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柴燕（十四）

第二天，柴燕就整理好相关文件。以私人邮件方式，她将宁杰‘爬上铁笼顶跳小白鸽’的方案，建议为‘爬到一半跳大白鸽’，发给了罗莱维斯。文件里并没有在安全性上多费笔墨，毕竟，身为前摔角手的罗莱维斯，比她更清楚从铁笼顶跳下的危险。

可宁杰的计划实在是太诱人：在中国现场秀上，出现了一名勇气惊人的本土选手，献出了不输给摔角狂热主战赛这种级别的表演。加上他为妹妹而跳这点，通过媒体和网络的宣传……光是想，就让所有人兴奋不已。况且，这名新人身体相当好，足以实行计划。

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的智力缺陷以及经验。如果失败，那就成了一名勇气惊人的本土选手，在自杀式的表演中摔伤……再发掘一下，发现选手的勇气原来源于智力有问题，到时候，媒体网络可不会管什么宁杰是为妹妹而跳。他们会发挥想象，从上座率和扩大影响方面，推测WWE如此安排的用意。

这也是总部到这时候还下不了决定的原因。一方面，他们专门将飞鲨抽调出来，和克里科搭档，让宁杰先开始跳铁笼的训练。另一方面，也因为安全问题迟迟不能拍板。

柴燕的折中方案其实也有人提过，不仅如此，还有人提出：反正宁杰已经入选中国之星，今年完全可以用跳一半的方案。等接受了相当训练后，明年后年的中国站巡演，再来用小白鸽跳铁笼顶。

按理说，这是最稳妥的计划，可上面始终没有决定下来。据说有人背着罗莱维斯，通过斯迈克一名亲密好友，私下‘请示’过这位WWE帝国总帅。老头当时切着牛排，说等等医疗组和飞鲨进一步的状况评估，决定跳铁笼顶还是跳一半。

揣测上意的人，哪个行业都比比皆是，何况这根本不用揣测。所有人都清楚，他根本就没考虑过延期，罗莱维斯等人只能在跳顶和跳一半当中选。

斯迈克不知道这事还好，一知道，罗莱维斯的压力也大了。面前依然有跳一半方案可选，但他可不希望在总裁兼老岳父面前，把可以做到10分的事办成5分。

入选前，宁杰要怎么跳，改不改小白鸽，是他自己考虑的事。但入选后，现场秀上的表演要怎么跳，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整个执行团队的博弈。

三十多岁就爬上中国区副总经理这个位置，柴燕靠的不是运气。得知消息的她，敏锐的察觉到罗莱维斯的压力。在另一封邮件里，她顺理成章的提出去和宁杰家人沟通，听听意见。

从宁杰为了妹妹能做到这步来看，这家人的关系肯定不错。如果宁杰在家人影响下主动放弃跳铁笼顶，那‘不敢冒险’这个责任，罗莱维斯这边就小了许多。

当面和宁杰谈过，也向高层提了建议，最后还和选手家人做了沟通。做到这地步，就算宁杰真的跳铁笼失败，柴燕觉得，自己已经尽到风险管控的职责。再加上罗莱维斯毕竟是很有才干的驸马爷，和继承人肖恩关系也不错。再怎样，WWE帝国里也有他一席之地。为罗大爷解忧，就算这次调任不行，迟早还会有机会。

盘算到这，柴燕还是没有丝毫放松。她拿起电话，却没有联系宁杰的父母。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说谁最有可能说服宁杰改变方案，还是只有他那位正在接受康复训练的妹妹。

连罗莱维斯这样的人都一时举棋不定，更何况猴子。听了柴燕所说，尖耳猴腮的年青人难得的没有和柴燕抬杠。介于康复中心的规定，他给宁惠留了言，让柴燕安心的等着那边的联系。

近晚饭时间，正在翻着星座指南的柴燕，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您好，请问是柴经理吗。我是宁杰的妹妹，宁惠。”电话那头的声音委婉动听，虽没见面，柴燕也能在脑袋里想象出一名面容清秀的女子。她想不出的，是这样的女孩，坐在轮椅之上的样子。

“猴子中午给我留言，说您有重要的事？”

“是的。”柴燕稍稍停了下，正考虑如何将事情对宁惠简短说明时，那边已经轻轻笑了起来，说道：“没关系的，柴经理。宁杰的情况，猴子都会打电话给家里说。那家伙都是报喜不报忧，不过他没想到，王倩会对我说实话。”

“王倩？”

“猴子的女友，因为我这里用电话不方便，偶尔，他会让女友直接过来，告诉我一些宁杰的情况。承蒙您的照顾，他入选了，还真正得到了上台表演的机会。”宁惠的话语非常平静：“然后，给您添麻烦了。”

要不是知道她的情况，柴燕根本理解不了，一个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年青女子，会有如此从容的态度。‘何止是麻烦。’柴燕叹口气，心想：‘整个WWE执行团队头都大了。’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柴燕说的很隐晦，极力掩盖自己的意图：“以前的选手跳跃的高度，也就只有六米，而宁杰坚持跳小白鸽，高度就达到了7米。这样一个计划风险太高，如果得不到家人……直说了吧，宁惠，如果得不到你的支持，对宁杰的发挥就会造成很大影响。”

“毕竟。”她刻意没有用‘宁杰’二字，补了一句：“你哥哥是为了你，才这么冒险。”

“猴子直接给我留言，现在柴经理说这样的话，就是说我爸和我妈还不知道这事吧？”宁惠的聪慧，让柴燕也暗暗感慨造物弄人。两个亲兄妹，不管是智力还是身型，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差距。而最好的这个却又遭受不幸，再也无法尽情展现她的天赋。

“如果你只是征求我的意见。”电话那头的女孩轻轻的笑了笑：“可能要让你失望，我会支持哥哥。”

柴燕皱了皱眉：“那是七米。”

“我知道的。”

“你知道，还支持他？”柴燕皱了皱眉，不是说兄妹感情很好？为什么知道这一消息，还能让宁杰为自己去跳？

“猴子说，教练组和克大哥都认为哥哥的身体能够做到，我相信专业人士的看法。现在，哥哥入选了中国之星，不管他智力如何，也算是即将成为职业表演者的人。有些东西，是身为表演者必须面对的。而且他和爸爸一样固执……”仿佛在整理思路，宁惠停了停，才继续说道：“其实吧，柴经理，这些都不是我想说的。”

“您愿意花点时间，听我说点关于哥哥的事吗？您放心，我不会从他三岁时说起，浪费您时间。就从四岁说吧。”

电话那头的女孩咯咯笑了起来，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开了个玩笑。柴燕听的出，在遭遇了这种事情后，宁惠已经走出了阴霾。现在的她，比谁都能更冷静的看待生活，看待宁杰这件事。她支持宁杰，并不是出于任性或埋怨，她有自己的理由。

“下半辈子都要靠轮椅，这种事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是永远无法理解当事人心情的。低落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过自杀。好的时候，不止一次想过要如何积极面对人生。来到康复中心，我也一直处于这种起起伏伏的状态。”

“直到有天晚上，爸爸突然和我视频。我看到哥哥在一个电影院的舞台上，被人打扮成丑角一样，跳小白鸽。下面的人都在笑，他还是跳的那么认真。那天晚上，我才从爸爸那知道，哥哥……”柴燕觉得，自己听到了那边轻微的抽泣声：“刚出事时，哥哥会来我面前跳小白鸽。我知道他不懂我的感受，但有时还是会想，故意来我面前跳，他是不是在炫耀什么？”

“后来，我来了康复中心。表面上，我还是那个听话懂事的妹妹，但那时候，我只想离爸爸妈妈，离哥哥，离所有人远一点。我不在的时候，哥哥闹着学芭蕾，在大剧院闹事，离家出走自己去找舞蹈班，站上爸爸为了骗他而弄的演出舞台……他一直在尽自己的努力，只是想满足我的心愿，哪怕，我根本不知道他为我做了些什么。”

宁惠慢慢说着哥哥曾经做过的傻事。这些事有部分柴燕曾经从猴子那听过，部分第一次得知。女孩语速不快，语气也非常平淡，事情描述，更是不如猴子那般**迭起。可不管听没听过，当这些事从她口中说出时，却似乎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柴燕无法打断宁惠，她就这么拿着电话，静静的听着。

她知道了，为什么一个弱智，会为了实现妹妹的心愿上台跳芭蕾动作。

知道了，为什么芭蕾动作，要跑来摔角擂台跳。

知道了，为什么宁愿用身体拦车，也要争取被上面看中。

知道了，为什么被看中，依然不愿更改那个芭蕾动作。

就因为他傻。

就因为他是哥哥。

“我最后悔的事，是在哥哥做这些事之前，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后来猴子告诉我，希望他能参加你们的摔角选拔，我才表明了态度。”

“柴经理，您有兄弟吗？”突然间，宁惠问了个让柴燕措手不及的问题。

“没有。”

“我以前，看过身边的人，还有一些电视和漫画就会想。如果哥哥智力正常的话，那我们会不会想其他兄妹一样，天天吵架，互相看不顺眼，但心里还是关心对方之类的。有次我故意找他吵，可他让我，根本吵不起来。”女孩又笑了起来：“爸爸那时就告诉我说，我的哥哥，没有其他人的哥哥聪明。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只要我能开心的笑，他就是一个好哥哥。”

“谢谢您，柴经理，替他担心。只要教练认为他的身体状况能跳，那最后采用什么样的方案，我都会支持他。”宁惠最后的话语，非常肯定：“请您告诉哥哥，让他别忘记我们说过的。我跳就是他跳，他跳就是我跳，不管大白鸽还是小白鸽，都一样。”

敏锐如柴燕，在宁惠话音落下之时，就察觉到最后这句话的关键之处。她完全可以用宁惠这句话为突破点，再试一次，让宁杰认同爬一半跳大白鸽这个低风险方案。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

柴燕挂断电话，望着自己工作证上‘WWE中国区副总经理’这一职位名称，突然觉得莫名其妙的消沉起来。就像失去了一些东西，内心有种无法言喻的空洞感。

还有几年就四十了，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找过对象。她和爸爸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妈妈打过来的电话，又因为‘太过唠叨’而丧失耐心，找借口挂断。以前的她可不是这样的——柴燕记得，在国外读书时，总能记起妈妈生日，在电话里为她唱歌。即便和爸爸关系一直不太好，还是在网上到处找正宗的黄山砚。

多久没在妈妈生日时给她打电话了？爸爸肩部劳损，现在还有没有在提笔写字？柴燕不清楚。一天天成长，一天天在国外和国内两点跑，不知不觉变成了这样的状况。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深夜一个人躺在大**时，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通往成功的路上，不得已，只能忽略一些东西。

可宁杰，这个智商恐怕还没她一半的年青人，做到了柴燕没做到的事。他一心一意向目标前进，却没有忽略这些东西。依然，在为这些宝贵的东西坚持。

柴燕双手扶着额头，像是要把自己的工作证看穿一般，死死的看着这张塑胶证件。好半天，她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电话那头，传出一名老妇人略微惊奇的应答声：“喂。燕儿啊？”

“妈。”柴燕又看了眼工作证：“等下，我回来吃饭。”

“你回来吧。”那边没提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思索，满心欢喜的一口答应下来：“冰箱里正好还有新鲜菜，都是你喜欢的。”

此时已近8点，其实早过饭点。一想到妈妈什么也没问，就准备为她再张罗一次晚饭……而且肯定是非常丰盛的晚饭，柴燕多多少少体会到了宁惠现在的感受。‘所以，她才会笑着，支持哥哥为她的心愿做那么危险的事。’暖意涌上心头，柴燕笑了起来：“我运气真好。”

“你爸说的。他说一大个冰箱空在那干什么，还不如备点你喜欢的菜。你平时工作忙，万一哪天好不容易有时间要回趟家呢？还真给他说中了，回来吧，腌肉，青椒，丝瓜，都有的。”老妇人如数家珍般，念起了柴燕最喜欢的菜肴名称。‘回来吧’三字，短短几句话，就提了好几次。

无论什么隔阂，在父母面前依然像层窗户纸。只是拿起手机，轻轻一捅，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