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于鹿儿

于鹿儿坐于案前,双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木樨树出神。

这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眼睛又大又圆,皮肤白里透红,端的是童趣可爱;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如同大人般肃穆,跟稚嫩的外表极不相衬,教人看了颇为好笑。

客栈院中的这株木樨,足有二层楼高,满树开满了细碎的黄花,正散发着醉人的甜味。鹿儿家中的小院里,也种有一株木樨,虽然没有眼前的这棵高大,但花色却更为金黄,花香也更沁人心脾。

说起来,如今在永乐都里,时值金秋,正是木樨盛开的季节;走到哪个街角,哪处坊门,都可能有桂花香味扑鼻而来。这淮湖地势偏北,气候比永乐稍冷,客栈中这一株盛开的木樨,倒是颇为罕见。

于老爷子慢慢走过来,轻抚鹿儿的头发:“丫头,不下去走走?”

鹿儿回过头来,温婉地笑道:“鹿儿不下去,鹿儿只想陪爷爷。”

于老爷子自责地一笑:“都怪我这把老骨头,要不然,今天该到宁州了。”

鹿儿站起身来,才刚到于老爷子胸前。她牵着爷爷到**坐下:“爷爷担心些什么,晚几日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于老爷子轻捻银须,叹了口气:“只怕赶不上……”

他看了眼孙女的神情,如老顽童般吐了下舌头,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这一趟出门,从八月底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祖孙二人从永乐家中出发,先是骑马往南边走,从隘口过哀牢山,到清南郡的一处山村。半夜里,他们洗掉了村中风磨坊的一枚星纹,使其再不能无风自转;这个差事非常简单,鹿儿让爷爷歇着,由她自己来洗,也才用了半盏茶时间。

从六岁起,鹿儿便跟着爷爷走南闯北,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星纹。刻于不同器物之上、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星纹,对应不同的作用,可以驱使木牛流马,让琉璃灯日夜长明,亦可不用半根柴火,便煮开一大锅水。

星纹如此隐秘殊胜,于老爷子作为一名朝廷任命的祛星师,他的职责,却是洗去所有被发现的星纹。

离开清南郡后,祖孙俩又转向西北,赶赴下一个差遣。他们翻山越岭,星夜兼程,走了半个月,才到了淮宁郡的青脊山。这几个月里,大晟各地都有传言,说在淮宁山中的银矿里,挖出了一艘纯银打造的宝船;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这宝船长十丈,宽三丈,其形如纺锤,通体却无一个船窗。

传闻听起来荒诞不经,实际上,却是千真万确。

淮宁郡府早派了几十名官兵,把矿工都驱赶了个干净,又将那山中银矿把守得水泄不通;莫说是人,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于老爷子出示了天子御赐的袪星令牌,为首的校尉才恭恭敬敬,把二人领到了矿洞里。

带这一老一少见到宝船后,官兵们当即原路返回,重新在洞口把守。偌大的矿洞里,只剩下祖孙二人。袪星师在工作时,绝不允许有外人在场,这也是从大舜朝以来直到大晟继统,沿袭了几百年的惯例。

这六七来,于鹿儿跟在爷爷身后,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的星纹,看了有好几十个;如此巨型繁复的星纹,却还是第一次见。别说鹿儿,纵是见多识广的于老爷子,站在宝船底下,也没了平日老顽童的样子,脸色却是无比铁青。

鹿儿心知,这一艘宝船,绝非几百年前大舜朝的器物;从其极为洗练的造型来看,也不像是一千多年前,金象王朝精细的古物。

虽然爷爷只字不提,但鹿儿心细如发,岂会猜不透他的心思:这艘宝船,乃是一万多年前的盘古遗器。

鹿儿听爷爷说过,大晟朝一百五十年来,有记载的盘古遗器,也不过区区两件而已。

所以,这艘宝船便是第三件。

在宝船上,共有十七处星纹,首尾相接,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星阵。这星阵足有三张摊开的全牛皮大小,镌刻得又分外牢固,全不像舜朝的星纹般一洗就掉;祖孙两人当即开工,吃住皆在矿洞内,忙了整整三个昼夜,才终于把星阵洗了个干净。

在擦去最后一道星轨时,整一艘宝船,竟在祖孙两人眼皮底下,化成了淡蓝色的粉末,掉入了矿洞的缝隙中,转眼消失不见。

那洗出来的十七枚星纹,也同样是淡蓝色的;爷爷拿出随身携带的拘星螺,将星纹统统收入其中。

最后一枚星纹纳入螺中,爷爷竟然放声大笑起来,把一张皱皱的老脸笑成了抹布。鹿儿问爷爷为何心情那么好,爷爷却只是摆手不语,鹿儿便没追问下去。

完成了洗星的工作后,祖孙二人便出了矿洞,再向北走。本来按照于老爷子的计划,两人要乘船渡过淮湖,直奔更北的宁州;待本次的最后一个差遣完成,他们便可以从宁云坞乘船,顺着玉江南下,只需十来天,便能到达永乐城外的白帝坞。

没有料到,二人骑马到了接近淮湖边三日路程时,于老爷子的腰痛发作,寸步难行。鹿儿坚持要找一间客栈,等爷爷身体恢复,再北上乘船渡湖;于老爷子拗她不过,再加上确实腰痛难忍,只好住了下来。

只是如此一来,便无法在鹿儿父母的忌日前,赶回到永乐都了。

于老爷子看着鹿儿乖巧的脸,不由得一阵心酸。她六岁时,父母便双双辞世,此后便与爷爷相依为命。这几年来,鹿儿跟着于老爷子跋山涉水,餐风露宿,辛苦可想而知;又因祛星师的身份特殊,不可去人多的地方,亦不可与普通人交友,所以鹿儿连一个同龄玩伴都没有。

如果是一般的小孩子,早就会无法忍受,天天哭闹不止;但于鹿儿却自幼懂事,从无半句怨言,反而处处关心爷爷,照顾爷爷。

普通人家的长辈,总是担心孩子不懂事;于老爷子担心的,却是鹿儿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像如今在这客栈,不远处便是热闹的街市,好吃好玩的应有尽有;沿湖一字排开许多青楼,也有不少卖胭脂水粉,好看衣裳的店铺,不光烟花女子会去,附近普通人家的姑娘,或者是带着丫鬟的大小姐,也常在街边采买。

十一二岁的姑娘,正是爱漂亮爱玩的年纪,肯定能找到喜欢的东西;祛星师别的没有,银两却是不发愁的,看上什么,只管买就是了。

所有一切,鹿儿却统统不感兴趣,或者是装作不感兴趣,只为了在客栈里陪着爷爷。

像是看穿了爷爷的心思,鹿儿突然面露笑容,兴高采烈地说:“爷爷,不如来下马棋吧?”

爷爷挠了挠头:“好啊,只要你不再暗中让棋……”

鹿儿嘻嘻笑道:“放心啦,鹿儿这次全力以赴,要是赢了的话,只求爷爷满足鹿儿一个心愿。”

孙女从小懂事,极少提要求,于老爷子赶紧答应道:“好好好,别说一个心愿,一百个心愿都行。”

鹿儿点点头:“要是鹿儿赢了,爷爷答应鹿儿,几日后离开客栈时……”

她指着窗外那株高大的木樨树:“不要洗掉那星纹。”

于老爷子一脸愕然,他万万没有想到,院中木樨的奥秘,竟也被孙女看穿了。

淮湖边上这几郡地势偏北,木樨花本就不多,且皆在半月前开始凋谢。客栈中的这一株木樨,之所以盛开至今,是因为树下的土中,埋着一枚小小的青色星纹。只要洗掉这枚星纹,用不了半天时间,树上的花就会全部掉光,连这一株木樨树,也将慢慢枯萎。

洗去天地间一切星纹,则是祛星师的职责所在。要放过一枚星纹不洗,便如同要赌徒放过一把好牌,要金吾卫放过一名凶徒。

于老爷子先是眉头紧皱,接着又舒展开来,抚须大笑道:“好,好!拿棋来!等你赢了再说!”

鹿儿欢呼鼓掌,转身去行囊中寻找马棋。于老爷子看着孙女的背影,悄悄叹了口气。

另一个秘密被她识破,不过是时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