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有情无碍

漫天白雪越来越迷眼了,玉猗张着双臂,拼命的扒着,仿佛是想扒开那白茫茫的雪幕。

他跌跌撞撞的走着,早已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疯跑,不知自己是谁。

五台山,清凉寺。

宝月阁内,修枯树禅的老僧骤然双目圆睁,心血蓦地逆潮涌回绛宫,他的双颊瞬间就被激成了桃红。

这是他三十载的禅修中从未出现过的事。

老和尚不信自己的修行就这么无缘被毁,他持起搁置多年的念珠,一遍遍的默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相信世尊大威大德,定能助他降服心魔。

然而,念珠在拨到第六十四遍的时候突然就被他扯断。

六十四正是他今年的寿数。

散落的念珠在青石地砖敲出清脆数声,渐渐骨碌碌的滚远了。

他感到冥冥中有什么就要到了。

念珠散了,他的心反而静了。

终于,他废然一叹,带着几分释然的欣喜,喃喃道:“他终于是要来找我了吗?”

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的,他远没有修得宿命神通,但他偏偏就是知道。

因为,这已经是他在这尘世的唯一一点羁绊。

甚至,他也只是靠着这一点羁绊活到了现在。

三百年的大争之世,人命贱如猪狗的乱世,血修罗横行无忌的浊世,心中没有一点点羁绊,凭什么活下去?

所谓空门,大约就是笑话吧。

若是真能坦**磊落,又何须踏进这空门。

他朗笑一声,踏出了宝月阁。

大雪已停,满月的清光朗照在初霁的五台山上,积雪反射出粒粒晶晶的细光,乍看之下真有些像东方药师佛净琉璃世界。

可他知道不是啊。

他看着眼前这一轮明月,想到的不是禅师指月说空的公案,而是一名儒士的小词: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是啊,谁又能真正迥脱红尘啊。

本来,自己已经差不多万念俱灰了,可是,他来了,即便他没有对自己说一句话,自己那颗心还是因为他古井乱波了啊。

他到了吗?老和尚忍不住抬头张望。

只见那白茫茫的大地之上,映出了那一粒小小的黑色身影。

近了,近了,更近了,他上山了。

满月的清光下,老和尚看的清楚,那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啊。

乌黑的衣,畸零的瘦骨,兀傲的眉锋,与世不容的落拓,他的儿子。

玉猗手脚并用,跌跌撞撞的奔上了清凉寺,看到了空闻,他不顾满身的雪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师,求你度我出家。”

空闻的心几乎要瞬间碎掉。

他颤抖着手,想要扶他起来,却终究没敢扶。

难道,他也像自己当年一样,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吗?

难道,慧光不曾告诉他自己给他留了东西吗?

难道,自己刻在枫林上的调伏心虎诀他终究是没有看到吗?

难道,那把春雷剑还是没能唤起他那几年江湖烈酒,快意恩仇的记忆吗?

空闻终于稳住了手掌,掺住了他,“施主,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起来再说吧。”

然而他发现自己掺不动他。

“大师,求你度我出家。”

他还是这一句话。

空闻只好跏坐下来,“施主,有什么心事,不妨和老僧说说吧。”

“大师,求你度我出家。”

空闻苦笑了一声,握住了瘦硬的手掌,不再言语。

他的骨头是这么的硬啊,他是经受了多少磨难才把骨头磨到了这种地步啊。当年抛下他们母子去寻陆吾,落得个只身独全的结局,待回到了白柳村时,便连他们母子都寻不见了。若不是那日他来寺中,大概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这个孩子还活着吧。

那日自己在少室山和他说的,并没有错。他的父亲死了,抛妻弃子,死在了寻陆吾的路上。现在活着的,是空闻和尚,不是他的父亲,自己不配做他的父亲。

自己马上就要圆寂了,临死之前能握到自己儿子的手,老天待自己不薄啊。

他们就这么对着坐了很久很久。

玉猗突然从空闻的手掌里抽出了手,张在虚空之中,狠狠的攥紧。

空闻大惑不解,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玉猗攥的越来越紧,连额上青筋也暴凸出来,细密的汗珠顷刻间布满了他的铁额。

空闻正要劝阻,却见他又缓缓摊开了手掌。

那掌心空空如也。

玉猗问道:“大师,这就是你修的禅吗?”

空闻微怔,眼中有凄恻闪过,“算是吧。”

“那你空了吗?”

玉猗接着问道。

空闻苦笑,带着三十年求而不得的怅惘,无奈与悲哀,答道:“不曾。”

玉猗苦笑,“是吗?我还以为大师已经空了呢,这样说来,大师还不是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要受这七情之伤。”

空闻眼中的哀伤愈来愈浓,他不知道儿子身上发生了事,但他能感觉到儿子心中的悲痛,大概就像当年自己看到烽烟缭乱的白柳村时一样的痛。

“大师是生在寺中还是半路出家?”

空闻颤抖着嘴唇,努力阖上眼,艰难的挤出了一句“半路出家。”

“大师家中可有妻儿老小?可曾思念过他们?”

空闻陡然睁开眼,清炯炯的直盯着玉猗的双眼,老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脸上已挂满了无尽的凄切,“想,怎能不想,朝思暮想,我那个刚出生的儿子甚至还不知道他有一个爹。”

“哈”玉猗终于仰起头来,大笑了一声,“我也没见过我爹。”

空闻此时再也绷不住了,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散落在墙角的念珠,终于大恸出声,一把抱着玉猗那瘦的硌骨的肩膀,悲号道:“我的儿!”

玉猗一把推开了他,声调已经因惊诧变形。

“你说什么?你说……你说你是我爹?”

空闻已泪流满面,挂着泪珠点了点头。

玉猗盯着他看了良久,嘴唇张了几张,想问他什么,然而喉中哽塞的热泪终究使他开不了口。最终他谨慎的,小心翼翼的,伸出了双臂,极生分的,却又极亲近的,抱住了他。

“那日是你把我从魔尊手里救了出来?”

空闻点了点头。

“也是你在枫林上刻了字,帮我找到了春雷剑?”

空闻又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上清凉寺你就认出我了,然后一直跟着我?”

空闻又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后来跟丢了?”

空闻长叹了一口气,“我与慧光是多年深交,那日送你入少室后山后,我在少林寺盘桓了三日,恰巧申屠决来访,慧光不知他来意,请我旁听,待我出了大雄宝殿,你已不见了踪影。”

“是这样嘛”玉猗喃喃自语。

月夜下,雪地上,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的坐着,互相看着对方的脸。

那两张脸,一张是和尚的脸,一张是剑客的脸。

一张脸上挂着弯的往下垂的眉,下面是一双似是干涸的泉的眼,一张脸上挑着兀傲的眉锋,生着一双星芒璨璨的眼。

一张脸上已满是皱褶枯槁萧飒一览无余,一张脸上虽然额头眼角已见条纹却犹自努力维持着年轻时的英朗。

分明是全无相似的两张脸,却在那全无相似之中透出一点相似来。

相似的哀痛,相似的悲凉,相似的沧桑,相似的……疲惫。

玉猗突然大叫了一声,用尽全力张开双臂抱住父亲,抱的那么紧,就像是想要将父亲揉进自己怀里一样。他的泪水不断的流下,似是他那久藏在心涧中的那块冰封已久的泪泉融化了,渐渐汹涌澎湃成了江海。

被打湿了的衣领的空闻哭的更凶,他们就这样互相抱着头痛哭。

良久,两人终于止住了哭势。

空闻转头看了一眼散落在宝月阁中的念珠,忽然道:“你还记得家里的梅花吗?”

家乡的梅花?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在那个白柳村的粗瓦屋的竹篱笆内,总是种满了梅花,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说是你爹喜欢梅花,种了这么一大片梅花,说不定光香气就把你爹引回来了呢。

“记得”

“寺里不许僧人种花,我在山下放鹤池边种了十数枝梅花,你去帮我折几枝来吧,我想看看。”

“现在?”玉猗不禁有些诧异。

“就现在,我现在高兴,现在就想看。”

玉猗心中虽有疑问,却还是转身下了清凉寺,直奔放鹤池而去。

“傻孩子啊”空闻看着玉猗离去的背影轻笑,“放鹤池边哪有什么梅花啊。”

他转过身去,走回到宝月阁中,盘坐了下来。

求道求空三十年,他以为他空了,可他现在才明白,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及儿子的一面。

人本就因至情而生,却因为怕被至情而伤,于是便去翦灭自己的情欲,去忘情,去求空,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他想到了这里,淡淡的笑了,又回头看了一眼散在宝月阁中各个角落里的念珠,咬破食指,用血在青石地板上书写了八个大字,然后安静的闭上了双眼。

念珠崩散之日,便是老僧圆寂之时。

空闻是听过这句谶言的,即便没有这句谶言,他也是活不到了天亮的。

三十年前,他看着烽火中的白柳村,已经觉得生无可恋。

但他偏又不死心,他的心中还存着那一份小小的侥幸的念头,渴望着自己的妻儿没有死,渴望着再见的一天。

但他却再不敢去寻觅了,他怕那种寻觅不到的绝望,他更怕自己寻到了妻儿确确实实的死讯,让自己更彻底的再痛一次。于是他便逃避到了这空门之中,用那一点未被自己戳破的侥幸念头支撑着自己活下来。

于是那一点微小而坚定的执念在他心中死死的扎下根来,硬撑着他又多活了三十年。

现在那一点执念散了,他也就可以离开这人世了。

他很满足。

五台山下,玉猗还在施展轻功急速的奔向放鹤池。他急切的想让父亲看到梅花,他真的想要看到父亲的笑容。他不想让他们之间只能抱头痛哭,他想要他们一起开怀大笑。

晶莹莹的白雪在“噌噌噌”的微声中,自他的脚下向后掠过,他觉得他的脚步从没有过像今夜这样轻快。

“呼呼呼”他大口的喘着气,从千丈高的五台山上奔下,再奔到这放鹤池边,他只用了一刻钟。

然而他站在这放鹤池边放眼四望,哪里有半朵梅花?

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紧接着是一股巨大的恐惧,他的双腿都忍不住战栗起来。他立刻转身,疯了也似的向山上狂奔而去。

等到他蛮横的踹开寺门,连跌带撞的奔进宝月阁时,终于看见了那尘世间最悲惨的一幕。

死别。

父子初识,便又天人永隔。

他跪在父亲面前,一膝一膝的蹭着靠近父亲的遗体,用双手捧起了父亲的脸庞。

他看到父亲唇角淡淡的笑。

他又看到青石地板上,父亲用血书写的八个字,“一切有情,皆无挂碍。”

他看了良久,竟也痴痴的笑。

宝月阁外满月的清光还在温柔的洒落。

他觉得父亲这样走的很安详。

岑寂

万籁俱息

直到他被那一声钟惊醒。

那是清凉寺的晨钟。

他睁了睁眼睑,看到阳光透过窗棂,温暖的洒了下来,照在那八个大字上。

突然有大喜悦自心底涌出,仿佛莲花内化生的智者在朝他微笑。

他踏出阁,岚气正一点一点的自远岫群壑间舒展,更杳远处是一片云海,云海上,是一枚红彤彤光耀十方的喷薄红日,万里云海,全由碎金铺就。

是啊,风雪已停,太阳就要出来了啊。

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春风即将吹拂大地,万物都将会生发,群山远岫都将被娇红怒绿铺满。

生生不已。

哪怕有千百人死去,第二日仍有千百人诞生。

这便是世道,生生不已。

玉猗三十二年来第一次学会了发自内心的笑。

真好。

他在这里立了良久,终于有沙弥靠了过来。

那扫地的老僧最先警觉,“敢问施主在宝月阁前何事?”

他双手合十还了一礼,“空闻大师,圆寂了。”

“什么?!”老僧立时一惊,丢下扫帚,一把推开玉猗,冲进了宝月阁。

于是这清幽的古寺变得喧闹起来。

等到嚷嚷了一个时辰,水陆大法会终于操办了起来,钟啊,钵啊,铙啊,钹啊错杂的响了起来。清凉寺许是破落太久了,超度生魂这看家混饭的把式都忘的差不多了,草草念了几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和往生咒,便要起火焚掉空闻的色壳子。

须臾,玉猗听到身后群僧一阵哗噪,争相呼道“舍利!舍利!”。

他转过身来,只见大火之中一颗圆陀陀光烁烁的珠子飞了出来,径直落到自己掌中。

他本能的想要攥紧,然而终究还是缓缓的摊开了手掌。

那颗舍利在他掌中片刻便消散了,化作金光粉碎在阳光下,宛如破碎的佛像,明灿灿的黄,明灿灿的晃。

“爹,你放心的去吧,我会好好活着的。”

(本章所引小词,出自王国维《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一切有情,皆无挂碍”八字偈乃一代情僧诗僧苏曼殊临终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