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去他妈的……”

多吉往地上啐了一口:“老畜生。”

刚才在塔上猜拳输了,多吉只好下来巡逻。如今正是上半夜,一轮赭色的瞳月挂在中天,草原上的万物,似乎都覆上了一层红色的铁锈;天气冷得吓人,他呼出的气,连同刚才那句咒骂,似乎都结成了冰。

他想起中午发生的事,心里总觉得不对劲。月狼这东西,据说以前满草原都是,这十几年却很少见到了。没想到那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却随身带了一只,还用什么妖法掩盖起来,装作一只小狗。

难怪那只小狗,养了三年,也没见长大。

话说回来,他当上乌嘠,也刚好是三年。

多吉的阿爸年轻力壮,起码还能当十年乌嘠,结果三年前,多吉十四岁时,阿爸有一次喝完酒去巡逻,结果掉进海子里淹死了。阿爸就多吉一个儿子,于是他被勒令接过牦雀腿骨做成的长号,也当上了乌嘠。

在乌嘠城当乌嘠,真是件倒霉的差事。

如果每天有正事做,那也还好,问题在于,乌嘠城的这四队乌嘠,二十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乌嘠些什么。

城北的哨塔下有个石碑,按照碑文的说法,他们这群乌嘎,守卫的是万马雪山上的妖物。

万马雪山离乌嘎城北去六十寻,横亘于天地之间,像十万匹从东跑向西的白色奔马。雪山下部是**的灰色岩石,山势陡峭,就算是岩羊也难以攀登;往上是恒古不化的冰盖,山顶终年飘雪,万物绝迹。

那份五百年前的石碑上写着,在高耸的万马雪山上,藏着许多吃人的妖物,白狰、肥遗、横公、钩蛇……这些古怪的名字,被统称为蛮古妖物。一代代乌嘎要做的,正是监测这些妖物的动静,万一有妖物下山,便吹响手中长号,点燃哨塔上的烽燧,向乌嘠城,以及南边的高昌城示警。

可是,这都五百年了,别说什么妖物,连妖物的毛都没人见过。

伍长老格朗说,都是多得长生天庇佑,才有安稳日子过;但对于年轻乌嘠来说,这就太无聊了,无聊得让人绝望。

在刚当上乌嘎的时候,多吉曾经说服过自己,万马雪山上真的有吃人的妖物,所以他的这一份差事,非常有意义。可是,要相信蛮古妖物的存在,就等于要相信坨坨鸟曾经是现在的五倍大,一口就能啄下人头;相信乌嘎城方圆百寻之内,曾经奔腾着上万匹月狼;相信多吉阿爸淹死的海子里,曾经游弋着长满石头鳞片的怪鱼,大到能吞下一整匹马……

这些用来吓唬小孩的怪物,就是碑文上行文严肃、一本正经所描述的蛮古妖物。

从这个角度上讲,多吉的阿爸又是幸运的,因为他相信蛮古妖物的存在。每次在家喝多了,他就会把多吉叫到跟前,一本正经地说,儿啊,真有吃人的怪物,阿爸有一次巡逻,看见那么大一个脚印……

多吉很小的时候,还真信了阿爸说的这些话,但没过多久他就认识到了真相——阿爸出去巡逻时,也一样会喝得醉醺醺的。所以,关于他所看见的大脚印,手指那么粗的毛,或者一大坨粪便,粪便里有人的头盖骨……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喝多了的醉话。

阿爸当了二十多年乌嘠,也说了二十多年醉话,直到他有一次喝得实在太多,淹死在海子里,这才终于算完。

然后,就轮到多吉当乌嘠了。总而言之,在这两年里,脚印也好,毛也好,粪便也好,多吉是一样都没看见过。

“也去他妈的……”

多吉往地上啐了一口:“妖物。”

这天气冷得吓人,这样的寒冷,让多吉更想念女人的怀抱。

虽然他跟兄弟们吹嘘,是把一根砣砣鸟的毛,偷偷放进酥油茶里,再逼着那小娘们就范,其实压根不是这样。每次去喝酥油茶,那小娘们都偷偷摸他的手,于是他花了一百铜铢,给她买了点胭脂,这样便水到渠成了。

只不过,编一个霸王硬上弓的故事,听起来更威风,也更像个乌嘠。

多吉吞了口口水,明天晚上休班,要不要找她去?最多答应那小浪蹄子,给她买相中的亵衣。那件亵衣要四百铢,相当于半个月的月钱,不过……算了,买就买吧,她身上那件确实旧了,也小了。

多吉往天上看了一下,十六的瞳月,似乎比昨天还要红,还要圆。他拿起砣砣鸟腿骨做的长号,套在左眼上,去瞄那天上的瞳月。这样一来,用瞳月跟号口大小的对比,就能看出现在大概是什么时辰。

按照惯例,下了哨塔,多吉本来是要往北走上十寻,然后再往南折返,一来一回,刚好两个时辰。

从瞳月的大小来看,现在还不到该往回走的时候。

不过,多吉揉了揉耳朵,确保它没有被冻掉——长生天作证,今晚真是冷得邪门。

反正下来巡逻的只有自己,少走一点,也不会有人知道。再说了,伍长老格朗是多吉阿爸的好兄弟,一直都很照顾多吉,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责怪他。

这么想着,多吉转了个身,朝着几寻开外的哨塔走去。

据说五百年前,骅人一共建了七座哨塔,但如今塌的塌,没塌的也荒废掉了,只剩下最后一座。伍长老格朗说,上面要是再不派石匠来修缮,这乌嘠城的最后一座哨塔,也撑不了多少年。

当初骅人不知哪来的本事,从雪山劈来岩石,把岩石磨成石砖,再用石砖砌成了哨塔;现在这种筑塔的技法已经失传了,别说羯人跟鹘民,就算是南下的骅人,也找不出这样的能工巧匠了。

哨塔有五层楼高,塔顶是烽火台,下面连着一层酥油池,再下面,就是乌嘠兄弟们守夜的塔楼。

说来也怪,中午明明还说起的,多吉却又忘了,那个城东卖酥油茶的小娘们,到底是叫什么。几个女人的名字,在他脑子里来回转悠,但一直走到哨塔底下,多吉还是无法确定,她是叫乌兰、央金、雍措、卓玛,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