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昆仑玄圃

“昆仑玄圃,其居安在?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四方之门,其谁从焉,

其北辟启,何气通焉。”

朗念着那《天问》名句的道尊,站在了皑皑莽莽的昆仑之巅上。

“呵呵,古来文士,凭空结撰,无端发问,昆仑玄圃秘境到底如何,顷刻便知。”

十二道豪光自他身周涌起,盘旋飞绕。

只听他大吼一声“开!”

十二道流光化作十二道流星,划空而过,在虚无之中叩响十二声雄浑朴拙的太古之音。

在那十二声太古之音之后,静歇了短短片刻之后,只听嗡嗡嗡嗡的细响传来,渐渐串成闷雷,峰巅白雪飕飕的摇落,以崩堤之势飞滚而下,正是大地动将至之兆。

果然,只听三数息后,“喀啦啦”一声巨响自那急速崩裂的雪峰之中传来。

浩瀚的,巍峨的,雄壮无方的九重增城自昆仑之下拔起,那些高达数千丈的雪峰在那飞速拔升的九重增城面前,直如烬余枯木一般,一摧即折,崩碎为万千玉龙。无数的白色消亡,而在那炽烈的消亡之中,却有着最峻拔最瑰伟最震撼人心的生长。

唯其破败,方得新生。

破败的何等悲烈,新生的便何等雄壮。

在寒天之上那一轮白日的照耀下,璀璨的五色光华交织出万千霓虹,朝着四方天宇铺排而去,不止道尊,几乎整个中州所有人所有生灵都看到了千条瑞彩。

所谓九重增城,正是一层城阙高拔更甚一层,九重层叠而上,看上真有如九级登天金梯一般,只是能踩着那金梯的脚掌,怕是逐日的夸父都不可能拥有。

已被震撼到呆滞的道尊,脑中不住的回想着《淮南子》中那一排排篆字:

武帝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琁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横维之。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纳不周之风。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

“武帝丰功!武帝丰功!”道尊大笑道。紫帔白袍一时被浩**天风吹乱,飞身而起,掠过那金玉块砌,琼瑶纷披的八重城阙,直向最高一层冲去。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哈哈哈哈”飞掠中的道尊朗诵到此处忽然大笑起来,“与天地同寿,与天地同寿,绮儿死了,菀儿也死了,姓申屠的都死完了,所有人都要死了,我一人长生又有何益?!修道之人,孜孜以求数十载,抛家弃子,换得己身一人孤对坟茔,一何愚哉,一何愚哉!”

此时他的脸上已是热泪纵横,他所怒骂的愚人,其实正是曾经的自己。

“菀儿,为父来了。”

他大喝一声,将脸上泪水尽数甩去,一跃踏上了那黄金白玉所铺成的地面。

十二枚异兽之卵已全部进入白玉楼之中。

看着面前那十二栋玲珑剔透的白玉楼,以及白玉楼中透放的十二道豪光。道尊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畅快之情。

“《河图》云:昆仑之墟,五城十二楼,河水出焉。《昆仑说》云:昆仑之山三级,一曰樊桐,一名板松,一曰玄圃,一名阆风,一曰增城,一名天庭。”

“所以,应该没错吧,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就是指的这里吧,当年羲皇与娲皇留下的那一缕或能救世或能灭世的混沌之物,就在这里吧。”

他抬起眼来,只见八百步外,一座五色玉组成的祭坛上横陈着一柄白玉斗杓,那斗杓是静止的,杓尾翘起,斜指西北天际,而斗杓正上空却袅袅翻腾着一缕乳白色的似光非光似气非气的混沌之光。

看到这道尊已兴奋的癫狂起来。

正转这斗杓,便是长生之力,逆转这斗杓,便是灭世之力。

这是羲皇留给世人的选择,倘若这尘世真的污浊到连人族自身都难以忍受,那便由人族自己转动这斗杓,毁灭这浊世。倘若只是一人之执念,便转动这斗杓,复活他心中最牵念的一人。

只能一人。

或者,他还可以有第三种选择,身入这混沌之光,登天成神,与天地同寿。

但自共工怒触不周,令天潦下涂,泛滥神州之后,这缕混沌之光便连同白玉斗杓一起绝迹世间。直到武帝迸裂神州,尽取妖族紫血藤酿出息壤遏住洪水,重造昆仑之时,它才再度出世。

武帝建这增城之时,对这祭坛做了小小的改动。

逆转斗杓,尽灭影州之众而不伤中州,正转斗杓,可复活一人却会放影州之众入主中州。

看起来很难抉择,但对道尊来说,一点都不难。

对他来说,整个中州都不及申屠紫菀一根发丝。

他推动了白玉斗杓正转了一圈。

“接下来,就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了吧。”

“还我菀儿命来。”

然而祭坛之上寂静无声,没有丝毫回应,直到十息之后,突然有剑鸣之声自身后炸起,道尊大骇,急忙扭头向后看去。

但见白光一闪而过,没入五色祭坛之中。

道尊定睛细看,赫然是那柄他随手带来的春雷剑。

道尊捂着心口“哇”的一声吐出血来,跪倒在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救不回菀儿?这昆仑的传说全都是真的,为什么只这最关键的一点是假?!

却见那春雷剑上,丝丝缕缕的细光泛出,申屠紫菀昔日的音容笑貌一点一滴的飘了出来。

“爹”

那分明是很清脆的带着笑意的一声“爹”,但听在道尊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这中州此际最强横的人物,玄门领袖,绝代宗师,武当道尊此刻卸下所有的心防,全不顾尊严与气度,老泪扑簌簌的如断线真珠往白玉地板上坠,噼里啪啦摔的粉碎,摔的悲哀无限,摔的苦尽甘来。

原来,还要一件她生前的遗物,才能复活她,那把春雷剑,她生前用过。

他几乎不敢抬头去看那个令他七年来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儿。

直到那一双芊芊玉手扶起他,并关切的问道:“爹,你怎么了?”时,他才终于敢抬起头来。

她还是那么美,螓首蛾眉,琼鼻贝齿,鸦髻蝉鬓,笑中满是姑射仙山的冰清玉洁之意,一袭红衣穿在他身上,比最红的玛瑙更美。

道尊憨笑起来,笨嘴拙舌道:“爹爹爹这是高兴,爹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邺京怎么样了?应龙被锁回去了吗?”

道尊泪的更凶了,一把抱过女儿,叫道:“傻丫头,邺京很好,都好,一切都好!”

“是吗?”她浅浅的笑了,“我怎么感觉我睡了好久呢,爹怎么不停地哭啊,这可不像你啊,咦——这是哪里?”

道尊抹了一把泪,喘息了良久,终于道:“这里是昆仑最顶端的增城”

“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傻丫头,你被苏无相血祭应龙了,爹费了好大的力,终于来到了这昆仑将你复活了。”

“是嘛,我说我怎么觉得我睡了好久呢。爹,你为了复活我吃了很多苦吧?”

“没,爹爹不苦。”

“逆天改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吧,爹,你会不会牺牲了你的什么啊?你该不会折了自己的阳寿吧?”

道尊紧紧的抱着她,“没有,傻丫头,什么都没有,我这就带你回武当山,我们从此以后再也不去趟那红尘俗世,什么洪水滔天,什么妖兽肆虐,全都不管,只要我们父女俩在一起就好。”

“爹,你在说什么啊,您不是常教导我说,我身为申屠之女,又是道尊之女,哪怕世人不知我的身份,我也应该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人之存世,应以仁义当先,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道尊脸上的泪水更加纵横了,将她抱的更紧了,“傻丫头,你……”

然而他的话刚刚出口,便被一声清亮的龙吟打断。

紧接着是虎啸,牛吼,猿鸣,狐嗥,十二异兽已全部觉醒。

五色祭坛迸裂,黑气冲天而起,隐隐透腥臊的异兽气息。

申屠紫菀的娇躯在这虎啸龙吟之下微微发抖起来,她有些惊慌的问道尊:“爹,这是怎么回事?”

道尊眼看已经瞒不住了,干脆道:“这便是令你重生的代价,放影州异兽入主中州。”

“爹!”申屠紫菀痛呼,“你怎么能这样!你难道忘了当年邺京仅仅一条应龙出世就害了多少人吗?你这么做,是想让中州的人死绝吗?”

“他们该死!”道尊也怒吼道,“他们每日每夜只知道争,只知道抢,你填了你的命,想要让苏无相封住应龙,想要让天下太平,可是仅仅七年,苏无相就又发兵征高丽了,乌桓人就又南下了,他们的欲望永没有止境,多少条命都填不满他们的贪欲,让他们这种肮脏的生灵活着简直就是对造化的亵渎,他们不配活着,他们还不如影州的妖兽,妖兽猎食不过饱腹即止,他们的猎食永不会停止!”

“可是,爹你知道吗?我遇到过很多很多善良的人,我露宿在野,是他们请我进了他们的屋子,将他们那少的可怜的豆羮分我一碗,还亲切的问我这是谁家的闺女出落的这么水灵。难道你能让他们也枉死吗?就算他们与我们没有血缘之亲,没有亲友之谊,我们可以不去管他们,可是玉猗呢?景逸呢?你忍心让他们也去死吗?”

“玉猗已经死了”道尊怒吼着,想要打碎女儿心中的最后一缕希望。

“不,不可能,他答应过我即使某一天我不在了他也会好好活着的,他一定还活着的,对不对?爹,你告诉我,他一定还活着的!”

看着她那惊慌失措的情态,道尊心中泛起了无尽的哀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在她心中,我这个爹还不及那个小子。

“春雷”她忽然大叫道,只见那剑竟噌的一声飞到了他的身边。

刚刚那缕混沌之光是借着春雷剑汲取了剑主的生前记忆,才有生之力灌注的根蒂,此时的申屠紫菀可以说是由剑胎化生的。混沌之光何等伟力,竟然在借剑重生逝者之际,将这一人一剑变的血肉相融,令这重生的申屠紫菀具备了剑仙之能。

下意识中喊出“春雷”二字的申屠紫菀面对此景,也是惊诧不已,但她却并没有多做犹豫,只一把抓住了春雷剑,大叫道:“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那春雷剑噌的一声划成一道流光,曳着申屠紫菀这道红色倩影东飞而去。

道尊站在原地,对着女儿飞逝的方向望了很久很久,最终大笑出声:“我背弃了整个天下来救她,她却不认我这个爹,连我的女儿都不要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啊,哈哈哈哈哈哈,我申屠决……哈哈哈……我申屠决还要为谁苟活?哈哈哈哈”

澎湃的太极内力涌出,血肉与紫帔白袍一同迸裂飞溅,赫然是道尊在绝望之下,选择了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