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长安路远

美人唱罢,丝竹未休,长安崇化酒楼中传出一阵喝彩。

这长安城原为旧唐故都,中州通邑,也曾是天下至中,万国来庭。唐末黄巢起义,五代军阀混战,长安城破坏殆尽,关中地区甚至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到了国朝,这才逐渐恢复了元气,人口渐次回迁。随着本朝坊市隔绝形制的破除,商业发展得到空前繁荣,至此西域胡商,南贩北贾,络绎不绝,渐渐有了昔日风采。

前朝虽有高楼阆苑,但都是皇宫内府所建,像今日这番绣旗相招,遮天蔽日,面朝大街的重殿叠楼,却是当年绝无仅有。崇化酒楼既为长安西市之最,仿建的便是东京城的丰乐楼,其楼前后相向三楼五座,高低起伏,各楼之前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门首彩楼欢门还有小厮招展迎客,纷纷嚷嚷,行人如织。

今日午后,天气渐炎,西三楼却是熏风醉人,满堂皆春,正是崇化酒楼中一班互不相识的文人骚客,在此自诩风流,调笑畅饮。方才的一阵喝彩声,便是从这里传出。

那阁中一位青年在白粉壁上题词书罢,便由一位赶趁的歌女抚琴唱了出来。

她唱的便是这首新填词作:

“忆当年、拂袂挽雕弓,走马下中州。拥雄藩三路,旌旗十里,人物如流。旦夜边声四起,征妇岂堪愁。未了英雄梦,尽赋清游。

休说长安路远,把酒招黄鹤,独上琼楼。望归程何处,萍泊满汀洲。醉逢君,何须相约,枕黄粱,倚棹莫愁舟。离人散、曲终春去,风月同秋。”

清歌婉转,丽姿动人。那些人叫了声“好”,却也只是赞这歌声好、这美人好,并不知这词中表达的意思。向来知己者少,那填词青年也不在意,喝了一杯蒸酒,便也沉浸在这歌声余韵中。

楼中六十余桌并未坐满,只是中间这一方略为拥挤,西首的窗户旁却还坐着一位女子,正停箸举杯,低眉浅叹:“庆幸,庆幸!”

西首僻静,寥寥无声,忽然听人问道:“什么事庆幸?”

那声音就在眼前,女子抬首一看,原来正是这位填词的青年,便温声笑道:“兄台这首《八声甘州》,既不是功名未竟的失意之作,也不是漂泊无定的伤春之辞,就像桌上这壶佛酒,颇合小妹口味,因此发声赞叹,倒叫兄台见笑了。”

那青年眉宇一轩,爽朗笑道:“妹子客气了,听方才妹子指教,愚兄倒想听听高见。”自顾自地坐下,为她满上一杯清酒。

女子笑道:“高见可不敢当,小妹只是庆幸而已。无论何人当时如何风光,戍角声起,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而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所谓兴亡,苦的终是百姓。兄台能将英雄之梦化作清游之想,足见兄台也是仁义之辈。”

那青年道:“妹子所言极是,仁义倒未足见,这种庆幸其实是侥幸而已。方才妹子连呼两声‘庆幸’,想来是必有深意。”

女子道:“相比第一句侥幸,那么浪迹江湖,逍遥自在,这种庆幸实则是可喜了。”

那青年大笑道:“不错,不错!”

那女子道:“兄台这两句不错,也是话中有话。”

那青年道:“这第一个‘不错’,世事如棋难料,相逢不必有约,你我二人因缘而会,妙不可言,是为‘不错’。第二个不错是,此曲已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因缘而散,是有随缘随遇之意,诚然无错。”

女子道:“即使天涯万里,此番风月同秋,倒也值得回味。”

那青年道:“还未介绍,愚兄史玉顺。”

女子道:“小妹云水瑶。”

正在这时,楼下哨鸣急响三声。那史玉顺凝眉一怔,瞬即以笑掩饰道:“愚兄有事,这便告辞了。下次再见时,定要与云妹子畅谈一番。”说罢,走向南首一桌,提了包袱,下楼而去。

云水瑶早已静心聆听,不一会儿,楼下鸣哨之人便已与他会首,那人压低声音道:“公子,长安分坛的教众在半道遭人劫杀,尸骨无存!”

史玉顺失声惊叫,旋即急步离开。

云水瑶心中一动,便招呼小二结了账,待出了酒楼,史玉顺等人已不知去向。但是她知觉敏锐,耳聪目明,已听到“长安分坛”四字,便想着从此处寻找线索。

日暮西山,天色苍黄,云水瑶骑驴沿官道而寻,在城外十里处发现了案发之地。原本黄土覆盖的官道,其中一段已变作了红褐色,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饶是云水瑶已经见过类似场面,但是一想到一群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间便化成一滩浓血,不由一阵反胃。

这块红褐地方有三丈之阔,周围还有散乱的马蹄印和两个人的脚印。印迹清晰可辨,想来是不久前留下的,应该是史玉顺的马程快,因此已经先她走了。

云水瑶倒并不好奇史玉顺的身份,而是对于凶手的手段耿耿于怀。也许最早时候的唐门之毒承继自神秘莫测的玄冥教,但是若杀人手段与唐正几乎一致,难道还能说此事与唐门毫无瓜葛?

正想之间,前面的长亭处传来一声招呼。云水瑶抬眼望去,长亭内一位身着亮丽华服的公子正向她招手,她不由眉头一皱,牵着驴匹缓缓地走了过去,左右相顾道:“唐小弟,你怎么在这儿?”

唐堂故作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是巧合。”

云水瑶却摇头娇笑道:“我明白了,你跟着我。然后故意跑到我前面去等我,还假装是巧合。”

唐堂竖着眉红着眼,忙辩解道:“谁跟着你了!我是出来游山玩水,正巧在此罢了。”

云水瑶看他狼狈,一直掩着小嘴,前合后仰地大笑。唐堂便一脸哀怨地白着她,直到她笑不出来为止。

夜色阑珊,山风凄冷,云水瑶看了看天色,不由嗔道:“都怪你,现在城门已关,回不去了。”

唐堂道:“那倒好。”

云水瑶白了他一眼:“好什么?好冷倒是真的。”

“我有办法。”唐堂拉起她的玉手,只见朦胧月阑下,云水瑶冰肌玉骨,柔情绰态,不禁心神**漾。云水瑶想把他的手推开,却是空费力气,不由羞着脸叫道:“你做什么。”

唐堂将她带至山岩无风的一侧,轻轻松了手,温声笑道:“我教你运气御寒。你只需气沉丹田,且不要急着运转,先慢慢酝酿着,直至气海盈足,再慢慢向外溢流……”

云水瑶深呼了一口气,如他所言,只觉得真气在丹田里渐渐生温,等到丹田满后,再循着经络上行,那股暖流便渐渐流向全身,身体微微发烫,却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唐堂摘了几片槐树叶子,握在手中,忽地沉吟一声,甩手射向空中。那叶子因快疾震颤,声如鸣笛,窜向半空,当真凌厉奇绝,俄而又落如飘羽,悄然入尘。

云水瑶看的呆了,心想:“世人都说唐四少爷是个寻枝问柳的庸辈,哪想得到他竟是个摘叶飞花的高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认真起来竟然这样厉害。”

唐堂道:“你可知道我唐家除了轻功之外,竹叶镖也是一绝。”

云水瑶道:“若无深厚的内力,只怕驾驭不了。”

唐堂摇头笑道:“我唐门的竹叶镖,细韧如锋,形如梭子,若以内力经手三阴、三阳经脉发出,进攻退守,明里暗里,都是别具威力。这槐树叶子虽非竹叶,倒也可将就,你瞧仔细了。”

唐堂又接连发出了六张树叶,分别是“风吹细香”,“翠旌乱舞”,“碎影摇樽”,“爽气秋横”,“掠地无痕”,“抽簪退隐”。加上第一式“气冲云汉”,分别是七种不同的暗器手法,可攻可守,有急有缓,能进能退,威力无匹。

云水瑶按他所示,也摘了几枚槐叶在手,丹田真气徐徐行至手少阴心经,向前一发,便是那式“风吹细香”。这式“风吹细香”与手太阳小肠经的“气冲云汉”相对,发时柔绵无力,无声无息,但是却因为真气徐柔而减少了声息,为七式中暗器之绝,若在暗中陡然出手,当真百发百中,绝不虚发。

她又取了两手的叶片,向左右上下洒去,四下剑气乱窜,落叶纷纷,直打得周围燕雀惊颤,寒鸦乱飞,正是那式“翠旌乱舞”。

唐堂也看的呆了,倒是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聪慧绝世的人,心中更是一喜:“我倒是怕她学不会呢。”

唐堂心中正暗自得意。云水瑶哪里知道他的小心思,她要是了解唐门武功绝不传与外人,倒也应该能想到唐堂的深意了。

云水瑶道:“真没想到竹叶镖的奥妙全在真气运行上,如果丹田久酝,火候充足,真气行至手三阳时便有如海沸波翻,这便是‘气冲云汉’、‘翠旌乱舞’、‘爽气秋横’的诀窍了。如若火候温和,将真气引至手三阴经脉,便又可发出‘风吹细香’、‘碎影摇樽’、‘掠地无痕’三式。”

唐堂叹道:“可惜这第七式‘抽簪退隐’是个空架子,不必以内力催发,先祖却称之为‘神手’,不知奥妙在哪里?”

云水瑶道:“第七式妙处倒未见着,但是光凭这前六式,已足以成为一流高手,为何平常你却刻意掩饰自己?”

唐堂摇头,目光忽然间黯淡下来,道:“我没有掩饰自己,白日里只能看见太阳,最亮的星光只有出现在黑夜里。”

云水瑶却明白他话中之意,叹道:“唐大哥十五岁入主唐门,十六岁名满天下,十年间便将摇摇欲坠的唐门变成江湖中十二股最强势力之一。也许是他光芒太盛,作为他的族人自然是黯淡无光。”

唐堂道:“所以你喜欢他?”

“啊!”云水瑶在唐堂的凝视下,向后趔趄,窘态百出,急道,“我喜欢谁……你……你……说到哪里去了?”背过身去,不自觉地抓着腰带上的玉环绶摆弄着。

唐堂忽然从后抱住了她,埋首在她耳旁说道:“我要你做唐夫人。”

云水瑶急得一怔,心里吓得犹如小鹿乱撞,只得叫道:“你放开我。”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

“你――你无赖,你――臭流氓!”云水瑶找不到骂人的词,憋了半晌就骂出这两句。唐堂却忍不住窃笑,道:“唐门的武功绝不外传,你已学会了竹叶镖,自然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唐家人。你想赖也赖不掉了!”

云水瑶叫道:“不可以这样。诗经说,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你怎能这般无赖?”

唐堂道:“那我明日便可上妙绝山庄提亲去。”

云水瑶脸色煞白,左右挣扎不开,低声啜泣道:“唐小弟,你是认真的吗?”

唐堂认真道:“小姐姐,我对你自然是认真的。”

云水瑶支吾道:“可是……可是我……我母亲是西域人,我这一头黄发便是西域人的血统,你不害怕吗?”

唐堂道:“别说你是色目人,就算你是狐女精灵,我也不怕。”

“我还有许多隐疾……比如说,会时不时发脾气……不吃饭,还有……”云水瑶尽管胡吹海摔,却一时间找不到像样的借口。

唐堂一概不听,只叫道:“你别说了。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怕。”

云水瑶欲哭无泪,可是也不能总任他这样僵持着,心里想了一想,便支吾道:“那……那……我若答应了你,你可不许再欺负姐姐?”

唐堂道:“我自然不敢欺负云姐姐。”

“那……那么……我答应你!”

唐堂大喜将她抱了起来,转了一圈,只看见她珠泪偷弹的委屈模样,当真我见犹怜。唐堂忙帮她拭去泪水,哀求道:“姐姐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欺负你了。”

云水瑶却不说话,静静地发着呆。直到唐堂生起了一堆篝火,他们就并排坐在车架旁。

云水瑶道:“小时候,我特别愚笨,阿哥阿姊们都欺负我,只有我的弟弟不嫌弃我。因为我的血统,他们说我是妖怪的女儿,我弟弟就会和他们打架。有一次,他们和我捉迷藏,结果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地宫里。我在里面饿了两天才被救出来,我爹知道后,骂我不成器,还将我一顿好打,他们都不喜欢我。”

唐堂问道:“原来,你还有弟弟呢?”

云水瑶黯然神伤,咽下了即将溢出的泪水,哽咽着道:“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唐堂心里一怔,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云水瑶道:“我失踪的那两天内,弟弟为了找我,失足落入了湖里……”

唐堂道:“所以,你离家出走了?”

云水瑶道:“我是侧室所生,母亲她是祆教徒,所以也被视作外人,我自然是他们眼中的异类。母亲在生我时难产而死,只有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把我当作正常人。他告诉我,如果我学成天下第一的武功,这样便不会受他们欺负了。也不知怎么的,自从地宫中出来以后,我拿起书便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只是我不爱习武,一看这类书目便直打瞌睡。但是为了实现弟弟的愿望,我不得不逼迫自己去看那些武林秘籍。有一次,因为实在是太困了,打翻了油灯,引起了一场大火,自此之后阿哥阿姊们便不让我再靠近东壁阁。我知道妙绝山庄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哪怕是浪迹天涯,我也只能靠自己了。”

唐堂道:“你都去了哪里?”

云水瑶道:“为了行走方便,我先买了度牒扮作女冠,然后去了八台山,见过唐大哥,他见我一个人无依无靠,便修书一封,引荐我去了峨眉。”

唐堂道:“难怪你对他有好感。其实我也不差的。”

云水瑶白了他一眼道:“哼,那时十里八乡都说唐四公子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在蜀中一带惹是生非,尤其是招惹人家黄花闺女。当时可把我吓得不轻,要不我便留在唐门了。”

唐堂不无得意地笑道:“看来命里有时终须有,你注定是要成为我的人。”

云水瑶心里暗道:“我只答应做唐夫人,天下姓唐的何其多,未必就一定要是唐门中人。纵然是唐门中人,那可以是唐三夫人,可以是唐五夫人,也绝无可能是唐四夫人。”她这样一想,心里便盘算着等他去捡柴火的时候再悄悄溜走了。

夜上三更,三十骑铁蹄自长安方向,疾驰而来,在十里长亭外勒马而定。霎时间,人喊马嘶。

这是京兆府驻在长安城中的巡检司队伍。一名寨兵翻身下马,仔细堪验地上的尘泥,抬首喊道:“大人,正是这里。”

黑暗中,巡检使应声道:“以此为中心,方圆一里内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发现线索立即上报。”

话音刚落,一名寨兵又来报:“大人,长亭处有动静。”

三十人立即围了上来,一堆篝火熊熊燃起,烈焰冲天,唐堂靠着一辆车架,闭目不语。巡检使正待说话,他身旁的一个高大冷峻的玉面公子却扬手阻止了他,微微地笑道:“唐小兄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又见面了。”

唐堂慵懒地抬起双指抵住薄唇,轻轻道:“诸位小声些,可不要惊扰了车内的唐夫人。”抬眼望向那位与他说话的公子,不觉又笑出声来:“原来是楚兄。”

楚隽言面带寒意,微微冷笑:“唐夫人既在,那么令兄想必也在不远处了。”

唐堂面色一沉:“楚兄这是什么意思?”

楚隽言道:“附近发生一桩诡异的血案,案**形与发生在唐门的情形依稀相似,无巧不巧,身为唐掌门最疼爱的弟弟偏偏就出现在命案现场不足百步的长亭处。唐小兄弟却问楚某是什么意思!”

唐堂怒然起立,喝道:“你怀疑我们!”

话音刚落,楚隽言猛然欺身上前,反手拧腕,拿住唐堂的“曲池”、“肩髃”二穴,正是七绝缠丝手中的擒拿手法。

一名寨兵打开了锦车的帘门,举着火把一看,哪里还有什么唐夫人?唐堂也是一怔,心里一想:“坏了,让老婆给逃了!”唐堂不由动弹不得,只得破口大骂:“楚隽言,你麻卖批,竟然突然偷袭,有种就放开老子!老子……哎呦……痛痛痛……”

楚隽言扯着他的手腕突然往上一提,微笑道:“唐堂,只要我再稍一用力,你这只手臂就废了。”

唐堂果然不敢再骂,但是一个声音忽然传至众人耳畔:“楚大人,舍弟行事乖张,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看在在下的薄面上权且放过。”

黑暗中,从长亭上纵下一条黑影,待到众人将火把举高,这才看清原来是唐正也来了。

楚隽言将手一松,微微笑道:“好说。令弟之事倒也无甚要紧。楚某本来并无职权过问缉拿盗匪之事,只是洗冤雪恨,匡扶正义,天下人皆当为之。便说今日,一队皇城使亲从官往北郊的祆教分坛而去,可是却于途中遭遇埋伏,尸骨无存。楚某因缘际会,心有不忍,唐兄既然未走,那便再好不过。”

他虽然语带笑声,但是却着重说了“未走”二字,显然早将唐正当作了凶手。唐堂从他手下挣脱,听出他话外之意,正要怒目相驳,却被唐正上前一拉,护在了身后,客气说道:“舍弟外出闯**,不告而别,做哥哥的只有出来保驾护航,这件事只能怪在下出现的太不巧了。但是在下还是得说,案发之后,我兄弟二人恰巧路过此地而已,而且对案件所知并不别楚大人掌握的线索多。”

楚隽言道:“唐兄所言不巧,未免太巧。但是国有国法,唐兄若肯跟我们到提刑司走一趟便一切好说,如若唐兄拒捕,应当知道有什么后果。”

唐堂道:“不行,到了提刑司,有理也说不清。哥,他们没有能力拦住你,因此故意好言相劝,你可不能中他的计。”

唐正道:“清者自清,我倒不怕。真凶逍遥法外,必然不会就此收手,届时我若身处囹圄,真相反而自明。只是你年轻识浅,江湖人心险恶,哥哥有些放心不下。”

寨兵将唐正锁上镣铐,唐堂双目一红道:“哥,我……是我……是我害了你……”却是再也说不出话。

楚隽言道:“唐小兄弟不必悲伤,也请你也要跟我们走一趟。”

唐正一惊,双手拧紧,拽得锁链直响:“楚大人,在下已答应跟你去提刑司,为何还要为难我弟弟!”

楚隽言冷笑道:“你若是真凶,他必是从犯。真相未明之前,他自然要配合。”

唐正沉声道:“楚大人,你早已盯上唐门,又何需诸多借口,诓我兄弟?前路茫茫,纵是地狱在下也走得,只有我弟弟不行。”一扯锁链,左右轻轻一晃,将前后四名寨兵**开,他突然冲到唐堂身前,提着他的肩膀,运力往上送去,大喝一声:“快走,唐门的兴亡全靠你了。”

唐堂借力轻纵,化作一道影子,跳出了包围圈。重雾垂空,那串影子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消失。

楚隽言心中暗赞:“唐门轻功‘留影’果然名下无虚,唐正若要强行离开,只怕我们这些人也拦他不住。”

那巡检使道:“今日幸得楚大人鼎力相助,抓住元凶首恶,当真是大功一件。”

楚隽言却冷面黯然,不置一词。

“大人,这里还有一串新留下的蹄印。”忽然一名寨兵来报,把楚隽言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这长安的巡检司中不乏堪检高手,一眼便看出些门道。

那寨兵压低火把指着蹄印道:“这是一组驴蹄痕迹,驴蹄踩踏过的草叶上还不曾有露珠凝结,卑职料想这人应该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楚隽言心中一凛道:“难道是她?”当下沉声道:“此案事关重大,需要交由开封府过问,在到达华州交接之前,我等务必加快行程。”

那巡检使不敢怠慢,说道:“楚大人放心,我们提刑大人已有交代,此等大案还是交由开封府为好。”

几名寨兵重新装载好唐堂留下的马车,将唐正监押在内,如此三十骑一车连夜兼程往东行去。

到了东方发白,天气似乎变得更加阴冷,仿佛一夜之间,又要由夏入冬,寒气逼人。众人骑在马上,风如刀割,那些健壮的寨兵一个个面唇发紫,直打哆嗦。直至前方出现一座寺庙,他们像是发现避寒之地,突然间精神一振。

楚隽言勒马停步,问道:“前方是什么去处?”

那巡检使道:“这是一座祆祠,为长安分坛。祆教发动叛乱时,我等也曾奉命前来查封,只是早已人去楼空。”

楚隽言道:“进去看看。”

众人依言下马,却听马车中唐正朗声道:“楚大人,里面杀气很重,这种情况下,在下以为还是赶路为妙。”

楚隽言冷笑:“唐兄莫非知道里面有什么人?”

唐正道:“常听先人言,绝顶剑客在出鞘瞬间,剑光会化作一道冷锋,方圆一里之内,其寒侵肌,令人不寒而栗。而一般剑客只会发出一道盛气,虽无锐气,但也足可凌人自威,不战而胜。方才在下便已察觉冷锋过处,穿透车帘,不得不运功御寒,可见里面这人武功之高,实属罕见。”

楚隽言道:“唐兄的意思是祆祠内藏有绝世高手。”

唐正沉吟半晌,方回道:“倒与在下难分轩轾。”

楚隽言不由哂笑,暗道:“你都已经成为阶下囚,还要这般吹嘘自己,自诩为绝世高手,倒也颇重脸面。”却不计较,径直穿过众人,沿阶而上,叩开祆祠大门。

那大门却是虚掩,在他的轻轻一推之下,竟应声而开。一道剑气忽然直指心脏而来,楚隽言想要躲闪时,已然来不及了。森冷的长剑当胸穿过,幸亏他反应着实不慢,避开了要害,当即右手护住周身要穴,左腿一蹬门限,忽然向后撤身,退到阶砌之下。门内杀手也“噫”了一声,却没能及时追击。

这一着确实凶险之极,以至于祠内的杀手也决计想不到,这才令楚隽言得到逃避追击的生机。然而方才楚隽言对于唐正的警告还十分不屑,因此根本未曾警惕,这险些令他命丧剑下。

巡检司的官兵立即拥上前来,将他护住。

楚隽言忽然头昏眼花,几乎仰倒在地,幸有几位寨兵从旁扶住。那巡检司中有行医经验的寨兵只是轻微看了衣裳上的乌血,失声叫道:“剑上有毒。”跟着立即取出解毒药丸,往他口中塞了几粒。

寨兵们便要进去,但是一个戴着恶鬼面具的黑衣人却已从祠中走了出来,手中拿着青锋长剑,缓缓沿阶而下。

寨兵们纷纷亮出腰刀,围了过去。楚隽言定了定神,遏止了毒血蔓延,人也清醒了三分,强打精神道:“尊驾藏头露尾,暗中设伏,意欲何为?”

鬼面人道:“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本座驾临,诸位是要自戕,还是受死?”

那巡检使上前道:“大胆妖人,装神弄鬼,让本巡检……”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长剑已刺穿他的喉咙。鬼面人的身法果真快如鬼魅,得手之后,快速撤后,身上竟然滴血未沾。那巡检使的脖颈却直冒鲜血,命丧当场。

“大人!”寨兵欲要相救,已然不及。好在寨兵们训练有素,哗然之下纷纷望向楚隽言,等他发号施令。

唐正挑开车帘,拾着锁链下车,轻声笑道:“原来是玄冥教阎君驾临,当真是稀奇。”

鬼面阎罗显然也颇感意外,怔了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走了兔子,却得老虎,看来此行收获颇丰。”

唐正道:“阎君若肯卖个面子,就此收手,在下倒是感激不尽。否则,在下即使力拼一死,也要抗争到底。”

鬼面阎罗道:“士别几日,唐门主依旧大言不惭!看剑!”剑如飞梭,直指唐正咽喉而来,瞬间化作一道圆弧,竟从他身侧抹了过来。唐正原在车架旁,只得退向车厢之后,霎时间,整个车蓬也被划成两半,上车蓬径直飞向半空。

“好剑!”唐正不禁暗赞,虽然躲过抹脖之险,但是阎罗变招既快,转手就向他胸口刺来。唐正只得将锁链向那锋刃绕去,双手交叉转了几转,绞住阎罗的青锋剑,紧接着顺势向上一拉。阎罗宝剑脱手,只得收住脚步,向后略退几步。

虽然短短交手一招,唐正却已占了上风,惹得众人齐声欢呼。楚隽言这才明白方才他论定与对方“不相伯仲”之语其实只是谦虚而已。寨兵们也看的心潮澎湃,不得不暗自庆幸唐正是个心胸开阔之人,否则早在十里长亭时便有可能领取恤银了。

此时,祆祠中传出一声“住手”!声音浑厚有力,惹得众位仗马寒蝉,不得不从。众人举目一看,却是一位高瘦的长者。

说是长者,大概也只因他长了一双白眉,只因为戴着一副面具,看不出多少岁数,除了一身玄衣,神情冷漠,加之目光如炬,自然生出了一种迫人的威仪。

唐正道:“在下唐正,敢问尊驾名号?”

阎罗道:“这位是玄冥神教冥王。”

冥王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话,森冷的目光一扫诸人。唐正打了个寒噤,不由凛然心惊,只觉得寒风侵肌,将全身血肉麻痹,早已动弹不得,这才想到这位诡异的冥王杀气之盛,竟可使得“天凝地闭”,其修为早已超越绝顶高手的境界!

面对突然其来的剧变,寨兵脸上已经是愁云惨淡,覆盖了一层死亡的阴影。阎罗拾起一口单刀,步步逼近,一刀一刀割破寨兵的喉咙。

寨兵们在绝望和恐惧中呼天抢地,也才半盏茶的功夫,寨兵已死亡殆尽。楚隽言冷峻不语,待到阎罗提刀靠近,陡然出手,一招“推东主西”一推一收,将单刀卸了。阎罗骇然一怔,更怕七绝缠丝手主动攻了过来,当即向后跃去。等他定神一看,楚隽言已脱身上马,双指急掐马后。那马受痛嘶鸣,猛地撒啼而起,朝大路狂奔。

原来方才楚隽言在暗中急催真气,丹田沸腾,将周身寒气一股**开,只因中毒太深,不敢托大,这才隐忍许久,定计伺机走脱。

阎罗见状,便要去赶,猛见地上数十股血流汇集一处,已化成空中的一只浴血凤凰,作势欲朝自己扑来。

那冥王见状却是冷笑一声,飞身护住阎罗,扬手间一道黄气,击开血凤。

唐正无计可施,只得凝眉伫立,空自叹息。

冥王道:“唐门毒功本就承继自玄冥教,地狱血凤,终究飞不过彼岸黄泉。你非本王敌手,是死是降,可想好了。”

唐正道:“在下一生堂堂正正,死也自当对得起这个名字。”

冥王道:“你既求死,本王亦不留情!杀了你之后,本王也好去城里喝杯茶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