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

龙凤茶楼

清晨第一道曙光破开云层,洒向平原官道上,临潼县的城门刚刚开启,两三条杨枝懒懒地摆动身姿,四周安静的只有风响。临潼县地处长安之东,虽属京兆府,毕竟不比通州大邑,那种夜至四鼓,五更钟鸣,早晚两市昼夜不绝的情形,也只有四京才能得见。

在这样的县城,进城赶早的只有推车的菜农,卖面的挑夫,大都不离柴米油盐这行当。但若要说临潼最赶早的,必然是那个家住城外的王老头,那是因为王老头调配的二陈汤是本县知县每日清晨必需饮品。

今儿个却不似以往。像往常,天未大亮,门卒李四打开大门,见到的只会是王老头。今日,城门口赶早的却是两个陌生人。奇怪的是这两人既不是卖菜的商贩,也不是清游的闲人,而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他们各自背着一个包袱,行色匆匆,显然赶着夜路而来。城门一开,便验了路凭,急匆匆入城而去。

不一会儿,城外的小商贩也陆续进城,沿街叫卖的嘈杂声也渐渐多起来。正这时,忽然两骑一前一后直穿城门而来。那马儿雄骏,来势又急,本就不宽的道路上,在马催人促下早已纷乱成团,走在路上挑担的小商贩不得往旁边急闪,那担子一甩撞到了身旁的货郎。货郎就地摔了个狗肯泥,南北杂货滚了一地。

这还不是最狼狈的,他身后的卖豆腐小哥被滚落的瓢盆绊倒,一担子扣到了货郎身上。

“哎呦,我的豆腐……”辛苦一夜的豆腐小哥急了眼,爬起身便抓起货郎理论,大喊道,“你赔我的豆腐!”

安静的清晨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两匹马在城门口勒停,头前的那位年轻随从,指着李四便问:“那当值的,可曾见到两个书生打这儿经过?”

李四一看来人架势,便觉得不是普通人,也不敢拦阻,只上前笑迎道:“两位爷这是打哪儿来?”

年轻人趾高气扬,行止冷峭。他身边年长的旅者笑吟吟道:“差役小哥,小可身边这位是道录院左街鉴义乔威,小可正是开封府左军巡院判官楚佑门,我们二人奉命调查祆教逆案,还望小哥指条路。”

李四心惊道:“哎哟,小的真是失敬。原来是两位上差,小的定然知无不言。”

乔威又问道:“那打扮成书生的两人是否从这里过去了?”

李四道:“上差说的不错,半个时辰前,确实有两人打此经过。”

乔威问道:“可是只有他们二人?”

李四道:“不,与他们二位几乎同时进城的,还有一位姑娘。”

“姑娘?”乔威神色一变,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楚佑门道,“难不成……”

楚佑门忙道:“多谢了。”说罢,向乔威急使了一个眼色,又急驱马匹,往城内赶去。

乔威颇不解,却也只好随行跟着。等离的远了,楚佑门这才道:“方才人多眼杂,不宜多说,那李四也许是皇城使的逻卒,这倒没什么。但那位摔倒的货郎,若非我曾经见过一面,也是万想不到锱铢门金算盘也来了,而那位豆腐小哥也有可能是芥子帮的人,是以我才阻止你说下去。”

乔威惊出一身冷汗道:“京兆府发生如此大案,楚大人慎重是理所当然。”

楚佑门道:“从长安城,我跟着我兄弟楚隽言的行迹,到了祆祠分坛之后,他已不知所踪,巡检司的人也都血尽而死。更为可怖的是唐门掌门唐正粉身碎骨,只剩下一颗头颅。如今唐正一死,代表着江湖十二大势力已经开始瓦解了。”

乔威道:“大人,恕卑职愚钝,这与我们此次外出办案有何干系?”

楚佑门严肃道:“乔老弟,你是想永远呆在道录院,还是想更进一步?”

乔威道:“人往高处走,自然想更进一步。”

楚佑门嘉许地点头道:“那便好。当年,希夷老祖助太祖皇帝平定天下,传说其身故之后异世之力便封存在陵墓的十二异兽俑中。后来江湖纷争不断,十二异兽俑流落江湖,借助兽俑之力,足可成为江湖中的一方霸主。而唐门、峨眉、祆教、玄冥教、少林、武当、百草门、锱铢门、芥子帮、江湖盟、妙绝山庄,又是江湖中最负盛名和实力的豪门帮派,历经百年不衰。十二俑中,独有龙首俑为官家所得,而圣上深知十二异兽具有长生不老的无穷力量,足以撼动国家基业,由此令皇城司介入江湖,成为江湖中的第十二股势力。圣上一方面令道录院寻仙访道,另一方面令皇城司介入江湖,求证十二异兽俑的下落,最终目的不过是永生不死而已。因此左右街道录院的任务便是追查这十二异兽俑。这便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最佳机会。”

乔威道:“可是,我等只是奉令调查祆教活动近况,协助皇城司将史玉顺捉拿归案而已。”

楚佑门笑道:“乔老弟,如我所料不错,十二异兽俑必然掀起一股血雨腥风,我们恰逢其会,就是想躲只怕也躲不过去。”

乔威沉吟片刻,点头道:“不错,不错……大人发现血案之后,便立即发出响箭,除卑职最早赶到之外,开封府的其他高手也已在赶来的途中。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楚佑门道:“当初四大毒帮进攻唐门之时,我便曾派人在院外探查,得知唐门原来已与妙绝山庄联姻了。而在唐正死亡现场遗落着一个包袱。包袱之内除了一些女儿家的衣物,还有一张度牒。那张度牒上写的是云水瑶,苏州人士,甲申年十月生。”

乔威道:“妙绝山庄有一位扫眉才子,三年前因亲人过世而出家,想必就是她了。”

楚佑门笑道:“所谓出家祈福不过是掩人耳目,也许是妙绝山庄故意为之,便是为了顺利进入峨眉。这位云三小姐曾与唐门公子指腹为婚,包袱之中还有半方裁过的小衣襟,便是凭证。而唐正也曾向众人亲口承认这云水瑶是他的聘妻。”

乔威道:“凶案现场出现她遗落的行李,至少可以证明这个云水瑶曾经到过现场。”

楚佑门道:“云水瑶也许与凶案有关,但朝廷与玄冥教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妙绝山庄应无疑了。”

乔威道:“那大人预备怎么办?”

楚佑门道:“静观其变,顺水推舟。”

乔威忽然顿住,两匹马停在一处茶楼前。楚佑门正要相问,抬头一望茶楼楼上便下了马。

这座茶楼牌匾上写着“龙凤”二字,想来店家必是大有来头,要不然也不敢做这“攀龙附凤”之事。据说,当年圣上驾临长安时,便想着体味当地风土,微服私访到了此地,又累又渴,便向这家人讨了一碗茶喝。一茶之情,在普通人眼里自然算不上什么,但是在一国之君来说,自要小题大做,学那太祖皇帝一掷千金,这才显得天恩浩**。

这龙凤茶楼是临潼最大的茶楼,因专供东西来往的旅人歇脚,雅阁较少,多是散铺。这茶楼自然不是单单喝茶的。来这里赶趁儿的杂耍歌女都是从西京来的名角,来这里挂牌儿的文人骚客也都是本县里的学子,偏偏史玉顺就在这二楼茶座上。

楚佑门与乔威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暗想:“这史玉顺好大的胆子,竟然一路都这般招摇,唯恐有人不知道他的行踪似的。”

要知道酒楼茶肆之地最易散播消息,且不说这些地方有朝廷茶酒司的人,就连芥子帮的探子、锱铢门的行商、江湖盟的游侠,都聚集在此,他这是要开擂台?

二人心里狐疑,脚步却不停,进店上楼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空桌上。

他们才坐下,便有茶博士招呼。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点头,视线始终未从史玉顺身上移开。

正这时茶楼内又上来了一人,直向史玉顺快步走去,大声道:“史教主,王老头的二陈汤怕是送不过来了!”

声音响亮,整座楼的人都听的一清二楚。那阁子中的琴歌声、说书声俱都停了,楼中忽然静得针落可闻。

正这时,史玉顺身旁的随从站起身来,拱手笑道:“李城主,我们早便听说过老王头的手艺,这才千里迢迢地赶来。不知他是出什么事了?”

那位李城主阴恻恻笑道:“史教主,别人不知道,李某怎会不知?王老头勾结祆教阴谋叛乱,如今事败,只怕早已潜逃。”

楚佑门原本还未认出这李城主是谁,但一听他的笑声便立马想起来了,原来是京兆府五县武场的总教头李进忠。国朝重文抑武,志在武学的大多拜入名门大派,但是也有一些人只需学些把式防身保镖,因此不必要找那些门派。而京兆府中最负盛名的便是这位少林俗家弟子李进忠了,因此慕名而来的大有人在。之所以称呼为“五城城主”,自然是因为树立招牌,广而告之。论到本事,江湖中有些名望的却不屑与之为伍,因为大家都觉得,其人除了一身蛮力无人能及之外,其他本领却有限得很。

那随从对这一带极为熟悉,依旧是客客气气:“多谢李城主告知。如此,我们二人也只好白跑一趟,告辞。”

李进忠道:“你们白跑一趟,李某却不能空手而归。只好委屈二位与李某走一趟了。”

史玉顺温声笑道:“本来李兄盛意拳拳,愚弟难以拒绝,无奈着实有要事在身,只好改日再登门叨扰了。”

李进忠大喝道:“那就得罪了。”双掌一拍桌案,四方桌登时散了架,瓶盏摔了一地。史玉顺和那位谢姓随从俱都后撤了一步,但是他身后那桌的豆腐小哥却迎了上来,左脚一抬,接下了一盏香茶,当即轻轻一抬。那盏香茶“嘭”地一声闷响,窜上半空,洒了李进忠一脸。

这茶水原本就是新添的,滚热的水花烫的李进忠“啊”地一声惨叫,一手捂着脸,一手向前乱抓!

“哪个下作东西!竟敢暗算老子!”使劲揉了一揉眼,终于看清了一些影儿。楼上胆小怕事的茶客早已纷纷逃窜下楼,雅间中的人也都吓得不敢出声,只见豆腐小哥嘻嘻笑道:“李城主您喝口茶消消气。”

“我喝你娘亲的茶!”李进忠抬脚便向他胸口踢去,哪知豆腐小哥急忙闪向一侧,伸腿一勾,将李进忠绊了一下。

又听的“砰”地一声,李进忠重重摔在楼板上,哀嚎不止。楚佑门心下一想,这卖豆腐的看似滑稽古怪,其实武功奇绝,两人的实力实是判若云泥。

那货郎也站了起来,咬着牙冷冷道:“原来是快腿张鹰,方才城门一会莫不是是消遣本爷呢!”

那李进忠一听张鹰大名,摸爬了起来,再不敢上前挑衅。张鹰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侧目而视道:“不错。敢问您是哪位啊?”

那货郎昂首朗声道:“金三儿。”

张鹰依旧嘻笑道:“原来是锱铢门的三当家金算盘,真是失敬失敬。不过,我的那些豆腐渣倒可洗洗金三爷的一身铜臭味儿呢!”

金算盘道:“难怪这豆腐有一股馊味儿。今儿个我们只要这祆教妖孽,你可不要强出头,否则刀剑无眼,不小心丢了命,这买卖可就赔了!”

张鹰道:“常听人说,金三爷从不做亏本买卖,但是商场如海,总有浮沉。这浪太大,恐怕翻了您的船。”

一位富态模样的中年人起身,哈哈笑道:“各位莫再争了,不巧的很,鄙人皇城司郑二,也来凑个热闹。这可是皇城司跟的案子!”他边走边说,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一张笑脸忽然变得冷峭,目光森寒,“诸位若是心怀鬼胎,那鄙人奉劝诸位,与朝廷作对,没――有――好――下――场!”

张鹰却冷冷道:“是么?”突然施出左掌拍来,端地凌厉,连楚佑门大感意外,估计若是他遭逢此变,反应也已慢了,就这两步距离,非被这一掌击中不可。

正诧异间,那郑二却是更快,右手拿住也他的左腕,用力一折。只听“咔”地错骨的声音,张鹰也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声。

金算盘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心中自然重新打起了算盘。李进忠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倏”地一声,郑二左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轻轻搭在了张鹰的脖子上,发出了啧啧的冷笑声。张鹰不停地战慄,虽然哀鸣声未停,气氛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咻”!一道绿光划过,郑二浑身剧震,长刀落地。那道绿光受到阻力,斜斜飞过,变得如同飘絮一般。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一片竹叶,但是在座的众人都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唐门的竹叶镖!

小阁中却传出了一声琴响,一名女子轻拨了一下丝弦,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那小阁与外间隔着一道珠帘,只能微微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缓缓站起身来,她却并无走出小阁的意思。

但是他们也颇为忌惮,任谁也不敢轻易去揭开那层帘幕。

阁中的女子长着一头黄色的头发,姿色自是算不上倾国倾城,甚至比不上这楼中的歌女,但是这番临危不惧,雍容雅步,在一干英雄豪杰之前,却是绝世独立,卓然出众了。

郑二冷冷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敢管皇城司的闲事!”

楚佑门自然想到了这奇女子是谁,史玉顺却已脱口而出叫道:“云妹子,你也在这儿?”

云水瑶道:“我看诸位来茶楼不是为喝茶,而是来找茬儿。”

郑二冷笑道:“你是唐门的人?”

众人自然将焦点聚在了她身上,云水瑶颔首示意,转向那郑二道:“不知郑大人可带了拿人的文书?”

郑二道:“皇城司办案,需要什么文书?”

云水瑶笑道:“古人说,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既无文书,凭什么拿人?你说你是皇城使,他说他是提刑司,倘若再来个开封府的,这样胡乱拿人,岂不是枉顾国法,草菅人命!”

楚佑门不禁苦笑,国朝有拘捕之责的除了尉司、巡检司、皇城司之外,道录院并无拿人的职权。道录院隶属礼部祠部,同时道录院的考评推荐又归开封府,他与乔威等人此次外出,若向开封府申请批捕牒文,也可从权,只因事出匆忙,没想到还有只认法理的直人罢了。待会儿若要动手拿人,他就算公布自己的身份,只怕也是没人信了。

“你……”郑二一时语塞,被她诘难的说不话来,索性又阴笑着道,“我若要用强,你又如何?”

云水瑶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若没个说法,我们这里这么多人,会让你把人带走么?”

张鹰按着手臂,忍痛嘶笑道:“有趣,有趣!你若不问法理,我们也不必讲道义。”

郑二脸色愈发惨白。他左右数桌的人也立即站了起来,大有声援壮势之意,这些都是皇城司的高手,可谓人多势众。然而众怒难犯,专欲难成,一旦动起手来,恐怕也要吃上大亏。

“哈哈哈……”阁中忽然有人大笑而出,三人中一僧一道,中间那人自怀中取了一封公文,晃了一晃道,“公家办案,讲究的是奉读三尺之律,绳治四海之人,自然是不能有半点马虎。真可巧了,铁某这里恰有一份永兴军安抚使签发的牒文,史教主,这可请了。”将封内公文摊开,示于左右。史玉顺并不答话,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已经看过了。

楚佑门起身道:“昆仑兄,别来无恙?”

那人道:“楚大人,真可巧了。”

众人这才知道他是十八连环寨的都虞侯铁昆仑。

郑二忽然换了一副慈善的笑脸:“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都是为官家当差,可不能让大水冲了庙。”若说皇城司强龙,自是不敢压铁昆仑这条地头蛇。

他话虽这般说,但心里却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圣上对祆教史玉顺之案尤为关注,务必生擒押解至京。各府各衙全都盯着这个案子,都指望一朝平步青云,若是永兴军路安抚使兼知京兆府事,这是一方封疆大吏,自然敢与皇城司争功。

铁昆仑冷着脸道:“那是自然。然而铁某却有一件要事必须通报诸位。”

“什么事?”众人齐声问道。

铁昆仑道:“我们大伙儿在此会聚一堂,左右相争,虽有损失,但都是中州内部的事。千万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楚佑门道:“昆仑兄这是什么意思?”

铁昆仑道:“前日,十八连环寨奉安抚使之命,前往捉拿祆教妖孽。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所拿之人,竟是那阀阅联盟的领头人,王荣。诸位方才提到的王老头便是王阀与祆教之间的联络人。”

郑二道:“那人拿到了没有。”

铁昆仑道:“拿不到了。除非追到地下去,否则我们永远也拿不到了。”

郑二道:“那又如何?”

铁昆仑道:“因为杀他们的人是玄冥教的冥王。”

“冥王!”

众位突然打了一个冷战,若说是玄冥教的阎罗,那便已十分可怖。世上盛传一句话,阎王要你三更死,不曾留人到五更,这句话同样适用玄冥教。但是这玄冥教的初代冥王,据传当年与太祖皇帝争天下,曾一夜之间,毁灭一城。后来杀伐太重,生灵涂炭,太祖皇帝请出希夷老祖,凭着十二异兽的力量才将冥王打败。

因此有些知道“冥王”来历的人,均已心思沉重,默不作声了。

铁昆仑问道:“楚大人可听过冥王名号。”

楚佑门讶道:“莫不是玄冥教教主?这事怎么跟他相干?”

“因为他就在这座城中!”铁昆仑身后的道士站了出来。

楚佑门却认识他,他是当今朝廷国师、武当道尊阳鼎丰的师弟卫青禾。其人剑术通神,据传能与“长剑陆离”争一日之长短。尤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这句话不啻一个晴天霹雳,让众人都愣在当场。

“来了!”云水瑶最先感应到压力迫近,那是她在祆教长安分坛时便已察觉的神秘力量,若非与史玉顺提前撤离,只怕早已遇上了。

正在这时,一大团黑影自楼外砸了进来。谁也不曾看清黑影是什么,直到砰然落地,众人这才看清是一捆血肉模糊的物事。

那是一整捆用粗网裹起的人头,落地时因为惯力,几颗人头咕噜咕噜地滚落出来。算起来,这一网的人头,足足有三十余颗。那几颗人头滚落到铁昆仑和他身后一僧一道的脚下,老僧不忍直视,闭眼念了句“罪过”。张鹰、金算盘却都一声惊呼,连那郑二也不禁脸色苍白,齐刷刷地看向了楼外。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人影窜进了楼中,轻轻地落地。那人黑发白眉,戴着面具,一声冷哼,指着史玉顺道:“锱铢门、芥子帮、皇城司这三十来位高手的人头,本王都已送到。不知,这两人本王是否可以带走?”

过了半晌,依旧无人答话,甚至连动也没有人动过。这次捉拿史玉顺虽然算不上倾巢出动,但是他们带的人绝对是高手中的王牌,王牌中的高手!

史玉顺脸色苍白地望着面具人道:“是你!你就是冥王!”

冥王道:“不错。本王就是玄冥教的冥王!”

众人却听不懂二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玄冥教的恐怖却是知道的,尤其是眼前二十多名顶尖高手的人头,竟无声无息地被摘了去!那至少要有鬼神般的实力,这冥王真是实实在在的恶魔。

铁昆仑怒道:“诸位,我们齐心合力,一齐消灭这魔头!”

冥王化作一道疾影,抬手间掀翻郑二,迎着铁昆仑与那老僧一掌,将二人逼退。他以一敌二,犹占上风,光凭这份掌力便已是世所罕见。铁昆仑身后的卫真人,立刻拔剑便刺,剑刃化作一道剑花,正是**魔剑法中的“七星伏魔”。

冥王已知是武当派的高手,伸手拿向剑花中心,一把紧抓着锋刃,向前折去。那长剑却也奇特,稍微弯去,也不折断,引得冥王暗道了一声:“好剑。”

卫真人却也吃了一惊,当即使出“北斗星芒”,将内力传至宝剑,沉声一抖。一股劲道将冥王震开,后者不由得手心麻痹,松开手去。同时,那剑气“嗖”地一声,飞过对方耳侧,直窜向顶梁柱上。

“嘣!”柱上被击出一道三寸深的裂痕。

“好剑法!你是阳鼎丰什么人?”冥王朗笑一声。

卫真人冷笑道:“我是他师弟。”

冥王道:“可是与陆离长剑齐名的‘追风夺命剑’青禾道长。”

“正是!”话音甫毕,当胸又是刺了一剑。原来这卫青禾年纪虽轻,但是素有侠名,手中重剑重达七七四十九斤,武当上下也只有他可以轻松驾驭,“追风夺命剑”的名号便是由此而来。

冥王不敢硬接,躲过剑气的同时,一掌击在那道士的剑身上,将他震飞出楼外。

众人都被他的霸道功夫,吓得失了神。云水瑶却也不敢贸然出手,只得一旁观战。她原本就未曾学过武学理论,如何运劲,如何出招,临敌应对,一概未得传授。但好在为人聪明,一看即会。像铁昆仑使的“西风残照”,卫真人使的“真武剑法”,冥王的“彼岸黄泉”,那老僧的“千叶手”,一招一式,拆解繁复,尽数记在心中。这些高手对招,攻守精妙,全都收入眼底。

她在此一瞬间,脑海急速运转,不知不觉间,“搜魂抉魄”神功已经到了第四层的瓶颈,只需再一点点,便可达至第四层的境界。可这一点点,需要花费的时间,也许就在一瞬间,也许一辈子也突破不了。

史玉顺上前护着云水瑶,将她拉到了一旁,道:“云妹子,这里危险,你速速离去!”

云水瑶道:“你怎么办?”

史玉顺道:“愚兄不能就这么走了。”

云水瑶道:“我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史玉顺道:“谢护法,你护送云姑娘离去,冥王由我应对。”

谢护法道:“云姑娘,得罪了。”不顾云水瑶反对,拉着她纵身飞出楼外。

云水瑶才一落地,便已见那卫真人被冥王“黄泉之力”所伤,早已气短无力,拄着剑便要起身。云水瑶道:“道长,方才你所使的‘七星伏魔’剑法使得太快,我没看清楚。”

卫青禾道:“并非是太快。而是武当的内功北斗星芒,循经运行,一气呵成,虽然是一剑,却是由八脉奇出,化成了七道剑气。而第八脉则由发而敛,承贯七星,循环往复,因此剑气纵横,滔滔不绝。”

“我明白了,这就是北斗星芒的奥妙所在么!”云水瑶当即道,“谢护法,你不必顾我了。”盘坐于地上,运转功体,将神识潜藏,瞑视千里。

这时,楼中的冥王转向李进忠,便要一掌拍去,却被和尚接了一掌。冥王咦了一声,杀的性起,一掌比一掌凌厉,他所练内功“彼岸黄泉”异常霸道,早已练通奇经八脉,每一掌都饱含黄泉之力。那老僧初始时硬接了两掌,被震得气血翻涌。然而,冥王似乎硬逼着老僧对掌,不住地向李进忠、张鹰等人袭去。

但是这老和尚内功深厚,竟是久久不败。冥王不由笑道:“中州竟有高手,敢问僧人法号?”

那老僧答道:“天界寺大痴。”

冥王道:“大师一代高手,足以自保,若为救人而妄送性命,岂不愚蠢!”

大痴道:“居士既已是天下无敌,何必要大开杀戒?不如让他们离开,由老僧留下与你一决胜负?”

“那便要看你的本事了!”说话间,冥王不断进逼,老僧不得不又对了三掌,顾着左右众人,喝了声道:“快走!”

李进忠回了神,拔腿便要逃,冥王却已看穿他的举动,冷笑了一声。一掌追了上来,又被老僧挡了过来。冥王一掌击在了他的胸口,发出“嘿嘿”的冷笑:“老和尚,这一掌滋味如何?”

大痴和尚却若无其事,仍自护在李进忠身前,舒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冥王吃了一惊:“金刚不坏功!”

大痴道:“阿弥陀佛。居士还是不肯罢手么?”

冥王冷笑道:“天界寺也好,少林寺也罢,谁敢阻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大痴道:“如此,老僧便要除魔卫道了!”

冥王冷笑道:“老和尚,你自认为可以拯救人命,但你拯救不了人心。”

“是么?”史玉顺从雅阁中步出,上前道,“并非所有人都贪生怕死,让他们走,我留下。”

冥王大声道:“今日,你们谁也走不了!”

这时,铁昆仑、楚佑门、大痴、史玉顺这四大高手,已将他围在了中心。冥王默运地藏诀,横掌一扫,数道阴气化作“厉鬼”,向各大高手围去。众人被“鬼气”纠缠,脱不开身,只有大痴一人,展开金刚不坏功护住心脉。

楚佑门、乔威二人最先抵挡不住,被冥王掌风扫翻在地。冥王乘胜追击,又是一掌将铁昆仑震飞窗外。

数掌间,他将三大高手玩弄股掌间,风头无人可挡。他收起黄泉之力,便朝大痴走去,暗地里聚起十重功力,岂图一掌毙敌。不问可知,他的这一掌自是非同小可。

冥王得意地逼近数步,朗笑道:“老和尚,你若独自逃命,本王绝不追赶。否则,试着接下本王这一掌。”

那大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僧情愿接居士一掌,只盼居士不要再开杀戒。”

冥王道:“这可由不得你了。”右手紧握,一道黄气缠绕在冥王掌心,那是“黄泉之力”凝聚成形的征兆,冥王渐渐靠近,掌力已传了过来。

史玉顺不愿独自逃生,向大痴和尚后方靠了过来,两手搭在他的后心,大声道:“我助大师一臂之力!”

这时大痴迎着掌风拍了上去,两股掌力交接激**,却只觉得浑身骨头震裂,再也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他身后的史玉顺也好不了多少,当场吐出一口血箭,昏死过去。

楚佑门与乔威二人互望一眼,虽然心有不忍,但也只能冲窗而出,双双逃命。他们耳畔犹能听到冥王狂然大笑:“中州高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话尤未了,云水瑶神识出壳,已化成一道剑气直冲冥王而来。后者只觉得剑气已至,却不见对手,笑声顿止。

“什么人!”已知来人古怪,立刻闭目塞耳。意识中明明看见了剑气,却偏偏无法抵挡,只得运功护住全身要穴。

这以“意识”为剑端地厉害,一刹那便可经九百生灭,就在一念之间,意识已化成了九百剑,向冥王周身刺去。即使冥王再厉害,也无法破解这无处不在的剑气。

这时候,云水瑶万剑齐冲,冥王紧守神识,已到了十分凶险的地步,任谁一方都不可有半点马虎。但冥王却更为紧张,此时一旦有人来袭,他一心不能二用,只要半点分心,便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这时茶楼之内人人都已受了重伤,唯一能动弹的便只有李进忠。他颤颤巍巍地起身,从凌乱的茶楼中提起了一口刀。

冥王干瞪眼,见他步步逼近,走到了身前五步之外,不由心里一紧。忽然一刀向地上刺了下去。意外的是这一刀却不是朝他而来,而是朝地上那个张鹰扎去。

张鹰这一惊非同小可,已经是闭目等死,可只听“咣当”一声,长刀被踢落至一旁。睁眼一看,却是一位黄裳少女。

众人中,谁也不曾料到竟还有外人在场,云水瑶神识扫去,已认出她正是茶楼小阁中的那位歌女。

李进忠怔了一怔,旋即大声笑了起来:“芥子帮内敛术果然奇特,我们竟都不曾发现还有你的存在。”

歌女冷然道:“你要做什么?”

张鹰道:“张倩,不必理他,快去杀了冥王!”

冥王却是暗暗叫苦,突生一计,道:“那汉子,你替本王杀了这些人,本王饶你一命!否则,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你也难逃生天!”

李进忠胆颤心惊,不敢动弹,暗道:“这冥王这般厉害,中州高手联手也抵不过,我该如何是好?”

他这心思一转,张倩却不可能迟疑,拆下头上金簪,伸手便是一发直刺冥王咽喉。

冥王的意识正与云水瑶激烈抗争,这时生死关头,不得不信手一拍,将金簪打了回去。那金簪掉转个头,飞如火箭,径从张倩胸口穿过,直透后背,钉在了楼中梁柱之上。同时张倩横撞在梁上,吐出一口血箭,当场昏死过去。

冥王意识一松,脑袋疼得欲裂,踉跄两步。李进忠还以为他发起狠来,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口中大喊道:“冥王饶命,冥王饶命……”

冥王又发出一声怒吼,一手抓在梁柱上,柱子上登时现出五指抓痕。

李进忠只当他又要开杀戒,当即嗑头道:“小的这便去取他们性命!”上前拾起长刀,便向地上一个皇城司亲兵刺了下去。那亲兵惨呼一声,当场送命。

就这样一刀一个,郑二所带随从都逃不过一刀之厄。李进忠杀的性起,当即狂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