隆”一声巨响。大火将殿中的梁柱烧断,屋顶墙壁坍圮下来,竟是将石像砸毁,巨石断木堵住洞口——他们唯一的逃生通道也已经没了。

热浪翻卷,唐谕眉间的那最后一瓣花瓣也已经开始隐去。她感觉心子越跳越快,仿佛就要跳出胸膛来,而她的身子也是越来越热,就像是在丹田里点起了一把火,不停地燃烧着她的生命。她蓦然转头看向了大殿之外,隔着大火,她望见了“铸剑峰”。那是同金顶遥相对望的一处稍矮的峰头,处于在金顶绝崖的二十余丈外,而两峰之间则是百丈深渊。

唐谕轻笑一声,心中已有计较。她忽地替云四海将后背的玉尺拔出,继而将他和青儿背了起来,一晃身,人已是闯出了大火,来到了金顶绝崖之前,临渊而立。

云四海望着唐谕小腿处冒起的火苗,虚弱说道:“阿谕,你的衣服着火了。”只是他又看了一眼,竟是发现这火苗乃是由唐谕体内燃起,不由大惊失色,脱口问道:“阿谕,阿谕……”

唐谕摇头打断了他,轻笑道:“憨包,你还记得么?当年你就是这么背着我,到了那处城郊山头的。那时我真以为那顶轿子是要接我去见你的……但是,我不恨你。”

唐谕长吸了口气,猛然间,一道火线从她丹田涌上,经由胸腹、喉间,到了她嘴里便泛起了一阵耀眼刺目的灿烂光芒,如口含金丹,舌绽花火。云四海只觉她浑身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烘炉般的滚烫,一股无边的力量随着光芒与热量从她的体内传出。

然后,山石踏碎。

云四海陡觉身子一轻,狂风割面,一眨眼,已是被唐谕抱着纵出了山崖十丈之外,来到了高空当中。

云四海认得,这是八台山唐门的暗器绝学“杏花天雨”。

十数丈的距离,一闪而过,云四海护着青儿摔在了“铸剑峰”上,也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但总之就是没死。他挣扎着抬起头来,见着唐谕的身子定在了半空,金光化作了火光,烈火不断从她的七窍吐出,将她浑身引燃,恍如只浴火的凤凰般。火中,云四海好似见着她微微一笑,口中张合,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就沉沉地落下悬崖。

云四海抱着青儿,扑到崖边,痴痴地望着下头,捏紧了拳头,默然无言。

须臾,一阵山风吹过,谷底随风传上了一句轻柔的呼喊——“云郎呀。”

云四海鼻尖一酸,泪水不争气地“哗哗”直落,滚到鼻尖,也滴落崖去。

俄尔,又是一阵风,托起了一抹翠影。

就见一只翠鸟衔着半条燃烧着的衣带,朝上疾飞,扑翅投向了天际云宫。

衣带随风飘扬,火光耀眼,一如当年在夕阳下的嫁衣那般鲜红。

“青凤!青凤!”

云四海抹掉眼泪,激动地高声呼喊。

但青凤不知是不是没有听见云四海的叫喊,它没有回头,只是衔着那半条燃着了的衣带,自由地往天空的尽头飞去。白云悠悠,清啼一鸣,青鸟如脱桎梏,化作了一道碧影,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只剩下云四海还在拼命的打着呼哨。

“咻!”

高亢尖锐,穿云入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