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牦雀是北凉州的特产,不过这个叫法太文绉绉,只有南边平地来的人,或者是乌嘠城里的读书人,才会这么一本正经地喊。乌嘠城的普通百姓,以及方圆百寻的牧民们,都习惯把这种禽类叫做砣砣鸟。

塞外三郡中,幽州跟玉州出产良马,北凉州天气寒冷,草场稀疏,牧草也只有南边一半高,再耐寒的马也扛不住。能适应这种环境的,除了月狼,就只有砣砣鸟了。

砣砣鸟体型巨大,重量能达二百多斤;脖长如蛇,有翼但不能飞,全身披覆着厚厚的绒毛,利于在漠北的严寒里保暖。这种巨鸟食性很杂,除了吃草,还会在草原挖负鼠,甚至到海子边上叼鱼;到了晚上,它们又会乖乖回到雀圈,完全不担心飞走。所以,北凉州养马的极少,草原上跑的都是砣砣鸟。

砣砣鸟全身都是宝,鸟毛鸟皮可以用来做衣物,鸟油制成酥油茶和灯,鸟爪鸟喙都能入药,至于鸟蛋和鸟肉,自然是拿来食用了。除了烤肉之外,砣砣鸟肉最常见的吃法,是做成砣肉拉面。

具体来说,就是用鸟骨头熬汤,鸟肉用香料炖煮,再切成肉片,放入拉面里,最后浇上特制的辣子油。早上吃一碗分量十足、鲜香肥美的砣肉面,整个上午都会精气十足。

乌嘠城里味道最好的砣肉面,当属城西贡珠家的。

无论是乌嘠城的本地人,还是南来北往的异乡客,都喜欢吃贡珠家的砣肉面。店主贡珠是个三十出头的羯人男子,不仅手艺了得,而且待客热情,人又聪明,羯文、鹘语都懂,甚至还会讲几句南边的官话。

平时贡珠家生意就好,今天正逢每月十五的市集,小小的店里更是挤满了牧民跟客商,南北混杂的鼎沸人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一个鹘族牧民说,他的表兄弟今天没来月半市集,该不会是让月狼叼走了吧?

另一个羯人瞪大了眼睛,说未必是月狼,可能是从雪山上下来的怪物;他说他天没亮起来赶集,半路掉进一个坑里,爬起身来一看,却是个巨大无比的脚印。

众人哄堂大笑,那羯人涨红了脸赌咒发誓,老天作证,他所说的全都是真的。

隔壁另一桌,几个高昌城来的商贩,正围在一起高谈阔论;说南边淮安的青银矿里,竟然挖出了一艘宝船,宝船用纯银打造,却连一个船窗都没有。

贡珠一家三口,在店里忙得团团转,仍然供不应求,不断有心急的客人大声抱怨,甚至拍起了桌子。

到了正午时分,店里来了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子,头发胡子比砣砣鸟还长,衣服像破得像麻袋,浑身上下散发出奇怪的味道。跟在老头脚下的,是一只同样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小狗。

老头朝着贡珠咧嘴一笑,黝黑皲裂的脸皮下,却是一副白森森的牙齿:“贡珠,来碗面。”

看见是这老头,连好脾气的贡珠也皱起了眉头:“活神仙,等下,等下给你做。”

老头还是捂着肚子,嘻皮笑脸地说:“我倒是能等,就怕旺财等不了。”

旺财正是他脚下那小狗的名字,听见老头说的话,旺财仿佛通人性般,发出了几声哀哀的低鸣。

贡珠的老婆雍措,向来心善,听见小狗叫唤,朝身边的儿子递了个眼色。达娃心领神会,端着一碗新做好的砣肉面,转身走向店外,塞进老头的怀里:“给。”

老头眉开眼笑地接过面,把面钱放进达娃手里,嘻嘻笑着说:“早上赢的。”

拿到了面,老头也不进店里,而是靠着门边的墙根坐下,端起面碗,仔细地一根根吃着面条。碗里的砣肉他一点都不动,全部夹出来,给旁边趴着的旺财吃。

说起来也怪,这旺财天天吃砣肉,却和三年前一般大小,一点个都没长,也不知吃下的肉都到哪去了。

还有这个衣衫破烂的老头子,说一口流利的羯语,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异乡人。三年前,他云游到了乌嘠城,从此每天早上,都在城北破败的伏羲庙门口,摆个棋摊,跟人弈马棋。赢一场收十铢,输一场赔十铢。

三年里,活神仙每天不多不少,刚好赢十铢,够中午吃一碗砣肉面的钱;就像马棋的输赢,都在他的掌握中,由他一人说了算。正因如此,这个乞丐一样的老头,才被乌嘠城人称为活神仙。

店里生意不忙的时候,达娃也跟活神仙弈过棋,每次都是赢;不过活神仙只准他下一盘,然后转眼就从下一个人身上,又赢回十铢。

达娃看着旺财吃砣肉,不由得有些出神,这一人一狗,真让人看不懂,比灶房那块石板还要怪。

看见后来的老头反而先吃上了面,店里的客人闹翻了天,贡珠只好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呵斥达娃:“你这该喂月狼的,还不赶紧进来干活。”

达娃赶紧站起身来,回店里帮阿妈端碗、擦桌子、收钱去了。

就在这时,贡珠家的店门口,又来了另外几人。

这几人跟牦雀一样,也是北凉州的特产;乌嘠城的本地人,以及方圆百寻的牧民们,都把他们唤作——乌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