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下︶
妙绝山庄
又到了六月季节，在一年之中天气渐渐燥热的时候，妙绝山庄来了一位身份奇特的客人。这人什么话风也不曾露，只是带了一尊小“佛”像。那尊“佛”像不过一尺来高，黄铜所铸，看起来颇有份量，尽管与“佛”的姿态、风格很接近，但是却绝不可能是尊“佛”。
因为这尊像是座女身，她不仅长着一对翅膀，更是**着上身，因此与寻常佛像绝不相同。
云万程不认得，这座雕像刻的究竟是哪方神祗，但云飞鹏注视良久，却已认出了这是祆教中代表着“财富”的女神阿希。
云飞鹏道：“当年宇文家顶着前朝余孽的罪名，颠沛流离，走投无路，确曾得到卑路斯王子赠财之恩。如今鲜卑云氏之所以能傲立于太湖之上，也是历代祆教教主不遗余力相助的结果，如今史教主有难，云某自当助力。”
这份身份奇特的客人正是史玉顺，他叹了口气道：“云庄主言重了。当年王子自知无力保护宝藏，因此赠财不过是顺水人情。而史某此来也并非是为了取回这笔钱财。”
云飞鹏忧心忡忡道：“莫非是为了小女之事？”
史玉顺道：“史某有两件事正要告与云庄主知道。一是江湖所传令嫒与史某之间的关系皆属不实之言，令嫒与唐四公子两情相悦，早已喜结连理。二是玄冥教冥王苏达克，已颠覆我神教神权，如今野心勃勃，正欲图谋中州，这一年之间，便已令峨眉、唐门、锱铢门、芥子帮覆灭消亡，现又欲对江湖盟与贵庄下手，云庄主不可不防。”
云飞鹏道：“史教主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史玉顺道：“告知史某消息的人是个真正的好人。此人忍辱负重，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史某已答应了他，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他的消息。请云庄主见谅。”
云飞鹏道：“这是自然。史教主侠风高义，令人敬佩。江湖中都传祆教教众阴险狡诈，反复无常，但云某却认为正是那冥王用心险恶，故意破坏祆教与正教之间的关系，才造成了如今的误解。”
史玉顺道：“云庄主过奖了。消息既已送达，史某这便告辞了。”
云飞鹏道：“程儿，替我送送史教主。”
云万程称“是”，将史玉顺送至凌云殿门口，忽然顿步叫住了他道：“史教主，魔教若真的攻上妙绝山庄，教主认为我们有几分把握可以御敌？”
史教主道：“少庄主，依史某之见，如今天下之中，只有武当道尊阳鼎丰或云三小姐可与冥王匹敌。”
云万程涩然一笑道：“实不相瞒，我三妹就在此西山岛内。”
史玉顺面露讶色，叫道：“那便太好了。”
云万程摇头道：“她在岛内的事，父亲并不知晓。只是如今她已临盆在即，定然不是冥王对手，而玄冥教阎罗一人可与我父亲匹敌，自此之下，我等都无把握取胜。因此此役对妙绝山庄而言是大大的不利。”
史玉顺道：“只可惜史某一人本事微末，不足以为贵庄分忧解难。”
云万程道：“史教主言重了，其实早在几天前敝庄便已得到了消息，因此已向八洞十阀发出求援信。但是云某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史教主能答应。”
史玉顺道：“少庄主但说无访。”
云万程道：“三妹在岛内实在过于危险，如今她一人已不止是我妙绝山庄的希望，同时也是日后中州联盟对抗祆教、对抗玄冥教的希望，因此云某冒昧恳求，请史教主保护好她，让她躲过这一劫。”
史玉顺怔然点头。云万程谢过之后，史玉顺按着他所指的路径往山下走去。
云水瑶见了他，为他倒了一壶新茶。
史玉顺感慨无限，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叹道：“云妹子，你我二人相识于危难之际，每次相逢，总是匆匆，如今终于有机会停下来饮一杯清茶了。”
云水瑶又为他满上，道：“大哥久游江湖，可曾听到什么特别的事没有？”
史玉顺知道她心中牵挂着唐堂，心里暗暗一叹，道：“倒没什么趣事？”
云水瑶垂首低声道：“是么？”
史玉顺道：“只有一事，与史某有许多干系，只不知妹子可有兴趣听上一听？”
云水瑶道：“大哥尽管说，小妹洗耳恭听。”
史玉顺停杯，长吁了一口气道：“我有一双胞胎妹妹，名叫玉华。说是妹妹，实则也只比我晚生了一刻钟。在我们神教……不，在我们祆教的传统来说，继位教主必须是血统纯正的族内之人。率利人入唐以后，尤其是本朝以来，这等陋习早已渐渐革除，不复再见。直到近年，随着祆教与中州正教矛盾越来越大，教中传统派系苏氏一族，便以此作为文章，反对血统不正之人入主教位。”
云水瑶忿忿道：“若以血统的缘由而禁止他人权利，这是天底下最不公正的事了。”
史玉顺知她也曾因此身心受害，因此也点头道：“中州人立嫡立长，不过只是限定了一个规矩，但祆教内所谓的正统却是必须实行血婚。”
云水瑶骇然道：“大哥与令妹难道……”
史玉顺笑道：“我父亲在传位我之前，确实做了这样的妥协。当时苏达克与我妹妹两情相悦，为了这件事，我父亲还棒打鸳鸯。我同情二人的遭遇，虽然与玉华夫妻相称，但也并没有阻止他们相爱。”
云水瑶道：“这等陋习前时既已去除，后来又死灰复燃，全是因令尊当时优柔寡断，不能坚持原则的缘故，这也埋下了日后内部分裂的祸根。”
史玉顺悲愤道：“后来，教内几乎已成了苏达克的天下，他不断怂恿祆教向中州进攻，而当时朝廷已下旨令祆教进奉异兽之俑和圣书《阿维斯陀》，左右权衡之下，我决定听从朝廷招安，将祆教全面融入中州，并由四位护法圣使护送圣书与兽俑进京。不料此时玄冥教突然出现，于半路焚毁《阿维斯陀》，诛杀前来交接的皇城使，自此祆教便成了朝廷的叛逆。而苏达克趁机发难，更将原有史家与旧部屠杀殆尽。”
云水瑶道：“以我想来，苏达克阴谋已久，大概并非始于令尊棒打鸳鸯之时。”
史玉顺道：“我妹妹也是这么想的。其实自他加入玄冥教，成为冥王那刻起，他的篡权大计便已开始了。后来，玉华借着曾与苏达克之间的旧情，假意归顺，实则借机行刺，想要将他杀死。”
云水瑶道：“结果如何？”
史玉顺摇头道：“计划失败之后，如今她已经嫁与无剑阁，想来这件事她也渐然想开了。”
云水瑶道：“令妹胆色过人，确然是女中豪杰。”
史玉顺道：“但在当时，我曾一度怀疑她变节投敌，更欲杀之后快。幸好，护法圣使黄乐在旁提醒。”
云水瑶好奇问道：“当时他怎么提醒？”
史玉顺道：“他说，亲眼所见都不见得为实，更何况道听途说？我听了这句之后，内心深感触动。”
云水瑶点头道：“不错。”沉默良久了良久，又道：“大哥这番话我听明白了。”
史玉顺道：“太阳便要下山了。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
云水瑶眺望着太湖美景，心中更是感慨。
入夜之后，云水瑶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唐堂来到了妙绝山庄，带来了冥王、阎罗，将妙绝山庄上下杀的一干二净，忽然间她便被吓醒了。
云水瑶心中烦闷，忽听周围有哭声阵阵传来，当即警醒过来，忙披起外衫，出了地宫。原来她听觉早已异于常人，十里之内的动静，只要闭眼静听，针落入地也可闻见。这时山顶方向传出呼喝声、惨哭声，不绝于耳，似是梦中之事已经应验。
云水瑶当即集中意念，一缕神识飞身而出，直奔山顶。此时云飞鹏在阎罗急攻之下，早已乱了方寸。二哥云千里已被一名杀手杀死在殿前阶梯上，大姊云望月为救妹妹，也已被斩断一只手臂，只有云万程一人勉强抵挡着数名杀手围攻。
但那殿檐至高处却站着一位头戴面具的白眉冥王，正自冷冷地看着这场人间地狱。
云水瑶突然下腹一阵剧痛，意念已不能集中，只看到这副画面，眼前便已陷入了黑暗，忙将神识收回至身体内。她一声悲呼，一手抱着肚子，已顾不得疼痛，跌跌撞撞地向山的那方走去。
史玉顺并未离开，这时听到异样，当即跑来将她扶住。
云水瑶急得哭道：“史大哥，快……快……我要救我的父亲，救我的哥哥姊姊……”
史玉顺摇了摇头道：“妹子，你这样子可不成。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云水瑶哭道：“可是，他们是我的亲人呀！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的父亲、叔婶、哥哥、姊姊，他们都是好人呀！”奋力挣扎着，又是往前一跌，幸好史玉顺冲上前一步，将她死命扶着。
“云妹子，想想我，我的亲人，我的族人，他们也都死在了苏达克手上，可是只要我们人还在，总有一天可以手刃仇人，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云水瑶坐在了地上，眼前闪过一个个画面，她看见父亲云飞鹏因分心救人而被阎罗刺死，看见云破月被鬼卒包围自尽而亡，看见云望月冲破包围引燃了东壁阁，看见云万程被数十枚毒箭射中，屹立不倒，犹自冲着房顶上的冥王大笑道：“妙绝山庄永不会倒。只要我妹妹还活着，哪怕只有一个人，我妹妹也会报仇雪恨的！”
云水瑶对此无能为力，悲愤痛哭。
直到天色大亮，再也听不到哭救声，魔教的高手又对整座岛展开地毯式搜索。
云水瑶止住满腔的悲愤，让史玉顺扶着他进入山庄秘道之内躲藏。
东壁阁的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八洞十阀的那些人一个也没来，但云水瑶动了胎气，肚子痛得不行，似乎马上便要生了。
这时山顶上的地道口似乎已被什么人打开，传来一阵沉闷的摩擦声。
云水瑶阵痛的厉害，已无力再走。史玉顺思前想后，下了决定道：“云妹子，这几日我已将所有的秘密告诉你了。谢护法曾亲见楚佑门杀死武当卫真人，只因苦无证据，无人信我祆教之言，你需知此人十分阴险，日后见到他，务必小心。那阎罗身份神秘莫测，你也需仔细验证。还有，圣书的下落信息我将之分成了七份，分别给了六大圣使与你。倘若有一天，有人能集此七条线索，解开‘太玄局’之秘，使得神教古代圣书《阿维斯陀》重见天日，我也能含笑九泉。”
云水瑶忍着痛，叫住他道：“史大哥，你要做什么！”
史玉顺道：“云妹子，好好活下去。现在的你还不是冥王的对手，但总有一天，你可以将他击败。我去为你争取时间，你能走动之后，千万要小心躲藏！”
“史大哥……”云水瑶叫他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不由化作一声悲愤，“啊！”
一阵婴儿哭声响彻地道之内，云水瑶筋疲力尽，见是生了一个女婴，又悲又喜，忙扯了脐带，用外衫紧紧包裏住婴儿幼小的躯体。她顾不得浑身无力，循着地道往下走去。
这段地道径通山下，也不过两百步路程，她足足走了一刻钟，终于出了地道，之后径往地宫而去。
又过了三天，她的武功已恢复的差不多，当即以神识瞑视妙绝山庄，魔教众人也陆陆续续撤去，她这才抱着女婴回到了凌云殿。
此时，从东壁阁到凌云殿的路上横七竖八躺满着众人的尸体，在炎热的天气下，发出阵阵尸臭。
云水瑶含恨而哭，只见凌云殿前的木柱之上，几片深绿色的竹叶深嵌其中，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仔细用手去撕，那竹叶又柔如一般叶子，并无什么不同。这一手竹叶镖的绝技需是辅以唐门心法才能发挥威力，而唐门绝技绝不外传，唐正已经死了，这世上除了唐堂之外还有谁能办的到？！
此时，云水瑶对唐堂的情意早由当初的恩深似海变作了不共戴天，她独自一人，带着她的女儿面对亲人的尸山血海，在这太湖之中，在这青天之下，暗暗地发下毒誓，自此云氏子孙与唐堂毫无关系，她便是要自己成为武林中唯一的天后，号召正道联盟，誓与冥王决一死战！
云水瑶暗暗下了决心，背着熟睡的女儿，将父叔兄姊以及众门人、仆役的尸骨埋葬后，重新收拾妙绝山庄。这期间八洞十阀的人陆续来到，但都是各怀鬼胎，见东壁阁付之一炬后，便悻悻离去了。
好在当年建立妙绝山庄之时，云氏先祖只用了祆教馈赠的部分财富，便将余下财宝继续封藏起来。云水瑶启用了地宫的财宝之后，重建了东壁阁，她一有闲时，便将所记各类武学心得一一录下。
不知不觉中，这十二异兽俑中的武学，她已学了大部分。便如本门的“万物皆数”，练成后过目不忘，积微速成。峨眉内功“搜魂抉魄”，练成后动如脱兔，神魂出壳。武当“北斗星芒”，练成后内力深厚，久战绵延。少林“达摩神功”，练成后邪风不侵，金刚不破。她曾克制唐门“业火红莲”之毒，早已百毒不侵。又吃了百草门的“肉灵芝”，增长百年功力，不生百病。也曾经见识芥子帮的“内敛术”，可以隐藏声息，不露形迹。这天下之中，若有人真能聚齐十二异兽俑，拥有锱铢门富甲天下之财力，江湖盟自由自在之豪情，自古皇家与生俱来的权利，那么岂非就是一个逍遥自在、长生不死、坐拥天下的古今第一人？
她似乎明白了当年希夷老祖与太祖皇帝合力将初代冥王击败的真相。之后云水瑶凭着聪慧的天资与超强的记忆，将大部分绝版武学一一复原，自此妙绝山庄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模样。
三年后，当她再次踏入江湖之时，是因陆离一封信。那封信似有托嘱之意，请她照看凌秀成，教他武功。之后玄冥教冥王再次袭击江湖盟，自此再无长剑陆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