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半夜里,达娃被吵醒了。

中午被哈桑掐过的脖子,还在隐隐作痛,所以他本就没睡好。

达娃支起上半身,揉了揉眼睛。瞳月照在炕头,阿爸阿妈都睡得好好的,安稳地打着鼾。

奇怪的响声,确实在。

不是圈里的牦雀叫,达娃侧耳倾听,咕嘟,咕嘟,好像是,像……对了,是水烧开的声音。

怎么会呢?小灶里的柴火早就灭了,阿爸要等瞳月西去,太阳出来的时候,才会添柴烧火,开始熬汤。大灶上的铁锅倒是有水,但打达娃出生开始算,十二年来,这锅里的水从没煮开过。

该不会是……

达娃掀开被子,决定去灶房看看。

绛红色的瞳月挂在天上,像是光线不足时,月狼浑圆的瞳孔。前一天月半集市,达娃托一个高昌城来的杂货贩子,下个月再过来时,带一支银质的发簪。这种发簪,据说是永乐都的匠人做的,一支便要三百铢。不过没关系,雍措一定会喜欢的。

进了灶房,达娃一下就惊呆了。

铁锅里的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开着,灶房里充满了温暖的水汽。达娃用手拨开雾气,揭开锅盖一看——锅里的水,都快被煮干了。

达娃不敢置信地弯下腰,没错,灶里还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所以,只能是那块奇怪的石板。

达娃狐疑地伸出手来,就在指尖刚要碰上石板的那一刹那,他听见了阿妈的尖叫:“达娃!”

达娃赶紧跑出灶房,然后,他看见了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骇人景象。

赤红的月光下,两只巨大无比的砣砣鸟,正分立卧房的两侧,用鸟喙啄开屋顶瓦片,把长长的脖子伸了进去。

卧房里,传来阿爸和阿妈的嚎叫。

“长生天!”

“跑……啊!”

达娃吓得瘫坐在地,裤子被温热的**湿透。

然后他发现,可怕的怪物不止两只,还有另一只体型稍小的,正站在砣砣鸟圈前,毫不留情地吞食着圈里的“同类”。

不止如此,目光越过院墙,可以看见邻院、街道,不,是整个乌嘠城,都充斥着这样的怪物。它们的脖子像蟒蛇一样弯曲,从上往下移动的肿块,是正在下咽的食物。

卧房里的声响消失了,达娃勉强支撑起身体,发出变了音调的尖叫:“阿妈!”

阿妈没有答话,阿爸也没有。反倒是卧室旁边的两只怪物,先后扬起脖子,把连着衣物的肉条,咽进了长长的脖子里。

“阿妈!”他撕心裂肺地哭喊:“阿爸!”

最先被吸引过来的怪物,是原来在砣砣鸟圈旁的那一只。它把吃剩的半只砣砣鸟随意丢弃,看起来,人肉的吸引力要比鸟肉大得多。

达娃坐在地上,手撑着往前挪了几下,然后勉强起身,哭喊着逃进了灶房里。

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决定很蠢,刚才阿爸和阿妈,就是在卧室里被怪物咬死的。就在达娃想要再往外跑时,一只长满鳞片、比树还粗的鸟腿,已经挡在了灶房门口。

达娃跪倒在灶房的泥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阿爸阿妈都被怪物吃了,雍措肯定也被吃了,接下来马上要轮到自己。

“长生天,长生天庇佑……”

达娃双手合十,不住地呢喃着,却不知道是要长生天救自己一命,还是要长生天早点把自己的魂收回去,好跟阿爸、阿妈、还有雍措,重新相见。

屋顶上的瓦片碎裂,掉落在灶房的泥地上;绛红的月光漏了进来,像是长生天流下的血泪。

一个巨大的鸟头,从屋顶伸了进来,悬在达娃的头顶,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间,灶房内亮如白昼。

那怪物被光亮所惊吓,恐慌地抽回蛇一般的脖颈;白光不仅充斥整个灶房,还从门窗、屋顶破洞、墙壁缝隙倾泻而出,就如同是这窄小的灶房内,被塞进了一整颗太阳。

太阳会带来光和热,但是如果长久地盯着看,眼睛就会流泪,甚至失明。

达娃来不及遮住双眼,他看到灶台上的石板发出炽热的白光;光亮瞬间爆炸,淹没了。再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达娃停止了哭泣,他以为慈悲的长生天,已经带走了自己的灵魂;可实际上,这个十二岁男孩还活在炼狱般的人间,被夺走的只有他的视力。

而附近半寻之内,七八只巨型的砣砣鸟——这一类蛮古妖物,被五百年的伏羲黑旌称为“肥遗”——它们聚集在灶房外,被里面的光亮所激怒,发出小儿啼哭般的嘶鸣。

灶房里的白光,正在慢慢黯淡;最大的那一头肥遗,已经暴躁地挥舞蛇一样的长脖子,想要戳进灶房里。

乌嘠城内火光四起,惨叫声不绝于耳,离贡珠家不远的另一个屋顶上,却有个人悠然坐着,如同置身事外。

这人的头发跟胡子都一样脏,穿得像个乞丐,身边还有一只同样脏兮兮的小狗,也不知一人一狗,是怎样上的屋顶。

老头望向城北,有一道肉眼难以分辨的青烟,消散在赭红色的夜空里。

他轻抚着狗头,叹了口气:“旺财,我又算错了。”

乌嘠城唯一仅存的哨塔,本来储存着六千斤酥油,却被一个叫格朗的羯人伍长,偷偷运出来卖光了。一个爱喝酒的乌嘠发现之后,本打算报给县丞,却被格朗灌了酒,推下海子里淹死了。

半个时辰前,这个淹死的乌嘠的儿子,所拼命去点燃的,不过是一截空****的灯芯;如今,早已随着他的尸体,一起冷掉了。

不过他并非独自上路,今晚过后,这个三百户人家的乌嘠城,将不会再有一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