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万人涌巷噙热泪
山河易色鬼神泣
天色才蒙蒙亮,颜惜备足应需之物,策马而去,在路人指引下,果然见到临清城东不远处,有一棵挺拔耸立的松柏大树。树上长有针刺米粒儿竹篾喇叭五种叶子,树高十余丈,树围两人手臂展开难合拢,树干中腰凸结叠出状如浮云,树冠若一张开巨伞,绿荫遮盖着亩余土地,其枝弯曲蜿伸,似虬龙腾旋,此时正是日暖季节,枝吐青翠,叶摇婆娑,姿态万千。颜惜驻足凝神,细细观察,不多时已熟记于心成竹在胸,遂展开所带笔墨纸砚之物,席地挥毫,不多时即成一幅水墨丹青,且题诗句曰:“鳞甲腾起一树龙,鬼斧神工造化成。七彩云霞新雨后,五样枝叶傲苍穹。多少文人咏流叹,几许骚客雅兴萌。历尽沧桑伴日月,秋风落叶更峥嵘。”
画毕,颜惜不敢有丝毫停留,以最快速度收拾停当策马回转,心急火燎不住挥鞭,暗咬银牙思忖道:“一定来得及,大哥,等我!”
冬了早早雇了马车,破晓之际出城,连连催促,多使银钱,马夫一路不断挥鞭,天光大亮时分,已奔至临清州城西南五十里地界。逢一小村坳横至眼前,朝阳灿烂,阡陌纵横,浓绿田地上早有勤劳农夫在地垄上挥锄忙碌。冬了心中牵挂寻思着在深牢大狱受苦遭罪的恩兄王朝佐,昏昏觉得直如做了一场噩梦!当下虽是一路奔波,身子困累倦乏,却也是不敢在车上安歇片刻,跃下马车去向乡农打听王朝佐居住村庄所在,本以为方位确切按图索骥一问一答即可,虽不中亦不远矣!不料那乡农闻听所在竟接连挥手不住摇头不知。冬了心中大为失望,有待片刻,再问别的下地做工农夫,仍称不曾知晓。冬了心中疑窦渐生,暗骂自己没用,为何不再当时细问来人,寻思之际又觉黯然神伤,此时此刻大哥心中必是十分难受,一念之间,冬了禁不住大发悲声泪珠滚落芳颊!一旁乡农见到,连说:“姑娘万不可如此,距此地前方有一小河,顺河堤走十余里有一个小王庄,住有四五十户人家,村人多以王姓居多,你可去那里探寻一番。”冬了始才醒悟,拜谢乡农,催马前行,循着小河流水拐了个弯儿,便见前方一片绿油油的谷田豆地,田畦垄旁果聚有四五十户农舍,高低错落有致民居间隐约有一条黄土道,稍一扬鞭,马车踏踏而行,不多时已至村口。
村头有一农户家院,三间茅草屋,几间土坯房,竹篱笆围墙,有一黑红枣木材质捆扎结实的栏栅院门,不时有鸡鸭类家禽进出,一眉清目秀唇齿白净约五六岁孩童正手持一根小木棍儿来回奔跑追赶着鸡鸭,鸡鸭们或展翅飞腾或叽叽嘎嘎鸣叫奔走,小孩儿满头大汗笑逐颜开,正玩得不亦乐乎,忽听一个清脆女声训斥道:“王梓,你不可再顽劣贪玩了,该去习练大字了。”
一朵一朵的石榴花沐浴在新鲜清澈的日光里,院里的那温婉女子坐一木凳上正在教子,努着樱唇亦喜亦嗔,却在不自觉间明媚了整个小院儿。那个五六岁的孩童被训之后,乖乖听话,老老实实地端坐在一张小木桌边,习练字帖,一撇一捺之间,写的甚是认真。旁边那女子正耐心教导字体不足之处:“屏神静气,手腕用力,用笔在心,心正则字正……”
冬了实感疲累,倚在马车上稍事休息,静静远观,此刻这户人家柴门外慵懒卧着一只小黑狗,院内游走几只鸡鸭,朴素,安静,像是一幅画卷。
冬了没有打扰他们,她不想破坏了这一幅梦境般的画儿。
篱笆围墙不大不高,却缠绕了许多不知名的绿色植被,花花草草,香气四溢,温柔地将整个院落包围,围住了房,围住了墙,围住了院里的人,围住了一段恬淡的美好时光。
虽隔着稀疏的篱笆墙,却仍可依稀可见院里的一些陈设。老槐树下一台推磨,旁个边上一台自制净谷碾米用的木质风车。虽在院落之外,冬了却仍闻到了一阵阵透鼻沁人肺腑的花香。盖因为院落一角正放十数花盆,各种娴静野花如茉莉白兰月季开的正盛。绽放的花,淡淡的红,是一种洁净的粉红。
一朵一朵的小花,招来了数不清的蜜蜂,蜜蜂边忙碌边唱歌,还有蝴蝶,蝴蝶也来凑热闹,飞飞停停,花间穿行。飞飞停停的蝴蝶,勤奋的小蜜蜂,跑进了小黑狗的视野范围,小黑狗追逐着蝴蝶,摇头摆尾地消失在花草枝叶间。
忽有几只褐色母鸡穿过了篱笆墙找食吃,就地一啄一啄的,咯咯咯地叫唤,庭院原有几只慵懒的鸡立时精神抖擞地飞掠过去对阵厮杀起来,小男孩精神一振,立刻放下笔墨纸砚,抄起那根小木棍儿打将过去。一时间鸡鸭咯咯嘎嘎乱飞乱走,这小孩儿却玩的开心快乐不时哈哈笑出声来。
但听闻那女子又发嗔怪之声:“王梓,你再不听话,等你老爹回来,我告知于他,定会打你屁股!”
男孩儿呵呵笑道:“老爹不是前些日子才托人捎来书信银两么?他说还要过些日子才回来的,这次我要老爹给我买个糖人儿吃。”
妇人斥责道:“就知道吃东西,学业也不见你有如何用功长进,等你老爹这次回来,就让你读私塾吧!这样整日贪玩,终不是长久之计,咦,你是如何知道书信的?”
男孩儿嘻嘻笑道:“是祖母大人说的,我就记下了。”
妇人道:“读书写字若如此之用功,娘就不会生气了。”
男孩儿依旧奔跑着,气喘吁吁地回道:“孩儿思念爹爹嘛,上次他给我买的小糖人儿,我舍不得吃,放了好久,这次我要买一个大的。”
妇人说:“好,好,好,慢点跑,可不要摔倒了。”正说话间,小孩子一不小心脚下一绊摔了个嘴啃泥,登时疼痛难禁哇哇大哭起来,妇人连忙过去扶起来,拍打着尘土,嗔怪道:“叫你慢点不听话,咦,怎么又不哭了?”
小孩儿小脸憋的通红,咬牙说:“我不哭,我是带头抗捐,顶撞里长的大英雄王朝佐的儿子,不能给老爹丢人,我不哭!”
冬了方才疲惫不堪,才在这户人家墙外稍事休息,本打算歇过神来,再去寻找,但是小孩儿无意中的一句“王朝佐”却如同惊雷闪电般使她呆立当场!
恍一恍神儿,却也是一刹那间的功夫,冬了事急从权已不顾礼仪,猛地大力砰然推开这户人家的院门,抢步疾奔而入了这户人家的庭院之中!瞩目之下见那妇人温婉端淑沉稳有仪,虽说是粗衣木钗,却整洁得体,自有一份静美之气,小男孩儿则是眉目清秀童稚可亲。
冬了脸色苍白,心跳如鼓,双腿乏力,摇摇晃晃,强自支撑着站立,伸手颤颤悠悠指着她们二人,嘴唇嚅动,一张一翕,本伶牙俐齿的她,却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说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们,是王朝佐大哥的家人么?这里可是王朝佐大哥的家居么?”
那妇人正软语温声抚慰爱子,突遭陌生人强行闯入家院,乍惊之下自是极度不悦,略一定神,斥责道:“你这疯癫女子,好没礼教,来人家院,贸贸然不请自入,况出言无状,直呼奴家夫君姓名,不知是何居心,是何道理!”
冬了心神激**颤抖不定,哆里哆嗦的她刚要答话,又听闻那三间茅草屋房门“吱扭”一响,有一个微弱苍老的声音传来,一个丰面慈眉手拄拐杖的银发妇人正缓步走出:“康妮,是谁啊?好好说话,上门是客,不可以慢待了贵宾,免得日后徒增笑柄让人笑话。”
冬了颤声道:“您可是,王朝佐大哥的母亲?……”
老妇人缓缓点头:“是,不知道大小姐如何称呼,莫非我儿朝佐有事情相烦于大小姐?”
冬了望着这老中幼一家三口,只感觉这世间最惨绝人寰最难出口的话,就要由她道出!一念之间,冬了只觉得万箭穿心悲自中来!瑶鼻一酸,泪水已夺眶而出,再无法站定,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尘埃:“我是朝佐大哥的结义妹子,我叫冬了,娘啊,儿可算找到你们了!”
突如其来的一跪,让老妇人大惊不已,慌忙不迭伸手搀扶:“这,这从何说起?这,这如何使得?大小姐,您还请快快起身!”
天已大亮,天色阴沉。
天字一号监房。
八个精装魁伟汉子鱼贯而入,一个个立定,同时躬身施礼:“小的伺候王爷。”
王朝佐面无表情,点点头。随即有人过来伺候沐浴更衣,一刻之后,被穿了琵琶骨血迹斑斑的王朝佐被人架上了木质栏栅囚车之内,颈上枷板,手戴锁铐,脚下锁链,哗哗作响,行在大街之上仍目光炯炯神色凛然!
突然长街之上——
一声声稚嫩童声,一阵阵响亮奶腔,不断于耳不绝于途!
“义父!一路好走!”
“义父!义父!”
“英雄王朝佐,一路好走啊!”
王朝佐十分惊讶回头!但只见茫茫大街之上道路两旁,或跪拜或站立挤满了头戴白帽鬓插白花的男女老少,大多数的稚嫩童子,单薄少年,也都齐整整地披麻戴孝跪立道旁,就连远处树枝之上也扎满了素白布条!孩童们腔调稚嫩嘶哑,有的还伸长脖子用力大喊余音悠长,有的则是流泪哽咽泣不成声!此情此景任你是铁石心肠之人也要禁不住一见惊心落下泪来!
押解王朝佐的一干衙役亦是悲戚之色,说道:“爷,他们都是咱临清州的普通老百姓,但是他们今天都以姓王为傲为荣!不少大人让孩子拜你做了义父!……”
王朝佐心中大为感动!虎目噙泪,无奈身带枷锁不方便自由起身,环顾四周!频频点头,以目致谢!逐渐在一片高呼声中泪光模糊双眸!
——这铁打的汉子,在刘易的严刑拷打之下,不曾发一声求饶之言语,却在今日此情景下,虎目滚落了金子般的泪花!
“谢谢!我王朝佐何德何能,蒙诸位乡亲父老厚爱,朝佐愧领了!”
长街之上,押载王朝佐的囚车一路缓缓而行,众百姓一路趋跟,不肯落下一步浩浩****人山人海!万众瞩目万人空巷山呼海啸般的高声叫喊此起彼伏!这风光这风采这气势一时间夺天夺地无人能及无人可比!
大明万历二十七年七月二十!
子时。
天色依旧阴沉。
临清州,菜市口,正中央临时搭建起一高大棚台,放置几把椅子,一张书案,上有笔筒一个,里面零散插着几只木制朱签。
大明官员刘易从,着一身崭新的玉带蟒袍,脸沉似水稳然端坐,看上去一派肃正之色。
身边一张椅子上坐着的是一心要来监斩的马堂侄子马云昊。
四下里围站着五百名明盔亮甲披挂整齐气宇轩昂训练有素来自神武营的彪悍官兵,个个都身后斜跨腰刀,手按刀柄,或持弓箭,长矛盾牌,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列阵以待戒备森严,有条不紊地维持秩序!
八个人皆是精装劲衣,手脚俐落,将王朝佐自木笼囚车里押解下来。
见到诸人已押解囚徒到场,马云昊提出要验明正身,刘易从当即应允。亲自陪同移步前来。
马云昊来到王朝佐跟前,一睹之下,狞笑不已:“哈,王朝佐,你也有今天!”
王朝佐见到马云昊亦是哈哈大笑:“马公子,你好。”
马云昊惊喜不胜:“王朝佐,你终于低头了么?喊我马公子,你可是后悔了么?死到临头,后悔晚矣!片刻之后,手起刀落,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王朝佐说:“你靠近些,我告诉你。”
马云昊见他五花大绑,且有行刑人员一旁看护,料也无妨,便走上前来。
王朝佐待他近身,开口道:“禽兽!来世我再杀你!”突一张口,一口痰疾飞而出不偏不倚正中马云昊脸颊之上!
马云昊暴跳如雷,王朝佐哈哈大笑!
刘易从气急败坏,连忙自袖口中取出一临清帕给马公子擦拭,一手指点:“王朝佐,你死到临头,还如此猖狂!”
王朝佐鄙夷道:“狗官,为非作歹,鱼肉百姓,自有老天收你!今生不能手刃贼子,来世我必再杀尔等!”
他语气平淡和声和气说出,马云昊刘易从却同时激灵灵打个寒战!呆了一呆,马云昊目光愈发阴冷,转头对刘易从淡淡地却如斩钉截铁一般不容置疑地说:“杀!”
刘易从点头:“是,马公子。”对一旁守候多时的刽子手说:“速速斩此贼人!”
刽子手道:“启禀大人,未到午时,此时阳气尚未炽烈……只怕这不合规矩!午时三刻,乃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之时,此时阳气可以压制和驱散阴气,按照惯例,此时乃是为了不让死者鬼魂出来作祟,是以才在阳气最盛之时行刑,被斩之人阴气即时消散,做鬼都难以做成。大人此番不按照惯例严格遵守,若王朝佐之鬼魂留在阳间纠缠……”
刘易从一愕,抬头环视四下里黑压压观刑人群,想到万历皇帝圣旨中所言“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勿得违命,毋负圣恩”,缓了口气,点头道:“嗯,好吧,就让他再多活一个时辰。”又和颜悦色对马云昊说:“马公子,稍安勿躁,圣上有谕,下官不敢矫诏抗旨,你大人大量,何必同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咱们喝茶去。”
马云昊却缓缓说道:“王朝佐在临清州素来仗义,结交了诸多漕帮兄弟,这次又是替临清州百姓出头,所谓民心所向,威望倍增,昨日我曾收到消息,有漕帮匪类意图来劫法场,我有叔父庇佑,自是不怕,但是今日之事,如不快些了断,一旦生了变故辜负圣恩,只怕这后果……刘大人你担当不起啊!”
刘易从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恍然大悟:“多谢马公子提醒,下官这就去办!”转身恶狠狠地说:“刽子手听了,速斩此人,不得有误!再神神叨叨妖言惑众,官家决不轻饶!斩!立斩不赦!——”
行刑刽子手头扎红巾,一身大红衣袍,身高八尺膀大腰圆,脸生横肉目露凶光,胸前开襟,露出来一段黑乎乎的护心毛。手拎一口九环大砍刀,刀身厚重狭长,刀光闪闪,寒气逼人!大步流星杀气腾腾,已走过来!
行至王朝佐面前,探手将王朝佐身后所插那块狭长亡命木牌取下,一拱手,“小的张三,伺候王爷上路!”
王朝佐一如既往巍然挺立,面色不变:“来吧!”
随即王朝佐面向临清州一众乡亲父老,缓缓地,跪下!引,颈,待,戮!
此时此刻,观者已达三四万人之多,正所谓“人到一万,无边无沿”人山人海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连着一片,观者见到王朝佐背负双手五花大绑戴着手铐脚镣“哗啦哗啦”被人架着一步一响走上行刑台前来,一时均全体默然无声,无人再发出一丝一毫之动静!即是刘易所带来的官兵亦莫不如此!天地之间死一般宁静!窒息一般地寂静!落针可闻!而王朝佐神情之淡定,气魄之昂然,让观者深为之无限尊敬与同情!这才是真汉子!但凡哪一种死囚,真正到了临刑的这一刻,莫不是悔恨交加痛哭流涕,更有甚者身若筛糠状如烂泥,唯大英雄王朝佐者,明知就戮还引颈,听任狗官逞兽行!神色不变巍然刚毅视死如归!
是的,视死如归!也只有他做到了视死如归!真真豪气干云,乃是个一等一的人杰!
先前那个稚嫩童子在其父母指引下已跪下磕头,哭喊道:“义父,一路好走!”
他这一跪,身前身后诸多大人老人孩子也扑通跪下:“义父,一路好走!”“英雄,一路好走!”
一时间这声音洪亮如钟响如雷鸣,响彻浩瀚天空!更有围观人群中无数商贾小贩人头攒动者,亦扑通通跪倒一大片,悲愤莫名,痛哭失声:“王哥,一路走好!”“王家兄弟,好人啊!”“王哥,为百姓受难,英雄啊!”“王爷,流芳千古啊!”
大明临清州,浩浩菜市口,黑压压人群,跪倒了一大片,一声声嘶吼如洪钟般响亮:“壮士王朝佐,一路好走哇!”
忽然有人说:“王朝佐是咱们临清的大英雄,既然是英雄,就不能杀,王朝佐不能死!”
“王朝佐,不能杀!”
“该死的是狗官马堂!”
“王朝佐,不能杀!”
“杀马堂!杀马堂!”
这发自内心的嘶喊吼声,如愤怒之牛吼,奔腾之马嘶,觉醒之狮吼,九天之龙吟,山林之虎啸!似乎所有的人在此时此刻把积蓄在胸膛的呐喊喷射出来!
“天道不公啊!老天爷不开眼啊!”
“不许杀王朝佐!杀马堂!”
“英雄不能杀,要杀杀马堂!”
就如火药的引线被点燃一样,观刑人群中,道路上,路边树上,酒楼饭店过道房顶上,如天边滚雷一样发出一声声共同的呐喊声:“杀马堂!杀马堂!”
斯时天色突变乌云滚滚忽明忽暗,兼之闷雷频作,人心激**群情激奋个个泪流满面,怒吼如潮水般波涛汹涌澎湃激**逐渐竟有一种山呼海啸铺天盖地的磅礴气势!一时间整个刑场,整个菜市口,整个临清州,整个临清州的昏天黑地阴暗时光里,到处都充斥响起“杀马堂!杀马堂!”的回声!卫河流水临清钞关头闸二闸鳌头矶舍利塔观音阁晏公庙净土寺清凉寺大宁寺大悲寺静宁寺天宁寺满宁寺弥陀寺永寿寺禅觉寺圆觉寺会通桥问津桥广济桥启秀楼琉璃井无为观五花槐五样松,临清州的一砖一瓦一寺一院一井一水一花一叶一草一木,就在这呐喊回声里哀悯顿起悲情四溢!
此时天边阴云密布黑压压已迫头顶,观者情绪愈发激烈几已不能自控!监斩官刘易见到人头如蚁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逐渐群情激涌噪杂骂声如潮且愈发高涨宏大,场面眼看着就要失控,再不决断,必会有一场大的骚乱!刘易从早骇得面无人色体似筛糠,强自支撑着颤抖右手哆哩哆嗦自书案笔筒抽出一支死囚签令,提朱笔在上面画个圈猛掷于地,狰狞双目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疯狂叫嚣:“神武营何在?速速维持秩序!”
“闲杂人等退后!”
“时辰已到,开追魂炮,快快开刀问斩!开刀问斩!……”
“轰!轰!轰!”
三声追魂炮骤然大响!惊天动地,震得人心发慌!压下嗡嗡人潮涌动之声,传出老远!饶是十几里地外的人,仍可清楚听到!
——按照大明律法,监斩犯人之前,必有追魂炮三响!三炮连响之后,犯人必斩无疑!
斯时!
——黄土道上,冬了拼力驱赶着坐有王朝佐老母妻儿的马车,不住挥舞手中长鞭,辕马吃痛不过放足狂奔而去,车轮滚滚尘土飞扬,冬了心急如焚,一再扬鞭挥打!一路颠簸风尘仆仆直奔临清州城门驶来!
——颜惜带着绘好画卷策马奔腾,马已跑得极快,但她亦是不住地挥鞭抽打!
——午时三刻,黑云压城城欲摧!临清州,菜市口,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根本挤不进去!
——冬了泪如雨下仰天悲呼:“大哥!——”
——颜惜飞驰而来,道路迢迢,一眼看不到头,就在她忧心如焚之际,她听到了那断人心肠愤恨交加的追魂炮声!顿时如江心翻船,蓦然间六神无主,形神惨悴,茕茕孤立!
她,她,她,她……她!忽然发狂失去理智禁不住仰天放肆一声悲愤长啸!骏马吸溜溜一声嘶鸣!颜惜一惊勒马,骤然止步,前思后想恍然顿悟!曾经的兄妹情深,缕缕过往,只怕从此刻起要变成一段悲壮的记忆,隐蔽于时光的尘埃!刹那间只觉得肝肠寸断悲自中来,两行清泪潸潸滚落脸颊,仰天一声悲怆的呐喊:“大哥真会骗人,小妹被你骗的好苦!真的就不要我们送你最后一程么?大哥!”
刀光一闪!一腔男儿血磅礴而出!映红了观刑少年人的眼眶,映热了中年人的瞳仁,映痛了老年人的心肝!……
但只听一声声清脆的童音稚语一阵阵洪钟乍响般雷鸣大喝,悲壮凄怆响彻云霄:“义父王朝佐,一路好走!好汉王朝佐,一路好走!……”
但只听“咔嚓嚓”数道闪电,连声响雷!震耳发聩令人胆颤心惊!如瀑布倒洒如天河决堤的一场怒雨终于倾泻而下!……
狂风大起!暴雨如注!苍天已怒,大地当哭!其势愈发猛烈肆虐,诸人奔走散开惊呼,但是围观之人群中仍有四五千人依旧保持或跪或立的身姿久久不愿离去!茫茫大街之上他们个个满面水珠,滴滴流落,也不知是雨水抑或是泪水。四下的暴雨狂风,虽然猛烈,却也休想将他们的身子撼动一下!风雨中衣衫早已湿透,却仍是一副悲戚刚毅之神色!……
——“好汉王朝佐,一路好走!”
——“英雄王朝佐,流芳千古!”
雨势稍歇,风声渐弱,长街大道之上,便有一个苍颜白发的老者赶着一辆衰败破旧的牛车,拉着一口上好的棺木,正“吱吱呀呀”地不紧不慢缓缓驰来!两个獐头鼠目的官差走上前去拦截,并大声斥喝:“上峰有令,不许给王朝佐这贼子收尸!你这老头是吃了熊心豹胆,还是活的不耐烦了?”
那老人却不睬他,面朝长街诸人,发一声洪钟般悲愤苍凉大喊:“王朝佐不是乱臣贼子,他是我们临清州的大英雄!不管是今时今日,还是千秋百岁,王朝佐都会受人敬仰万古流芳!我们永远都会以临清州有这样一个英雄感到骄傲和自豪!英雄已去,遗骸却不让收,任凭暴尸市井!此等法令,真正狗屁不通天理不容!圣人有训,死者为尊死者为大!老朽今年八十四岁,是大明万历五年的举人!幼读圣贤之书,自认为通文晓理。我与王朝佐素昧平生!但是他的所做所为却让我仰慕不已!今天我能给我所仰慕的英雄收尸,我与有荣焉!临清州还有没有不怕死的血性爷们儿?不怕死的好汉子,站出来,和老夫一起给英雄料理后事啦!”
老者年约八旬须发皆苍,此刻悲愤之下目呲欲裂涕泪纵横!人群中不乏认识他的,乃临清州的老举人任金光先生是也!老人家为人赤诚秉性正直贤明,常怀忠孝仁慈之心,兼之急公好义仗义疏财学识渊博素孚众望,此刻一声振聋发聩大喊竟是一呼百应!立时四下里群情激奋吵嚷着如潮水般涌过来成百上千人!俩官差立时为之胆怯脸色煞白,一看情形不对,随即以最快之速度择路而走落荒而逃。在老举人带领下众人开始收敛英雄遗骸,更有无数人争先恐后跑来帮忙料理……
收敛完毕,在老举人带领之下,诸人全体深深鞠躬,叩拜,泪洒衣襟!这一刻,大地静默,清风吹拂,人心激**,悲愤莫名!老举人抚棺恸哭,并作祭文曰:“我临清州向来其民朴厚,好稼穑,务蚕织,俗近敦厚,家知礼逊。士风彬彬,贤良宏博。顺乎圣贤教化,遵纪守法。大明王朝万历年间,太监用事,中官马堂者,收税临清,任意逼捐抽税,百端骚扰,奴役百姓,地方被害,遍遭**,如陷水火,民不聊生,人心痛恨已极!马堂贼官为患,作恶朝廷,有害民生,**威之下,惨毒备至,强夺民产,科敛无度,零星米豆亦皆抽税,破产流亡者大半,被逼无奈者卖妻鬻子,吊颈投水,一时可谓黑云压城遍地腥云满街狼犬!士民工商无不恨之入骨!百姓忍无可忍,奋起反抗,远近为罢市,州民万余纵火焚堂署,毙其党三十七人,皆黥臂诸偷也。汹涌之正气,声振一时。事闻株连甚众,人人自危。独有王朝佐怀义自奋,不忍坐视,慨然出首,一人承担,阖郡人民赖其保全。义士英气勃勃,侠肝义胆,于临清州民之大爱热忱,充塞于天地之间,彪炳于宇宙之内!义士之风骨峻拔如孤峰绝壁,明净如高山积雪,高远如长空彩虹,坚润如金石蕙兰……古之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一死而重于泰山者,义士其人也!……烈士义气之概,永垂不朽,以符有功德于民,则祀之之意云……”
夜静更深,荒郊野外,灯笼通明,火把高举,四下里一片光明亮如白昼。虽人头攒动,却行动有素人人恻然悲戚毫无噪杂之声。
高大的坟头黄土堆起,青砖垒砌,仓促间立的是木刻字牌,白底黑字,清清白白,上书“义士王公朝佐之墓”!
坟头垒砌,触景伤情,冬了颜惜再也忍受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尖锐嘶哑歇斯底里的哭声在天空中游**着,像是要撕裂人的心房啊!漕帮兄弟家眷拉不起来,拉着拉着,她们也跟着哭起来了。
她们的悲戚声在天空中飘**着,好像有很多颗心粉碎在那里,碎成了一片片,一粒粒,一丝丝,充满了整个时间空间,天上地下,水里陆地,一棵树,一枝花,一片叶子,一棵小草,仿佛在这一刹那,天地花草同哀同悲,一切有生之物都在这一刹那失声痛哭起来!
静静地这临清州在这悲声四起的火把灯光下,静静地这坟地在这火把灯光下,这悲哀伤痛的气氛下,仿佛整个临清州都沉浸在这巨大的悲痛之中,在场诸人无人例外,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是充满了悲伤的泪花!
这夜是一个很安静很悲凉的夜,没有呼啸的风,寂静的就如死去。
静静地,这火把灯光柔和地照在这寂静的荒郊野外,静静地,这火把灯光照着这荒凉的孤坟。
英雄虽已长眠,英雄却永生不死!
——光阴不停流转,岁月转瞬即逝。饶是多年后,临清州旧城随衰落拆迁已杳然难寻,但是百姓们对于王朝佐的深沉思念,却未曾有一丝一毫的衰歇顿减。
保民全安,捐躯赴难,斯人虽去,重如泰山!天启年间,临清州州守陈一经嘉其义,即在菜市口立牌坊一座,上书“王朝佐义士赴难处”,又建“王烈士祠”一座,后人又曾立碑以示纪念,石碑至今犹存。士民过其地者,知其慷慨殉义之事,莫不欷歔悼叹。虽事过境迁若干年,依然有不少平民百姓在春秋两季来此祭祀。
当日王朝佐去后,王母猝遭此锥心之痛无以言表悲戚难捱之下,终导致数度昏厥不省人事,汪家请来名医秦十三寸步不离救治醒转,众人亦含泪反复劝慰始止悲声,王母泣道:“我儿朝佐,抗逆强科伸张正义为临清百姓出头,抱打不平惩恶扬善昭彰四方,一心为公祛邪扶正,纵去九泉之下,亦必有神灵护佑,万古流芳!”洗浊生冬了颜惜见大义母亲此番言语,更是钦佩有加。当下李士登更是拜王母为义母,诸人皆称善举,自云当会同李士登一道孝敬王母百年。虽是如此,晴空霹雳响,骨肉至亲散,突然间的生死离别仍是让人明里暗处哀痛欲绝缀泪不止。
次日午后,王妻康氏夫人趁人不察,悬梁自缢,遗下绝命书一封,嘱托诸人善待朝佐遗下老幼,中有几句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雄雁既去,雌雁又怎会偷生?”王妻心性如此贞节刚烈,让诸人感叹钦佩之余,又是一番悲伤哀痛。冬了洒泪将之安葬后,回到家中,思及念及一老一少,又是一阵悲凉。观王母哭累倦极昏昏将憩,便悄悄盖上锦被蹑手蹑脚退出。行至天井院中,那个稚嫩孩子王梓怯生生走过来,小声呜咽说:“姑姑,我现在没有了达达,没有了娘亲,奶奶成天哭,没人给我吃饭,喝水,穿衣服,只有你对我最好,给我饭吃给我水喝,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娘亲?”
这句话就如一记大锤骤然打在冬了的心头!又像是一根刺扎在她心上,想拔出来却够不着!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冬了紧紧抱着王梓,禁不住泪流满面怆然而泣:“好!儿啊!孩儿啊!从今天起,姑姑就是你的达达,姑姑就是你的娘亲!”
颜惜以手拭剑,血花飞溅,对天盟誓:“兄妹情深梦一场,阴世阳间各复伤!白刃能沾仇人血,胜过灵堂泪千行!颜惜冬了,拼尽一生,誓杀马堂,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