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逝水惊鸿

整座邺京城中只有他的啸声回**。

他吹了半晌,竟是半点回音也无,不由得惊慌了起来。

魔尊看清了御极殿琉璃金顶上那一道黑色身影,终于抚掌大笑,“哈哈哈哈,乌伦得手了!乌伦得手了!应龙之卵已在我手中,你还唤什么龙!”

苏无相的脸色终于变得惊慌起来。

这时,夔牛一双眼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睁开,君王之息,立时灌满整个邺京!

“吼——”

空中六大高手齐齐坠地,满地百姓疯狂流蹿,就连正在城中屠掠的乌桓骑兵竟也在顷刻之间丢盔弃甲,放弃邺京城这盼望已久的胜利果实,不顾新汗王的号令与乌桓森严军纪,狼奔豕突。

影州异兽之威,一至于斯!

这座原本充满了喧嚣与怒吼的城池,一瞬间安静了。

“中州生灵,无耻之尤!”

夔牛竟然口吐人言。

“我以妖族大司刑之名,判尔等,挫骨扬灰!”

它这冰冷的话语是对着苏无相,道尊,魔尊,空闻,慧光,荀涉川,练宁霜,七个人说的。

魔尊怒骂道:“申屠匹夫,你是怎么搞的?你竟驯不住这夔牛?!”

“影州异兽,谁驯得住!我若驯得住,何至于战至此时才放出。今日能杀苏家老贼,一死何妨!”道尊咆哮着回应道。

荀涉川突然抗声道:“我峨眉是清正门派,我师兄妹向来行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敢问妖族司刑大人,以何罪名杀我兄妹二人!”

夔牛缓缓转了转头,“与魔为伍,便是有罪!”

荀涉川一怔,继而大笑起来,“原来妖族竟是如此断案,如此论罪!中州影州,人族妖族,加彼罪状,竟如出一辙。真是可笑,妖族司刑竟管到人族头上来了。牛头,你何必抬出刑罪之幌,你便直言杀人又有何妨!反正在场诸位,不过是你板上鱼肉。”

“鱼肉?”苏无相冷笑,“影州异兽又如何?天下无人能杀我苏无相,影州异兽也休想!”

言未毕,压在夔牛一足之下的苏无相竟“砰”的一声凭空消失!

慧光惊叫道:“空无所住相!”

夔牛冷哼一声,“雕虫小技!”,风雷自足下飞掣,朝着虚空一脚踩了下去。

“砰”一声平平轻响。一人一牛竟是各退了一步。

直到此时,众人这才真正看清苏无相的可怕实力,与这全盛的影州异兽对战竟也不落下风,湛卢青色剑光闪动,身形在空色之间转幻,竟与一身血红足挟风雷的夔牛斗的旗鼓相当。

六大高手各自看了一眼,一时不知该帮谁。

魔尊突然大笑,飞至乌伦身侧,“乱了,乱了,既然如此,便来个旷世大乱如何?应龙七年就出来过一次,今日便让它再见一次日光!”

他一手抓住应龙之卵,另一手就向乌伦抓去。

然而他的手只伸了一半便僵住了。

“教尊可是要拿老奴血祭应龙?”

魔尊面上一阵痛苦之色,将手一挥,身子猛的一甩,转头看去,却发现邺京早已是一座空城,长巷空空,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的面色立时沉了下去,“十殿阎罗呢?”

“御极殿内有七道元龙封印,十殿阎罗为了破阵,殉身了。”

“逝者将于冥国永生。”

“老奴看到他们死时脸上挂着笑。”

“那是他们深解我玄冥教义。”

“他们只是眼见仇家已死,于这污浊尘世再无半点牵挂罢了。”

“你想说什么?”

“老奴和他们一样,对这污浊尘世再无牵挂了。”

“不!”道尊突然厉喝道,“乌伦,本尊还需要你,本尊还需要你!我不许你死,我以玄冥教第三十九代道尊之名,命你活着!”

乌伦的喉咙簌簌抖了两下,终于对着这个自己伺候了半辈子的小主人,应了那个自己最常对他说的字,“是!”

魔尊的手也在发抖,浑身的碧蓝火焰瞬间熄灭了,“苏无相你们杀吧,本尊回漠北去。”

说罢,抱起乌伦,飞身而去。

荀练二人对视一眼,齐声对道尊道:“道尊,今日算是领略了这武当道法的神妙了,异日必定登门求教!告辞!”

慧光冷笑道:“好一个兼济天下苍生的武当道尊,好一个救万民于水火的大仁贤圣。原来竟是这般救人法。老和尚闭关四十余年,只是不忍再见当年惨象。怎料得,一出关才便见到你这心狠手辣之辈!”

那边空闻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宣了一声佛号,拂袖而去。

这偌大的邺京城一时竟只剩下苏无相与那夔牛“轰隆隆”的对拼,两道身影厮缠着,已渐渐飘出了邺京城。

道尊看着空中急速闪掠的两道身影,久久不语。

半晌,他突然笑道:“上官家主还不走吗?”

他这一语说罢,只听一声嘹亮的雕鸣传来,那上官家的金雕去而复返,立在一处乌瓦鸱吻上,缓缓化成了上官之牧的模样。

“南疆巫傀之术,果然名不虚传。”道尊笑道。

“七年之前的锁龙之战,我也在邺京亲历,苏无相一身神功委实可怖,我自忖即便全力出手也难伤得了他,倒是他微动一指,我便死无葬身之地。故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南疆巫傀之术虽然神妙,但也骗不过苏无相,我又加了一道祝由之术,分了我五成的精元进去。”

“你知我为何非要请你来邺吗?”

“难道不是为了杀这苏无相助力?”

“你既然已经看到这夔牛卵,难道还猜不出来吗?”

上官之牧眉头一皱,“你竟图谋我上官家貔貅之卵!你先邀我来邺助你杀苏无相,待苏无相死后再杀我,取我上官家貔貅之卵?”

道尊冷笑,“正是。不过我不明白,你刚刚为何不跟他们一块走?”

上官之牧冷笑道:“我本来想和你喝杯酒,问问当年苏家到底欠了申屠家什么?现在看来,嗬,上官之牧真是瞎了眼。”

“冲你这句话,我一定在你咽气之前给你酹一杯酒。杏花酿如何?”

空气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上官之牧因极度愤怒而沉重的呼吸声,此时,却突然响起一声炸喝!

“那不知,道尊在赵四死之前,给他酹的是什么酒。”

朱雀大街上赫然立着一个手握杀猪刀的髭须胖子。

“朱七?你这么快就得知赵四的死讯了?哈哈哈,不错,是我派虞旷杀的,虞旷杀他之前,大概不会给他酹酒。”

朱七点了点头,又道:“你当初收玉猗为徒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了。你想为赵四报仇,就快快动手吧!”

朱七转头看了上官之牧一眼,“上官家主意欲如何?趁朱某与此贼决战遁逃回大庾岭,还是与朱某合力杀了这贼人?”

上官之牧冷笑道:“道尊一纸书来,上官弃娇妻幼子并数十代祖业不顾,只身来邺。本以为是豪烈义举,没想到竟是被道尊算计了。呵呵,以道尊之能,怕是上官逃到天涯海角,也能揪得到我吧?那上官为何要逃?”

“苏无相打散了你五成精元,现在你只剩一半功力,即便加上朱七,便当真以为能杀我?”

朱七屈膝弓腿,一跃三十丈,掩日刀划出匹练般的银光,朝着道尊劈下,“一试便知!”

只这一击,便可看出七年他与玉猗对战之时必在藏拙,他绝对早已踏入神境。

上官之牧绣着金线的双袖缓缓鼓起,“咻咻”两声,两道金蟾劲接连脱手而出。

道尊玄武**魔剑一振,接住朱七这一刀,月白道袍撩动之下,两道金蟾劲也被震碎!

朱七刀法连变,刀光纷披成千万瑞雪,与那黑气弥漫的玄武**魔剑锵锵交击,火星四处飞溅,全是以伤换伤不要命的打法,却也未能伤到道尊一分。

上官之牧的金蟾劲如春蚕吐丝般,一线不绝,可是撞上道尊白袍上的猛烈罡风,全都只能发出“铮铮”两声轻响。

二人俱是绝代高手,在道尊的玄武**魔剑下却如七岁孩童一般,只胳臂挥舞的好看,全无伤人之力。

只见黑白金三色在邺京无数屋宇上左右跳蹿,竟从烈烈白日直打到残阳西挂,红霞满天。那苏无相与夔牛早已不知打到哪里去了,许是二者纵横跳脱,万里不足驰骋。

道尊冷笑:“朱七,当年九嶷峰论剑,你以少年后进之身向新任剑圣琰穆挑战,连战三百八十四合,不过略输半招,怎么三十年不见,竟退步到了这般田地?我久不放真武帝尊,不过是想看你那招‘逝水惊鸿‘,你再藏锋,怕是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朱七唇齿之间已是森森腥气,全是胸中逆血涌上口腔所致,他此时忽然咧开嘴笑了,梗着脖子道:“杀你何需‘逝水惊鸿‘!”

他这一笑,一直强含在嘴中的血水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然而血水尚未流到颔下,他就一扭头“呸”的一口尽数吐了出去。看起来就像是他在对道尊说完这句话后,又啐了一口以示不屑。

道尊恼羞成怒,“既然你自己寻死,那就怪不得我了。真武帝尊,现!”

他月白道袍下陡然翻涌出无数黑气与玄武**魔剑上的黑气相呼应,盘转着,翻绞着,在他身后凝成一尊真武帝尊相。

“斩!”道尊大喝出声,挥剑暴斩而下。

上官之牧大骇,一式由祝由术与金蟾劲揉合而成的金蟾虚影推了出去,大叫道:“朱兄!”他亲见道尊真武剑势之威,苏无相尚且不能使其后退一步,此刻变守为攻,朱七岂能扛得住?

果不其然,虽有金蟾劲在前阻了一瞬,那满是黑气的玄武**魔剑仍是将朱七一击拍进青石街面。满地的青石裂纹之中,只怕朱七双腿已残。

朱七大叫道:“你快走,将此间事全部告知玉猗,让他替我报仇!”

道尊冷笑道,“你们竟还以为自己走得了!”

朱七厉喝道:“你他娘的快走!”

上官之牧一咬牙,转身疾飞而去,他与朱七仅今日一面之缘,于情于理,都不值得为朱七填命,虽然这样一走了之多少有些亏负道义,但毕竟在岭南,还有娇妻幼子在等他,他不能死。

道尊看了上官之牧一眼,继而再次振起玄武**魔剑,朝着地上的朱七劈下。

先杀掉朱七,也追得上上官之牧。

他那柄黑色巨剑下,朱七再次咧开嘴笑了。

“啾——”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鸿鹄之音锲入耳廓,仿佛一卷飞了九分纯白的山水画缓缓展开,在那石青色晕开的云水乡中,有仙鹤掠水而过,急飞而至。

鹤喙正中道尊胸膛。

那自然不会是真的鹤喙,而是掩日刀。

看着那把插在胸膛的刀,道尊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呆了半晌,终于笑道:“好一式‘逝水惊鸿‘。”

然而他目中狠色一凛,“但还杀不了我!”他连刀都不拔,玄武**魔剑依旧向下劈去。

朱七绝境之中,居然迸出十二分神力,手掌一拍地面,身子擦着地面一滑滑出了百余步。

“啾——”

又是一声鹤唳,又是一式逝水惊鸿!

插在道尊的胸膛上,赫然变成两把刀。

那一把名叫“掩星”。

道尊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朱七的耳畔突然浮响起,当年初遇玉猗时,自己欲赠掩日给他时的情景。

“你他娘的就收着吧,我家里还有掩月掩星两把刀,一把杀牛,一把杀狗。”

“你扯吧,老子堂堂一个剑圣,拿你一把杀猪刀?”

“呵呵”他回忆到此处,开心地笑了起来,“傻兄弟,杀猪也比杀人好啊。”

他努力抬眼看了看中了自己两刀的道尊,只见他抖抖索索的却还是站了起来,提着黑气疯狂外溢的玄武**魔剑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我还真是不会杀人啊,这第一次杀人,到底是没能杀成啊。”

他这般想着的时候,他那颗生满了横肉与髭须的头颅已经飞了起来。

飞了十几丈后,那颗头颅坠地溅出一滩鲜血,和,一地明亮爽朗的笑意。

拔掉了胸口上那两把刀,道尊脱力的在断了头朱胖子旁边瘫坐了下来。

“好一招‘逝水惊鸿‘。”

他又喃喃了一遍,目光中竟有醉意,似乎在那一卷水墨画中,看到了不同于他六十载衔恨生涯的东西。

残阳下,一直伫立在邺京城外振柯山上的无名大笑道:“有趣有趣,中州七大高手齐来邺京杀苏无相,竟落得一个无一人身殒的结局,当真是诡谲,中州风云当真诡谲。”

在他这笑声中,这座曾统治中州五百年的王朝轰然落幕,只留下满地疮痍。

兴国二十八年八月,乌桓以祖仇誓师,举四十二万铁骑南下,破幽州,戮铜马,长驱直下,二十四日,陷邺京,自天子以下,皇族宗亲俱遭屠戮,宣烈帝破关而出,遇夔牛,力战不敌,遁去,海棠遂亡。

终海棠一朝,历四十七帝,计五百二十六年。国祚之长,前所未有。然则君王恣**,四维崩坼,视九州若寇仇,役万民如率兽食人,为害之烈,亦前所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