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二门阀
在康先生暗室里珍藏的画作中,有一幅图颇显得诡异。那幅图显示的是一个行刑的场景。地点是在一座庙宇前,那庙宇的屋顶上,是一个手持双轮日环的胡人雕像,背生双翼展开,据说这双翼日环的形象代表着神主阿胡拉,所以这座庙宇便毫无疑议地被认作是祆神祠。祠前围满了许多人,画中心是一个正在接受神判之刑的人。
一般而言,火在祆教中代表着清净、光辉、洁白,决不会有教徒用以私刑杀人,但是神判之火却不同。只有在正确与错误不能决断时,为了以示公正,祆教传法穆护(祭司)才会交由神主审判。若为神主阿胡拉所喜悦,那人必然安然无恙。否则必受到神主的惩罚。这种情况,也通常在两个派别之争时用以打压异论的一种手段。
所以,不问可知,画中受刑人被缚在十字木桩上,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中表情痛苦,他的结局只有死亡一种可能。
这些信息,并不能令凌秀成感到好奇,真正引起凌秀成注意的却是这幅图画中祆祠所在的位置。那是在兰州案的案发现场附近,虽然那座祆祠已不复存在,但画中的山势及周围的环境,二十年间并无多大变化。
至于这张画作形成的时间,也是有迹可寻的。画中的左手边地面上有一枚反光的物件,凌秀成根据这个位置,回到了现场,在泥层中取出了这枚物件,与他所料不差是一枚铜钱。
这枚铜钱上铸刻的是“永顺通宝”,这是一枚非年号通宝,始铸于安庆元年三月,亦即是二十年前的三月。而通过画中祆祠前所立旗杆与旗杆石及祆祠断壁对比,可以得出旗杆长约两丈五尺八寸。又得其影长,太阳方位,以及周围植物生长状况,得知是二十年前九月末的某日。而这几日恰逢祆教七大节日中的返家节。
祆教与中州的冲突并非始自今日,据说在二十年前便已有了肇端。最终以苏达克的保守派取胜,并与中州断了联系,不再接受朝廷敕封。朝廷也不再为祆教发放度牒,如今国朝境内虽还有大量率利人,但除了大部分被汉族同化,也还留有本民族传统的居民,他们仍然信奉祆教。只是这种信仰绝不外传,已经是作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传说,越来越神秘罢了。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当年汉唐时作为万国来朝的古都盛景如今已不复存在,西域诸国,楼兰已破,高昌覆亡,黄沙湮没了丝绸之路,昭武九胡也已沦为了无家无国的异族。唯有长安城的崇化酒楼中,依旧人声鼎沸,还能见到当年的轻歌曼舞。
酒肆二楼上最里面的一桌是个富公子,绵绣华服,镶金戴银,坐在两名酒姬之间,左拥右抱,纵情声色,身后四名青衣大汉立如金刚,相随左右。引起凌秀成注意的倒是右手边一位正在细品美酒的姑娘。
恰巧中间一桌空出,店小二便招呼凌秀成坐下。凌秀成点了几样小菜,那小二问:“客官可要些酒。”
凌秀成本不喜饮,恰听邻座女子举杯赞了一声:“妙极,果然与众不同。”
那女子饮酒慢品,清高绝俗,神情潇洒,江湖中本已不多见,桌上左手边放着一支赤色玉箫,尤其脱略世故,超然不群。
凌秀成道:“便与那姑娘一样的酒。”
“好勒!佛酒一壶。”店小二高声向楼下喊道。
凌秀成奇道:“何为佛酒?”
那小二道:“酒为僧家第一戒,但是喝这类酒之醴,算不上破戒,因此佛爷也喝得。”
邻座那女子道:“唐时李肇所撰《国史补》一书中有载,波斯国有三勒浆,味至甘美,饮之醉人。所谓三勒,谓菴摩勒、毗梨勒、诃梨勒,其实是三种植物的果实。这酒须是八月成方为最佳,兄台今日可算有口福了。”
凌秀成拱手致意道:“姑娘好见识。”正巧酒已上桌,凌秀成倒了一杯,向她敬道:“请了。”
那女子颔首微笑,也跟着喝了一杯,将一贯钱放置桌上,带上玉箫行囊,便下楼去了。
凌秀成却也奇怪,这女子既善品酒,又赞美酒,偏偏却不多饮,才喝了两盅,便潇洒离去。心里暗想:“这人必是江湖中有名的奇女子。”
正想间,忽听隔桌有人念起:“就在昨天夜里,长安城西郊外发现大盗飞鹰的尸体,据闻为一名女子所杀。”
又有人吃了惊呼一声道:“大盗飞鹰?就是那位单人独骑强闯百草门,掳走药王千金的那位大盗?”
凌秀成心中一凛,立即付了账,便往西郊而去。兰州案的真相也许并未完全浮出,唯一能给出答案的,只有唯一的幸存者武天枢。武朝胜临死前的那句话,犹如一柄刺刀,扎进他的心坎。
到了西郊外,问了附近村民,终于找到了案发现场。大盗飞鹰的尸体自然已被收走,但是有用的线索仍在。他十分清楚大盗飞鹰的实力,按照当年江湖盟针对飞鹰战绩所做的预估,其人实力大致与赵大不相伯仲,这样的高手,放眼江湖已经是屈指可数。那么杀他之人的实力自是十分可怖。这个人会是武天枢么?
凌秀成继续追踪下去,此地已经人迹罕至,好在他没有放弃,又循迹追了数里,发现前方瘿椒林中一女子昏倒在地。
凌秀成将她扶了起来,叫唤了两声:“姑娘,你怎么样了?”又将行囊中的羊皮袋解下,对着嘴倒灌了两口,女子终于微微醒转,半睁着眼看着凌秀成。
“你有吃的么?”
“你等着。”凌秀成又将干饼取出,女子看见吃的,双手紧紧抓着薄饼,狼吞虎咽,数口便已吃的干净。又将水喝了数口方歇。
女子恢复了力气,站起身向凌秀成躬身一揖道:“多谢公子赠食之恩,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凌秀成见她彬彬有礼,娇柔无力地说着话,忙也回礼道:“在下凌秀成。”
那女子柔声说道:“说来惭愧,小女子姓武,名天枢,因迷失了方向,又累又饿,这才昏倒。天枢多谢凌公子救命之恩。”
“你就是武天枢?”凌秀成这才发现,地上有一口旧唐宝刀,正是画中那口哥舒刀!
武天枢微微错愕:“凌公子认得天枢?”
凌秀成道:“在下正是皇城司法司使臣,正在追查今年八月十二发生的兰州一案。请问武姑娘,那日在兰州郊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武天枢唉声一叹道:“那日,老管家将我们送至兰州后,我们队伍又向长安出发,不知怎么的,到了兰州郊外时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天枢坐在车马中,向外看去,却发现所有人都不太对劲。他们手舞足蹈,有些在哭天喊地,有些则大笑不止,仿佛中了邪一般。那个场景实在太诡异了,太阳快下山了,天枢只有一个人逃走,找人求助。之后的事天枢便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凌秀成看不出她是否在撒谎,又问道,“你可还记得康先生?”
武天枢努力从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反问道:“什么康先生?”
凌秀成道:“你杀了他。”
“什么……我杀人了?”武天枢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却仍想不起当日之事,喃喃说道,“我……我不知道,我和他无怨无仇,我怎么会杀人?”
凌秀成道:“案情尚未明朗,也许在兰州时,你们便已中毒了。”
武天枢道:“你说的不错,在兰州城时我们便已中毒了。只有我与老管家不曾中毒。而今老管家,已不知所踪,而我父亲也已含恨而去,不查清此事,无剑阁便永无雪冤之日。”
凌秀成道:“武姑娘,不知……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转念一想,武朝胜之死实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凌秀成不知怎么开口,他也尚欠一分勇气,不管武忠是受武朝胜指使,抑或是兰州案主谋,武朝胜临死前拜托他的那句话,彰显了一个父亲的伟大。而如今面对武天枢,他的心中竟有一丝愧疚,因为他间接害死了她的父亲。
武天枢道:“如今无剑阁这棵大树倒了,天枢一个人人单力薄,只有向十二门求助。若能令十二门相助,无剑阁便有重振雄风的一天。”
固然,自二十年前灭祆事件之后,杀死一个“祆教余孽”并不需要承担罪责,但是凌秀成还是有责任看着武天枢,直至兰州案真相大白。
凌秀成道:“姑娘为兰州案重要证人,在下一定要查出兰州案之真相,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武天枢口中所指十二门,指的是:“上八洞下五城,大风联寨十二门。”十二门为阀阅之族,起自唐时门阀家族。如今盛唐已亡,阀阅没落,当初的豪门望族大约有十家七姓,依然繁衍生息而不倒。到了十几年前,这十家又添两氏,而成为江湖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该十二门以涿郡赵氏为首,其余为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弘农杨氏、陈郡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太原温氏、沛县刘氏、兰陵萧氏、以及曾经安居关陇的宇文氏族。
说起宇文氏族,可谓源远流长。北周大象年间,外戚杨坚篡位建立大隋,大肆诛杀北周皇族,除了入隋的远支之外,其大部宗室后人不得不改复姓为单姓,取了谐音“云”氏避祸。因此,当今妙绝山庄庄主虽则姓云,实则是鲜卑云氏,与中州固有的“云”姓并无多大干系。而当年的名族“宇文氏”在国朝中反倒不常见了。
这“十二门”通常作为一整体而被人所提及,实际上却并非一个联盟,更不在一处。这些日子,武天枢逗留长安,已说服了李阀一门相助,便与凌秀成又向太原王氏而去。
凌秀成与武天枢到了平阳府,已经是黄昏,等到赶至王阀所在的“半壁庄”时,庄门大开,庄内横七竖八,竟有十数具尸体。
后院之中隐隐传来刀兵之声,夹杂着杀声惨叫,凌秀成大叫“不好!”,一阵不详的感觉随之而来。
此时,星月无光,山风阵阵,后院所传来的剑气竟带着层层灼感。但是武天枢已横冲进去,直穿正堂,来到后院。
只见院前,又倒伏着十数人,一个裹着火红异服的蒙面人,一剑扫过又刺倒数人。
阀主王耀宝刀出鞘,不得不下场应战,再让士族子弟与红衣杀手车轮战,不过也只是砧板上的肉,任其宰割罢了。
红衣人冷笑一声,一阵红光闪过,王耀胸前已划出两道伤口,血流如注。
王氏子弟的脸色悲慽,似乎已放弃抵抗,接受了这一门尽灭的事实。
“住手!”武天枢业已赶到,一声“清亮”的声音,令众人心神一振,俱都翘首望着忽然从院外闯入的两人。
此时任何人都没有用了,王阀三十名精锐高手都已失手被戮,这仅来的两人,不过是平添了两缕冤魂罢了。但是,红衣人竟真的住手了。
凌秀成望向了红衣人,却是面色沉重,怒攥拳头。他显然是认得红衣人,只是碍于形势,却不得不忍耐。红衣杀手来自北方的一个秘教分支。这个秘教分支几无外人知道,只有一个代号为“阎罗”的执行首领,一个传递信息的鬼使,四个顶级杀手,对外自称来自“冥界”。由此,“玄冥”便成为这个分支的名称。“玄冥教”的人数虽少,但是它的强大却已不逊于任何一个门派。
在这四个杀手之中,任其一人都已足以毁灭一个门派,曾经的江湖盟会便是瓦解于玄冥教之手,就连长剑陆离闻知此讯,千里追凶,虽奋死搏杀,却也不能阻止阎罗的暴行。作为盟会曾经的一员,在江湖盟覆灭后,凌秀成躲在皇城司,并且秘密调查,至今也未能查到阎罗的真实身份。
红衣人见了他却也是一怔:“阁下可是七日前在长安城祆神祠,一人独挡正义联盟的凌兄弟?”
凌秀成冷然不作声色,道:“正是区区,敢问尊驾台甫?”
红衣人道:“无名无姓,只有一号,曰南离。”
凌秀成自知在场众人已无一是他的对手,但对方显然也不知自己的底细,故此凌秀成只得强装镇定道:“尊者今夜是要以一人之力血洗王阀么?”
红衣人谦恭地放下宝剑,道:“南离岂敢在凌兄弟驾前造次,今日愚兄要无功而返了,告辞。”
红衣人收起剑,展开身形,纵身上了“半壁庄”的顶殿,瞬间消失于茫茫月色之中。
武天枢略觉得好笑,道:“凌公子,这位南离若不是杀手,倒像个谦谦君子了。”
凌秀成却仍死死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沉重地答道:“他的剑很快,杀起人来,不过一眨眼的事。”
良久,他紧崩的神经骤然放松,不禁大口喘息,冷汗直淌,转而望向了受伤的人群:“看看王阀主怎么样了?”
王耀率众上前道:“不碍事,感谢两位少侠救了我王氏一门,王耀感恩戴德,没齿不忘。”
凌秀成道:“王阀主言重了。”
武天枢道:“王叔叔,我是无剑阁天枢呀!小时候,我还见过您呢!”
“你是天枢?!”王耀上下打量着眼前已经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既感慨又愤然,“上八洞下五城的那群混蛋,真真忘恩负义,竟对武阁主见死不救。十八连环寨也不是好东西,若不是他们,什么人能暗算得了武阁主!”
武天枢闻言几欲落泪,昂然道:“天枢一介孤女,欲要重振无剑阁声威,日后需要各位叔伯前辈照应支持。”
王耀愤然道:“侄女别说了,王某我就算是拼着……哎哟……拼着性命,也要保你周全……”他按着手臂,仍自愤愤不平,这才牵动了伤口。
武天枢感激地望着他道:“有王叔叔这句话,天枢便已很开心了。不知方才那红衣人是什么来头?”
王耀冷哼一声:“哼,定是魔教派来的杀手。”
凌秀成道:“秀成有一事不明,请王阀主指教。”
王耀道:“凌公子请说,王某知无不言。”
凌秀成道:“王阀主可还记得辛丑年九月在兰州城郊祆神祠之事?”
王耀吃了一惊:“你……你怎么知道……”他又仔细端详了凌秀成一番,又觉得凌秀成年纪轻轻,绝不可能与当年事件有任何瓜葛。
凌秀成没有回答,而是肃然反问道:“王阀主本身便是祆教徒,为何对如今的祆教却如此不耻呢?”
王耀叹气,沉吟半晌,道:“王某便也不隐瞒了,王某正是祆教徒,只是二十年前,苏达克篡教,王某的兄长身为前祆教六大圣使之一,因拥护史教主,被烧死在祆神祠,就在王某面前活活被烧死。王某因屈从**威忍辱苟活,从此之后,王某便无时无刻不想着消灭魔教,为他报仇!”
凌秀成颔首道:“原来如此。那时史教主归顺朝廷,天下太平,六大圣使也是英雄了得,众多门阀中原本以王英雄为首,在江湖中的势力更是不可小觑。”
王耀咬着牙愤恨道:“二十年前,家兄为了向朝廷自证清白,同时保护十阀不受牵连,毅然孤身讨伐苏达克,全了忠义。这仇不能不报,否则王某愧为王氏子弟!”
凌秀成道:“于是,王阀主便推测今夜之事与祆教近期异动有关?”
王耀恨恨道:“一直以来祆教视无剑阁为首的正义联盟为最大威胁,无剑阁一出事,他们便雇佣玄冥教,趁我们一盘散沙,逐一击破。在联盟中就属十二阀阅势力最弱,但我们十二门若联合起来,即使是阎罗亲来也撼不动我们。”
武天枢道:“如此说来,不只王阀有难,其他阀主也势在危急。”
王耀道:“如今有天枢在,情况便不同了。唯今之计,由王某去通知北方各阀,由天枢通知南方各阀,并在沿途留下讯息,我们必须合十二阀阅之力,成立阀阅联盟。再同八洞五城、大风联寨共商大计,找出暗害武阁主的凶手。”
武天枢道:“全听王叔叔安排,事不宜迟,我们明早便出发。”
凌秀成默不作声,同意了他的建议,便又往南而行。
不料,淮宁府的谢阀又发大案,现场看来,死亡人数足有九十六人之多,都是被重型钝器锤杀的。这些死者大都脑瓜崩裂,血污激飞,惨不忍睹。
在“玄冥教”的四大杀手之中,也确有一个号“西陆”的杀手擅使钝重武器。此人力大无穷,手持一柄长柄铁瓜锤,据闻因痛恨僧人,曾与南离两人,几乎灭了南方佛林天界寺。那天界寺武僧高手众多,号称佛林,曾与大相国寺、少林寺三足鼎立,自此一役之后,天界寺的声势远不如前。但当时案件之惨烈,直至今日终于复见。
武天枢面对血洗过的谢庄,干呕不止,但是她还是强忍着恶心与悲痛,坚持亲自堪察现场。终于在一间书房内,她找到了阀主谢钢。
一道血污自门口直至书房正中,想是谢钢头破血流之时,仍然拼尽全力爬进了书房。
武天枢看见谢钢惨状,不由泣不成声:“连谢伯伯也……”
凌秀成仔细观察,所有尸体都是死在庄院外,显然是与杀手奋死搏斗,只有谢钢一人例外,想是当时他自知必死,但还有一件要事非做不可。他死时,头朝方向正对着房中的一幅丹青画,关键也许就在这间屋子内。
凌秀成安慰着武天枢道:“你谢伯伯临死前似乎有话留下。”
那幅丹青挂在书架上,画的是孔门十哲鼓琴。
凌秀成取下画,画后的书架上却整齐地摆着一些书。这些书摆状整齐,却又非整整齐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书的摆放方式并非是随意的。三十八本书平叠在书架上,共放五层,有些书以书脊朝外,有些则书口朝外,又有一些是书根朝外。书名无非是些史籍,内容再平常不过,但这些书端正整齐,明显是有意为之。显然其用意与书的摆放形式有关。
第一层两叠各三本,右边上两本书口朝外,最后一本书脊朝外。左边平叠的三本俱是书脊朝外。第二层右边第一本书根朝外,下面三本俱是书脊朝外,左边上三本书根朝外,最下一本则是书脊朝外。这与广乐大师的甘州遗刻有相通之处。
所有书都是包背装订,书脊大都深黑色,书口则为纸白色,凌秀成将其中位置以点代书根朝外,以横代书口朝外,以两横代书脊朝外,默记了下来,又仔细端详这幅画。
他忽然发现孔门十大弟子中,颜回等九人的左手名指七徽,右手挑一弦,只有宰我是大指七徽挑二弦。
凌秀成心中一动:为什么只有宰我与众不同?转念即想到,历史上的宰我确然与孔门众弟子不同,也因此不为孔子所喜。只是如今原因已无法深究了,但不问可知,此画必有深意。
凌秀成收了画,向武天枢道:“‘冥界’的杀手已分头行动,我们少不得要快马加鞭了。下一站是哪里?”
武天枢道:“太湖妙绝山庄。”
凌秀成道:“据闻妙绝山庄庄主是一位姑娘?”
武天枢道:“妙绝山庄其实是由鲜卑宇文氏族分支所立,其‘东壁阁’尽收天下武学,盛极一时。可自杨坚篡夺北周,将皇族屠戮殆尽,该支后人也改了复姓为单姓,取音近的‘云’字为姓。大概在十九年前,妙绝山庄为魔教所灭,云氏一门只有一个女娃继承。因此与十二门阀家族力量相比,妙绝山庄实际上只有一人。然而虽仅此一人,江湖中却无人敢进犯。”
凌秀成却道:“‘玄冥教’的杀手已不是我们所能应付的,好在我已通过急递铺向他人求援,相信很快便有消息了。我们马上去支援妙绝山庄。”
凌秀成与武天枢马不停蹄,赶至苏州城西时已近黄昏,到太湖西山岛上的妙绝山庄时正值深夜初更。此时虽值初秋,但是山风阵阵,寒鸦凄鸣,竟感到丝丝寒凉。
二人不敢耽搁,远远地望见妙绝山庄大门洞开,传来阵阵杀声。
正殿上一轮冰盘高悬,月下一白衣女子舞袖翩翩,手执一根短柄武器,她周围三名劲装杀手不断攻击,竟久战不下。
武天枢道:“除了南离,还有两位杀手?”
凌秀成已是惧惮得迈不动步伐,实是因为他所面对的是异常凶狠的杀手。
他的声音也有些嘶哑:“那位手持瓜锤、身着白衣蒙面的高大壮汉便是西陆,其人力大无穷,杀人时惯以钝器锤击头部。另一位黑衣蒙面、手执短刀的杀手代号‘北溟’,以阴狠狡诈著称。除了那位‘无影杀手’东岳未曾露面之外,这三人都来了。”
白衣女子虽然为了抵挡西陆的瓜锤,已经是气力不继,但一时之间竟无败象。
凌秀成走近看些,这才发现白衣女子正是日前曾在长安城崇化酒楼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
那女子手执赤玉箫,且战且退,浑身上下已有数道伤口,染红了洁白长衫,仍旧挥箫击退三人,得了一空隙,左手竟提着一口玉壶,举高畅饮一口。值此生死关头,美酒却令她精神抖擞,越斗越勇。
黑衣杀手阴笑道:“她身上‘软玉酥香’的毒马上就要发作了,你们可别失手杀了她,死了可就没劲了!”
白衣西陆道:“你也忒麻烦了,不如让老子一锤子了结了她,让你随意摆弄。”
红衣南离道:“云姑娘,我这二位兄弟实在是不知廉耻,唐突美人,你可莫放心上!”
那女子充耳不闻,虽以一敌三,但一时之间也无性命之尤。
武天枢冲上前去,望着屋上高声喊道:“云姑娘莫慌,无剑阁前来相助。”欲要拔刀,却已被凌秀成拦下,后者朝着檐上四人道:“以三位的身份和手段,竟以众凌寡,真让凌秀成大开眼界。”
那红衣南离顿了一顿,注意到庄中来人,高声道:“凌兄,上次小弟卖你一个面子,但这次却万万不能了。”
那白衣西陆一听是凌秀成,手上瓜锤一抡收回,停了下来,从檐顶越到了凌秀成身前:“好极好极,这一锤子的买卖千万不能让人赚了去。”
凌秀成心中一凛,想退却不能退,只得硬着头皮撑着。但是西陆不像其他二位谨小慎微,不退反进,凌秀成只得暗呼:我命休矣!
西陆抬手抡起武器,便要向他的脑门砸来,忽然间,一阵白光闪过,“铿”地一声,将西陆震退数步滚倒在地。眼前出现的男子回头爽朗一笑:“老规矩,拿住他们算我赢。”
凌秀成捡了条性命,喜出望外:“你捡漏的功夫倒是一流。”
楚中天剑光疾飞,越打越快,饶是西陆人高马大,但是身体的灵活性却差了许多,片刻间被逼的手忙脚乱,连连后退,只得大呼道:“买卖做不成了。你们还不来帮老子一把!”
怎奈妙绝山庄的掌门人实在是厉害,南离与北冥竟没占到半丝便宜,更何况还有一个凌秀成在身边虎视眈眈,随时能给予三人以致命一击。他们却不知凌秀成实在是有心无力,半身功夫废尽,这才勉强恢复到与常人无异的状态,遑论再仗剑救人了。
三人之中,北溟见势不妙,忽然冲下院落,展开轻功跃出了妙绝山庄。
西陆气得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见势不对,拔腿就跑,老子迟早要跟他做一锤子买卖!”说罢挥动大锤一片乱抡,片刻冲到墙边,又抡起一锤,砸坍了半堵墙,夺路而走。
南离舍了云姑娘,将身形一众,翻出墙外,朗声道:“凌兄弟,后会有期了。”
后者纵身下了屋顶,身上已是伤痕累累,武天枢忙问道:“云姑娘,你伤势如何?”
但她却似丝毫没有受伤情影响,豪气笑道:“不碍事,云中君多谢三位相助之恩。”
凌秀成道:“云姑娘,那日长安城相见便觉得姑娘不是凡人,竟没想到姑娘能以一人之力独抗玄冥教的三大杀手,实在令秀成大开眼界。”
云中君道:“阁下谬赞了。还不知三位怎么称呼?”
凌秀成道:“在下皇城司法司使臣凌秀成。这两位是勾当皇城司楚中天,无剑阁武天枢。只因听闻有人假借祆教之名,欲要除去十二阀、瓦解无剑阁,特来通知姑娘。并且秀成已留下信息,不日十二阀便会齐聚妙绝山庄,共商联盟事宜。”
云中君道:“天色已晚,三位随我进屋休息,明日再谈。”
休息了两日后,云中君伤情回复的差不多了,十二阀门的人也陆续赶至妙绝山庄。
到了第三日,人已到齐,俱都集中在山庄前的大殿内。宾主坐定,互相寒喧几句,王耀首先道:“魔教猖獗,图谋中州。无剑阁虽然已经没落,但是不代表正义就此终结。十二阀门不能再各自为战,是时候团结一致了。”
赵阀主道:“二十年前,王荣阀主在时,中州任何势力都要让我们几分面子,如今王阀主临危之时,挺身而出,颇有故人遗风。十二阀若要重振,必然需要一位总阀主,所以赵某的提议是,推举王阀主为首。”
众阀的人也齐声喊道:“我们推举王阀主。”
王耀连忙推辞道:“不不,不行。后生可畏,天枢侄女才是合适人选,于情于理,她才有资格领导我们十二阀。”
武天枢道:“王叔叔,天枢何德何能,请王叔叔勿要谦让。”
众阀主道:“不错。小阁主既然也这么说了,王阀主再谦让便是过份了。”
王耀道:“既承相请,王某不才,愿以性命抗战到底。魔教猖獗如斯,是该到了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凌秀成忽然站了出来,冷然道:“王阀主今日的豪言壮语,令兄若在九泉之下有知,定然也会瞑目的。”
王耀面色一怔,微微作笑道:“凌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凌秀成道:“王阀主,那日秀成问你二十年前兰州祆祠发生的事,似乎还有隐情未明说?”
王耀脸色一变:“凌大人,你这是何意?”
凌秀成道:“谢阀主死前曾留下一幅画。请王阀主过目。”他将行李中的画取了出来,向众人展示。
众人看了,王耀不屑道:“这幅画能说明什么?”
凌秀成道:“这幅画中,所有人都是一心的,名指七徽挑一弦,只有宰我与众不同,左手大指七徽,右手挑二弦,因为他自大,在所有人中是二心的。是他背叛了仁道,参与了田常作乱。这幅图便是暗示你二十年前,背叛了你兄长,亲手将你兄长送上了祆教的火祭坛。”
王耀脸色大变,浑身因情绪剧烈波动而颤抖着。
武天枢忙起身拦着他道:“凌公子,事关十二门离合成败,在此紧要关头,仅凭一幅图,似乎太过草率?”
王耀气结哽声道:“你……说下去!”
凌秀成愤然道:“若是只凭一幅图,确实难以服众。但是二十年前,康先生机缘之下曾将令尊行刑的画面记录了下来,而这幅图我也誊印了一份。画中这人侧身对着画面,正是他亲手点燃了那把火。虽然已过了二十年,秀成也反复地琢磨确定,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出卖你哥哥,得到了自由!”
那幅画中,站在王荣阀主身侧点燃火把的人,确实与王耀十分神似。
武天枢道:“不是这样的,王叔叔一定是被胁迫的!”
王耀却昂然道:“不错。是我出卖了他。”他顿了一顿,但是十二门阀的人已是哗然色变,王耀继续大声道:“可是你只知道,我亲手害死我兄长,却无视我保全了十大门阀。当时的十阀不容于祆教,不容于朝廷,只有死路一条。朝廷率领的兵马早已将十阀与史教主的祆教余众作为攻击目标。只有我当机立断,销毁证据,撇清关系,苏达克下令烧死我兄长,十阀与祆教便毫无关系,只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朝廷也无从追究十阀私通祆教之事。是你,你会怎么做?是眼看着十阀覆灭,近千口人死于非命,还是选择背叛我兄长和史教主!”
众人一听俱都默不作声,王耀长叹一口气道:“这件事压在我身上二十年了,你们以为我贪生怕死么?你们以为我能心安理得么?你们以为我愿意不忠不义么?我常想,难道为了忠义,便可以漠视着近千条生命么?难道人命在你们自诩忠义两全的侠士面前,就不值一文么?”
十二门阀的众人安静了良久,当年经历过灭祆事件的人如今都还健在,自然知道王耀所言非虚,当时除了王阀之外,没有人愿意卷入朝廷灭祆之事。即使王耀没有这么做,其他阀也会做。
凌秀成沉默半晌,道:“秀成无法回答。但是令兄死的值当,你所受的骂名成就了他的英名。可是,既然你认为人命关天,谢阀主之死又是怎么回事?”
王耀怒声道:“你以为王某是何等不堪之人?纵然王某想要重振十二门团结,却怎可能做此勾结魔教、内斗分裂之事?”
凌秀成道:“那会是谁?”
王耀叹声道:“今日十二门阀相聚之事,王某固然有私心,但事已至此,王某已无资格领导十二阀门,天枢做事果敢,颇有阁主遗风,望诸位尽力辅佐,重振十二阀门声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