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匹夫首难膏鼎俎

瘿瘤割裂病微廖

“据说,临清州有一棵五样松,传说植于永乐年间,黛色参天,蔚然深秀,老干轮囷,实为壮观,以‘东郊孤松’之名,名列临清州十景之一,家母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临出门时,多次让我去看一眼,以便回家相告于她,现如今我去不了啦,我知贤妹颜惜,素来警慧,善著诗画,勤学有志。劳烦妹子去摩绘下来,未知可行?”

颜惜:“大哥过誉,小妹亦是初涉画事,尚未入门,大哥既有差遣,小妹只有凭虔诚尽心绘制,敬献于大哥。”

王朝佐又道:“朝佐乡下老家是西南五十里地界小王庄,告诉冬了妹子,让她辛苦走一趟。我想我老娘了,还有我家娘子,孩子,我还想见他们最后一面,先前一直不说,还是生恐他们受到牵连啊……”

颜惜拼命点头:“一定带到,马上就去。”言毕,转身就走,脚步匆匆,未出牢门已经泪流满面,她只想快一步快一时走到,尽快摩绘,同时去通知冬了,满足大哥这最后的愿望!

夜静更深,就连蛐蛐也不叫了,偶尔一两声的蛙鸣也显得那么冷清寂寞孤廖,没有风,天地间死一样的寂静,静的可以听到卫运河里的潺潺流水声。

夜是真的深了,隐约传来了运河上的节奏铿锵有力气势粗犷的舟船号子——

“歪吆啦着嘿,歪吆喂喂嘿!哇吆歪嘿!歪歪歪,歪吆嘿!吆喔哟喔喔歪嘿!歪咳哟咳,歪哟哟,歪啦啦啦咳嘿!歪哟哟嘿,喂哟嘿,歪哟哟哟嘿!喂哟,歪哟嘿!喂哟嘿!呀哇哟歪哟嘿,歪啦歪哟嘿呀嘿歪呀,哇哇呀哇啦歪哇唻唻嘿哇嗬,嘿呀!”

一灯昏黄,摇曳不定,灯将尽,油将枯。洗浊生王朝佐依旧难以睡下,有一条情感的激流在心底奔腾激**,那么多值得记忆的东西也一起涌入脑海,洗浊生望着这牢房里铺地的破碎残缺青砖,那伤痕累累的石头墙壁,黯然无语,若有所思,眼神里多是凄凉意,犹如看着这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大明王朝。

王朝佐倾听了一会儿,道:“这是太平号啊,可是这世道,老百姓如何得太平的日子啊!”

又说:“洗浊生,我要你记下我来,记下我的一言一行,我要你为我写一个传记,这世间我来过。”

洗浊生热泪盈眶,强自支撑,不让流出:“我写!就算正史不能容你,我就写野史,今生大明王朝不能容你,来生我也会珍藏记忆,不喝那一碗孟婆汤,我要写你,为你作传!”

王朝佐闻言一笑。

洗浊生热泪涔涔:“你把冬了颜惜都支开,是不想让她们看到那一刻吧。王朝佐!你唯独想的是别人,不肯想自己啊!”

王朝佐道:“朝佐去后,不宜惊动太大,草席一卷,葬于卫河之畔即可。我本临清人卫河魂,当生生世世守卫这片热土净地。朝佐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此时不宜告知,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山妻康氏,贤良淑德,伺候老母多年无怨无悔可称楷模。朝佐家境贫寒身无长技,只会编筐织篓小本生意,只恨无以为报让其过上好日子。朝佐早年之间曾经有奇遇,缘逢一武林奇人名曰木剑客,不弃朝佐寒微低下之身份,亲授武功两月之久,言之若有闲暇可自修苦练异日当有大成就,只可叹在下生性散漫又整日为生计奔波苦无闲暇修炼师尊所传授的高深武学啊。”

洗浊生闻言大吃一惊:“两个月就学到这样高深武学?若假以时日,这还了得?岂不是会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天下第一,这岂非是大多数人的终极梦想!这是多么让人热血沸腾的八个字!

王朝佐自桌上拿起折叠好的几页白纸,交付给洗浊生:“我之武功来历修炼法门已尽写于此,嘱咐冬了颜惜妹子,若有心学习可按照信函中所述联系方式,去寻恩师木剑客,拜他门下,当学有所成。”

王朝佐又叹道:“原本做人处事应该是,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只可惜王朝佐出身乡野,自由惯了,又对于如今朝政之腐败黑暗失去信心,不肯与之同流合污。是以不能人前风光人后风云,章显祖宗功德。每每都是日子过得窘迫拮据狼狈不堪,唉!真是苦了我那贤妻康氏女了!她本良人,洗浊生与冬了定要劝其改嫁,切不可为王朝佐耽误了大好青春。”

言罢,王朝佐转身面坐,再不肯多发一言,洗浊生见这铁打的汉子肩头恸动语声哽咽,似亦一时伤心黯然。

许久,洗浊生才道:“其实漕帮兄弟正在拟定一个计划,劫牢救你出去……”

王朝佐厉声道:“此事万万不可!朝佐不过是一个编筐织篓的手艺人,此番营救冬了颜惜两位妹子,已经让漕帮折损不少兄弟,汤鹏虽不说,我却能猜得到。我若是想苟且偷生,就不会进来了。今日就算我想出去,也是易如反掌。且不言洪真已经真心拜入我的门下为徒,但凭借王朝佐这身武功,这区区监牢,困得住别人,却远困不住我!”

“那你这又是为何?”

王朝佐道:“就凭朝佐一个人,可以抗下这全城黎民百姓免遭杀戮涂炭之苦!一人遭罪,全城免难,如何不值?简直太划算了!”

“但是汤鹏他们执意妄为,他们认为,王朝佐是高义之士,是大英雄,不能死!众望所归,我也劝不下,我也开不了这个口。”

“糊涂啊!你去告诉他们,他们是知道这个原因的,就是我吃了十多粒舍身丹!一粒清香丹,百夫莫当丸!我本就有伤在身,否则歇马亭一战凭什么胜的了大门神?如今药效已经发作,纵大罗金仙在世,扁鹊华佗重生,就算秦十三有挥戈反日之能,也断然救不了王朝佐了。他们都懂得,对他们说,勿做无用之功了!就让王朝佐走的心安理得,走的无牵无挂,像一条汉子!不成吗?”

王朝佐又一声叹息,喃喃自语:“人生在世,受恩当报!汪老爷一家人以士待我,我需当以士回报之!当日王朝佐不过一落拓之人,受冬了颜惜两位恩妹出手相救始有活命,眼前马堂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汪家日渐凋落,朝佐决不能独善其身,舍他而去,况今时今日能借势拯救临清百姓于水火,何其幸也!况且你看自打王某入狱以来,百姓争相恐后送酒菜于大牢,受这么多人拥戴敬仰,人生一世,生荣死哀,我王朝佐今天能为临清百姓而死,值了!”

洗浊生本想找些话语来安慰与他,却偏偏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

静谧中,门外隐约起了风,渐大,一盏“气死风”灯忽明忽暗,这光如梦一般漂浮于夜空,王朝佐面对牢房坚硬墙壁默然许久,忽然说了一句:“洗浊生,你说在百年以后会不会还有人记得我王朝佐?”

有洗浊生作内应,经洪真传话,汤鹏很快得到消息,他呆立半晌,遂对门外等候的心腹手下兄弟说:“计划不变,在当日木笼囚车游街之际动手,尽量多多购置一些质量上乘的刀剑弓箭,听我命令,伺机而行,救大哥!”

“是!”众兄弟领命退下,托熟人找关系联系各种渠道购置兵器去也。

汤鹏仰天哭泣道:“大哥,我不管,就算你死也不能死在大牢里,不能死在那群狗官手里!我一定要救你出来!”

漕帮帮主汤正义接到临清州神武营千户所千户长派人下到漕帮总堂的帖子,言称请他务必于七月十九亲临鳌头矶酒楼赴宴。汤正义奇怪之余稍一揣摩,悚然一惊。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即日早起,梳洗一番后,穿了一件新衣,正式准时赴约。

偌大的酒楼空空****,只有一个人,正稳然端坐,静候着他的到来。

此人年逾五十,浓眉鹰眼,狮鼻阔口,里穿黑色劲衣,外面黑色鱼鳞甲,头戴可插羽翎较高的钵体式头盔,肋下佩剑,自有一番咄咄逼人之气势,偏说话慢条斯理和颜悦色,又不容置疑不容反抗辩驳!斩钉截铁言出如山,这正是军人雷厉风行之本色!

见汤正义缓步走过来,亦长身而礼道:“是汤帮主么?”语速不急,神情间甚是恭敬。

汤正义不卑不亢,施礼:“小民汤正义,拜见大人。”

那人招呼道:“请坐。”双方落座间即有人送上香茗。几番寒暄,那人自我介绍:“麾下目前承蒙皇恩浩**,做的位子是十三营的总兵,我姓毕,毕恩福,在临清州,我是一个守仓的。”说完,兀自哈哈笑了一下。

汤正义耸然动容,忙起身道:“大人辛苦,失敬失敬。”

毕恩富道:“其实我家是世代做此职位了。最早祖上在洪武六年十二月,就奉太祖爷圣令率兵三千戌守此地。当时国师刘基曾说:‘财赋虽出乎四方,而输运以供国用者,必休于此而后达,商贾虽周于百货,而懋迁以应时需者,必藏于此而后通’。咱们临清州,其实也就是一个过路转运之所在。”

汤正义不明就里,俯首称是。

毕恩福接着道:“永乐九年,会通河疏浚以后,大运河为主要粮道,以程远物多,固而率五七百里严储峙之区。沿着运河两岸建立徐州、淮安、德州、临清、天津等水次仓,以资周转。到了宣德年间,又增造了临清仓,可容纳三百万石的漕粮。你做漕帮帮主多年,自然是知晓这个的。”

汤正义恭敬道:“是,这个小人也是知道的。”

毕恩福道:“本朝永乐、宣德年间,漕运实行了支运法,民运粮可以就近交纳各仓,每年的江西湖广浙江民运差不多有一百五十五万石交于淮安仓,而苏、松、宁、池、庐、安、广德民运粮则有二百二十五万石于临清仓,官军分别就近支取各仓粮运至京通。大大节省了劳费,纳者不必供当年之军支,支者不必出当年之民纳,但这样,各仓就成为了吐纳暂存的一环。”

汤正义道:“是。”心里十分纳闷这本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这官爷今日怎会如此有雅兴陪他说话聊天胡诌乱侃扯淡玩?

毕恩福道:“临清仓很重要,寄留备缓急之虞,补缺够京通之数,时而续挽牵之食,各仓有军守卫,官给营房,临清州有十三营,共一万三千余名,唉,大多数都是方国珍的部下,我知道你们临清人都叫他们蛮子营,嗯,有时候的他们也确实彪悍了些,不讲道理。”

汤正义苦笑一下。

毕恩福道:“临清州,很重要,不能乱。当年太祖爷北伐,先下山东,会师东昌府临清州之后,才进逼大都。洪武二十四年五月,信国公汤和、京凉候濮玙以及汉、卫、谷、庆、宁、岷诸位亲王练兵于临清,并在临清储粮,以给训练之兵。永乐帝靖难之时,率兵南下,也以临清为必争之地。当日克德州、据临清、谋下济宁,惜乎东昌府之败,不得已还师。后来越过此障碍而驱师徐州,才完成大业。北京城南则以临清为辅,坐镇闸河而总扼河南、山东之冲,又此而南屯兵于徐州,以通两京之咽喉。永乐九年会通河以后,临清的地位更加突出,时人多认为,山东要塞之地凡五,而临清首当其冲,就是因为积储,天下之大命也。如有不法之徒,乘间窃发,八百里中,泥丸可塞也。”

毕恩富说至此处看了汤正义一眼,汤正义登时心惊肉跳。

“临清广济常盈三大仓,还有中州马市街的水次兑军仓,预备仓,六处大码头,南湾子,三元阁,狮子街,广济桥,钞关码头,卸货口,这些都离不了漕帮兄弟的运输。会通河是一项了不起的水利工程啊,宋礼筑坝,遏制汶水,加大会通河流量,运载量大大超过元代,自南旺至临清地隆九十尺,期间置闸十七座以控制水位。大量粮食商品由漕帮兄弟南下北上。会通河在时下大明,就如人之咽喉,一日食不下咽,而立有死亡之祸。仓场侍郎赵世卿曾说,若太仓入不当出,计二年后,六军万姓将待新槽举炊,倘若输纳衍期,不复有京师矣。”

汤正义在听,渐有所悟。

“我知道漕帮兄弟很辛苦,正所谓浅水没足泥没骭,五更疾作至夜半。西风天雨霜,十人九人趾欲断!世间事历来都是无钱水中居,有钱立道左。漕帮运粮,道远勤劳,寒暑暴露,昼夜不息,既有盘浅之贸,粮耗米折所司,又责其赔补。我已经上报朝廷反复说明此事,圣上开恩,今后除运正粮外,可以附载自己的什物,勿许沿河巡司官人等生事阻拦。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漕帮不能乱。但是不久之前还是发生了漕帮兄弟直接参与了临清民变!”

毕恩福话说此处,突然停住,怒目直视汤正义,汤正义恍然大悟,这才是今日聊天之重心!汤正义心里一震:“大人这是秋后算账么?”

毕恩福:“有何不妥!这可是大明的天下,你们聚众闹事是要造反么?”

汤正义道:“漕帮不敢!”

毕恩福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都把马堂大人的税监府衙一把火烧了,还说不敢?”

汤正义道:“漕帮不敢造反,漕帮兄弟只是想求一份温饱。”

毕恩福:“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传闻这几日皇帝即将下诏,正式成立临清兵备道,辖东昌府,临清高唐二州,聊城、清平、茌平、堂邑、博平、冠县、馆陶、邱县、夏津、武城、东阿、平阴、阳谷、寿张共十四县,平山、东昌、临清三卫,以及五个巡检司都受管辖。由兵备道所部州佐主警,卫佐主操,百户主牧,有马兵步兵卫兵及新兵壮勇,守城民兵,总数在十七八万之众。所以漕帮还是要稳当低调一些吧,不可再锋芒毕露了,敢再聚会,以谋逆罪处之,格杀勿论!”

汤正义:“漕帮真的不敢。”

毕恩福冷笑一下:“我们神武营不光护佑着粮仓,还护佑着临清州,我们都是军人,早在城外建有教场作阅武之场所。此后,历任御史不断的修建增建教场、营卫等。兵备陈瑞卿在州城内西南隅建蓄锐亭,选拔壮士快马五十,人人一骑。参以军舍,熟其调习,精其操练,,诚足以怀远而,……昔日但凡在临清城结社的狐狗之辈,还不是动辄剿绝。”

“平日里兵强马壮训练有素,我们最不怕的就是打仗!倭寇岛的丰臣秀吉也算一代枭雄了,还不是被我神宗皇帝大明军队在朝鲜国打得落花流水望风而逃坐地求和?我知道漕帮兄弟很是团结一心,也有人精通一些拳脚,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但是在我们神武营眼里,你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你们再敢触犯大明律法,决不轻饶,而这并非是恫吓!你想玩,毕某人和你玩到底!”

汤正义道:“是。”

“你最近没有去济南大明湖看荷花吗?”

汤正义心生疑问:“小人最近身体不好,没有时间去。”

“我知道你最近身体不好,但是你还是帮主,民变之前是高浮石做的代理帮主,还有你那个义子汤鹏,太年轻,血气太盛,如何服众啊,漕帮要想平稳发展,就得需要高浮石这样的人做帮主啊。”

“是,小人回去之后就会立刻开香堂,提议高文书做帮主。”

“济南大明湖畔,有一个叫做夏雨荷的妇人,他还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很不错,你每次去济南府,都要去那里喝一碗他家的牛肉面,对不对?这个小伙子是你的亲儿子吧?我知道他一向是遵纪守法,所以没有动他,如果漕帮再有异常动作,无论你亲儿子还是义子,我都会把他们关进大牢!大明官牢,可有的是位置给你留着!”

“小人不敢的,只是大人如何得知此事?”

“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告诉你也无妨,飞鱼服,绣春刀!你以为大明王朝会少得了缇骑锦衣卫吗?对于一个上万人的帮会,他们会少得了渗透?好好做生意吧,你岁数不小了,自求多福颐养天年吧!”

锦衣卫!锦衣卫的手段啊!想想汤正义就感觉头皮发麻毛骨悚然!连声说道:“小民不敢,小民知道怎么做了。”

毕恩福始才说道:“好,请喝茶。”

饮罢香茗,汤正义却已经汗透重衫!急欲匆匆告辞而去,便说:“大人事务繁忙,小人就不敢多打扰了,大人谆谆教诲,小人自会铭记于心。”

毕恩福道:“汤帮主慢行,我还有一事。”

汤正义:“大人请示下,小人无不从命。”

毕恩福道:“你是不是还以为我方才说的话是胡说八道危言耸听?”

汤正义:“不敢,小人唯有钦服,小人立志做大明的顺民,遵纪守法。”

毕恩福目视有顷,忽然一笑,起身道:“随我来。”两人在鳌头矶酒楼之上,向远处眺望,但只见大运河像一条玉带在楼前逶迤而去,河道之上,船来舟往,帆樯如林,加之船工山呼海啸的号子,场景异常壮观!毕恩福哈哈一笑:“难怪这些年的文人骚客、高官大贾、以及途经临清的人,都要到鳌头矶登楼临阁、赋诗唱和、寄情抒怀一番,真的是惬意之举啊!人都说临清州真正的风水宝地就在于我们脚下的中州之地!嗯,真的不错哟。鳌头矶,谁人能够真正永久的独占鳌头呢?只有那些识时务有才华考取状元的人才可以踏足皇宫大内那刻有鳌头图形的石阶之上啊。其实只要你识时务,也可以不传位子给高浮石,你也就可以永远地,领袖漕帮独占鳌头!”

汤正义:“大人的话,小人记住了。”

毕恩福忽然用手一指:“你且看这里!”顺着他手指处望去,汤正义只见长街之上有一队足有上百之众的巡逻官兵行过。个个腰杆挺得笔直,皆是近而立之年的精壮汉子,身穿铠甲头戴缨帽,负弩箭持长枪,胯腰刀,精神抖擞气宇轩昂。

毕恩福道:“这些人都是我大明以一敌十的精锐啊,他们平日里必修课是苦练杀敌本领,杀一个逆贼,可得纹银百两。所以漕帮兄弟再热血,也只不过是枉送性命。最近,皇上还让兵部从番邦进了一批新式武器,上千支鸟铳,五百门红衣大炮,无论是鸟铳,还是大炮,一下子打过去,骨肉分离魂飞魄散啊。再高强的武功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方才的话,真的不是危言耸听。你那个义子汤鹏居然还想着招揽人手,去劫法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依照锦衣卫的处理方式,可能刚出漕帮总堂,在大街上就会被抓入牢房里。马堂督税临清州,的确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官场之上对其亦是颇有微词,一些御史也曾多次弹劾与他,奈何人家恩眷正隆,皇命大于天,我等做臣子的,也无可奈何。我敬你漕帮之人颇有血性铮铮铁骨,但是也勿做无谓之牺牲啊!言尽于此,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说着毕恩福向队伍中打了一个手势,只见队伍中立时抢出一人,立身站定,转手取下身上背负的一杆鸟铳,压弹入膛,枪杆抬起,瞄准于天空中此刻展翅飞过的飞鸟!手指一勾,砰地一响,那只小鸟已折羽,甚至连哀鸣一声也没有,便一头栽下来!毕恩富一摆手,那人随之前行,跟上队伍,混杂其中。

汤正义真正地听得看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了,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所言,小人记下来了。小人真的不知道,大人放心,小人这就去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这西洋火器,果真厉害的紧,小人长见识了!”

毕恩福看着他,面露微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汤帮主,你觉得人的血肉之躯厉害还是这鸟铳厉害?”

汤正义正色道:“任你武功再高强,遇到这西洋火器,只怕也要甘拜下风。自然是此物威力巨大天下无敌!毕爷的良苦用心,我知晓了。定会谨言慎行,遵纪守法。”

漕帮总堂。

宽敞的屋子是沉静的,阳光照到这间屋子,也找到那个坐在偌大书桌后审视一叠叠卷宗的年迈男人身上。他已至花甲之年了!皮肤黝黑,却穿着一件绣花白袍,这是漕帮帮主的标准服饰,自老帮主马状元起,每逢重大场合重大决定必穿之衣衫。那微微上挑的眉,锐利如鹰的眼,乌黑而深不可测,神态倨傲而危险。他的胡须已经剃光,这使得他看起来更精明干练,但是岁月不饶人,依旧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两鬓灰白,但是此时的腰杆却挺立如枪!坐如钟,站如松!哪里还像昔日那个病倒多时昏昏欲睡衰老无能,在毕恩福面前唯唯诺诺的漕帮帮主!

桌子上有一首诗墨迹淋漓字迹未干,白纸黑字,苍劲有力龙飞凤舞,文意纵横披靡,意境自当高远,霸气外露尽是心声:“一病初愈百感生,花甲回首满眼空。十年居位漕帮主,半生功业小薄名。稀发皆为诗思落,瘦脸唯借酒气红。所幸廉颇老能饭,丈二金戈舞如风!”

他必须奋起振作!不然,漕帮就落入他人之手了!这个人当然就是高文书高浮石!毕恩福已经向他点明了!汤鹏年轻冲动充满了正义感。有热血有担当,,当然是好事,他会是漕帮的未来抵柱,但是需要磨炼心性,他太冲动。

“咚咚咚!”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汤正义头也没有抬,就知道是谁。是被他放出来的高文书。因为若是汤鹏不会这样有礼貌,他向来是推门就进的。

汤正义淡淡地说声:“进来吧。”

一阵淡淡的香风扑面而来,屋子里立时充满了茉莉花香的味道,刚出思过室的高文书特别喜欢干净,在临清州最大的凯沐苑澡堂子沐浴半天,直到他认为洗去了身上的晦气,才来见帮主的。

“有事,说。”

“唉,帮主好生健忘,你不是说要等你病好之后,就把帮主位子传给我吗?”

汤正义笑道:“这个自然,我现在还是漕帮帮主,岂能是言而无信之人!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这样做的,今天我去见了兵营的毕恩福毕老爷。他对你赞不绝口,一再表示让我传位子给你,我老了,以后漕帮是你的了。”

高浮石大喜过望:“毕恩福是临清州兵备大人,有他出面罩着漕帮,漕帮一定会有更多发财的机会的。”

“原来你和毕总兵十多年的故交了。”

“是啊,自打万历十五年就认识了。毕恩福毕爷是有权有势的人啊,他的话我总是要听的,也不敢不听啊。”

“嗯,我也已经详细审查了漕帮的卷宗文件,这段时间以来,你做的很好,账目很清楚,一些生意颇有盈利,我心甚慰。来,”汤正义自桌子上拿起两杯酒,“来,喝了这杯酒压压惊,待会儿我让汤鹏给你赔罪,他年轻气盛,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明天我就主持仪式让贤退位,把漕帮正式交到你手上。我老了,日后还要请你多多照顾啊,未来帮主!”

高浮石嘿嘿笑道:“好说好说。”不假思索,仰脖子一饮而尽。还将杯子翻个,冲汤正义一笑。汤正义叹息道:“你觉得漕帮在你手上能发扬光大吗?”

“这个自然。”

汤正义道:“未必如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高浮石一愣:“怎么?帮主你何出此言?”

“我记得你是万历十七年进的漕帮啊,方才你说你在万历十五年就认识毕恩福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毕爷一直在找漕帮的麻烦。找了很多年。要知道十年前他几乎和漕帮水火不相容,但是你来之后,双方关系变得很微妙。我知道毕爷一直在找漕帮的证据,意图一网打尽。”

“为什么?”

“很多年前,临清州有一个教门,回门,这个教门里的人大多数都是穷人,他们团结在一起无非是守望相助互相帮衬讨生活,但是有一个捕快为了升官发财,就说这些人有反心,后来皇帝为了稳固他的统治,就把这些人都给杀了。这个捕快就是现在的毕爷。我知道你是毕爷的人。其实没有人愿意造反,因为代价太大了,大家做人处事,无非求温饱而已。人生一世匆匆几十年,没有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但是毕爷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

“你们?”

“我们就是你一直想要找的人。回门余孽。”

高浮石突然口喷鲜血,他恍然大悟:“你在酒里下毒了?”

汤正义皱眉道:“没办法,只能如此。鉴于你没有做太过分的事情,我会善待你的妻儿的。我会对外说,你是落水失足而死。漕帮不可以有奸细,对不起兄弟的人,只能去死。”

“漕帮的人,居然溺死?有人会信吗?”

“善泳者溺于水。很正常的,我可以说高文书是酒后落水。”

“真卑鄙,我杀了你!”高浮石向前迈了一步,终没有迈出来,缓缓倒在了地上。

汤正义目光注视在桌子上一本已经有些发黄的册子上。

“唉,差一步,差一步就成功了。只要你拿到了这张秘册,漕帮上万兄弟人头落地!如此之物实在烫手啊,还是不能留下实物啊!这漕帮帮主之位,实在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啊。”

汤鹏大步进来,瞅了一眼高浮石,鄙夷道:“老猪狗,你也有今日!义父,这该如何处置。”“先带出去吧。我还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是。”

“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必须要付出更多!要有恒心!要有牺牲!就像是农夫种庄稼一样,不付出就不会有秋天的收获。不能有任何急功近利和侥幸之思想!否则,绝不会有稳定之发展,当然也不会有成功!”

“孩儿记住了。”

“今天,毕恩富让我看到了他们很先进的新式武器,当然这是他的杀鸡骇猴之举了。敌人太强大了,我们就只有广结善缘戒急用忍徐徐图之,静待良机。切记切记!男人,谁不想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再好的武器,也不过是人来操作,人才是最重要的!”

“朝佐兄行刑在期,你要如何应对?我听说,你打算劫法场?”

“是的。”

“糊涂啊!此事万万不可!断不可行!漕帮已经混入了内奸,你最好连这种想法都不要有!毕恩福的人已经在外面等候与你,只要你上街就会被抓进大牢!你这样冲动,我怎么放心把漕帮上万兄弟交给你!”

铃铛轻响,一只雪白的临清狮猫迈着悠闲地步子进来了,它姿势优雅又有一些慵懒,毛皮蓬松柔软,走起路来。像一团蓼花。它继续前行着,循着它熟悉的路。

汤正义伸出手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柔软地抚摸,悲怆地说道:“其实我们已经像一只猫一样的温顺,只求一份温饱生活而已,你们为什么不能放一条生路!传漕帮英雄帖,在朝佐行刑之日,漕帮全体到场,送咱们这位临清州的大英雄最后一程!如果毕恩福连祭奠一下都不能有,我们就在这一日,正式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