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绿发仙翁

“滴答——”

“滴答——”

“滴答——”

山洞幽深,一滴水珠碎裂竟也回响了许久。

许是这声响太清脆,昏迷的玉猗竟也被惊醒。

他竭力想要撑起身子,谁知刚一屈肘,便痛的惨叫出声来。

“醒了。”却是一声极和蔼的关切传来。

玉猗抬起头来,只见洞口一块天然白石上,坐着一个全身包裹的极严实,除了墨黑之外再看不出来其他的人。

“前辈……咳咳……前辈……既然敢舍命从魔尊手下救我,咳咳,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相见?”

“呵呵”那人轻笑,“红尘事太复杂,哪能做到事事澈静明通,肝胆磊落。”

玉猗听闻此言,颇有些出乎预料,细细品咂,竟真是这般道理。人之存世,实是太多无可奈何。

他想到此处,眉头竟不自觉跳了跳,似是胸中积年怨气无形中疏解了几分,略感痛快。

“玉猗自问从不施惠于人,也从不赊欠他人,浩大天地,了无牵挂之人。不知前辈何以救我?”

“呵呵”那人又是一阵轻笑,“你焉知我不曾欠你?”

玉猗剑眉一皱,一时无言。

他遍思三十二年生涯,实在想不出曾有人欠他。

但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前辈可曾风闻过影州异兽陆吾的踪迹。”

他清楚的看到,那人的肩头微不可察一耸,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淡淡道:“你知道你爹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玉猗双眼立时暴突,几乎就要决眦而出,一根手指几乎不受他控制似的剧烈颤抖着指向了那人,“你你你……你……咳咳……咳咳……你……”

他怎能不惊,他自出生以来,就从没见过他爹,眼前竟有人问知道他爹是怎么死的?

那人长叹一声,似是在追忆一些极遥远的往事,“他便是死在了追寻陆吾的路上。呵呵,其实何止他一人,死在这条路上的人,根本就不是数筹能计算的了。”

他转过头来,“就因为魔尊那一句话,你就非要去寻那煞神?!赔上这一条命也在所不惜?”

“赔命?”

那两个字发音极清晰,阳平与去声相间,一扬一抑,音节谐婉到嗤笑之意盛满耳廓。

“哈哈哈哈”他蓦地放声长笑起来。

“我倒是……咳咳……我倒是……想赔命,可我都不知该赔给谁!”

“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爹,我娘等他等得眼泪都流干了,都没等到那个混蛋回来。八岁时,老天干脆连我娘也夺了去,狗日的乌桓人屠了我们全村,我娘把我扔在房梁上,然后她出去引走那些乌桓人,再也没回来。”

他说到这里,哽了一下,半晌才继续说下去。

“多亏了师尊云游至此,才救了我一命。我跟随师尊练剑十八年,一心只为报仇,二十五岁时,刚刚夺得剑圣,我心爱的女人便死了。她们都死了,我就是想赔命,又能赔给谁,又能让谁活过来?那我要这条贱命,还有什么用?!”

“所以你就急着去死?”

“说得冠冕一点,叫复仇。”

“你信那魔尊的话?”

“为什么不信?”

“哈哈哈,你真是愚不可及,那魔尊连你父母分离八年都不知晓,你居然还指望从他嘴里找到仇人?!”

玉猗一怔,遽然想起,魔尊当日只说屠村,如何说是父母双亲的血仇?难不成他以为只是臆测当年自己双亲俱在?如此说来,魔尊的话还可信吗?

玉猗一念及此,胸中顿时剧痛,只觉是魔尊诈他入套,可以魔尊之身份地位,又怎会走欺诈这如此低劣之棋,他又怎么知晓屠村之事?!

“啊——”他痛吼出声,“你又是谁?我又凭什么要信你?你一定知道我的仇家是谁!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还裹着黑布,你为什么不敢见我,你这个藏头露尾的混帐,你是谁?

你是谁?啊——我杀了……”

却是那人一指点在他神盖穴,将他那最后一个“你”字生生噎了回去。

那人叹息一声,将他的身体重新在石**放平,接着直起身来,指点着外面道:“当初我闯**江湖时,最喜爱这一片枫林,索兴便在这里觅了个洞穴,有空便来坐坐。三五年盘桓下来,倒也磨的这里清新可喜。四个时辰后你的穴道自会解开,到时要去要留,全都由你。天南地北,无论去哪里,只要不去寻死,便都是好去处。不过依我看,还是在这里多住几日吧,这片枫林真是俊俏,净眼净心,也化一化你心里的戾气。”

说罢,竟是径自走了。

玉猗艰难的扭过头来,将双眼探向洞外。那人去后,暮色渐渐染透了枫林。残阳枫叶,正是鲜血一般的景象,出奇的,他竟不觉萧瑟凄凉,只听晚风徐来,枫林挲挲,竟有一种静美缓缓沁入心涧。

少室山的清晨原本是极清静的,鸟雀声也极是稀少,满山的雾霭只能巴巴地盼着少林寺的三声晨钟。今日却是有些不同寻常。

“师兄,不要再贪玩了,快跟我回去吧,这次早课住持大人是要来检查的。”

“哦,那老榆木疙瘩不坐关了?哈哈哈,便是他来检查了,又有什么打紧的,那老榆木疙瘩跟我打赌输了,亲口承诺五年之内不再管我,他便是再看不下小爷我,也不能拿他的老脸当树皮啊。”

“可是,可是今天武当道尊要来登门拜访的,碧山长老吩咐过了,所有僧众全部出寺迎接,一个也不能缺的。”

“唉呀呀,你小子胆子太小了,碧山长老就是吓你们这些胆小的,道尊造访,两派交洽,多隆重的事儿,方丈,住持,六院长老,十八罗汉,黄袍大和尚,一排排捋下来,谁会在意你一个白袍小和尚来没来。唉!哈哈哈,被我抓住了吧,就你一个杂毛野兔也想逃出小爷的手心?小爷这身轻功可是达摩院碧真长老亲传,八步赶蝉,十步乘风,你还想逃?”

“师兄,万万不可啊,荤戒可开不得啊!碧山长老知道,一定会赶你出寺的。”

“瞧把你吓得,我有说把它烤了吗?我不过是看他毛色奇异,抓来玩玩罢了。”

“咦,你还别说,这兔子浑身雪白,额头竟是红色的,唉,好漂亮,跟山下那些贵妇人点的落梅妆似的。”

“这是中条山的丹砂兔。”

净月净虚两个白袍和尚还在抱着兔子欢喜,忽听到有人插话,不由转头看去,只见老松之下,一个绿发老翁倚树坐着,一腿曲着,一腿直伸着,右手还提了个酒葫芦。

单看那张脸,真的是无比英俊,剑眉星目,眸光灿灿,可是任谁能不惊异他的头发?

那绿发翁看到两人齐向他看来,脸上颇有些得意,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我说”那绿发翁一口酒下肚,摇晃着手里的酒葫芦道,“你这小和尚想不想喝啊?我这酒可是用百花的春露加昆仑的雪水酿的,还掺了蜂王浆,甜的直掉牙呢。”

“不可以”他话音刚落,净虚一把抓住了净月的手,头摇得拨浪鼓也似。

“师兄,我们可是和尚,不可以喝的。”

“这……”净月喉咙滚动了一下,显然是馋极了,却也显然是顾念到了少林寺的戒律,不由得沉吟了下来。

“瞧瞧”那绿发翁啧啧叹道,“当这劳什子和尚,酒也喝不得,肉也吃不得,你们还活个什么劲。”

他又灌了一口酒,淡淡道:“其实我这葫芦里装的不是酒,就是少室山的泉水,小和尚,你要不要喝喝看?”

说着,把酒葫芦抛向了净月。

小和尚接过了葫芦,再次沉吟道:“师弟,这……”

“不可以”,净月头还是摇的拨浪鼓也似,“师父说过,我们出家人应苦行自律,口体之奉不可多贪,切不可平白受檀越施舍。”

绿发翁嘿嘿笑着,不再言语。

净月沉吟良久,终于开口道:“师弟,前日住持大人讲‘离相寂灭分‘,你有用心听吗?”

“当然”,净虚顿时昂起了小胸脯,“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言……”

“停停停,我又不是住持,你把经文背给我听,我也不会夸你,我且问你,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是什么意思?”

“这……”小和尚搔搔头,白嫩嫩的脸庞微微泛了红。

“哈哈哈哈”看到师弟出窘,净月颇为得意,一扬手,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酒。“好酒,好酒。”

“师兄,你……”

“师弟,你枉背了许多经文,却全不懂经义,这葫芦装的,酒也说得,水也说得,任他什么名相都说得,若说是酒就能喝,水就不能喝,那就是着相了,在镜花泡影里纠缠。我既不在意它是酒是水,喝又何妨,不喝又何妨?”

“这……”小和尚憋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哈哈哈,妙哉妙哉!”绿发翁抚掌大笑起来,“好一个‘离一切诸相,即名诸相‘”

他说罢,手一招,那酒葫芦竟牵线一般又滑回了那人手中,那人咕咚咕咚,也灌了一大口酒。

“那现在你既然离了名相,见到你那阿弥陀佛了吗?”

“呃……没有”

“哈哈哈哈”绿发翁愈发大笑起来,“由此可见你们什么狗屁佛经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搬弄些文字糊弄那些愚夫。小和尚,你当这和尚有个鸟用。”

净月还没来得及吭声,就见那小师弟抢先一步拦在他师兄身前,张开双臂脆生生道:“你这是……蛊惑佛子,你是……邪魔……外道,你你你……”

绿发翁看他涨红了脸,一堆卫道言辞堵在嘴边,偏偏说不出来,唇间笑意又是一漾,“你看看你,跟了一群老和尚,教训人的本事没学到,自己先结巴了,跟他们有什么好,还不如来跟着我,遨游三山五岳,逍遥自在。”

净月此时说话了,“这……前辈,我们师兄弟二人自小就生长在寺里,少林寺于我们,不仅仅是师门,更是家。”

绿发翁“哦”了一声,轻招了招手,那丹砂兔就挣脱了两个和尚的怀抱,径向他奔了过去。

他轻抚了抚那那兔子的雪白的绒毛,温声道:“这兔子真有些灵性,吃了我在中条山落下的那一点丹砂,居然就一路追着我追到了这,好啊,好灵性啊。喂,小和尚,你不是吹嘘你那轻功是八步赶蝉,十步乘风吗?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净月道:“打什么赌?”

“待会儿我放开这兔子,我赌你追不上它。”

“那,你要赌什么?”

“唉呀呀,赌什么?真伤脑筋,老头子我啥也不稀罕啊?”

净月也哈哈笑了,“正巧我也什么都没有。”

“好,好,好一个什么都没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哪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身外之物,不过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里留得住。我糟老头子也是糊涂了,要赌便赌,还下个什么注。小和尚,看好了!”

说着,手一扬,直把那丹砂兔送了出去。

绿发翁却是不喜俗礼,打过招呼就撒兔子,半点也不拖泥带水。好在小和尚心思通明,见那绿发翁扬手便已曲膝,此刻更是身形急射而去。

净虚跟在师兄后面,只能一个劲的喊,“师兄,师兄!”

转眼两人便消失在少室山的莽莽松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