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姬原

永乐都的九月,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这一日下午,虎苑还未开场,早已是人满为患;四方形的大看台上,坐满了永乐城里的各色人等,还有慕名而来的外乡人,足有一万之众。

大晟立国一百多年来,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太平日子过久了,却也有些无聊。因此,永乐都里追寻刺激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爱来这虎苑里,看那人虎相搏的死斗。

一名身穿青色长袍的少年,独自一人,走到俯瞰斗兽场的楼台上,施施然坐下。这里本是王公贵族才能入内的楼阁,少年却是神色从容,显然是常坐在此处。

早有旁人认了出来,这十七八岁的少年,便是本朝天子的亲外甥,青卫侯姬原。姬原出身名门望族,可惜生性顽劣,小小年纪便喜欢混迹于市井,在永乐都早已是大名远扬。楼阁内的公卿大臣,与他虽邻座,却无人上前行礼招呼。倒是那相隔的大看台上,有平民看着他掩口暗笑遥相揖之。

姬原楼阁下方不足一丈远,却有一名从北边淮阳郡来的客商,不明底细,得意地对身边的儿子说:“你看,那小哥就是当今的青卫门道宗,姬无意的第四十三代孙。”

儿子只有十一二岁,长得和父亲一样肥胖,惊喜道:“爸爸,就是那个前算八百年,后算八百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姬无意?”

当父亲的点点头,接着卖弄见识:“正是,八百多年前,那天下第一的星算师姬无意,凭借一身出神入化的算术,帮助舜武帝斩灭巨猿,平定东陆,最终建立了舜朝。我大晟仁厚,沿袭了前朝的制度,自然也就保留了青卫侯的爵位……”

那儿子所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姬无意可以未卜先知,他的后代必然不差,我们跟着下注,岂非赢定了?”

父亲赞赏地摸着儿子的头,呵呵笑道:“我儿真聪明,以后定能将家中生意发扬光大。”

儿子手指放在唇间,嘘了一下:“爸爸,你且听……”

楼台上,那青卫侯像是听到父子俩的谈话,正对着前来记账的虎苑管事,朗声道:“今次还押大猫,押少点,五百两青银即可。”

客商父子面面相觑,五百两青银?他们在淮阳店中的熟手伙计,一年月钱也不过二十两;永乐都物价昂贵,房屋价格令人咂舌,但一套上好的院落,也不过一千两青银。这青卫侯随意一出手,竟然就是五百两,足够买半套院落,或付那伙计二十五年的月钱。

儿子回过神来,着急道:“我听见了,青卫侯买的是老虎!爸爸,那我们买多少?”

当父亲的咬咬牙,故作豪迈道:“就买十两青银!”

儿子大喜鼓掌:“快去,快去!”

那客商赶紧站起身来,跑向虎苑的下注处。这天的赔率,押力士胜是一两赔一两五,押老虎胜却是一两赔五两。

旁边席上亦有永乐都人,听到了客商父子的谈话,却只是摇头摆手,笑而不语。

正在此时,厮杀的其中一方率先上场。

从对面通道内走入斗兽场的,乃是永乐都有名的搏虎力士,名字叫做力耶。他高如铁塔,全身几近**,只持一矛一盾;身上肌肉连绵不绝,黝黑如炭块,散发着闪亮的油光。原来这力士并非东陆男子,而是一名高大威猛的昆仑奴,比常人要高上三分之一,看着却不像人,更像是一种无毛猛兽。

虎苑内顿时群情汹涌,人声鼎沸,那楼台上的青卫侯姬原,却冷哼了一声。

这名唤作力耶的昆仑奴,膂力过人,武艺高超,又因为背脊上长有一撮白毛,所以得了“白羊将军”这样一个浑号。三年以来,他每月的十五这天,都会在虎苑内搏斗一场,如今已是第二十九场,未尝有过败绩。也正因如此,这天杀的昆仑奴,害姬原足足输了三年。

从三年前,这昆仑奴第一次上场开始,姬原就押他输,从此以后一直如是;力耶场场皆胜,姬原也就场场输个精光。如果是普通人,早就作罢,偏偏这青卫侯不信邪,一定要赌到赢为止。

按照这虎苑内的规矩,并不是一定要人杀了老虎,或老虎吃了人,才算分出胜负;只要老虎在场上动弹不得,或者力士认输,便有一队甲胄骑兵飞驰入内,将两者分开,判定胜负。所以,姬原并非想要力耶死,他只是想看看,这昆仑奴到底能赢到几时。

力耶在斗兽场上四处转圈,朝观众大声吼叫,展露肌肉,好一番耀武扬威。虎苑内少数押了老虎胜的,此时心里暗叫不妙,看这白羊将军的英雄气概,别说区区一头大猫,就连舜帝所斩的那头六耳巨猿,怕也是不在话下。

待到场上中央,一处地面左右打开,斑纹老虎从底下机关缓缓上升,这些人才松了一口气。好一头猛兽!这老虎吊睛白额,身形异常巨大,毛发油亮,必然正值壮年;看它爪牙锐利,四肢粗壮如柱,只要轻轻一挠,就能把一头成年公牛开膛破肚。

纵然是白羊将军力耶,也绝非这巨虎的对手。那买了老虎胜的客商父子,相视一笑,自觉稳操胜券。

机关上升到最高处,那老虎轻轻一跃,便跳入了斗兽场中。这猛兽看着四处高台之上欢声雷动的人群,疑惑之余,又有些焦躁不安;它前爪不停磨动,把红土地面也抓出了道道白痕。

这曾经威震山林的霸王已经发现,场上有一个黑漆漆的两足兽,手里拿着棍子和木片,正在朝它大吼大叫;但它却是不太明白,这没毛的猴子,到底是想要干嘛? 如果这猴子也是用来喂它的,那就有些烦恼了,因为早上所吃的那半只羊,如今还在肚里没消化完呢。

巨虎懒懒地站着不动,不过力耶有的是手段激怒它。

他先是朝楼阁上的王公贵族们挥舞了下拳头,然后便躬腰屈身,慢慢朝老虎靠近。

老虎仍然疑惑地甩甩耳朵,并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昆仑奴走到猛兽跟前,出其不意,右手长矛如毒蛇出洞,在老虎左肩用力戳了一下。

那巨虎吃痛,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震得高台上的观众耳鼓振动,胆战心惊;甚至有胆小的连坐也坐不住,索性滑到了椅子底下。

老虎伸爪便挠,昆仑奴却轻巧地往后连跳几下,躲开了三丈远。非但如此,他还转过身去,把围在腰间的麻布掀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屁股,对着老虎左摇右晃。这滑稽的举动,逗得台上观众笑声如雷,一阵叫好。

巨兽怒意更盛,接连扑向力耶,前爪不停抓挠,一张血盆大口亦朝他噬去。好一个白羊将军,不断腾挪跳跃,躲开老虎的尖齿,又用左手盾牌,格挡了几下老虎的拍打。那盾牌不知是什么木头制成,看上去异常单薄,却韧性极佳,吃了虎爪几下猛击,竟没有半点裂痕。

几番厮杀下来,那老虎不光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被昆仑奴用锋利的长矛,在身上又捅了十来下,其中几处深洞,已是鲜血直流。

在这一盏茶功夫里,虎苑内的一万观众屏息静气,静得如同空无一人。此时力耶往后一跃,巨虎的利爪再次落空,狠狠抓在青石地板上,迸发出几粒火星。突然之间,高台上一名女子高声大喊:“白羊将军必胜!”

力耶抬起头来,朝那发出声音的位置致谢;就在此时,那巨虎突然后腿发力,人立而起,比起力耶竟然还要再高两头——朝着一丈开外的力耶,猛地扑将过去。

这昆仑奴脸色大变,却来不及躲闪,被如山的巨虎扑中,向后倒于地上,手中长矛盾牌飞开几丈之远。

大观台上一片惊呼,没想到转瞬之间,惨剧便发生了。被上千斤的巨虎压在身下,什么力士都必死无疑;甲胄铁骑亦来不及营救,等待昆仑奴的将是众目睽睽的惨死。大观台上众人噤声,妇人小儿都已经双手掩目,不忍再看。

突然之间,台上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欢呼,掩目的人赶紧睁眼再看,却见那角斗场中,老虎已被底下之人用力推开,瘫倒在地上不动;再细看时,那猛兽咽喉之处,赫然插着一把匕首,刀身已经全根没入,只露出象牙刀柄。

原来力耶在命悬一发之际,迅如闪电抽出佩在腰间的匕首,全力刺入老虎咽喉,瞬间将其一击毙命。此时,他从老虎尸体下抽出双脚,站起身来,胸膛上一片鲜红,却都是那猛兽的血。

那昆仑奴朝观众挥舞双拳,大声吼叫,比开场前更显威风;众人也以掌声和欢呼回应,还有些放浪的女子,大喊大叫,朝场中抛洒自己的香巾。

只有少数押了老虎赢的,觉得已经到手的银两瞬间飞了,当下脸色铁青,或者低声咒骂,心疼他们那几两青银。

真正输惨了的人,却全然无动于衷。

楼台上的青衣少年,面露嘲讽之色,轻声道:“蠢透了。”

他眼中却是茫茫然空无一物,不知望向何方。

也不知道他所嘲笑的,是场中被击杀的猛兽,是得意洋洋的昆仑奴,是大声欢呼的人群,还是互相责怪的客商父子。又或者,他耻笑的其实是空有青卫门道宗之名,却不懂半点星算之术,逢赌必输的废物。

再不然,青卫侯姬原所嗤笑的,乃是这无趣的天地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