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夔牛出世
邺京城中此时已是大开地狱之门,无数红着眼的兵士正在互相厮杀着,到处都是死人。
乌伦与十殿阎罗冲进宫城之中,逢人即杀,宫娥宦者的血染红了汉白玉石阶。
乌伦一只脚踩在天子的胸膛上,十把紫金白骨镋围着太后,皇后,太子,和一众公主,还有那月余之前献舞摩诃池上艳绝六宫的华婉贵妃。他们全都瑟缩着跪在因染了血而更加殷红的地毯上,哪里还有半分皇家威仪。生死之前,俗世荣华又算什么狗屁。
“老贼,你当真不说?你看看现在跪在地上的都是什么人?我数到三,你若再不说,我便杀人了。”
天子嘴角噙着冷笑,一言不发。
“奶奶的,不数了,给我杀!”
乌伦一把拽出满头簪金戴玉,凤袍拖的老长的太后,狞笑道:“这可是你娘,都是你逼我的!”
说着已经把太后一把掼在地上,七十多岁的老人哪里经得起乌伦这一掼,瞬间毙命。
“嗬,都说皇家无情,果然不假,自己娘死了,一滴泪都没有。那我再杀几个看看。”
又是一声凄厉的痛呼,赫然是皇后又被乌伦掼死了。
“够了!扶朕起来!”
却是天子终于开口了。
乌伦冷笑,一掌劈空打去,正中天子小腹,直痛的天子一下子直起了腰。
“终于肯说了?”
天子喘息了良久,“朕践帝位二十八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内患权臣,外忧流寇,大事悉决于老祖,何尝一日安睡。这御座之下,葬了多少白骨,朕也数不清,数日之前,朕还亲手逼死了自己的亲儿子。”
乌伦不耐烦的一掌拍出,直把天子卷了三数转,龙袍碎裂,一头苍白长发散成破絮,“我只问你应龙之卵在哪?”
天子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鲜血,哈哈大笑道:“朕造孽无数,早就不配活在这世上了,可是在这皇家,连自己寻死都不能够!只因朕姓苏,只因朕姓苏,朕便要做这二十八年的没心没魂的行尸走肉!”
乌伦又是一掌穿过了他胸膛,巧妙的避开了心脏,狰狞道:“你他娘的少在这装可怜,四十年前,还是你爹在位的时候,我乌桓族漠北王庭被你们海棠军一夜屠尽,血腥味把整个草原的秃鹰都引来,你他娘知道那是什么惨象,要不是前代教尊,老子就要被那群秃鹰啄吃了!”
十殿阎罗也是一齐看向了天子,眼中射出了比砒霜更毒的光。显然他们也是被前代玄冥魔尊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
“哈哈哈哈”天子依然大笑着,“我知道朕这个苏家做恶如此之多,总有遭报应的一天,今日朕已经落在你们手里,你们还等什么?”
乌伦满脸狰狞,咆哮道:“老子问你应龙之卵在哪?”
天子冷笑道:“你们还没进殿之时,朕就吃了龙血丹,毒发只在片刻之间,你再不杀朕,就连亲自手刃仇人的快意都没有了。”
黑衣之下,乌伦的那张老脸急剧抽搐了数下,拔出了那沾满了天子之血的手掌,并指成剑,以更胜之前十倍的力道直插破天子的心脏。
乌伦插破的心脏有很多,可此时剧烈喘息的他,只觉得只这颗心脏最有质感。
杀这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凡夫明明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他苍中生华的鬓间,竟已滚落数粒汗珠。
四十年了,他轻叹,突然觉得虐杀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王孙毫无意义,今日的血流的再艳,也不过,给这噬人的世道再添两味佳肴罢了,四十年前那场惨像永远不会因今日这番杀戮而变得温暖一丝,相反,还会更加冰冷。
然而他想起了魔尊的嘱咐,于是不得不强提杀气,冷声道:“说出应龙之卵,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否则,”他突然怔住了,他在玄冥教四十年,跟了两代教尊,竟然不知教中是如何折磨人的。
他费力思索了半日,终于说道,“否则,我便用你们汉人的凌迟法子。”
许是他这一声威胁太没有气势,大殿之中竟没一丝回应,一股诡异的安静压在众人的呼吸声上。
“凌迟啊”他歇斯底里的大吼道,一把抓起身子抖如筛糠的太子,“你是不是想尝尝凌迟的滋味?应龙之卵在哪儿,你快说,快说啊。”
太子脸上满是惶惧,“我说,我说,我说……”
半空之中
道尊冷笑道:“苏无相,我们今日是来杀你的,空闻大师没说要跟你单打独斗!”
“嗬”苏无相也面露冷笑,“便是尔等一拥而上,苏某又有何惧!”
慧光此时终于缓过气来,向着空闻道:“伤势如何?”
空闻轻摇了摇头,“无碍。”
慧光这才回过头来,对道尊魔尊荀涉川练宁霜四人道:“诸位道友,此獠穷凶极恶,我等战到此际,都把压箱底的手段使出来吧,莫要再藏私了。”
说罢,手掐狮子吼如来印,急速念道:“南无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俱琰,三摩摩悉利,阿什摩悉底,娑婆诃。”
一字一顿,金声铿锵,比之黄钟大吕更见浑厚。
只见他甫一念罢,脚下竟是腾出一四面八臂,忿怒难抑,浑身烈焰蒸腾的不动明王法相。八臂各有不同,一持天龙剑,一持降魔杵,一持金铙,一持黄磐,一持宝镜,一持宝幡,一掐须弥掌印,一握怒目金刚拳印。
他念的竟是不动明王降魔咒!
“哈哈哈哈”苏无相大笑道,“好一个少林高僧,好一个显宗砥柱,连密宗的不动明王法相都搬出来了,好,好得很。”
“显密不二,除魔卫道,岂能拘于门户。诸位道友,老僧连这密宗手段都使出来了,尔等还在等什么!”
道尊闻言也是一怔,道一声“好”,并指抚剑,只见他一抚之下那剑竟由雪白瞬间变为黢黑,浓雾翻涌之下,魔气森然。
而他身后,竟是突然现出一道硕大黑影,披发仗剑,脚踩龟蛇,赫然是真武帝尊!
“九天玄武**魔剑法?好大的架势,先吃我湛卢一剑!”
苏无相身周不见华彩,只是双手持剑重重一劈,连一丝光芒都不曾掠出,仿佛只是人间最寻常的武者最寻常的一剑!
然而这一剑之下,真武帝尊之影几乎被压的支撑不住,披垂的长发,全都逆飞直上!
慧光大喝一声,“嗡”不动明王八臂齐至,剑,杵,铙,磐,镜,幡,掌,拳全都砸向了苏无相。
魔尊与荀练二人焉能袖手?魔尊双手穿花,狰魂悲吼,全身泛起粼粼波浪,苍青色魂影如春水倒流一般,返本归源,全都附着在魔尊身躯表面。
魔尊大吼一声,“燃!”,全身青碧光焰浇了桐油一般炽烈燃烧,他整个人如同古墓之中烧着的枯骨一般,阴森可怖。
一只大手从那团碧焰之中探出,直取苏无相。
紫青两色闪动,荀练二人也已持剑袭至。
空闻提着巨阙剑,一动不动,只有双眼盯着那道明黄身影。
苏无相手中湛卢剑一转,仿佛直击阖闾天门一般,捭开了浩浩青天之息,狂风四溢,直面剑锋的真武帝尊之影立时崩碎,道尊却是硬挺着腰身不退,一柄玄武**魔剑死死抵住了湛卢古剑。
道尊身上一道道瓷纹自持剑的指端开始,“咔嚓嚓”直漫上脸庞。
五龙罡劲环绕着苏无相周身,碧焰魔爪一时抓他不住,紫青双剑却在寸寸逼近。
“你还不退?!”苏无相厉喝道,声音之中已微现张皇惊惧。
道尊身周泛起炽烈红光,“申屠家三十六代先灵都在我身后!我若后退一步,便枉姓申屠!”
“好!”苏无相怒吼,湛卢古剑又一转,直接刺穿了道尊的身躯!
然而握着剑的苏无相却是猝然变色!
“否极泰来!”
惊呼中的苏无相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湛卢剑上强大的劲力反震回来,纵使他有五龙护体也承受不住,终于喷出一口鲜血。
不动明王八臂接踵而至,一连八道攻势叠成一式,正中那道明黄身影。
“噗——”长空溅血。
然而这口血吐出之后,苏无相竟稳住了身形。
“好,果然好手段。”苏无相唇角噙血长笑道,“三百年来,枯坐玄关,寻一敌手而不可得,今日酣畅淋漓,快哉快哉!”
“欧冶魂来!”他双手持定湛卢,仰天大喝。雕龙金簪崩飞,一头乱发直冲天宇,嚣狂直如群蛇噬天。
千万条金铁之气凝成的剑刃暴雨般自西方天穹直贯而至,赫然是苏无相以湛卢为引,席卷西方庚辛精金之气,放出了这万千剑雨。
不止邺京城上空六大高手悚然变色,城内六十万生民,城外四十万乌桓铁骑,整整一百万生灵全都望着那金灿灿的剑雨颤栗。
剑落之时,只怕寸草不留,邺京便是第二个太昊城!
空闻大喝一声,“道尊,用乾坤九转分开这些剑雨!”说罢,手持巨阙,身化枯木,双足瞬间摇曳出无限绿意,直冲西方剑雨而去。
看他一痕绿意久久不散,比之方才更见精纯,竟是在这惊天风浪之下破境,修为更上一层楼。五行之中,金本克木,然则事无必然,空闻弃剑问道,一身枯树禅意全是杀人千百折剑无算之后孕化而出。如今枯木逢春,自是金铁杀阵重觅得一线生机。是以他手持肉身阻挡剑雨,一时竟也无虞。但看他左支右绌,一身黄僧衣片刻血红,显然也是支撑的极为艰难。
慧光痛吼,手印连变,指挥八臂不动明王法相更大十倍,拼命阻挡那剑雨。
荀练二人对视一眼,各持紫电,青霜冲入剑雨之中。
魔尊道尊还在死盯着苏无相,他们都是早已抛却生死之人。
“吼——”道尊喉中突然发出一声绝非人族的痛吼。只见他周身血光大作,半点仙家祥和之气也无,一粒血红珠子疾射向正持剑祷天的苏无相。
金光与乱发映衬下的苏无相一声冷哼,挥剑暴斩。
血珠爆碎。
下一瞬,苏无相整个身子如弹珠般暴射而出。
半空之中,通体血红,一足一角的异兽正踩在他身上,将他一脚踩陷进邺京城中,屋坊密布的邺京城瞬间被清出一片浑圆的深坑。西方剑雨也这一瞬止息。
正是一足夔牛。
苏无相惊呼道:“竟是夔牛!你竟然违背武当祖训,放出了这夔牛!”
“不错”道尊歇斯底里道,“正是我屠了东海五岛上上下下八百多口,血祭得夔牛出世,才换得今日这番快意!”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武当道尊果然不同凡俗,杀人灭口,手脚真是干净!”
剑雨消逝,慧光空闻荀涉川练宁霜四人陡觉压力大轻,正自调息,不曾想真气尚未在周天里开转,便听到了这不啻于九天惊雷的消息。
空闻最先反应过来,大喝道:“申屠决,你今日约我等在此围杀苏无相,到底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你一己私仇?”
“一己私仇?”道尊冷笑,“空闻,你可知申屠家三十六代英灵听到这四字,该做何感想?”
“不是我一人要杀他,是我申屠所有地下亡魂要杀他!”
空闻被道尊噎住,面上一白,“可你终究是假卫道之名,以公谋私!”
“天下人谁不谋私!空闻大师,你出家之前,便果真是个正人君子,古道侠士吗?你便果真问心无愧吗?你可还记得白柳村惨案?”
空闻面色瞬间惨白。
“慧光大师,当年鹫岭绝地,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当年少林八大神僧齐陷邪派欢喜佛宫,为何偏偏其中修为最低的你逃了出来,还带出了密宗第一圣卷《大日如来忿恚变》?你隐居皎露院四十年不见生人,世人皆以为你是闭关禅修,可我知道,你不过是畏惧这青天朗日!”
“修为到了我等这境界,还装什么大义凛然!”
苏无相在夔牛脚下听到道尊这番言论,不由得大笑:“好好好,天下纷乱,我苏无相忝为罪魁祸首,自问超出同辈多矣,今日一见,你申屠决也不遑多让!”
“只是,一条夔牛,还杀不了我!”
只听苏无相撮唇一声极悠远的一声长啸,音声悠远,仿佛周人黍离之悲,哀久而不绝。
众人霎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