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穆北辰

大晟帝都的秋夜,稍微有些凉意。

马蹄敲击着石板路,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沿街民房里,被惊醒的人骂了两句,又再翻身睡去。

如果是平时,穆北辰会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走回云州会馆。不过今晚他喝了不少,心中又有些难受,便凭着酒意,在永乐城的夜色中骑行。

云州的风像烈酒和刀子,永乐的风却像女人的手指,带着脂粉气,拂在脸上软软的,腻腻的,教人心里发痒。

穆北辰一直骑马前行,直到过了安定桥,他才勒住马,回头遥望对岸的一片灯火。众乐坊里都是酒家和青楼,永乐城里的达官贵人、公子哥儿,常常在其中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在永乐城半年,他因为父亲教导,也因为囊中羞涩,从未踏足这些烟花之地;眼看十月初就要启程回云州,不料这最后十几天,却是破了戒。

说起来,都要怨……唉,还是怨自己罢。

穆北辰心中一阵懊恼,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头驭马前行。

今晚让他后悔的事,还不止饮酒一件。众乐坊中的酒都是些花雕、梨花酿、蜜酒之类,味道寡淡;最烈的无非是龙牙郡所产的金葡,犹不及云州高粱酒的三分之一。这样的淡酒,穆北辰就算从今晚喝到明早,也不见得会醉。

当然了,前提是作东的沈葆丰,愿意付那么多酒钱。

沈葆丰是清南郡人,家中有良田千亩,武庙的这一期学官里,就数他家境最富裕。因为出手阔绰,沈葆丰交游广阔,人缘很是不错。穆北辰来自北方穷郡,许多南方学官们看不起他,嫌他一身土气,偏偏是最有钱的沈葆丰,却对他青眼有加。在武庙同窗了大半年,虽然算不上什么知心好友,但与穆北辰交谈最多的,却也就是他了。

这半年以来,沈葆丰许多次邀请穆北辰去喝酒,他都谢绝了;吃了别人的请就要回请,但在众乐坊喝一次酒,起码要三两青银,足够穆北辰一月的花销。

今晚照样是沈葆丰提议,说再过半月就要散伙,各位手足从此天南地北,各自为大晟效命,可能这辈子也见不上了;穆北辰心里有所触动,再加上白天的事,一时犹豫,被沈葆丰拉着就走。

沈葆丰、穆北辰,加上龙牙郡姜山、淮宁王安、岭西的陈荔生,一行五人,骑马到众乐坊太和楼饮酒。刚开始的一个时辰,除了酒水寡淡,味如酸醋,席中的菜色却是不错,几个同窗也相谈甚欢,可惜到后来……

后来,是怎么吵起来的?

穆北辰坐在鞍上,信马由缰,轻揉右颞,回想当时的情景。

先是桌上酒喝完了,沈葆丰兴致很高,又要了两壶龙牙半岛的金葡;姜山夸耀家乡好酒,是世间最好的佳酿,王安只是笑而不语。陈荔生嘟嘟囔囔的,说他昨夜三更,到院中如厕,看见有一只“佛獠”从天上飞过,吓得他尿在裤裆上;众人哈哈大笑,但陈荔生的岭西口音实在难懂,再加上喝多了口齿不清,其实没人知道“佛獠”到底是什么。

穆北辰一边饮酒,一边附和着诸人谈笑,心里想念的却是云州的高粱酒;他喝过的高粱酒中,最烈的唤作清雷,一口咽下,真如雷电在喉间滚动。

对了,是沈葆丰先提起白天的事。

下午的时候,这一班大晟未来的武官,正在武庙里听讲。一个头发胡子全白的老学究,讲的是一百多年前,太祖颜烈如何带领骅人南下,如何平定昆仑乱,如何匡扶舜室,如何三谢舜哀帝的禅让……

如此老生常谈,庙室内三四十名学官,无论祖先是骅人还是舜人,全听得昏昏欲睡。

突然之间,武庙门口鼓乐齐鸣,一个侍童急忙来报,说是仙宁公主莅临武庙,前来慰问学官。老学究高兴得胡子都翘上了天,学官们哄的一声,全跑到了校场上,争相目睹公主的真容。

穆北辰是最后一个走出庙室的。仙宁公主的美名他早有耳闻,沈葆丰说,公主是大晟第一美人,如能见上一面,比喝琼浆玉液还要教人陶醉。对于这样的说法,穆北辰一直不以为然。世间好看的女子,他又不是没见过,像堂妹,像娘亲年轻时;女人生就一副美丽的容貌,当然能让男人心情愉悦,但要说能拿来当饭吃,拿来当酒喝,那岂非痴人说……

梦。

见到公主的第一眼,穆北辰如遭雷殛;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还闹哄哄的学官们,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武庙里的这一批学官,像沈葆丰、王安之流,虽然才年方十七八,但对男女之事,却早已了如指掌。平时提起女色,这两人俱是眉飞色舞。

如今,在这世间最美的女子面前,这两人却毕恭毕敬,畏首畏尾,如同漠北的负鼠遇上了牦雀。

此等感受,穆北辰也曾领略过。他从小酷爱兵器,但是第一次站在朱雀门外,仰望那把高高在上的舜帝宝剑——他却连想都不敢想,那把剑握在手中,会是何等感觉。既然他穆北辰不是舜武帝,无力斩杀传说的六耳巨猿,不是旷世英雄,自然配不上旷世宝剑。

眼前的仙宁公主,教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绝世的美,如同绝世的剑,会散发摄人心魄的光芒,让凡夫俗子自惭形秽。

在这车水马龙、繁华似锦的永乐城里,他只是个来自偏远北郡的穷小子;于同窗面前的自负,不过是用来掩饰内心的自卑。他父亲是云州从六品的校尉,穆北辰这辈子再怎么努力,大不了升到游击将军,从五品,镇守边关,若无战事建功,那官位还远不够重入都京。如果没有别的意外,他第一次见到仙宁公主,也就是此生的最后一次。

仙宁公主耀目的美貌,与他内心的绝望,混合成令人晕眩的毒药。接下来的一个下午,穆北辰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仙宁公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一一看在眼里,却都记不太清。

这一个下午,是穆北辰十七年的岁月里最璀璨的,又是最煎熬的。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还好,天地间有许多事物,本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穆北辰,可以揽入怀中的。比如云州那一望无尽的草原,比如连绵不绝的万马雪山,比如朱雀门高悬的舜帝宝剑,又比如天女下凡一般的大晟公主。别说这些了,就连在云州会馆的床榻,也不过是借宿而已。这偌大的帝都,除了几身衣裳和一柄长枪一柄短剑,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

如果今天晚上,沈葆丰不再提起此事,那就万事大吉了。

穆北辰倒是记得他说的这句:“老弟,仙宁公主,好看吧?”

沈葆丰已有了几分酒意,脸上笑嘻嘻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穆北辰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大晟的长公主,自然好看。”

沈葆丰促狭地眨了眨眼:“老弟,那么好看的公主,你知道要嫁给谁吗?”

穆北辰虽来自北郡,毕竟在永乐呆了半年,对此事也略有耳闻:“我听人说,仙宁公主要许配给青卫侯?”

沈葆丰点头道:“正是,那你可知当今的青卫侯,又是个怎么样的人?”

穆北辰若有所思道:“青卫侯,既是世袭的侯爵,又是青卫门道宗,更是当今圣上的外甥,想来必定饱读诗书,勤练武艺,是世间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对席的王安捧腹大笑:“哈哈哈,青年才俊!好一个青年才俊!”

姜山也忍俊不禁:“老弟,你想多了,据说这青卫侯是个纨绔子弟,手无缚鸡之力。此人从小不好好读书,更不爱习武,只好酒色,最沉迷的却是博戏。我听人说,他逢赌必输,把俸禄都输个精光,只能把家中古玩偷出来变卖。”

沈葆丰点头称是:“老姜说的没错,我就买到过青卫府的一对花瓶,还是从舜朝传下来的。”

王安放声笑道:“正是!前几日我去虎苑,远远望见了这位侯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怕是连底裤都输光了。”

陈荔生也哼了一句:“辣个废物。”

这位陈老兄在武庙里,无论文武考试,统统排名倒数;他都称之为废物,那必定是废物无疑。

穆北辰苦笑了一下,天仙一般的公主,却要嫁给这世间少有的废物;不为别的什么,只因他是青卫侯,生下来就是。而像穆北辰这样的出身,就算一辈子再努力,无非娶个门当户对的平常女子。

说起来,不光穆北辰自己,所谓乱世轻文,盛世轻武,大晟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席上的这些年轻武官,都难有什么好前途。

沈葆丰看穆北辰神色不太自然,便换了话题,嘻嘻笑道:“各位贤弟,喝完这壶,我们到隔壁兰馨馆,泻泻酒气,大家说如何?”

兰馨馆是众乐坊的一家青楼,名气之大,即使穆北辰这样的穷酸学官,也颇有耳闻。

听得沈葆丰这么说,另外三人都是喜上眉梢,鼓掌叫好。

穆北辰推辞道:“各位请尽兴,北辰没有此等雅致,容我先行告退。”

姜山挽留道:“老弟,去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没有的话,再回去不迟。”

陈荔生不住摇头:“扫兴,扫兴!”

王安更是出言讥笑:“穆老弟,别怕花钱啊,最多哥几个给你包了。再说了,穆老弟怕还是雏儿吧,我去跟那老鸨说一句,还能给个半价……”

这王安家在淮宁,东陆流通的青银,有一半皆产于此地;王家虽无银矿山,却是靠卖挖矿用的铁镐起家,家境殷实,仅次于沈葆丰。在武庙这半年,他一直看不上穆北辰,觉得他又穷酸,又爱装清高,只不过碍于沈葆丰的情面,平日里有所收敛。

沈葆丰却是一片好心,想带这穷同窗去见识下,于是附耳低语:“老弟,都不是外人,别这么拘谨。不瞒老弟,有个叫玉玫的姐儿,才十五岁,要我说,跟咱的大晟……”

沈葆丰不敢说名讳,只能挤眉弄眼:“却有三分相似。”

先是听姜山说仙宁公主要嫁给个废物,如今沈葆丰又把公主跟青楼的姐儿相提并论,穆北辰只觉得一件美好的事物,被他们活生生玷污了,不由得心生怒意。

他沉下脸来,正色道:“沈兄怕是误会了,我对仙宁公主,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话音刚落,姜山和陈荔生相视大笑,王安更是忍不住拍起了桌子:“哈哈哈,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说穆老弟,能不这么虚伪吗?下午你那双眼直勾勾看着公主眼珠都充血了,大家可都看在眼里呢。”

穆北辰登时面红耳赤:“血口喷人!我怎会如此失礼!”

虽然矢口否认,却只怕王安说的都是真的。难怪刚才来的路上,王安跟陈荔生、姜山窃窃私语,又放声大笑,想来正是在取笑他。如此说来,就连沈葆丰,也是看见了他下午的丑态,心生怜悯,这才拉着他喝酒,又说要带他去青楼泻火。

王安这边也不乐意了:“什么血口喷人,我们有目共睹,姜兄,陈兄,你们说对不对?”

眼看两个人要吵起来,沈葆丰赶紧解围:“好了好了,都是同窗,可别伤了和气。穆老弟没有兴致,今晚不去也罢,等下次……”

穆北辰却终于按捺不住:“绝无下次!”

他站起身来,愤然离席,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在众人的惊愕中,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扳指,用力扔在桌上。

穆北辰气血上涌,咬牙切齿道:“这枚扳指,就当是今晚的酒钱!”

如今,他骑在马上,摸着空空如也的前胸,不由得好一阵懊悔。父亲年轻时在云州的比武大会上,骑射夺得了第三,赢回这枚玉扳指,乃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两年前,父亲把这枚扳指,周而重之地交给了穆北辰,他一直当护身符挂在胸前。方才一时意气,竟把那扳指抵了酒钱。

穆北辰安慰自己,算了,沈葆丰那么有钱,断然不至于把扳指交给店家。明天到了武庙,跟他道个歉,再把扳指讨……

奇怪,那么晚了,是谁家的小孩?

穆北辰在巷口勒住马,漆黑的深巷里,却有小儿啼哭的声音。

前不远就是云州会馆,那此处该是清平坊跟敦义坊的交界。穆北辰突然想起,陈荔生在席中所说,那只从北边飞来的“佛獠”,似乎就掉到了城南这附近。

穆北辰皱着眉头,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入深巷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