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汗王授首
雄武门此刻真可谓是修罗战场。
越来越多的黑龙骑涌入城中,黑狼大纛翻舞,幽州军被逼得一退再退。
秦凤奋力挥舞着宣花大斧,黑龙骑虽悍勇,一时竟也进不了他身周一丈。李子通将一杆烂银大枪舞的雪花乱颤,连挑了几名黑龙骑后,跟一名乌桓将校战在了一块。吴雄膂力惊人,使的是丈八蛇矛,他矛下已新添了十数条亡魂,可他的一条左臂,竟也消失了。
幽州军的将校尚且如此,遑论寻常士卒。黑龙骑统一着黑光锁子甲,寻常刀枪根本刺之不破。
黑龙骑面对幽州军,几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那边耶珈不修与申屠烈还在酣战,刀光剑影之间,火花隐隐。
申屠烈身上已添了大小十余道伤口,此刻的他全不知痛一般,依旧挥舞着碧麟剑上下击刺。
耶珈不修不由暗暗吃惊,这个孱弱的汉人怎么一眨眼就变得这么凶悍了?
他自幼随父亲帐下第一悍将花剌都哈习刀,又经玄冥教尊提点,学了中原的内息之法,一身兼有内外两家之长,刚猛无俦而又气韵悠长,纵横草原十年,从未有人能在他手下撑过十招,今日这孱弱汉人竟跟拆了上百招?难道申屠家的人真是怪胎?
他心中正自惊奇,刀法不意间微露出破绽,只是那间不容发的短短一瞬,碧麟剑已如毒蛇般欺进,距胸前要穴已堪堪只剩一寸。
如此近的距离,耶珈不修回招已然来不及,他一时悍性涌起,猛提一口气护住胸脉,长刀却是不管不顾的直斫向申屠烈的脖颈。
“噗”长剑入甲,雪狼刀也几乎在同一刻斫入申屠烈肩头,溅起一片猩红。
坚硬的肩胛骨夹住了雪狼刀阔大的刀刃,申屠烈索性用左手扳住刀背,右手再一用力,急欲把碧麟剑全部挺进耶珈不修的躯体。
耶珈不修大骇,万不曾想到这个汉人竟比他还悍勇,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想起教尊教的保命方法,内息急从中宫外溢,一腔脏腑顿时移位,堪堪为碧麟剑开出一刃之地。
一剑直刺透耶珈不修的胸膛,申屠烈只觉不对,仿佛刺透的只是一层破革,根本不似人的血肉之躯。这时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却是耶珈不修左拳挥到。
或许是死里逃生所激,耶珈不修这一拳力道远胜平日,申屠烈又全然不备,拳锋一撞,申屠烈的身体再次飞了出去。
他一只手死死抓着碧麟剑,倒飞之下,犹自带出了剑锋,半空中顿时被带出了一道血线。
耶珈不修刚想追击,突觉胸口剧痛,两半肺叶如被碧麟剑上寒光灼伤一般,一口气差点不能吸入喉。不得已,只得运气疗伤。
那边申屠烈摇晃了半天脑袋,终于又拄着剑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看着这个差点置自己于死地的青年将军,耶珈不修双眼几乎就要喷出火来,虎吼一声,挥舞着雪狼刀再次扑了上去。
“轰——”一声巨响骤然自城外响起。
鲜于辅国看着城下摞在一起的四辆投石车,微微松了一口气。
却是他见城内军士抵挡不住黑龙骑,急中生策,指挥城上兵士合力将投石车推了下去。
投石车除了桅杆和巨杓是桐木所制外,全由镔铁打造。四车一齐坠下,少说有七八黑龙骑被压成肉酱。立时又封住了城门。
“巴雷”一直观察着幽州战况的大汗王猛地惊起,激动之下叫出了大王子耶珈不修的乳名。
此时城内黑龙骑至多只有五百余骑,顿时成了瓮中之鳖。
黑龙骑久经沙场,如此险境犹自阵脚不乱,数百骑不再肆意冲杀,而是渐渐聚在一起,结成了铁壁战团,一万幽州军,竟是奈何不得。
可是双方人数相差太过悬殊,纵然黑龙骑战力超群,又能支撑到几刻?黑光锁子甲刀枪不入又如何,一刺不破,三刺不破,十几刀十几枪下去,照样要甲裂人亡,就是拿十条命换黑龙骑一命,幽州军也换得起。
何况幽州军本就是海棠劲旅,韦寒钊虽带走了名震天下的幽燕铁骑,幽燕步卒也自有战死疆场之热血。
钦察汗的爱子,乌牛勇士耶珈不修,兀自不知身边局势变化,还缠着申屠烈拼命,申屠烈中了一拳后,冲上头颅的热血渐渐凉了,双瞳血色尽数褪去,碧麟剑渐渐招架不住雪狼刀,只能且战且退。
申屠家传内功自有奇妙之处,胸中一口真气不松,韧力自然不绝,雪狼刀光攻势虽猛,申屠烈却直如大浪之中一叶扁舟,左支右绌,终是不倒。
“扎诃朵”大汗王咆哮道,“抬我刀来!”
仿佛有人掐着他的喉咙般,他的声调都变了,四字之间竟转了三处音。
自从三年前阿兀鲁汗授首,呼韩草原尽数宾服乌桓族起,大汗王就几乎没有再出过刀,因为他已找不到值得出刀的人。然而今日,这位草原上的雄狮却是终于又要亮出獠牙了。
为了他儿子。
“大汗不可”乌伦“扑通”一声跪在钦察汗脚下,抱住了大汗王的大腿,“城门已被封堵,您这样冒失的冲过去,非但救不了大王子,还会把您的命搭上。”
“乌伦,看在教尊面上,我这次不杀你,你给我滚开。”
“大汗!看在教尊面上,请让老臣把话说完!”
乌伦与大汗王身后,一直无言伫立的十名黑衣人此时也一并踏步上前,道:“请大汗王三思!”大汗王回头看了一眼那十名黑衣人,冷笑道,“好啊,教尊派十殿阎罗来协助我乌桓大军,你竟拿他们来威逼金帐,乌伦,你真以为本汗挥不动龙雀金刀了吗?”
乌伦大急,惊叫道:“乌伦绝无此想,乌伦阻拦大汗,只是因为教尊给了乌伦破城之法。”
大汗王闻言终于低下头来,鹰目之中有奇异的光闪过,“说!”
这时乌伦缓缓直起了身子,“教尊本以为两枚幽冥火龙足以破幽州,这法子是留着功邺城的,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变故,大王子身份尊贵,老臣自然不能看着大汗痛失……”
“快说是什么法子”大汗王已一把揪起乌伦的衣领。
乌伦努力喘着气,颤颤巍巍的掏出了一块青幽幽的古玉。
大汗王松开了乌伦,目光中有些狐疑。
“且待老臣做法”
乌伦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神情,双手合十,将那块古玉夹在掌间,一双唇中一连吐出大串大串晦涩难懂的音节。那些音节复沓联章,他的念速也越来越快,老脸之上一条条褶皱活跃的直如虫蚓争食腐尸一般,互相撕咬。
那一首极古老的歌,听来只觉得无比的刺耳,难受,仿佛战场垂死之人喉间痛苦的呻吟。
“宏巴甲斯嘎达纳……”乌伦终于念完了这首歌,双手托天,抬起头来,脸上无比的庄重肃穆,仿佛中州最虔诚的佛子。
“吼——”一声直欲席卷整片荒原的咆哮于乌桓中军炸响,那啸声中张溢而出的暴戾狂烈,简直与洪荒巨凶无二。
以钦察汗之坚毅,都不能不为之震颤。
只见乌伦那枯瘦如柴的躯体被这块古玉凭空拔起三丈,而后在乌伦苍白长发的掩映下,古玉轰然迸碎。
一只中州人从没见过的苍青色巨兽幻影矫夭而出,速度太快以致于乌桓军上下,幽州城内外,数十万双眼睛,没有一人看清它究竟是什么模样,只有那峥嵘头角烙心烙骨。
“轰——”几乎就在众人尚自迷惘之际,那巨兽已然撞上了幽州城墙。
三十万乌桓大军,在那一瞬间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看到在苍青色泽泯灭的那一瞬,整个幽州古城的炬火全部熄灭,大块大块的青石洒落如雨,幽州北城,竟顷刻之间毁去了大半。五百年来,不知多少胡族勇士前仆后继,匈奴人,柔然人,突厥人,乌桓人,不知在这座古城脚下扔下了多少尸体,然而他们除了将城墙染得鲜红,染得红的发紫,谁曾撼动过这座雄城分毫。
可是今夜,只是瞬息之间,这座雄城竟连城墙都被凿出一个如此之大的洞!
那苍青古兽到底是何种生灵。
“好”钦察汗抚掌大笑,“大祭司果然好手段,教尊果然好手段,好手段!”
“我乌桓的好男儿们,你们还在等什么,三百年前申屠老贼曾千里奔袭,一日破我圣山龙城,掳我黄金家族千余人贵胄,如此奇耻大辱,夜夜噬我肝肠,如此大仇,岂能不报,岂能不报,众位兄弟们,随我冲进城去,屠尽城中生灵,血祭我先汗英魂!”
大汗王转过身来,一把抓起那由四个高车奴隶扛着的龙雀金刀,翻身上马,朝着业已坍圮的幽州城冲去。
三十万铁骑同时奔腾,威势直如天河决堤,幽州城在疯狂颤抖,在这墨黑怒潮之下,它连激起浪花的资格都不够。
它只配给这怒潮发泄杀欲,**欲。
而后大火将覆盖这座古城,满载的乌桓人将载着城中男人的头颅和女人的身体继续去啃噬下一座城。
无休无止,杀再多的男人也喂不饱他们的弯刀,玩再多的女人也灭不了他们的欲火。
他们生来不懂创造,只知杀戮。似乎是汉人盗走了太多本属于上苍的美和智慧,所以上苍便派这些野蛮人将这些统统夺回来,还顺便让汉人付出血的代价。
十里之外的玉猗,看到这群疯狂的饿狼时,如此想到。
他的记忆回到了二十四年前,那场大火烧得如此之烈,以至于烧进了他这二十四年的梦魂中,烧进了他的脏腑骨血之中。
幽州,也即将燃起这样的大火。
他不愿。
刚刚从重重碎石废砾之中爬出来的鲜于辅国,抬眼一望,嘴角无奈的挂上了苦笑。他看了看天,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啊,那么纯粹的白,羊脂明玉般的白,太阳就要出来了啊,东君就要架着六龙车开始他大乐无涯的遨游了啊。可他,还有这城中的大多数人,却是再也看不到了太阳了啊。
残留在城上的弓箭手弯弓搭箭,努力想要撑起一片箭雨,然而在这浩浩铁流面前,这几簇箭矢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城下万余幽州兵和那数百落了马黑龙骑也都相继复苏过来。
看着骤然开朗的前方,以及滚滚杀来乌桓人,幽州军士万念俱灰。
耶珈不修总算是被喊杀声惊醒,往身后望了望,正看到自己的父亲策马奔来的英姿,他一头黑白间杂的长发飘舞着,龙雀金刀横在胸前,一双眼中是大勇无波自生璀璨的光。
这才是大草原的王啊,耶珈不修如是想。
东方天际,金光微吐一缕。
“嗡嗡——”掩月刀在袖中铮鸣,仿佛因曦光而雀跃。
“嗡嗡……嗡嗡……”
那马振动四蹄动了,朝着黑浪的浪头奔去,仿佛凭河一苇,要横截掉这滚滚浊流。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
那刀来的如此之快,几乎擦着初生的曦芒嘶出一声本属于鹤的清唳,没有人看清日光在那刀上一瞬之间流转了多少次,只看得到那剑噬了太多的日光而淡若清影。
大汗王猛的转头,可是那清影已掠过了他的脖颈。
他一头的长发愈加翩然了,舞的如火如荼,拉着他的头颅飞离了他的身躯。
金帐的龙驹尚未发觉背上异变,冲势犹自不减,直到十数步后,才终于“轰”的一声撂下了那无头的尸体。
那淡影去而复返,一把拉住了饰金的马辔头,那龙驹吁的一声前躯挺起,两只前蹄在空中连蹬了十几下,才又狠狠的踏下地。
那人勒转了马头,冷冷的看着因这一霎剧变而勒住了马蹄的乌桓人。
他只一人一刀,就这么挡在了三十万铁骑之前,挡在了残破的幽州城之前。
朝日又慢吞吞的露出了小半边张脸,东君已扬起了晖鞭,金光愈加灿烂了,毫不悭吝的洒落在饱浸了一夜鲜血的大地上,洒在那已开始转向苍白的尸体皮肤上,洒在支离破碎的幽州城墙上,也洒在所有未死者的脸庞上。
鲜于辅国,还有城中大多数人,到底还是看到了太阳。
日光也渐渐染上了那刀的冷锋上,玉猗那一张平静的脸庞下,掩月黑尘尽去,一泓春波轻漾。
他只一骑站着,却有万夫不当之势。
“父汗!”耶珈不修痛呼出声。
目睹那一剑的清影后,他的脑中便一片空白,直到张大了嘴也再吸不进一口空气后,才有泪水在他麻木的脸庞上恣意的全不由受他控制的流淌。
他才终于明白,父汗死了。
“我要杀了你!”他拾起雪狼钢刀,向前疾奔而去,却不幸绊到一块碎尸,顿时又倒了下去。
他拄着刀想要再爬起来,却突然发现心痛的厉害,原来悲恸之下又牵起了剑伤,呼吸顿时又急促起来。
申屠烈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父亲也是这般被乌桓的大将一刀斩首,是韦寒钊拼命抱住了想要扑上去拼命的自己,将自己拉回了幽州城,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边庭经年血战,哪一个跟哪一个没有杀父杀兄之仇呢?
施展了法术后一直咳血的大祭司乌伦最先反应过来,他沙哑着嗓子吼道:“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杀了他为大汗报仇!”
大祭司的声音干裂有如破竹,刺耳无比,但三十万铁骑却都从寂静的风中听到了这一声号令,手持弯刀的天之骄子,互相看了看,借着莽莽人众壮起了胆气,于是发一声喊,齐齐拍马舞刀向着杨胥冲了过来。
掩月刀上一阵波光乱颤,碎金飞洒,指向了日光下犹自漆黑的浪潮。
乌桓军阵被笔直的劈开,那一骑过处,人马拆崩,那剑依然只是淡淡的清影,在玉猗潇洒写意的轻挥中,为幽燕这幅古卷,为朝日初升气象万千的图景,**起一痕不落的飞红。
迎风斩浪,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