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长太息以掩涕兮

康熙虽在新婚之夜便诉说了他的心意,但赫舍里芳儿入宫一月以来,回应康熙的并未有太多的热情,相反只有客气的疏离,与康熙做到了真正的相敬如宾。

其实新婚第三日,康熙御太和殿,诸王百官上表朝贺,以大婚礼成颁诏天下,诏书阐明了确立皇后,共承宗庙,助隆孝养,绵延本支的意义,并对赫舍里芳儿进行了封赏,还安排了十二个宫女在她身边伺候,不过当晚康熙去坤宁宫,赫舍里芳儿便恳求道:“臣妾阿玛虽不会舞文弄墨,但功夫极好,也极其疼爱臣妾,却对臣妾从不娇惯,所以臣妾自幼不喜人伺候,倒喜欢自己动手,久而久之,竟养成了习惯,可颜是臣妾的贴身侍女,如今让她一人伺候,臣妾都觉得绰绰有余,臣妾也深知宫女入宫后与亲人分离之苦,皇上何不将这十二位宫女放出宫与家人团聚,也节省了宫里的开支。”

康熙忙说:“皇后若是觉得十二位宫女太多,那便留两个吧,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若没两三个宫女伺候,朕瞧着也会于心不忍。”

赫舍里芳儿不好拒绝,又道:“那臣妾就谢过皇上了,不过皇上赏赐的东西,臣妾却一个都不能收,臣妾初入皇宫,并未有任何功劳,实在受之有愧。”

康熙很动容,拥住她,一脸柔情:“好好好,朕都依皇后的。”

在上书房中,曹寅陪着康熙伴读,见康熙盯着一本倒着的诗经发愣,良久都不曾回神,忍不住问道:“皇上,近日您是为何事困扰?”自从康熙大婚后,每次下完早朝来上书房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康熙这才放下书,闷闷道:“这关雎写得甚好,完全写出了此时朕的心境。”

曹寅愣住了,只听康熙继续道:“皇后无形中总会给朕一种压力,让朕不敢去亵渎她,久而久之,变得求而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朕实在不想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这样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明明心里极想着拥她入怀,一品芳泽,可还是要扮演好柳下惠这个角色。”

曹寅吃了一惊:“皇上到现在还未曾临幸过皇后吗?”

康熙的脸忍不住红了红:“子清,这事,朕只跟你一人说,朕与皇后大婚当晚,朕很明显能感受到皇后对行房的惧怕之意,朕太在意她的感受,所以那夜未曾勉强她,可后来朕只要一来皇后寝宫,皇后就说着历代君王因宠爱美人而亡国的历史典故,借此来规劝朕,要朕切不可贪恋女色。”

曹寅又吃了一惊:“这后宫中的女人哪一个不盼望着皇上的宠幸,奴才真心觉得皇后与众不同。”

康熙又是一叹:“何止这些,朕这个皇后啊,每日不是孔子曰,就是孟子曰,现在倒好,又变成庄子老子曰了,整天对着朕曰来曰去,将朕曰得是晕头转向,无可奈何。”

曹寅听完忍不住一笑:“皇上,这是好事啊。”

康熙瞪了他一眼:“好事?朕明明是娶了一个老婆,却感觉自己又多了一个老师。”

曹寅仍笑道:“皇上还需多给皇后一些时日,恐怕皇后嫁入皇宫,或多或少总有些不适应吧。”

康熙皱起了双眉:“朕这个皇后心气高着呢,人也聪明着呢,想让她真心相待恐怕如李白诗中所写的蜀道还难。”

曹寅忙道:“奴才认为投之以桃,才能报之以李,皇上既然想要皇后的真心,还需让皇后看到皇上的真心。”

到底是年少气盛,感情受挫的康熙有些急躁不安:“怎样做才是真,差点就没将朕这颗心捧出来给皇后看了,朕极想逗她开心,却总是弄巧成拙,子清啊,你可得帮朕出个主意,朕这个皇后不喜珠钗玉器,不喜华美丽服,不喜胭脂水粉,不喜鹦鹉逗趣,不喜浮华戏曲,更不喜朕闲的时候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曹寅瞪大眼睛:“皇上,皇后的六大不喜当真让奴才刮目相看啊。”

康熙一脸怅然:“如今对她,真的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了。”

曹寅想了想:“皇上,想讨皇后欢心,还应投其所好,敢问皇后喜欢什么?”

康熙思忖片刻:“她极喜欢看书,也酷爱诗词,你都不知道,她在阳光沐浴下,认真读书的模样美极了,朕无法用言语形容,你自己想象。”

曹寅灵光一现:“想必喜欢看书之人也喜欢名家字画,再则翰林学院的书籍极其有限,皇上可以派人去民间收集,借此来博皇后一笑。”

康熙还有些忧虑:“朕极佩服你和容若的才华,对写诗,容若是信手拈来,而你也是出口成章,朕虽耳濡目染,可这方面,还是深感不足,如果要朕在皇后面前卖弄文采,吟诗作对,恐怕也只会让她笑话,可朕又偏偏想让皇后高看于朕。”

曹寅笑道:“皇上不必苦恼,皇上虽在诗词歌赋上并无造诣,但皇上勤奋好学,力求上进,有坚韧不拔之耐心,有卧薪尝胆之决心,有愚公移山之恒心,有乘风破浪之信心,更重要的是皇上对太皇太后,皇太后那份孝心,对大臣与百姓那颗仁爱之心,试问皇后岂不会高看皇上呢,只是路遥方能知马力,日久才能见人心,皇上也不必急于一时在皇后面前过多表现,何不顺其自然?”

康熙点点头:“子清说得有理,是朕太心急了,心急难免会让自己的言行有失,也许正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正说着,梁九功低着头走了进来,轻声道:“皇上,奴才按照您的吩咐去坤宁宫宣旨,可皇后娘娘看到那些赏赐后,不仅没有丝毫喜悦之色,还因此都不肯进食了。”

原来,赫舍里芳儿从入宫以来,将后宫之事处理的井井有条,他的皇阿嬷与皇额娘特别满意,对她赞许有加,康熙便对皇后进行了封赏,将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给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于是梁九功带着人与几大箱珠宝玉器来坤宁宫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赫舍里氏,秀外慧中,慈德昭彰,兰心蕙质,深得朕心,特赐水晶玉雕一樽,千年古宝玉一块,南海珊瑚夜曦月一颗,凌兰玉佩一对,镶金送子观音二樽,茴香古玉二块,龙慕翡翠玉五块,绫罗绸缎五百匹,钦此!

赫舍里芳儿接过圣旨,面色异常凝重,倒是她身边的可颜十分欢喜的说道:“主子,奴婢可听说这水晶玉雕,千年古宝玉,南海珊瑚夜曦月都是极其稀罕之物,也都是价值连城,就凭这些赏赐完全可以看出皇上极其重视主子,可见主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也非同一般呢。”

赫舍里芳儿咬咬唇:“自古红颜多祸水,我以前不信,今个儿,我不得不信了。”

说完似赌气般去**躺着了,到了进膳时辰,也以没胃口拒食。

直到康熙来到坤宁宫,众人退去后,他拉着赫舍里芳儿的手柔声一叹:“皇后何故如此,既是不喜欢朕送的东西,不要便是,何苦拿自己的身子与这些东西过不去?”

赫舍里芳儿正色道:“臣妾原本读完《离骚》后,感触颇多,尤其是《离骚》中的两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再看看皇上今日的赏赐,不由心痛如绞,臣妾一人何德何能竟受得这么多赏赐,这让臣妾不由想起紫禁城外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仍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山东、山西、直隶等地因为大旱灾荒逼得当地百姓卖儿卖女,途有饿殍,好不凄凉,尤其是汉人,满洲贵族迄今为止都没有放下对他们的成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压与欺辱着他们,他们活得与畜生一样卑贱,臣妾惶惶不得安,怎能心安理得接受皇上的东西,万分感激皇上的恩赐?臣妾又岂敢陷皇上于不义?”

康熙闻言脸色骤变:“皇后是从哪里听到的?什么大旱灾荒?什么打压欺辱?现在京城这么繁华,天下也还算太平啊。”

赫舍里芳儿一脸认真:“臣妾从小跟在阿玛身边,阿玛虽亲眼目睹,却仍是有心无力,皇上虽然亲政,但鳌拜当权,私自拦下大臣奏折,每一本都会仔细翻看,几番筛选之后才会献给皇上过目,而弹劾鳌拜的一些朝臣也被鳌拜明里暗里一一迫害,导致如今朝中大臣人人自危,逐渐懒散,也选择报喜不报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免引火上身。”

康熙听完愤怒不已,竟在房中踱来踱去,一时羞愧难当:“好你个鳌拜,竟敢如此愚弄朕,总有一日,朕定当将你千刀万剐,后悔今日之所为。”

赫舍里芳儿见此急安抚康熙的情绪:“皇上请息怒,鳌拜当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气坏了龙体那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康熙的表情逐渐舒缓下来,但苦涩难喻:“朕就像个傻子一样被鳌拜蒙骗,原来什么繁华景象只不过都是表面,就连朕微服私访看到的美好人间都极有可能是鳌拜一手安排的,若今日你不说这些,朕依然蒙在鼓里,还妄想着日后要创造出更加繁华的景象,现在才知道这究竟是有多么的可笑。”

赫舍里芳儿忙道:“皇上还年轻,鳌拜才敢如此轻视皇上,而皇上却可以利用鳌拜的这份轻视,将心中的愤怒化为力量,直到那股力量达到可以居高临下俯视鳌拜的那一日,也正因为皇上年轻,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赫舍里芳儿的话虽让康熙心里好受许多,却让康熙越来越惭愧,眼前的这个女人心里装着天下,装着百姓,一点都不比他少,若非她点醒,自己可能还在一个虚妄的假象中自我陶醉与沉沦,他无比庆幸她在关键时刻打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醒悟的并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