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多吉当了两年乌嘠,阿爸当了二十年乌嘠,在他们之前,是五百年里一代又一代的乌嘠。无论是羯人也好,骅人也罢,乌嘠们昼夜巡逻,寒冬在塔楼守夜,就是为了蛮古妖物下山时,通知乌嘠城,通知高昌城,通知整个东陆。

发现妖物是第一步,报警是第二步——这两个简单的步骤,就是五百年来,乌嘠存在的意义。

现在,多吉遇见了妖物,并且侥幸逃命。但是,如果他就这么躲起来,就等于让五百年来乌嘠所做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乌嘠城里所有人,也会遭遇大头哈桑同样的命运,被啄掉脑袋,再慢慢吃掉。

多吉的家人都死光了,可是那乌嘠城里,还住着卖酥油茶的小娘们。

想到这里,他握紧手中的长号,深深吸了一口气。

“去他妈的,死了拉倒。”

他匍匐在楼梯上,一点点往上爬,尽量不发出声响。爬到楼梯口,多吉戴上了那顶可笑的黄铜头盔,只露出眼睛,暗暗观察塔楼上的动静。

哈桑的头还在,但是身体已经被拖走了,拖到了西边的窗户下,那妖物正在津津有味地撕扯着。哈桑是队里最胖的,平时兄弟们开玩笑,都说遇上月狼,只要能跑过哈桑就行。果然,现在这几个乌嘠的头,都先行一步,跑到了妖物的肚子里,在等着哈桑呢。

牧民们养的砣砣鸟,在享用猎物的时候,是很专心的。

“阿爸,保佑我。”

多吉一跃而起,想趁妖物发觉之前,跑到塔楼中间,那通往塔顶的木头梯子。没想到,还没跑两步,那妖物已经仰起头来,发出刺耳的一声尖叫,脖颈后缩如同弹簧,蓄势待发。

情况有变,多吉连忙抄起墙上挂着的长矛,瞄准那黄色的雀眼,用尽全力掷了过去。眼看就要刺中,那妖物却一甩头,用鸟喙挡开了长矛。

这一掷的作用,是极大地激怒了那妖物。它脖子上的毛发根根竖立,叫声如小儿夜哭;布满獠牙的鸟喙微微张开,猛地朝多吉啄来!

多吉来不及害怕,张开双臂,往空中一跃,竟是把那巨大的鸟喙,都箍进了双臂里!

妖物受了惊吓,剧烈地摇动着脖颈,多吉被晃得失了力气,双手一松,整个人朝背后飞去。他咚一声撞到了塔楼的墙壁,只觉得腰骨都已经碎了,痛苦难耐。

那巨鸟见状,再次摇头晃脑,准备发起攻击。多吉再没有别的办法,下意识地握紧腰间骨号,朝袭来的鸟喙用力劈去。

万万没料到,那鸟喙在离他只有一丈时,竟硬生生地停了下来。黏糊糊的唾液自獠牙低落,呼吸间的腥臭味几乎把多吉熏晕;他从那凝固不动的黄色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和那只举在眼前的骨号。

多吉无暇多想,把骨号放进嘴里,鼓起腮帮用力吹奏。

在低沉的号声中,那妖物竟然回了脖子,若无其事般,重新啄食着大头哈桑的尸体。

多吉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按捺住死里逃生的狂喜,走到木梯前,开始向上攀缘。

“原来这骨号能降住妖物,可惜哈桑没来得及……”

突然间砰的一声,北面的窗户被撞破,却是另一只巨型砣砣鸟!还没等多吉做出反应,那妖物的脖颈如同流星锤般,将尖锐的鸟喙甩到梯子下面。随着木头断裂的声响,多吉只觉得右腿一阵钻心剧痛,他拼尽全身力气,向上一蹿。

多吉上了塔顶,应该说,多吉的一部分上了塔顶;他髋骨以下,整条右腿,都被另一只妖物撕了下去。

“畜生!”

多吉看着仅剩的一截腿骨,全身的力气,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汩汩作响。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长生天哟,我要死了啊。”

不过也好,刚才还在担心,点燃火之后该怎么逃掉呢。塔顶的烽火台上,是一根砣砣鸟毛所捻成、双臂合抱粗细的“灯芯”,直通底下的酥油池,池里共有六千斤酥油。点燃之后,整个哨塔,将化为天地间一把熊熊火炬,照亮整个黑夜。

与此同时,哨塔里的乌嘠们,无论活的还是死的,都将被烤焦,最后成为火炬的燃料。

多吉用手撑着身体,慢慢爬向塔顶中央,他身后留下的血痕,像是用朱砂写的长长一划。

他掏出衣服里的火折子,凑近浸透酥油的灯芯,看着它冒出淡淡的青烟,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多吉瘫倒在地,意识渐渐模糊。

身子底下的石板,似乎慢慢温暖了起来;希望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吧。

塔楼下面死一般寂静,妖物怕是闻到烟火,扔下食物逃掉了。

宽厚的老格朗伍长,大头哈桑,大强巴,丑得吓人的小强巴……还有阿爸,还有五百年来的乌嘠们,我多吉,总算对得起大家。

少年乌嘠的灵魂,化作一缕青烟,飘出哨塔,缓缓汇入了长生天。

骨号沉默着,如同死去。

在弥留的一刻,他终于想起了,城东卖酥油茶那女人的名字。

她叫央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