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湘妃解珮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阔别十五载,再次踏上这片故土,皇甫嵩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骑鲸驾海十余日,一行三人总算是到了余杭地界。
走进这余杭城,仍是那一派温润之意,西子湖这一尊天泉醇酒几千年浸下来,把这一座城都浸的醉意迷离。
时序深秋,骄杨细柳都早已落尽绿意,那青藓青苔却仍在那潮湿处点缀着墨绿。
青石铺就的街道不像北方雄城那样横平竖直,拥街的货郎贩夫早就把街界盖住了。今日正是初一,正是月旦集会的时节,人也就更比平常多了,熙攘的人声将那大街小巷也都嘈闹的婉约起来了。
玉猗不愿与众人挤在一起,看见旁边有条不甚拥挤的小巷,便引着皇甫嵩和妙雪转了进去。
行不多时,突然听到一阵绝妙歌声,音节婉转,哀情凄切,应是出于秦楼女子喉中。唱的正是梦窗居士名调《唐多令》,词曰: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
燕辞归、客尚淹留。
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词调虽显直白,然而一气呵成,自然浑化,不饰词藻,全以深情动人,比起梦窗居士集中其他那些斑斓锦绣,高华如七宝楼台的词调,似是更胜一筹。
玉猗听闻此曲却是哀叹一声,“代北两河之地,早已是烽烟四起,饿殍遍野,这江南余杭,却仍是这般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皇甫嵩笑了笑,似是已从刚刚那种怅惘之中走了出来,笑道:“咱们在万花岛上,不也是偷安一隅?人活着,总该想些好的,愁苦事太多,管不过来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日头也不早了,也该找个地方吃饭了,你看这一家客栈如何?”
玉猗看了一眼他指的那家“凤髓记”,苦笑道:“大哥,我们哪里有钱?”
“哈哈哈哈,你小子就跟我走吧。”他说着便踏进了客栈门槛,“小二,两斤绿蚁酒。”
“好嘞,客官您还要什么下酒菜?”
“大哥……”玉猗还要阻拦,皇甫嵩却挥挥手拦住了他的话头,“菜就拣最好的上,把这张八仙桌摆满就行。”
“好嘞,您就请好吧。”
玉猗有些不安的坐下,他虽然剑下亡魂无数,却从不曾亏欠酒家银子,当年因为手里没有银子,宁肯和朱七一起喝他家酿的广陵春,也不愿厚着脸皮去客栈。
也不知道朱七现在怎么样?
玉猗突然这样没来由的想到。
不过玉猗也知道这皇甫嵩心地仁厚更胜于他,想来绝不会有恃艺凌人之举,只不知他是怎么打发这桌酒帐。
他抬头打量这客栈,只觉并不如何华贵,却颇为雅适。正当午时,店中食客正多,虽有劝酒之声,却不曾喧闹。
不多时酒菜便上来了,当真是翠瘦红肥,玉盘素鳞,五味八珍一时齐聚。
皇甫嵩也不多话,抄起象牙箸便风卷残云扫了起来,在海上飘了十几日,天天只能生食腥鱼,此刻见了眼前这珍馐,哪里还忍得住。玉猗也是食指大动,正准备抄箸,眼里余光却瞥见妙雪扁着嘴,一动不动。
这小姑娘自母亲死后,一直都是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海上十几日,难得听她说一句话,捕来的鱼也很少吃,玉猗本以为他是嫌血腥,但此刻对着这满桌的珍馐,竟也连举箸的意思都没有。
“怎么了?”玉猗柔声问道。
妙雪长叹一口气,淡淡道:“我娘生前,若是也能吃到这番美味了就好了。”
“她也尝过”玉猗尚未开口,皇甫嵩已然接腔,只听他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常带她来这凤髓记,她最爱的,便是这一道‘湘妃解珮’。”
经他这么一说,玉猗和妙雪都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中央那一青碧色大碗。
只见那碗里只是一汪澄碧见底的清汤,汤底垫着七片笋条,时有箬叶清香传入鼻窍,想来清汤应是加了箬叶熬出来的。
“湘妃翠竹,解珮沉江。呵呵,她生来喜竹,这一道菜用料最简,她却偏偏最喜欢,全都是因为汤底下那七片笋条啊。”
玉猗看他出神,忽又想到万花岛上竹林千顷,更有一座剖竹而成的翠筠楼,想来,都是为了她那娇妻吧。
他这番想来,忽然芷兰二字约摸也大有深意,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许是那聪明灵巧的九尾狐当初从屈子里得来的灵感,借这两字向那已有妻室的皇甫嵩表露爱意吧?
玉猗知道自己想远了,抬起头,却见皇甫嵩举箸在自己和妙雪的碗里各放了一片笋条,接着又在自己碗里也放了一片。
只见他一脸郑重道,“都尝尝吧,用高阳枣蜜饯浸了三个时辰的。”
说着已经将那笋条送进口中了。
玉猗看他肃穆的表情,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却是妙雪先动箸了。
她只嚼了三数下,真珠般晶莹的泪珠便扑簌簌往下掉,先是低声抽泣,后来干脆一把扔了筷子,双手抱着脑袋放声大哭起来。
这番举动着实把店中一众食客吓了一大跳,众人目光纷纷聚在这一桌三人之上。
皇甫嵩“啪”的一声重重一拍筷子,众人赶忙扭过头去。
他抚了抚梨花带雨的女儿的秀发,“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些了。”
看妙雪这副模样,玉猗心头也是一疼,他也不知如何安慰,一双手搓着象牙箸,不知如何是好。
他陡然发觉自己这一个多月来变的实在太多了。
月余之前,刀劈清凉寺佛像的暴戾刀客,似乎根本就不是他。
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自嘲似的轻笑,发觉自己仍是无法说出来安慰人的话,干脆一伸手紧紧握住了妙雪柔若无骨的小手。
他这一握当真有效,那小姑娘果然止住了哭势,只是眼睛还是红红的,仍在抽泣。
皇甫嵩突然轻轻笑了,唤道:“小二,拿条绸巾来。”
小二应了一声,未几便用木盘奉上了一条绸巾。皇甫嵩接过绸巾,递给了妙雪,转头又唤住了那拔腿欲走的小二。
“小二,去把你们大掌柜吴元亨请来。”
玉猗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凤髓记”竟是那吴太守的产业,怪不得他敢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
那小二听他一句话,身子差点被吓软了,颤着声道:“客客客官,若是酒菜有不佳之处,您知会小的,小的这就给您去新换一盘,便是一桌都不好,给您换一桌就好了,您何必为难小的呢?”
“只是叫你去唤吴元亨过来,怎么就难为你了?”
“那可是太守大老爷啊,便是我们掌柜也只是每月去汇帐的时候才能见他一面,小的哪能见得到他啊?”
“你不去,那这一桌菜我就不给银子了。”
“这……大老爷您……”
皇甫嵩见他还不开窍,不由怒道:“你这个榆木脑袋,活该当个跑堂的小二,来,我教你怎么说话,你去你们掌柜说今天来了三个吃白饭的家伙,还搬出了知府大老爷的名头来压你,您看看怎么办吧?”
“懂了吗?”
“嗯嗯”小二似懂非懂的摇了摇头。
看他这副憨样,妙雪“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小二这才挠了挠脑袋,对着皇甫嵩一叠声的道谢,“多谢大老爷指点。”,一溜儿小跑去了。
未几,果然见一个白净且圆墩的中年胖子点着步子急匆匆跑近桌前。
“二位老爷,敢问您与太守吴老爷是族亲?是故交?”
“哈哈哈哈”皇甫嵩朗笑道,“你且去告诉他,有个姓皇甫的,想在他店里吃白饭。”
“您说您姓皇甫?”老板眼中放出亮光来,不知是惊喜还是别的什么。
“您稍候,小人这就去通报,得罪,得罪。老郑,再给这桌贵客添两壶绍兴花雕,三十年陈的。”
待老板走后,皇甫嵩笑着对玉猗低声道:“这老板好眼力,看出我的身份来了。”
妙雪此时已经擦净了泪花,十余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看起来更加清扬婉秀了。
二人正在这“凤髓记”推杯换盏,忽听得门外一声马嘶,一串铿锵的铁甲碰撞声,脚步声接连响起,最后都在店铺门口停住。
众食客哪里见过这阵仗,一个个不由得微微缩颈,心里揣测是哪个悖时砍脑壳的得罪了官家,害的自己饭都吃不踏实。
只见白马上翻身跃下一个绿袍文官,头戴翡翠乌纱,腰间一条玉带,补子上绣的是一对鹭鸶,身材不算魁梧,却也并不单薄。他虽穿着五品文官袍,脚步却颇为稳健,足下生风,只三两步便蹿到皇甫嵩面前,抱拳道。
“侯爷,您总算肯到小人这里来赏脸了。”
这皇甫嵩当年受不了岛上清贫生活,仗着一身家传的青谷束月掌跑到海棠朝来谋求爵禄,曾官至江南道大总管,威宁侯。当时吴元亨就在他手下任职,不过那时还是个七品县令,他看这吴元亨为政勤勉,人也刚正,这才将吴元亨一手提拔到了太守的位置。
不想这吴元亨委实不会做官,半点逢迎上意的活计都不做,在这余杭太守的任上一坐十五年,半点升迁也没有。
也亏得他还在余杭府,这十几年来才能不停的接济万花岛上的百姓,如今万花岛一夕飞灰,皇甫嵩还能到他这里落脚。
皇甫嵩见他如此激动,心下也是有些不安,拉着他的手道:“元亨啊,你莫见怪,我是落了难才来投奔你来了。”
“这……”吴元亨不禁一惊,“凭侯爷这一身武功,天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您?”
他说到这里,陡然发现有些不对,皇甫嵩身边似是少了个人,不禁脱口问道:“夫人呢?”
他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妙雪那双眼睛立刻又微微红了。
“元亨啊,坐下说吧。”
吴元亨也没官架子,随手搬过一张梨木太师椅坐下,支着耳朵就要听下文。
只听他落座之时,身上哗啦啦一片脆响。
皇甫嵩看了看女儿的红红的眼睛,心底一酸,他自己也不愿再去回忆那伤心事,于是只附在吴元亨耳边低声道:“无名的人放火烧了万花岛,芷兰还有岛上的百姓,全都罹难了。”
吴元亨听罢,不由得怔了怔,半晌才道:“侯爷来的不是时候,小人这里也不太平啊。”
“怎么?你这里出什么事了?”
吴元亨打量了一下,嘴唇紧贴着皇甫嵩的耳朵低声道:“梁王已经准备在建康城登基称帝了,现在东南半壁表面上还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天风海雨一起来了。余杭三万守军一下抽了两万五到了建康。这不……”他拍了拍胸脯,又是一阵哗啦啦一阵乱响传来,“我这上街都贴身穿着软甲,还带着五百士兵,就是来震慑一下城中的不法之徒,听说周围几股毛贼打探到城里兵力空虚的消息,都派了钩子来余杭踩点,准备劫大户来了。”
“梁王失心疯了吗?,不怕邺京的兴国老儿号召天下诸侯讨伐他吗?”
“侯爷久居海外,有所不知,数日之前乌桓铁骑踏破邺京,自天子以下,在邺京的皇室宗亲一个都没跑了,全都被抹了脖子,现在的天下真个是群龙无首哩。”
皇甫嵩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宣烈老儿没出关吗?”
“出关了,出关了”吴元亨也说的兴奋了,声音不由大了起来,“听说在邺京城外出现了异兽夔牛,宣烈老儿与那夔牛斗的难分难解,双双遁去了。”
“夔牛”皇甫嵩念叨着这两个字,不由紧了紧背上的包裹。
“这么说,让这梁王在建康再搭个朝廷还是件好事喽?”皇甫嵩语气里满是嘲弄。
“现在的梁王也不是老梁王了,前几日传来消息,梁王被他的老二儿子苏屹修宰了,承了藩王位,建康姑苏都把在手里。老大苏晟岳当时正带着八万青锋卫在武昌跟王宗谔打,听说此事立刻弃了武昌往回赶,只怕再过几日,建康城下又是一场大战。”
皇甫嵩沉默不语,心想,天天打,年年打,争地盘,争银子,争女人,等人都死光了还争个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