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战幽州

背插羽箭的斥候到底是赶在幽州城闭关之前奔了回来。

那斥候进城没有多说一句话直奔鹰扬将府而去,却在距将府前尚有三丈之遥时坠马落地,拼尽全力喊出了一句“乌桓人杀来了”便咽了气。

整个幽州城因为这一句话立刻遭了瘟疫般大乱起来。

直到申屠烈一剑斩了一个趁乱抢了包裹往城外急蹿的盗徒后,才勉强安静了下来。

鲜于辅国当机立断,决定征发城中壮丁入伍,以解决兵力匮乏的问题,并勒令城中铁匠全部加入将作营,帮助赶造守城器械。

申屠烈和卫纲上了北面雄武门,秦凤把住了西面范阳城,吴雄把住了东面通波门,李子通守定了南面晏化门。

申屠烈眺了眺夕阳下的冀北平原,又望了望更远处的绵远燕山,一时有些怅然。

他还未把这一分怅然化为叹息吐出,便有黑狼大纛挑着滴血的残阳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乌桓人来的这么快。

他紧接着就发现这次乌桓人不仅快,而且多,非常多,黑狼大纛几乎遮住了整座燕山。

“这……大概有三十万骑吧?”他估算之后,转身去问身后牙门将卫纲。

卫纲轻轻点头。

申屠烈的心彻底凉了半截。

自始皇帝开国直至宣烈帝,两百年间,哪一次不是汉家儿郎长驱大漠,活捉贼酋献捷?

即便是自宣烈帝三征高丽始,天下鼎沸,民不聊生,三百年来兵戈不宁,海棠王朝国力大损。但是在十二年之前,申屠烈之父申屠奋武还能带七万骁卫与乌桓铁骑背城血战,斩首三万级而回。近年来乌桓战力虽有回升,却也从不曾有一次出动十万骑的先例。乌桓人到底是如何拼凑出这三十万骑的。

申屠烈这般想着,乌桓人已从北方滚滚压来,漠北健马蹄声如雷。申屠烈第一次感觉幽州城墙是如此稀薄,似乎根本经不起这样的铁骑一撞。

来势如此凶猛,冲至城下时竟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整齐划一勒住马蹄,申屠烈在城上甚至看不到一个骑兵因收势不住而冲乱阵脚。

乌桓铁骑精悍一至于斯。

只见居中那根远较寻常巨大的黑狼大纛连摆数下,继而号角连鸣,攒作硕大一团的铁骑轰然四向分开,绕着幽州城密密匝匝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年轻的将领额头已微微见汗了,他猛地回头问身边的牙门将卫纲,“乌桓人是要准备连夜攻城吗?”

卫纲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问住,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夜攻大不利,况且乌桓人远道而来,体力必定不济,连夜攻城,只是白白耗损兵力。”

“那他们为什么不扎营?”

“这……”牙门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了。

“通知鲜于刺史,加快招募壮丁,四门之下多加派一倍兵力把守。快!”

说完,不去管匆匆跑下城楼去的卫纲,又转头对垛口边的一众弓箭手大声吩咐道:“所有人擦亮眼睛,乌桓人一旦进入射程,立刻射杀。”

“是”

弓箭手齐声应答,慷慨激昂,颇有气势。申屠烈总算略略放心。

年轻的将领长长的吐了口气,看向了愈加稀薄的夕阳。

金晖正朝着这座五百年古城斑驳的城墙温柔洒落,那城墙上浸泡了太多的人血,现出大片大片的殷紫,夕光轻抚下竟也不觉狰狞,反倒有几分瑰丽。只有随风剥落的暗尘,一点一点地潜入城上众人的肺腑,渐渐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那是五万海棠戍卒同时感到的沉重。

申屠烈面色微微有些发白,他用一只左手反复摩挲碧麟剑的剑铗,玄铁冷硬的质感终于稳定了他的呼吸,随着剑铗上云龙纹一遍遍地被他的掌心捂热,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坚定。

此刻,他的脑中只剩下八个字,太宗皇帝亲题在晋阳城申屠祖居门楣上的八个字。

西河申屠,海棠国柱。

申屠男儿注定就是要战死沙场的,为海棠社稷,为苍苍万民!

等了好久,燕山终于把破碎的残阳吞没了。

沉沉夜色反倒令幽州城上五万余人松了口气。

“呛啷”申屠烈用左手大指轻挑起了剑铗,雪白的剑光耀人眉眼,却也只是闪耀了短短一息,便又顺着蛇皮剑鞘缓缓滑了下去。

但申屠烈又弹起了大指……

随着夜色的加深,剑光明灭的越来越显眼和频繁,远远望去,好似银蛇吐信。

这竟成了申屠烈一个不错的游戏。

卫纲早就回到了他身边,默默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等到明月从东方夜幕下升起时,城上终于渐次点起了炬火。

今夜是三月十三,月光已经相当清亮,但炬火仍是不能省的,尤其是当此两军对垒之际,更是半点马虎不得。

可城下的乌桓却迟迟不愿点火。

申屠烈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他到底是太年轻,看不出草原上的大汗王到底要干什么。

终于,他揉了紧绷的双颊,意识到不能这样任由对方压制住自己的气势,于是对着卫纲吩咐道:“去,把鲜于刺史请上城来吧,顺便再带两坛烧刀酒来。”

“是”牙门将匆匆转身走了。

“老蔡”申屠烈又朝城下喊道,“给大伙儿弄点干粮,今晚大伙儿是睡不了了,得让大伙儿吃饱了才有劲熬。”

“好嘞,少将军就请好吧”

他在军中的职位本是鹰扬将,幽州检校使,可是因为他年轻,又因为他爹之前在这里担任过幽州兵马大总管,所以幽州上下,没有人叫他鹰扬将军,而是统一称呼他少将军。

申屠烈觉得这样挺好。

夜,还在向更深处蔓延。

卫纲的脚步声远远传来了,许是提了两坛酒的缘故,步子变重了不少,申屠烈支耳听了一会儿,发现还是只有卫纲一人的脚步声,鲜于辅国那老家伙还是不肯和自己一块儿喝酒吗?

申屠烈的瞳孔骤然放大。

太快了!

申屠烈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热浪便已将他卷飞了三丈。

一片惊呼中,他的身体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八尺高的女墙上,背部一阵剧痛。

却也亏得这八尺女墙,没让他直接摔下城楼,摔的粉身碎骨。

他转过头来,赫然发现他身旁,从垛口至女墙,足足铺城青砖已被凿成一地碎屑,泛着幽蓝火焰的狰狞龙头穿透了卫纲的胸膛,直钉上了女墙。

卫纲两眼暴凸着,一脸的不可置信。

地上散铺着两个酒瓮的碎片。

炬火映照下,申屠烈的脸慢慢变的狰狞。

“幽冥火龙,连玄冥教的大祭司都来了呢,真是好,好的很啊。”

他一下便想到了对方本是锁定了自己良久,准备将自己一击毙命,可毕竟隔得太远,偏差了些许。

于是卫纲便替他代了死。

他握剑的手一瞬被捏的咔咔爆响,杀意在他眼中升腾。

“呜呜呜”,乌桓军阵一时号角大作。

奔雷卷地而来,一浪更胜一浪地死命撞向幽州古城。

乌桓人终于要攻城了。

申屠烈锵地一声抽出碧麟剑,雪白的剑光狠狠地斩向了青石垛口,斩出“铮”的清脆一声。

“放箭”申屠烈怒吼道。

幽州军统一配备神臂弓,射程可达七百步,箭矢皆为点钢破甲箭,牛皮甲根本抵挡不住。且幽州城建完备,仅雄武一门,便有箭楼十二座,垛口总计六千二百余。

申屠烈一声令下,幽州城头一时箭雨如注,竟将来势汹汹的乌桓铁骑硬生生射死在五百步外,再不能越雷池一步。

投石车此时也轰然发动,数十块径可丈许的巨石飞扑直下,一石落地,三五乌桓骑登时化为肉泥,威力之大,较之箭雨犹有过之。

可悍不畏死的乌桓铁骑,仍旧迎着夺命的箭雨,拼命地撞向雄武门。竟已三数骑硬是躲过了巨石铁箭,离城门不过百步。

申屠烈怔愕,他突然发现乌桓人的攻城方式实在是诡异,他们居然用骑兵直接攻击城门,没有云梯,不用撞橹,难道他们真不懂得攻城吗?他想不明白乌桓人就算真冲到了城门下又有什么用,难道他们还能用弯刀劈开镔铁铸就的城门吗?

然而就在此时他又听到了来自脚底的一声巨雷,这巨雷震动如此之剧,以致于差点将他一把掀下城楼。

接着是乌桓人肖极了野狼的欢呼。

他晃了晃脑袋,总算明白,玄冥教的大祭司蓄力良久之后,又发出了一记更为强大的幽冥火龙,直接轰向了城门。

城门破了?

不可能,申屠烈在心中狂呼,然而脚下已传来喊杀之声。

尽管被巨响震得七荤八素,也着实被突袭而至的乌桓铁骑震慑,但幽州军毕竟是老于军旅,在付出了十几位袍泽的性命之后,终于稳住了阵型,搠杀了袭来的六名乌桓骑兵。

然而经此一变,幽州军士气大减,不少弓手心神被脚下城门所分,箭雨一时稀疏不少,立时又有十数骑冲过箭雨,直奔雄武门而来。

好在幽州军的长矛够长,足有丈二,乌桓骑兵的弯刀不及递出胸膛已被搠透,城门一时无虞。申屠烈大声呵斥,总算是揪回了众弓手的心,箭雨一时重振。

乌桓人很疯狂,他们千里奔袭,却连一夜都不愿多等,嗜血的渴望焦灼着他们的心,他们以为靠着两颗玄冥火龙,他们便可以冲进幽州城里,饱饫渴血的钢刀。

“咳咳……咳咳……”大祭司乌伦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他每一咳,便有点点殷红散落,落在幽燕这片荒蛮的,厌饫了鲜血的大地上。

“申屠家的小崽子……咳咳……还算有几分本事啊……”顿了顿,他似是终于喘匀了气,再次开口道:“大汗,让大王子带黑龙骑去冲吧,城门已破,幽州军单靠血肉之躯挡不住我乌桓铁骑。”

钦察汗的目光一直都不曾离开一千五百步外的雄武门,听闻此言,缓缓点了点头。

“耶珈不修”大汗大声喊道。

“末将在”

“一万黑龙骑全部交给你,给我踏破幽州城,摘下申屠小儿的头。”

“诺”

幽州城头,鲜于辅国一头大汗的跑到了申屠烈身边,他身材本就发福,此际又是匆忙跑上来,汗水也就不能不流满脸颊了。

“少将军,城上我来守,城门破了,需要少将军守着。”

申屠烈面上一寒,终究是说了一声“好”。

他正欲转身,忽然“咻”的一声尖利直如芒刺的铮鸣传入耳廓,他瞬间怔住,急忙抬头去看乌桓军阵。

那一声铮鸣正是在乌桓中军炸响的,只见乌桓军阵缓缓分开,一队骑兵肃穆无声的踱了出来,夜色太浓重,幽州城上众人也看不清这到底是一队怎样的精锐,只是看这一出场,众人便直觉那是一群最凶残最嗜血的饿狼。

幽州军中大多数人手心已浸出了汗,正在不停的抓握手中的枪戟,仿佛已经抓不牢手中的兵刃。申屠烈再不敢迟疑,急忙跑下城楼去,秦凤提着宣花大斧赶来支援,西面的秦凤,东面的吴雄,南面的李子通也都点了本部三千精兵,齐齐奔向了雄武门。

乌桓的打法简直就是吊诡,开战至今,竟然一直只攻北门,其他三门,就连做样子的佯攻都没有。此时见到北门十万火急,三人是再也坐不住了。

城门洞内的数十名长枪兵被撤了回来,被换成了十排棱角锋锐的鹿柴,在城门内侧,又有鹿柴紧紧扎成了缺口朝外的半月阵形,长枪兵紧贴其后,再后面是一排排绷紧了弦的弓箭手,所有的弓手都腰间背剑,准备在乌桓人冲到面前时弃弓血拼。一万幽州健儿,已经全部麋集此地。

这半月阵中间留出的空地,方圆不过二十步,这是用于猎杀的。骑兵一旦驰骋开来,步卒万不能挡,所以先在城门洞下摆开鹿柴,减缓骑兵冲势,再放他们进这个小小围场内进行猎杀。

一片影影幢幢的黑暗中,大地的震颤愈演愈烈,待到鲜于辅国远远望见那根远超寻常的大纛时,踏石留印抓铁有痕的朔北健马,已然飚雷如怒。

数千片白光遽然亮起,亮得几乎令幽州军士目眩,如此的整齐划一,以至于让人几乎怀疑那是明月乍落于地。

城头的弓手奋力齐射,三轮之后,却发现箭矢竟然玩笑似的根本扎不进乌桓骑兵的身体!

直到这时,借着刀刃的反光,幽州军才终于看清这一队乌桓骑兵连人带马竟然全都穿着黑光锁子甲。

“黑龙骑”鲜于辅国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这是乌桓最精锐的军队,由钦察汗直接统辖的龙城禁军,也是这整个呼韩草原上最可怕的噬人野兽。

他目测了一下,足有万骑。

他的心于是沉到了谷底。

投石车虽略有战果,然而黑龙骑的马速太快,仅仅投出两波巨石,黑龙骑先锋部队竟已冲到了城门之下。

耶珈不修正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乌桓人与汉人不同,几乎每一场大战,主将都是第一个冲上阵,同汉人主将坚守中军的作法大相径庭,这,或许是草原民族心底深切的嗜血渴望吧。

耶珈不修扬起了右臂,流星锤绕着他的虎掌疯狂旋转起来,十三圈后,凛凛生风,那股巨力几乎就要承受不住的外溢,他终于一掷而出。

偌大的十排鹿柴,竟被这一个流星锤风卷残云般毁的干干净净。耶珈不修哇哇怪叫的抽出刀来,眼中雀跃着那饿狼似的绿光。极度的兴奋几乎扭曲了他的脸庞。

申屠烈的眼烧红了。

弓手再次放箭,几乎数千支箭同时向他射来,可他的马太快了,已跃过了鹿柴。

只一骑,直直杀入了万人大阵。

镶有狼头的钢刀嘶风而至,瞬间便斩破空间,锋芒直抵申屠烈的颈。

碧麟剑“锵”地将雪狼刀削出了火花。

只这一击,申屠烈便被震飞了一丈,右臂完全麻木。

这人简直不是人!

更多的乌桓骑兵涌入城中,鹿柴根本无用,被漠北健马趟成了粉碎。

于是雪狼钢刀的挥舞下,无数幽州军士像割草一样被割去了头颅。耶珈不修左冲右突,当者皆死,全无一合之敌。

一名士兵拼命挡在申屠烈身前,以身护帅。

于是他的头连带着半边肩膀飞上了空中,热血呼呼呼的往上喷,直喷了三四尺。

猩红的血溅到了申屠烈那张年轻的脸上,那一瞬他的眼也化作了同样的颜色。

“啊——”一声近乎野兽的咆哮,碧麟剑寒光大作,狠狠斩向了耶珈不修。

碧麟剑雪狼刀第二次相撞。

这一次再没有谁被震飞,两件神兵长蛇**般死死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