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乌嘠的意思,其实就是放哨,或者哨兵。

据说,乌嘠城最早的时候,是骅人所建的几座哨塔,后来才慢慢有了城墙跟民房。一百多年前,骅人挥师南下,乌嘎城整个空了出来。原先住在帐篷里的羯人和鹘民,这才搬进了城里。

自然而然的,他们进了骅人建的城,住了骅人的房子,也就继承了骅人的使命——当乌嘠。

乌嘠城的乌嘠,都是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代传下去的。老乌嘠退役时,必须让其中一个儿子顶替;如果年轻的乌嘠不想干了,那就得缴纳一百两青银的罚金,否则会被州府缉拿,按照逃兵论处。

而乌嘠一个月的月钱,才不过八百铢;一年算下来,还不到十两青银。哪个乌嘠想要赎身,就得不吃不喝十年,省下的月钱才足够。那么多年来,从没听说过哪个乌嘠凑齐了这笔钱,所以大家都明白,一日为乌嘠,终生为乌嘠,比坐牢还惨。

偏偏这一群乌嘠,又都是些四肢发达,无事生非的家伙;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不光是平头百姓不敢招惹,就连乌嘠城里当官的,都要让他们三分。

前途无望,月钱又少,这些乌嘠们,自然就找到了另一份职业——地痞无赖。

如今,聚在贡珠家店门口的,就是这样的三个无赖。领头的乌嘠唤作多吉,才十六七岁,就长得膀大腰圆,摔跤是远近闻名的一把好手。

多吉领着另两个乌嘠进了店里,还没开口,几个识趣的商贩,就赶紧把桌子让了出来。

乌嘠们连谢字也没一个,大剌剌坐下,把随身携带的骨号放在地上。

还没坐稳,多吉就开始大声嚷嚷:“饿死了,赶紧来三碗面,加肉,加面,加汤!”

两个乌嘠兄弟放声大笑,好像这是什么了不得的趣话。

多吉环顾四周,装腔作势地说:“你们这群人,能好好活着,可全靠我们乌嘠啊。要不是我们日夜放哨,万马雪山上的妖物,早下来把你们吃光了。”

商贩们都点头称是,几个性子耿直的牧民,也不过用鼻子哼了两声。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店里,就只剩三个乌嘠放肆的谈笑声。

那个说自己掉进大脚印里的牧民,现在反倒一声不吭,埋头吃面。他心里清楚,跟几个乌嘠汇报此事,就等于揽祸上身,自找苦吃。多吉一定会让他带着,回去找那个脚印;无论找没找到,这小子都有本事从他手上,讹走一只砣砣鸟。

等这伙人吃完,达娃过去收碗,却听见多吉在吹嘘:“你们是不知道,那小娘们有多浪,草垛上叫得那个欢,一点也不像被逼的。”

一个头大如斗的家伙,叫做哈桑的说:“还不是老大帅,看上你了呗。”

另一个叫小强巴的乌嘠,也奉承道:“就是就是,我要是女的,也愿意让老大上。”

多吉哈哈大笑:“去你的吧,长这么丑,连月狼都不吃。”

达娃端起面碗,转身就走,心想不知是谁家的姑娘,被这无赖祸害了。

那大头哈桑却说;“这样也挺好,下次就用不着鸟毛了。”

小强巴也赶紧道:“就是就是,老大就是聪明,往酥油茶里放鸟毛,这样的招都能想得出来。”

达娃不由一愣,酥油茶?

在乌嘠城里,卖酥油茶的只有三家;除了城东的,另外两家都没有女儿。

达娃转过身来,嘴唇哆嗦着,鼓足勇气问:“你们、你们说的是谁?”

哈桑一拍桌子,瞪眼道:“小崽子,关你什么事?”

小强巴也说:“就是就是,大人说话,小孩子走开。”

多吉却止住他们:“干什么呢,别吓到人啊。不过那小娘们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他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对了,雍措。小娘们长得可真好,就是皮有点粗,下次送她点……”

达娃只觉得血往上涌,一时气昏了头,把还带着汤汁的面碗,一下扣到了多吉头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大头哈桑已经站起身来,掐着他的脖子,用力提到了半空之中。

达娃喘不过气来,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一阵混乱中,只听见阿爸的求饶,还有阿妈的哭喊。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在失去知觉的前一瞬,却听到沉稳的两个字:“放下。”

紧接着,等他喘过气来时,却发现自己坐在了地上。

大头哈桑捂着右臂,脸上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惊恐:“老乞丐,你使的什么妖术?”

活神仙却不搭理他,径直走到多吉跟前,把他刚从头上摘下的碗,也接了过来。

老头一边把所有碗摞到一起,一边说着没人懂的疯话:“层层叠,叠叠层,每个碗都一样大,一样圆,当真无趣得紧。”

小强巴冲上去就要打他,却被多吉伸手拦住,他嘴角抽搐着,咬牙道:“我来。”

多吉抹掉脸上的汤汁,右手往怀里伸,那里藏着一把小刀,是他从哈桑手里赢来的,锋利得铜铢都能切开。

活神仙却背过身去,要把摞好的碗放在灶台,还一边嘟囔着:“小心哪,人死了还能活过来,碗碎了,那可就完咯。”

在众人的惊叫中,多吉噌一声抽出匕首,作势往老头背后刺去:“老畜生,我教你死了再活!”

突然之间,那只叫旺财的小狗,跳到两人中间,狺狺狂吠起来。

多吉刚想一脚踹开,却发现脚下的不是什么小狗,而是一只巨大的银色月狼!

那月狼足有半人高,颈后银毛倒竖,正对他怒目而视;它双耳耸起,嘴巴咧到耳根,露出白森森的獠牙,教人不寒而栗。

多吉不由自主的地后退,咚一下撞到哈桑身上;待他定神一看,哪有什么月狼,却还是那只脏兮兮的小狗,在对他龇牙咧齿。

多吉一把揪住哈桑衣襟,焦急地问:“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大头哈桑茫然不知所措,小心翼翼问:“老大,看见什么?”

小强巴也重复道:“就是就是,看见什么?”

店里其他人也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乌嘠,竟被一只小狗吓到了,真教人忍俊不禁。

多吉愣在当地,冷汗把腋下都湿透了。虽然这个店里,只有他一人看见,但他却心里有数,刚才的一幕绝非幻觉。

这老头子,邪门。

多吉俯下身去,拾起地上的骨号,恨恨地说:“我们走。”

说完这句,他头也不回就往外走,另两个乌嘠相互看了一眼,也赶紧跟上。

看见三个祸害出了门,店里人都松了口气,贡珠跟老婆蹲下来,查看达娃的伤势;幸好儿子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只有那疯疯癫癫的活神仙,朝着三人的背影,大声喊道:“喂,面钱哪?”

大头哈桑远远地应道:“下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