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猴子（十三）
摔角，对我们国家绝大部分人而言，是一项非常陌生的运动。
当猴子看到这个词时，脑袋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年初那部以摔跤为主题的印度电影。里面男主角的女儿刻苦训练，克服重重困难，在决胜局凭借令人惊叹的摔跤技术，终于站上金奖奖台。
摔角和摔跤一字相差，相似，却又不同。这种不同不仅仅是某个规则，某个动作的差异：摔角和摔跤，乃至和其他运动相比，有着本质的不同。
看上去，它是比赛，选手在台上竞技，胜负条件则是能否将对手双肩压地3秒。但本质上，它却是一项有剧情的体育娱乐活动。选手的行为和胜负严格按写好的剧本进行，扮演正派或反派，像电视剧那样，相互之间产生各种恩怨，然后在擂台上‘分出高下’以推进剧情。
伴随炫目的出场，一个个身型魁梧的选手用口才和技术，在台上努力塑造剧情赋予自己的角色个性。或积极开朗，或阴险狡诈，或黑暗神秘。比赛中，对对手进行打击，摔投，锁技，高飞跳跃等，其实都是互相配合的格斗表演。就算不那么严格的讲，摔角也不属于竞技赛事。
摔角根据国家分为日摔，墨摔以及美摔，它们风格不同，各有侧重。而以剧情为主，每周演出就像一集美剧的美摔当中，最具影响力的又莫过于世界摔角娱乐，一家以职业摔角为主的媒体整合型上市公司。简称，WWE。
中国一直是WWE试图进入并打开的潜力市场，近年来，WWE的巡回表演在中国都会有一站。这样做，一是扩大影响力，二则是通过‘中国之星’项目挑选本土人选，打造明星效应。
而今年不同的是，王倩打听到，WWE会让适合的备选者，以某种方式直接参与明年8月9号上海现场秀的演出！
她不懂摔角，可一直关心着男友状况的她在看过‘比赛’视频后，突然想到：这个不似表演的表演，搞不好，真能替被男友骗的团团转的大个子带来一线希望。
一晚上的时间彻底了解，猴子也有了和王倩同样的看法。他不仅看了链接上的介绍，还在网上找了很多摔角视频。这些视频里，一个个身材比宁杰还要壮实的大汉咆哮着，将对手摔在台上。随后，当中一些会使用地面技锁住对手。而另一些被看作是‘高飞型’的选手，则会爬上擂台四角的角柱，纵身向地板上的对手跳下。
要说这世上真有什么舞台，能让一个身材壮实的傻子上台跳跃，这项体育运动……或者说，恐怕只有这项体育娱乐适合。
此时的猴子，早把‘再和傻子没有关系’这类想法抛之脑后。第二天大早，王倩还没动身上班，看视频直到凌晨才睡的他早已醒来，拨打了宁杰父亲的电话。
“当我多管闲事，或者，当拿了您的钱，再做件好事。”简单问好后，猴子将信息全数告诉宁杰父亲，说明了自己意图：“宁杰好不容易才回的家，所以我也没直接找他说这个，他一激动乱来，只会让家里麻烦。”
“我只是觉得……说句难听的，您儿子傻是傻，为了替妹妹做这事，真的挺努力。我先和您联系，因为这真是个机会。看您，您觉得有必要，把这消息告诉他。您觉得没必要，就算了。我也不想被你们说，一个外人瞎掺和。”
手机那头的老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他沉默片刻，回了句‘我想想’，挂断了电话。等猴子再接到老人来电时，已是第三天下午。
“摔角，我不懂，问厂里几个年青人他们也不懂，都没听过。有一个知道，说的还是电影那个摔跤。”宁杰父亲缓缓的说着：“我网上看了，是你说的那么回事。能行？宁杰……他那样子……”
“不是让他去打职业。”面对老人的问题，这次猴子没有丝毫犹豫，非常肯定：“是WWE这次上海站现场秀的计划，他们会选出新人参与演出。就只为这个，让他去试试，这是个方向，总比他天天想着用芭蕾去跳小白鸽现实一百倍。”
“而且。”他补充了一句：“现场秀的日子，也正好是8月9号。”
“宁杰是回来了。可回来就把自己关屋里，平时都在练习跳的，没跳了，还居然说，连他妹妹那也不想去。不知道怎么了，问他也不说。”宁杰父亲沉默了下：“提议是好，不过他现在可能没那心情，谢谢你小伙子。”
宁杰为什么会那样，猴子当然清楚。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妹妹，而前晚猴子骗人的话正戳到痛处，让他意志消沉。
“他回去后，没和您女儿联系过吗？”
“没有，他一直躲房里……行吧，谢谢你的好意，我这还忙……”
听这口气，是要结束通话。猴子握紧手机，一下从床边站了起来：“让我和他说！”
“如果您支持，让我当面和他说。”猴子舔舔嘴唇：“要不同意，我多事。而且就他的情况，你们不支持，也不可能年后去上海参加选拔。”
手机那头又是片刻静寂，好半天，才传出声音：“随便问问，别在意。小伙子，你怎么这么上心？说实话，该付的我已经付了，我们应该算再没什么关系。根本没想过，你会突然联系我说这些。”
“简单，我也不想。可这两天一想起这事就这么完了……”猴子眼前，出现了那床没多久就磨破的垫子，出现了那一本本写满数字的笔记本，出现了那个在舞台上像丑角一样傻跳，却浑然不知的年青人。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心里不舒服。”
“也没啥上不上心，正好知道消息，告诉您。如果觉得还行，那过了年，别错过这机会，其他，没什么了。”
“宁杰身体是好，可又打，又摔，他妈不一定能接受。而且，都一直在说跳芭蕾跳芭蕾，一下变成摔角这外国人的东西，总觉得奇怪。”
“芭蕾也是来源国外……”猴子忍不住贫了下嘴。
宁杰父亲没听到这句，想了想：“也好，这东西我不懂，要说也说不明白。你先和他说，如果同意了，他妈那里，我再想想办法。谢谢你了，对了不好意思，上次没记住你名，是叫……”
“候文远。叫我猴子就行。”
“行。不管成不成，谢谢了，小候。你什么时候来，再联系。”
“谢谢，谢谢。”宁杰父亲的语气都一直都很平静，只是在挂断电话前，连着用了好几个谢谢。猴子听得出，老人对这了解不多的运动，以及被选上并不抱多少希望。但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对自己表达感谢。
提供这个消息算不了什么，宁杰这样的情况，参加芭蕾演出和参加摔角演出，只不过是成功率从百分之零变成了百分之一。在家人之外，居然有外人如此关心宁杰——猴子想，这多半才是老人由衷感谢的原因。
说来奇怪，刚结束通话，猴子就觉得，心里的烦闷随着这通电话一扫而光。他似乎又回到了初做推销时，那种积极乐观的状态。
“老天还是有眼，你小三的，傻子这鬼样也能有机会。”他站到洗漱台前，用最低的音量，对镜子里的自己说着：“王倩也二十出头了，过完年，找个稳定工作好好干吧，侯文远。”
主动担下任务，猴子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宁杰，一贯计划周全的他又跑了趟某地方，这才在通话的第三天来到家中。他真的很希望宁杰别错过这机会，就算这次不行，最起码，也有一个正确方向。
父亲已经交代过大概情况，保姆将猴子迎进屋，敲了敲宁杰紧闭的房门。不过，没有任何反应。
为了方便送餐和收拾，房门并没上锁，保姆轻轻一推，就打开了门。猴子跟在后面，一走进，就看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年青人，以及他手上那可笑的土豆玩偶。
“干什么，出去！出去！”他向保姆发起小小的孩子脾气，随后，看向猴子：“你也出去！”
以宁杰的智商，都没想起问一下，这个尖耳猴腮的年青人为什么出现在家里。
“没事，我来就行。”猴子礼貌的让保姆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你也出去！”
“还记得我是谁吧。”
“记得，侯老师。”宁杰点点头，又摇摇头：“出去！宁杰和土豆先生都不喜欢有人在这里！”
“你叫我出去的啊。”此时的猴子，嘿嘿笑着，换上了哄小孩子的语调：“那我出去了，我要是出去，你可就再没机会……”稍微停了停，猴子担心宁杰听不懂这词，换了个说法：“你就再也没办法，为妹妹到舞台上表演小白鸽了啊。”
“不信，我真出去了。”他背过身，刚把门拉开条缝，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叫声。
“不准走！什么，什么办法！”宁杰双眼亮了起来，刚把被子从身上掀开，很快又想到什么，整个人缩了回去：“妹妹，都不要宁杰跳了，宁杰笨，没用。”
猴子已经彻底把宁杰当做小孩子对待了，向宁杰长篇大论的介绍摔角，说明WWE即将在上海举办的巡演，这些没用。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他用双眼去看。猴子坐到宁杰身边，拿出手机，在上面滑动两下后，递到他面前。
“来，看这。”
刚刚还一脸沮丧的宁杰，瞬间就充满好奇，将头凑了过来。
那上面，是猴子这两晚下载的视频。他刻意选择了那些看起来和宁杰一般高大的选手，截取他们在擂台，在角柱，在擂台边绳上高高跃起，飞扑而下的精彩镜头。同时，也不忘留下观众们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果然，看着这些和自己差不多的外国人，用各种各样的跳跃动作在台上高飞，宁杰的眼睛都直了。他抱着土豆先生，保持着这种歪斜脖子的姿势，将上面的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到第五遍时，摇起了头。
“这，这不是跳舞，不是妹妹的跳舞。他们在打架，打架，不好。”年青人的表情看上去很困惑：“他们和宁杰一样，跳的没有妹妹好。为什么？打架不好，他们跳，大家还为他们拍手。宁杰跳……”
他似乎想到了那晚演出的事：“为什么宁杰跳，大家都在笑。”
“这不是打架，这是摔角。”
“甩，叫。”
“摔角，不是摔跤……”猴子也懒得在名字上纠结，晃下手机，将进度条拖动了下：“摔角是表演，演出，不是打架，和妹妹的跳舞一样，是表演。”
“宁杰的妹妹，不是你的。”
“是是是，你妹妹。你用舞蹈去跳小白鸽，不可能的，这个，这个……”猴子指着屏幕，一个壮实的选手原地起跳，在空中翻转一圈后，砸到对手身上：“看，摔角是有可能的，你有到台上跳小白鸽的机会。”
“宁杰知道的，爸爸说过，宁杰和跳舞的人不一样，宁杰跳不了小白鸽。”高大的年青人看着手机，点点头：“他们就和宁杰一样，都很大，都跳的高。”他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可妹妹说，宁杰的小白鸽跳的不好，不要宁杰跳……”
就像在等着这一刻般，猴子嘴角挂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收回手机，重新点开了另外的视频。轻微的镜头晃动后，宁惠的面容，竟然出现在了猴子手机上。
“开始了吗？嗯……演出后的事，听侯文远说了。”
“叫猴子就行。”屏幕外响起猴子的声音，很明显，视频是他拿着手机录制的。
“侯文远……猴子说见到你时当面视频，不过这里不能随时用手机，所以就还是用这种办法吧。”女孩坐在一张训练**，脚下，是柔软的垫子。她向镜头挥了挥手，气色看起来相当不错：“不要听他的，宁杰，我从没有说过那种话。我从没有说过，不要你跳。”
短短一句话，让宁杰激动起来，他一把从猴子手上抢过手机，拿到自己和土豆先生面前。想说的话，也因为兴奋变成了进出气的呼呼声。
“这家伙今天找到这里见我，我还说是不是找错人。他向我道歉，告诉我你在那发生的所有事，告诉我为你发现的新路子。”
“你交钱学跳舞，每天练到凌晨，受伤还在坚持。你还自己学数数，别人都笑你，你还在跳我的小白鸽……”女孩微微笑着，眼角闪耀着一丝泪光：“一直没有谁告诉我这些，那以后，我再没敢去想过站上舞台跳小白鸽，我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为我做这些事。”
高大的年青人忘了这不过是录制的视频，像在和妹妹即时通讯般，得意的拍起胸脯，告诉她：“哥哥，宁杰是哥哥！”
“摔角，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猴子说是表演，可看起来和拳击这些一样，挺残忍的。残忍……就是，很痛，那些被摔到打到，就算是表演，也会很痛吧。”
“不怕！宁杰吃了妹妹的绿苹果，身体好！优点！”宁杰捧着手机，叫了出来：“不怕痛，8月9号，宁杰跳小白鸽，有很多很多人鼓掌，宁杰不怕痛！再怎么也会跳！”
“宁杰吃了妹妹的绿苹果，妹妹才变成这样。妹妹不能再跳了，可爸爸妈妈都说家里很好。妹妹有好东西，都给宁杰一半，但爸爸妈妈说，不需要宁杰为妹妹做什么。
“宁杰笨，宁杰知道，8月9号，是妹妹最想最想做的事。只要，能做到，宁杰去做。上次演出跳的不好，他们拍手，和妹妹跳不一样。宁杰要继续跳，一直跳，跳好小白鸽……”
“他们拍手全都不要，给妹妹。宁杰……”他肯定的点点头：“是哥哥。”
“你没有其他人聪明，可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哥哥。”视频里的宁惠当然听不到哥哥的话，可她的话语，却像是对宁杰做出了应答。女孩伸出右手，撑直了上半身：“宁杰，这里……”
“这是我一直练习的项目，这铺床的高度，和轮椅差不多。我要从床移到垫子，再从垫子移上床。这样，万一不小心从轮椅上摔下来时，才能靠自己坐回轮椅。”她看向身旁的看护人员，笑了笑：“麻烦您看着了。”
从**以坐着的姿势移动到地上，对正常人……哪怕是对智力低下的宁杰来说，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是，**的女孩保持着刚才的侧身坐姿，却半天没有任何动作。
慢慢的，她的手伸了出去，扶着左腿，像抬着什么重物，移到前方不过几公分的距离。单是做到这步，就已经让她那清秀的脸庞，渗出丝丝细汗。
“不错，这步完成了。现在，我要把左手放在地板上。”女孩腼腆的笑了笑，开始侧身弯腰。而扶在左腿膝盖上的手，也艰难的顺着腿向下摸去。当挪到小腿位置时，停住了，额头上的汗水，开始顺着脸颊滴落。
“注意位置。”旁边的看护人员蹲在旁边，不住的提醒着：“这次不错，左手注意位置。好，我数123.”
“1……”
“2……”
“3！”
话音刚落，宁惠身体向前一伸，左手撑到了垫子上。可由于姿势不对，原本应该作为支撑点的左手无力支持上半身重量，整个人侧着摔了下去。‘砰’的一声，宁惠砸在垫子上，让宁杰紧张的叫了起来。
看护人员似乎早习惯了这种失败，一边安慰着女孩，一边护着她，重新坐回训练床。
她拂去额头上的发丝，深深吸了口气后，拍打着毫无动静的腿：“看到了吧，宁杰，我在这里，也有了新的目标。过年你们来看我之前，我一定会学会这个动作。”
“我现在不能再跳小白鸽，如果想为我跳，那就去跳吧。我从没说过不需要宁杰跳的话，但猴子也说的对，出事以后，有句话，我也从没对你说过。”
女孩抹去汗水，笑了起来：“不管宁杰能不能成功，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宁杰问妹妹，妹妹都会告诉宁杰……”
“跳吧，哥哥。”
这才是他以前见到的笑容，妹妹真正的笑容就是这样的。拿着手机的宁杰，瞪大双眼，握紧了拳头。
两天后，正和王倩在街上采购东西准备回老家过年的猴子，接到了宁杰父亲的电话。老人告诉他，在他和宁惠坚持下，母亲终于同意，让宁杰参加这项在她看来非常野蛮的体育表演。宁惠出事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初选他会陪着宁杰过去。但如果宁杰初选过了，后面的训练和复选等，他实在无法抽身。
宁杰父亲相信猴子为人，如果初选通过，老人希望年后他能来上海，替他照看宁杰。
“不好意思啊老人家，这，我不干。”
“我还以为你会答应，你对宁杰这么热心……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放心，小侯，我不会让你白帮忙。”
“谢谢您老看得起我，帮您儿子，举手之劳。再说也收了您大笔钱，买东西还有附赠品不是，这真没什么。没事的话，就这样了。”看着身边的王倩，猴子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也不怕您笑话，这还是被您儿子影响，我决定……不小了，年后老老实实的找份工作，轻松赚大钱的事，先放放吧。”
“这样啊……要不，你再想想？”
“不了，谢谢您老。”
“真不？”
“真不，我是有原则的，也不是当保姆的料，您找其他人吧。”
猴子已下了决定，也就不再多话。挂断电话后，他突然看到什么，拉了拉王倩，向一家正促销的服装店走去。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潮当中……
没完。
“每月6000，干的好再加。工作的事，我解决。”宁杰父亲的短信，发到猴子手机上。
‘还不死心，这老人，怪不得那天在舞蹈房说傻子和他一样固执，算领教了。’猴子无奈的摇起头，很快，短信回了过去。他以最坚决的态度，做了回复。
“瞧您说的，这真不是钱的事。好吧，助人为乐，初选过了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