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荥阳渡

玉猗此时正在南下的路上。

一匹乌骓马,一袭缁衣,一个人。

那日从清凉寺走出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名叫朱七,当年他初次战胜剑圣之后,就碰见了他。

准确的说,是先碰上了他老婆。

那时他正意气风发,勒马去调戏人家。

然后就看到一个满面髭须的胖子操着一把杀猪刀哇哇怪叫着,扑上来跟自己拼命。

胖子刀法不算最上乘,但是手里的杀猪刀,是把好刀。

就是当年那把传说中切金断玉的掩日刀,被胖子捡到后拿来切猪肉,竟也十分顺手,据胖子说,切骨头从没磨下一丝骨头渣。

玉猗的剑一下被他削断,然后他的刀也被玉猗震飞。

然后这个新成名的武林大豪跟这个三年前的武林大豪像市井无赖一样扭打在一起。

打到最后,胖子说,“你累不?”

他说,“累”

胖子说,“走走走,喝酒去,你别对我老婆有想头就行,秦淮河两岸,有的是婊子。”

他笑,“你出钱啊”

胖子一巴掌拍他脸上,“你他妈一个新剑圣连逛窑子的钱都没有?”

他笑骂,“老子全部家当就是那把剑,还他妈被你削断了。”

胖子笑,“你他妈不还有一匹马吗?”

他笑,“你他妈还有一个老婆呢”

然后胖子再次扑了上来。

直到最后,两人在秦淮河岸边,看着那满世界的花红柳绿,喝光三坛胖子老婆酿的广陵春。

胖子本来准备把手里的杀猪刀送给他,据胖子所说,他家里还有掩月,掩星两把名刀,分别用来杀牛,杀狗。

他笑骂,老子要是拿把杀猪刀,还叫他妈什么剑圣。

然而三年后,他终究是葬了手中的剑,接过了胖子手里的……杀牛刀。

记得那次赠刀后,胖子说,不想再在秦淮河边住了,想换个地方,他问换哪儿,胖子说去苏州,去那中州最歌舞繁华的风雅地界,干杀猪这最腌臜下贱的生计。

他笑,好主意。

这般回忆着,他在马背上也不自觉地笑了。

一杆名为“荥阳”的幌子猛地飘进了他的眼帘。

到荥阳渡了,从荥阳乘船,就可以横渡黄河,过黄河,再过秦淮,再过长江,就到苏州了。

这般想着,他心里不由热了起来,猛地往马屁股上加了两鞭,似乎不远处条滚滚黄河,跨下乌骓一跃就能横跨。

但他还没有找到过河的船,先找到了两个白衣小和尚。

一个叫净月,一个叫净虚。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他之所以能找到他们,不为别的,只为他们竟在给周围的乞儿分发面饼。

从来只有和尚向人化缘,哪有和尚给人施舍的事?

玉猗恰好也饿了。

于是他便走上前去,要了一张面饼。

那是玉米面摊出来的饼,油不十分多,却也两面焦黄。

玉猗一边嚼,一边问他们两个和尚怎么会有这么多面饼。

净虚正想回答,净月一把拦住他,笑嘻嘻道:“我们就是有这么多面饼。”

其实这是他们在汴梁府劫来的一车军粮。

时难年荒,连军粮都不敢再用白花花的大米和白嫩嫩的面粉了,生怕路上一颠一跛就遗了,漏了。一个军中壮汉,一天的伙食就只是这么两张不到一两重的薄饼,倒是好分配。

他们俩和芥子帮的一干人等在汴梁府抢了,沿河一路发放,到得这荥阳渡,却也发的差不多了。

面饼已嚼完了,玉猗伸了伸喉咙,勉强咽了下去,于是又开口道:“你们没在寺里,是行脚和尚吗?”

这次净虚答道:“我们是少林寺的和尚。”

这时人潮突然一阵涌动,一排青衣皂靴的捕快拥了出来,那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的胖捕快一连踢翻了十几个摊子,高声叫喊道:“把住渡口,一条船也不许放下水去。”

净虚的脖子登时就是一缩。

玉猗看在眼里,不禁笑道:“怎么,怕什么,难道这面饼是你们偷来的?”

净虚的脸刷的就白了,净月却是面色不变,微笑道:“不是偷,是抢来的。”

“抢?”玉猗有些不信,他看这两人根本不像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他们身上的白僧衣还那么白,脸庞还是那么稚嫩。

“你为什么不怕他们呢?你这个师弟可是怕他们怕的厉害。”玉猗接着笑问。

“饼都已经吃完了,他们凭什么拿我?更何况,我知道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抓我们。”

“那是为了抓谁?”

“赵四。”

玉猗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转身看了一眼渡口边那数十个捕快,笑道:“就凭这几只软脚虾也想抓住赵四?”

“或许也不一定,我听说前几天他刚刚干了一票大的,自己也受伤不轻,他们几个想要捡漏,倒也不是不可能。而且,赵四已经到了,就在这渡口。”

玉猗有些发怔。

他不是天下最了解赵四的人,但是天下最了解赵四的三五个人中,一定有他。

赵四的朋友很少,所以人们他只有从那虚无缥缈的传闻去了解他,他武功高绝,他盗不走空,他来去无踪……他是中州最高明的贼。

他还是玉猗和朱七的朋友。

只不过,已经七年没见了。

难道一别七年,自己连当年的挚友都认不出来了吗?

他转了一下头,便发现自己错了。

一个背了一大捆柴,脸上抹得乌七八黑的樵夫正冲着他笑。

隔着那层乌泥,他轻而易举的认出了那熟悉的笑意。

于是他也会心的笑了。

他转过头来,对着净月道:“小和尚,谢谢你。这张饼我记下了,以后一定还你。”

净月笑道:“好”

“只是”玉猗忽又皱眉道,“你们抢了朝廷的粮,就不怕朝廷来追杀你们吗?”

他已下了马,远远望了一眼渡口前徘徊的数十青皮,声音压的很低。

净月声调依旧不减,冷笑道:“海棠朝抢百姓的还少吗?路上那一具具饿殍哪一个不是被他老苏家刮了一层又一层硬生生刮死的?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去劫他们的粮,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与其让他们死,不如让我死。而且,我和芥子帮的人手脚很干净,他们很难查到。”

“还有芥子帮的人?”

“对,浩浩****,整整一万芥子帮众都来了。”

“来这么多人干嘛?”

“救援幽州。”

“幽州?”

“前几日老将军韦寒钊远征率幽州军并州军远征高丽的事你知道吧?”

玉猗其实不知道。

“于是乌桓人就以为幽州城空了,来捡漏了。”

玉猗刚一听到“乌桓”这两个字,脸色立刻便铁青了,后槽牙都咬出了咯嘣嘣的声响。

净月不由得一愣。

他却是不愿揭玉猗的伤疤,接着说道:“芥子帮总舵在雍州,建帮以来就没少跟乌桓人打交道,百年前,开始在漠北埋了眼线。乌桓人一动,他们便知道了,于是罗老帮主便召集帮众,关陇一带的帮众,从河西渡河,走的是从并州到幽州的路。中原一带的帮众,从汴梁渡河,走河北道。”

玉猗只冷冷道:“如何便在汴梁劫了粮?”

“芥子帮的人,从来都饿着肚子的,到汴梁实在撑不住了,正巧粮车经过,于是便劫了粮。”

玉猗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从柴垛中缓缓抽剑的赵四,又转过头来,道:“有缘再会。”

他转过身来,黑黢黢的掩月刀缓缓滑到了掌中。

然而他尚未动,赵四已经拔出了剑。

他虎吼一声,身影电灭,再出现时已在那满脸横肉的胖捕快面前,他狰狞的笑了笑,一剑挥下。

许是这胖子武功太低劣,赵四连剑招都不屑于使用,只是蛮横的一斩。

那颗被肥膏塞满的油腻头颅直飞了起来,坠入了黄河的滚滚浊流中去。

那几十名捕快立时大骇,却听一人大叫道:“他只一个人,怕什么,并肩子上,围死他。”

那几十名捕快一听到这人的声音似是胆气立刻便壮了,齐齐抽出了制式朴刀,拥了上来。

剑光闪动,地上便又多了四具尸体。

然而碎肉迸裂之中,陡然有一双精钢鹰爪翻出,来势刁钻狠辣,直取赵四身前要害,而身后,一杆大戟如长蛇出洞般,凶狠的直捣后心。

赵四握剑一转,轻松化解掉了杀招,还将两件兵器的主人震的连退三步。

他待两人站稳身形,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金电鹰王,逆血大戟,你们两个也算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竟也甘心当朝廷鹰犬?”

那金电鹰王冷笑道:“名号有个鸟用,能换来酒肉吃还是换来女人睡?老子行侠三十年,被六扇门那帮鸟人追得睡觉都得睁着眼,一根鸟毛都没捞到。老子还要这名号干啥,干他奶奶的,老子不当什么狗屁大侠了。”

逆血大戟不善言辞,只憨憨道:“就为了这侠名,婆娘都跟人跑了。”

赵四沉默,半晌才道:“就凭你们,也想杀我?”

那金电鹰王哈哈大笑,“狗要是不咬人还养狗干嘛,他们让我咬,我敢不咬吗?”

他说罢,一双鹰爪已经擦出金电递了出来,逆血大戟闷哼一声,势沉力猛的一戟刺到。

赵四冷笑,剑光飘织如雨,瞬间将两人罩在剑下,短短数息,两人已挂彩十余处。

然而他的面色骤然变了。

只因一枚梅花镖破空而来。

那戴着篾片斗笠,一直装作磨刀的人,此刻终于出手了。

这是一枚淬满了毒,甜腥味十足的镖。

这才是真正能致命的杀招。

但是他的剑并没有回撤,而是刷刷斩断了鹰王和大戟的咽喉。

因为玉猗动了。

“叮——”

掩月刀一击之下,梅花镖飞得杳无踪迹。

玉猗收了刀,淡淡打量着那掷出梅花镖的人。

那人的篾片斗笠下,是一身的灰布麻袍,脚上仍穿着破草鞋,一眼望你,绝不会有人会再多看他一眼。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是暗器高手。

渡口旁,又有两顶斗笠竖了起来。

更远处,有更多的人影直起了身来。

篾片斗笠下那人缓缓开口。

“想不到猗剑圣的尊驾也会莅临这小小的荥阳渡。可惜,今日我唐门百芒斩尽数在此,便是武当道尊来了,也休想救了赵四出去。”

原来刚刚那数十捕快竟只是诱饵,此刻,才是真正的猎杀。

赵四冷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猗剑圣剑法高绝,单打独斗,我唐门三枭自然不是对手。但,赵四,你可曾听说过暴雨梨花针?”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四周百余条黑影齐齐端起了袖弩。“暴雨梨花,我唐门传世绝技,针上淬毒,见血封喉,真气内息皆不能挡。我们三个早已吃过解药,待会儿我们三个围上,他们只管放针。”

他又顿了顿,狞笑道:“足以将你们两个射成肉泥。”

“交出混元珠,饶你二人不死。”后面又一片斗笠发话了。

玉猗没有问赵四混元珠是什么,只是冷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饶我不死。”

剑指轻抚,掩月刀上黑尘尽去,雪白灿灿一瞬间耀得众人不能逼视。

然而好多人已不必逼视了。

刀光闪动,至少三十余名唐门子弟已全被拦腰斩作两段。

“放针,快放针。”篾片斗笠气急败坏的吼道。而他的梅花镖,也已经直追玉猗而去。

两刃再次相交,这次交击更加激烈,紫红色的火花迸溅,唐季甫只觉看到了一双濒死的野兽的血瞳,梅花镖那一颤,几乎颤破了他的魂魄。

针雨已至,玉猗只得纵跃。

空中更无遮拦,人在空中,几乎就是活靶子。

然而他连舞掩月刀,舞成团团雪片,无以计数的毒针全都叮零零的剥落。

只是瞬息,蓝汪汪毒雾已然罩成了一个圆球。远在百余步的寻常人只是吸了随风飘逸的一丝毒气,几乎就要呕吐晕倒,可见毒性之强。

三片斗笠全都不再向玉猗掷暗器,而是齐齐向赵四出手。

玉猗落地时,刀光便斫进唐门子弟战阵之中。

针雨霎时止息。

赵四一把剑也是舞得密不透风,然而唐门三枭毕竟是一流高手,他已中了数镖。

那镖毒果然至烈,赵四的眼前已渐渐变得影影幢幢,呼吸也越发不畅了。

然而三十余载剑客生涯,使得他战意远胜他人,此刻虽已中毒,却是愈战愈勇,再不敢让一枚梅花镖切入肌肤。

然而这般强行运气,毒血也就流的愈发快了。

玉猗终于解决了,那百余名唐门子弟,一刀斩向了一片斗笠。

那人仓促转身,掩月刀已斜斜划透。

唐门三枭日后只能是双枭了。

或者,也不必枭了。

唐季甫痛呼一声,“大哥!”还欲悲恸,赵四剑光已至,他连发十余枚燕子镖挡住剑锋,再也不敢停留,大叫一声“撤!”

但他们还是没能撤掉,玉猗的刀已经横在他颈上。

“解药”

唐季甫只是冷笑,“你杀我大哥,便等着给你兄弟收尸吧。”

玉猗脸上厉色闪过,终于沉声道:“四哥,把混元珠给他。”

赵四怒道:“绝无可能!这混元珠可是……”

“性命要紧!”玉猗厉声打断了他。

“好,你拿混元珠来,我给你解药。”

赵四正在犹疑,却见身侧白影晃动,一个白衣小和尚以掠至他身旁,取了他大腿上一只镖,放在鼻尖轻嗅了嗅。

突然笑道:“鸩尾腐尸丹?”

唐季甫闻言大惊,“你,你怎会知道这镖上的毒,你是什么人?”

净月也不答他,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枚赭红色丹丸,对着赵四道:“吃了便是。”

赵四双指捏着看了良久,惊道:“鹤顶红?”

“正是,这便是鸠尾腐尸丹的解药。”

赵四意有不信,看向了玉猗,玉猗看向了唐季甫。

唐季甫则缓缓闭上了眼。

赵四一仰头,吞下了药丸,就地盘腿调息运化药力。

玉猗拿刀逼着唐季甫,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却是那唐季甫冷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猗剑圣竟如此妇人之仁。二哥,记得为我报仇!”竟是一扭脖子,生生扭死在掩月刀下。

那张斗笠之下,唐仲甫的脸铁青到无以复加,却再不咆哮一句,飘身就走。

玉猗叹息一声,不愿再去追了。他转过身来,对着净月小和尚探问道:“小……小师父,不知你有无把握为我四哥解毒?”

那小和尚嘻嘻笑道:“我师父有把握,我就有把握。”

“敢问尊师是?”

“少林方丈普澄和尚”

玉猗哑然失笑,深深一揖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经此一番杀戮,渡口上的人几乎全都吓得不敢再露头了,赵四呼喊了好久,开出了二十两银子渡一次河的高价,才终于有个白发老艄公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拔了船,玉猗却没有上。

他问:“混元珠是什么东西?”

赵四答:“取一件异宝的关键。”

“要问哪里取?”

“苏州,太湖。”

“七哥也在苏州。”

“嗯”

“这么说,我就不必跟你一起去了,即便有意外,七哥也一定可以帮你料理掉。顺便,代我向七哥问个好。”

“你要去哪里?”

其实,他本来不就是要去苏州?只是听了净月那一番话,他改了主意。

他转身,望向了北方,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