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玄冥魔尊
邺京的夜,黑得很。
二百四十坊全在这遮天的黑纱下岑寂。
三百年的战乱,帝都,也早没了生气。
没有夜市,没有游乐,那是皇族王室才能玩得起的。
甚至连巡夜的金吾卫都要几十里路才能碰见一队。
从幽州千里奔来的传信斥候一人走在大街开皇大街上,只有他的脚步空****的回响,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帝都,说是鬼域还不错。
他心下有些慌了,他常听人说,在邺京行走一定要小心,或者入夜以后根本就不要出来。否则,很有可能自己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仿佛这邺京城里有长着寒锋的幽灵,随时都可能无声无息给人一刀,取人性命。
他竟是被自己吓住了,一路狂奔冲向了太尉府。
已是三更,偌大的宁王府依然灯火通明,一班江南苏州的女乐正卖力的吹弄着霓笙凤箫,清泠泠的丝竹声碰撞着满堂的金碧辉煌,哗啦啦涌出一片五色纷杂的华彩。
宁王刚刚在金明池浴罢,此时已披上了一袭百鸟朝凤锦袍,正用一串岭南贡来的荔枝逗弄着身旁的美人,狎兴浓浓,一双手已经颇为不老实了。看着美人红唇一张一合,宁王腹下越来越火热了,一把抱起了美人的纤腰,一边狂吻一边为美人宽衣,就要与美人共赴巫山了。
一名小中官这时突然急冲到了殿前,尖着嗓子叫道:“韩太尉求见宁王殿下。”
意乱情迷的宁王爷闻言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他秀眉一皱,恨恨道:“这老货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三更半夜,也不通报,直接就往我府上闯。”他顿了顿,对那美人又是无限怜惜之情,“爱妃你先下去吧。”
那美人也是浑身燥热难受,听他如此说,只得浅浅一福,退下了。
宁王又大手一挥,对着一班笙箫女乐道,“你们也都下去吧。”
他略整了整锦袍,还没得及说一声请太尉进府,却见紫袍玉琲的韩景元已经急匆匆直冲了进来。
“太尉深夜造访小王,有何要事啊?”
“大事”韩璟大叫一声,“扑通”一跪在地。
宁王也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急忙起身去扶他,“天大的事太尉也要起来说,快七十的人了,经不起这折腾,太尉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韩璟却似全没有听到宁王的话,只大叫道:“殿下,乌桓人集结四十二万铁骑大举犯我幽州!”
宁王扶韩璟的手不由一僵。
他直起身来,以手加额。
“乌桓怎么会突然冒出四十二万铁骑来?”
“殿下,这还不够清楚吗?韦寒钊前脚带着十万幽州军远征高丽,乌桓人后脚便到,分明是早有预谋。乌桓人近二十年未曾大举寇边,如今看来,定是在养精蓄锐,为的便是今日能一鼓而下幽州。”
“七年前……”宁王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七年前十八路反王齐至邺京,慢说那钦察汗,便是寻常贩夫走卒也都看得出我海棠基业危如累卵,乌桓人焉能不趁火打劫?熟料始皇泉下有灵,天不绝我海棠宗庙,宣烈老祖破关而出,尽歼反王于城下,中州震动,更兼申屠奋武骁勇非常,这才击退虏骑。殿下,依老臣看,七年前乌桓人鹰扬十万骑,只是试探而已。如今这次,怕是真正要灭我海棠社稷啊。”
宁王却是突然冷笑。
“宣烈老祖在,这群鞑子也想亡我汉家天下?”
“殿下!”韩璟一头直磕到地上,白玉地砖上丝丝缕缕的殷红沁染开来。
“微臣在江湖上的眼线锱铢门月前曾密报臣,北域玄冥教魔尊已然出关。”
“原来如此”宁王闭目轻揉太阳穴,“那此时出兵,只怕也救不回幽州了。”
“殿下,总要一试啊!”
“你让本王拿什么试?”宁王忽然咆哮道,“父皇一点都不知道体恤民生,流贼四起还只顾跟那个贱人饮酒作乐,逼得十八路反王齐齐杀到邺京,这才刚刚平定几年,就又派韦寒钊去高丽取那突骨禄美人,朝廷里征调得动只有幽州兖州两处兵马,幽州军是听太子的,你让本王拿自己的这点少的可怜的兖州兵去救太子的手下?本王惨淡经营了这么多年才有这一点,全都扔给乌桓那四十二万狼崽子?”
“殿下!”韩璟又朝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直磕的老血飞溅。
“幽州城破,便是一马平川,乌桓人长驱直下,大可直抵铜马关,铜马关只有三万兵卒,大半还是去年才新招入的壮丁,势必抵挡不住,过了铜马关,就是邺京了啊。老臣……老臣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乌桓人兵临城下,对本王来说却是件好事。”
“殿下!”韩璟这一声吼的真可谓凄切,宁王直觉他是差点把肺都给吼来了,一个七十岁老人的生机元气似乎全都被这一吼吼了个干干净净,他一头磕在地上,再也不抬头了。
“乌桓人一到,邺京危急,父皇势必召各路诸侯进京勤王,那些个侯王,一个个心里再不把我苏家放在眼里,为了争那一个正统名号,总该带着本部兵马来表表忠心。天下二十四路诸侯,就是每一家只带三五万人来,也足有百万之众。父皇春秋高矣,如此大军,非天下兵马大元帅不能辖制,始皇祖制,此衔非亲王不授,太尉,你说这个职衔会授给谁?是我那个柔弱的大哥,还是我这个曾率三千兖州骑冲溃两万叛军的粗野武夫?到那时,乌桓人何足道哉!太子何足道哉!”
“殿下!安能以天下为注图谋国储之位?”
“韩璟,你跟了我十年,你心底难道就不愿看我夺嫡?你莫要忘了,你跟太子的母舅龙门郡公还有一段夙愿呢!”
韩璟这次终于不再说话了,他颤抖着两手,好半晌终于扶正了头上的翡翠乌纱,又费了好半晌站了起来,对着宁王深深一礼,颤着声道:“深夜搅扰殿下,老臣心中实在歉疚,老臣……这就告退。”
说罢就欲转身,却听到宁王一声“且慢!”
“殿下还有何吩咐?”
“塘报是幽州军中斥候传来的吧?”
“是”
“杀了他,明日朝堂之上半个字也不得提及幽州。”
韩璟心头一震,却只能点头道:“老臣这就去办。”
乌桓军帐,白幡如雪。
押着数千架橹车和上万云梯的沁苏甘看到中军那一杆白纛,几乎立时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他哭嚎着,短短百步,他一连跌了十几跤,才终于爬到了父亲的遗体前。
车前草铺满了雪白的大床,缝合好的钦察汗遗体静静的躺着,安稳一如生前,令人不禁怀疑大汗王只是睡了过去,待他醒来,他仍是那个令北国大雕都要惊悚的草原之王。
然而沁苏甘看到了父汗颈上那一圈密密匝匝的红线。
他明白一切都只是幻想了。
“是谁!是谁!是谁!……”沁苏甘疯狂的大吼道。
没有人理会他。直到他喊了十余声,声音嘶哑,泪水愈加汹涌之后,头缠白布的耶珈不修才淡淡答道,“是一个汉人刀客,名叫玉猗。”
沁苏甘从背上抽出箭矢,“啪”地一声干脆利落的折断,“今日我沁苏甘于父汗灵前指天发誓,不杀玉猗,誓不为人。”
耶珈不修看了他一眼,终于觉得这个柔弱的弟弟有那么一点像自己,六天前,他也是这般折箭立誓,就连誓言,都几乎一模一样。
他站了起来,从扎诃朵手里接过火把,“沁苏甘你也见了父汗最后一面了,那么,便让父汗回归长生天吧。”
说罢,将火把轻轻靠在了满覆车前草的柴堆上。
熊熊烈火中,钦察汗就此化为飞灰。
耶珈不修昂起头来,朗声道:“父汗走的急,没有指明大汗王的位子由谁来做,但按我乌桓祖制,长者为尊,且阵前来不及召开五族联会,耶珈不修便暂代汗王之位。破邺之后,再开五族联会重选汗王。如今沁苏甘已带攻城器械赶到,即刻便攻城,先杀申屠小儿以祭父汗在天之灵。”他说到此处,顿了顿,道:“沁苏甘,斡斯罕,你们可有异议。”
斡斯罕没有说话,沁苏甘则大叫道:“沁苏甘愿为先锋,先摘下申屠小儿的头,血祭父汗。”
“好,我等兄弟齐心,何愁大愁不能报!沁苏甘,攻西门,斡斯罕,攻东门,扎诃朵,攻南门。”
他说完,翻身上马,锵的一声抽出了雪狼钢刀,“本汗亲率大军攻南门,乌桓勇士,随我杀!”
乌桓人这一次用的是纯粹的汉家战法,大军蚁附,云梯排垒,稳扎稳打,再没有轻骑冒进。
他们耗得起,即便六天前损兵两万,合兵之后的乌桓大军,依然有四十万之众。
幽州城内只剩四万人了。
玉猗在城中,坐在一家废宅的破瓦之上。缓缓擦着刀。
掩月刀本就是那副黑黢黢的模样,永远擦不净的,只有在杀人之时才会泛出灿若霜雪的光泽。那种光泽,不是丝帕能擦出来的。
但玉猗还是喜欢擦这把刀。
城外的喊杀声遥遥传入耳中。
玉猗连动弹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他知道,三五日内乌桓人还杀不进来。
倚城而守,挟橹强攻,战争,就成了简单的毫无技巧性的交换生命。
也许对于他这种刀客来说,更喜欢有技巧的杀人吧。
“呵”他一念及此,不禁冷笑,尽管他杀人无数,可他又何曾真正喜欢过杀人。
但他的笑容缓缓凝固了。
七步外,全身裹在黑衣之中的人冷冷伫立着。
矫矫庄王,岳峙渊亭。
玉猗感觉得出,他在这人手下走不过三招。
那人开口,声音硬拗干裂,宛如夜枭。
“是你差点杀了乌伦?”
玉猗没有说话,只凝重地点点头。
那人冷笑道:“我……可以不杀你。”
玉猗此时终于挤出来一丝冷笑。
“可我偏偏喜欢寻死。”
“呵”那人冷笑,“我要说我能复活申屠紫菀呢?”
“什么!”玉猗瞬间变色。
“很可惜,我不能。”
玉猗握紧了掩月,几乎忍不住要一刀劈过去的冲动。
“为了一个女人,便将堂堂七尺之躯视如埃尘。嗬,你知道本尊经历过什么吗?”
“我没必要知道!”玉猗歇斯底里的大吼。
“帮我取一物,我告诉你当年屠你全村的凶手。”
记忆中那场大火再次烧了起来,烧得玉猗失去了理智,“凶手就是你们这群禽兽不如的乌桓人,我杀了你!”
匹练般青冽的刀光破空而至,在径达丈许的刀光面前,那黑衣人显得如此渺小。
“叮——”黑衣人伸出二指,轻轻夹碎了刀光,夹住了掩月刀。
“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想杀本尊。”
黑衣人枯指一松,身影轻晃,一拳直将玉猗砸进废宅之中。
“怎么?在你眼中那个女人就那么重要?连你父母双亲的血仇都可以不顾,一心只要寻死?你以为你爹娘死了,你就可以随意挥霍你这一条烂命?如果知道你是这么一个畜生,你娘当初为什么不掐死你!”
“啊——”从坍圮的废宅中猛地站起一个满头乱发的疯魔。
“我杀了你!”
掩月刀一瞬之间迸出千百道刀芒,齐齐卷向魔尊。
黑袍鼓**,魔尊一声大喝,千百道刀芒立时粉碎。
“帮我寻得陆吾,我告诉你你的仇人。”
然而玉猗挣扎着爬了起来,依然只是冷冷的盯着魔尊。
此刻,魔尊的心中终于升起了杀意。
他五根枯指缓缓张开,张出了鹰爪之劲健。
正是魔尊成名绝技,历任玄冥教主不传之秘,“魔罗捭天手”。
但他这一爪却没有抓向玉猗,而是返身抓向了身后。
那同样一身黑衣的人一道剑指被他魔罗捭天手所阻,身形顿了一顿,却直接晃过了魔尊,冲向了玉猗,抄起了玉猗就欲遁走。
魔尊只是看着,冷冷一笑,没有追去。
他转过了头,只见十殿阎罗果然已抛下了鲜于辅国和申屠烈的人头,他微微点头。
雄武门处,乌桓军齐齐发一声大喊,撞碎了这新建的城墙,涌进了城中。
血与火,弯刀和马蹄,还有哭嚎声即将占领这座古城。
这座守护了北境五百年的金汤重镇今日终于轰然倒塌。
很多人都会死。
魔尊这样想着,踩着地上的深深浅浅的血滩走了。
十大阎罗木然跟在他身后。
耶珈不修挥舞着雪狼钢刀冲在了最前面,六日前他刚刚失去了父亲,如今他又挥着刀来屠杀他人的父亲,兄弟,姐妹,妻女。
“屠城,血祭大汗的在天之灵。”
乌桓军士的双眼中全都泛出了苍绿色的光,绿光中闪映着溅血的珠宝,女人的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