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问归路 无处话凄凉
巴蜀,八台山。
已经下了几日冰雹,空气又湿又冷。饶是唐无尤命人在窦秋雨的房内早早地砌起了暖炉,她还是染了风寒,咳嗽了数日也不见好。
这天晚上,芊芊在隔壁房间睡着了,她一个人坐在**,呆呆地看着旁边的烛火。
敲门声响,就见唐无尤披着蓑衣走了进来,“今天的雹子好大。”他把蓑衣脱下来,挂在了一旁。
她默默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话。
“看你的精神不大好,风寒好些了么?”他蹲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还残余着外面湿冷的温度,凉凉的。
“好点了。”
“晚饭吃了什么?”
“蔓娘给我熬的桂圆红枣羹。”
“哦。”
又陷入了熟悉的沉默。这半年来,这好像就是他们每天全部的对话。他对她关怀备至,却越发疲惫;她对他不冷不热,漠不关心。
“咳咳……”她又咳了几声,病中的她格外添了一丝柔弱。他不由自主地想抱抱她,她却本能地抗拒了一下。
尴尬而冷峻的气氛在二人之间蔓延。
“秋雨,我们已经成亲了。”淡漠的嗓音仿佛是在提醒她已经没有说不的权利。
“你答应过我的。”她不卑不亢。
是的,他答应她可以为大哥守孝三年。三年之内,不会突破那层关系,不向任何人尤其是芊芊公开他们的关系,他要尊重她的想法,不会强迫她做不情愿的事情。
他能感到,那种明显的疏离和抗拒,正如成亲那日一样。
那实在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成亲仪式。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凤冠霞帔,没有满座高朋。阖府上下不仅没有一个“囍”字,反而留着很多办丧事留下的白绸和白幡——那很正常,彼时距离唐老爷子和唐大公子下葬还不足三个月。
只在房间内喝了一杯交杯酒,他们就算成亲了。她本不想在重孝期间改嫁,可他坚持这么做。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也不管眼睛上的伤口还没有长好。
他抱着她睡了一夜,第二天各回各处,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此时此地,他重又拿了蓑衣,穿上,走出了房门。
屋内重归静寂,窦秋雨知道,他不会让现状持续太久。可她已懒得想太多。经历了太多变故,她早已修炼出随遇而安的姿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日,唐无尤在书房里正批着西南二十八州的柴粮账本。他一边批一边皱眉头——这二十八州的钱庄、茶楼、赌场的盈利,竟不如去年的一半。偌大唐门在西南的产业,凭空蒸发掉一半之巨。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今年本是丰年,何以如此惨淡?”
唐门元老、家业房长老方长鸿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上半年的利润与去年相差无几,只是下半年开始暴跌。想来是近半年连遭变故,带累了我们的产业。”
唐无尤不禁燃起怒火:自从父亲和大哥接连暴毙,而他又与秋雨过从甚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他为了霸占家业和长嫂,谋害了父兄。幸得他多年默默积累,六房长老有三房站在他一边,剩下两房保持中立,只有这个方长鸿处处与他作对。方长鸿身为监理产业的长老,欺他年青,明里暗里挖了唐门不少窟窿。他心如明镜,只是初掌家权,不宜与其硬碰。这更助长了方长鸿的气焰,越发不将他放在眼里。
此刻,方长鸿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若是掌门和大公子在,我们未必会有这么大的亏空。”
唐无尤渐渐红了眼睛:“方长老的意思,是我没资格掌管家权了?”
“那倒不是,如今唐门毕竟只有二公子一条血脉。以后繁衍香火、开枝散叶的重任还在你的身上。”他话锋一转,“掌门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看到唐门后继有人。为了完成他这个遗愿,我们这些老骨头,也要出点力才是啊。”
唐无尤心头划过一阵不好的预感:“方长老此言何意?”
方长鸿正待开口,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就见秋雨闯了进来,手里还捏了一张纸:“抱歉……打扰二位谈话。无尤,我有急事与你商议。”
在方长鸿颇有意味的注视之下,唐无尤剑眉竖起:“我与方长老商议要事,嫂嫂且先出去吧!”
窦秋雨见此情景,也只得压下心头焦急,退了出去。
方长鸿得意地笑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无尤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劝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要为了儿女情长,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方长老有话就直说吧。”
方长鸿忽然笑得一脸春风:“无尤,你眼看而立之年,亟待成家。你知道方伯伯膝下幼女小茜,年方十八,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与你分外相配啊。”
唐无尤登时了悟:这老狐狸是想做自己的岳父。
方长鸿多年侵吞唐门家业,如今已呈不可撼动之势。此番他主动来暗示结亲,也是怕有朝一日唐无尤羽翼丰满来抄他的底,索性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这个婚事若是成了,唐无尤也顺理成章地将一块绊脚石变成垫脚石,这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可是秋雨……
唐无尤沉吟许久:“……父兄刚刚亡去,无尤乃重孝之身,方长老还是让我考虑一下吧。”
“嗯——”方长鸿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大丈夫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不要犹豫太久,未免小家子气。”他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一张请柬放在唐无尤面前,“藏富钱庄的万庄主邀我后日马场围猎,二公子要是有空,请赏脸光临吧。”
“嗯。”他按住那封请柬,“一定。”
方长鸿离开了书房,窦秋雨随即走了进来。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她张口便说。
他抬起头:“去哪儿?”
“妙音山庄。”
他皱起眉头:“你要回去?”
她点点头,扬起了手中的信:“四师妹来信,师父病重,想要见我一面。”说着眼中已浮现泪水。
“啊……”他走到她面前,见她泪眼盈盈,也知她心中痛苦,伸手便抚上她的脸庞。可她却本能地退了一步:“别……被人看见。”
他的手停在了那里,眼神也黯了下去。
“去吧。我叫唐安陪你去。”
“谢谢……芊芊,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会的。”
窦秋雨转身出了门。屋子里只余他一个人,他只觉四周都冷得很,让人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