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干板显影
轻袭肥马,驾辕盈门,八月初十是无剑阁嫁女的大喜之日。
二十年前西海无剑阁声势日隆,大有直追武当峨眉之势,之后领导着中州三十六路正道,成为中州西陲唯一的豪门大派。无剑阁主武朝胜作为三十六路正义联盟的盟主,也绝对是强豪林立的国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因此无剑阁嫁女,并非一件小事。
因为场面壮观,队伍浩**,迎亲队伍经过西宁城时,曾经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武家所嫁的是永兴军十八连环寨都虞侯铁昆仑之子,两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无剑阁作为陪嫁之物,更是送出了无剑阁镇阁之宝,天下名刀“哥舒刀”。因此,时人都说:实在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到了八月十二,也便是两天后,兰州发生了一件大案。一队迎亲队伍五十六具尸体弃于兰州城外荒郊,正是两天前的那支队伍。
案情很快上报,惊动了路过的皇城司。这时的楚中天和凌秀成甚至还没来得及掸去身上的黄沙,便又淌入了这趟泥水之中。
“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凌秀成皱了皱眉头。
“看尸体的特征,死亡时间大概已经有三天。”楚中天经验老到,只看了一眼便说道。
“三天?!”身后的老者走过来摇一摇头,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
这老者是无剑阁的总管武忠,据说当时是在兰州办差,事情一出,秦凤路安抚司便派人知会,让他前来协助办案。
楚中天见他说的坚决,不由笑道:“为什么不可能?”
老者道:“因为两天前小老儿还见过他们。”
两天前还见过,要么是死亡时间推断有误,要么就是他所见的就是活死人。总之,绝对不可能记错。
楚中天又追问了一句:“你确定是他们!”
镇戎军西路都巡检使也跟着说道:“错不了。他们来自永兴军的十八连环寨,两天前就在西宁无剑阁迎亲,女方正是三十六路正道盟主武朝胜之女。”
“什么!”
武忠道:“这是人尽皆知的大事,绝对错不了。”
楚中天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这队迎亲的队伍死亡一天后,又去了西海无剑阁,并将武阁主的千金接走!”
凌秀成与楚中天事先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今日才进入秦凤路兰州附近,便接到了镇戎军西路都巡检使差人来报,镇戎军发生一起诡异大案。原本这等案件并无知会皇城司的必要,但是因为这件案子极可能与皇城司关注的祆教有关,因此安抚司便决定报知楚中天。
遇上这样的怪案,楚中天也自觉得流年不利,暗骂了一声:“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好在他也办过许多大案,没有被鬼神给唬住,因此镇定地回想到案情,又问了无剑阁的老管家武忠:“这些尸体中可少了什么人?”
武忠答道:“那日来的人共有五十六人。其中包括连环寨少将军的十六人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因此小老儿绝对不会看错。他们的尸体全都在其中。至于其他人,小老儿便记不清了。”
楚中天道:“如今,五十六具尸体就摆在了这里,现场就像是一个修罗场啊!”
武忠接着说道:“唯独少了敝阁小姐!”
楚中天这才想起此次迎亲的主角,惊声问道:“武朝胜之女?”
凌秀成紧接着道:“她叫什么名字?”
武忠道:“敝阁小姐名讳天枢。她是阁主唯一的亲人……”
也许是老怀易伤,说到后半句时,真情流露,一行老泪溢眶而出,忙不迭以袖拂拭。
凌秀成道:“她应该还活着。”
武忠一边拭泪,闻言抬首,目光一亮,说道:“真的吗……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阁主他就太可怜了……”
楚中天道:“这是一起绑架案。迎亲队伍也许因天色昏暗迷路了,也或许被凶手引入陷阱,最终被全部毒杀。”
凌秀成问:“目的呢?”
楚中天道:“凶手与无剑阁素有仇怨,因故报复。”
凌秀成道:“也许他们的目的是破坏无剑阁与十八连环寨的关系。不杀武小姐,除了令无剑阁投鼠忌器之外,更可引起十八连环寨的疑心,令他们怀疑是无剑阁欲消灭十八连环寨。”
楚中天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那凶手便真的太蠢了!”
“蠢?”凌秀成却不觉得,同时摇头否决。
楚中天解释道:“无剑阁杀了这支队伍,无非是少了一个盟友,多了一支强敌,并不能削弱十八连环寨的力量。如此树敌,岂能不蠢?”
凌秀成并未继续反驳,而是忽然间想起了祆教,那是在西凉府姑臧县时,黑袍石陀对祆教圣女苏蕙透露过的消息:祆教欲要消灭无剑阁,铲除进军中州的障碍。难道这二者之间真的有因果关系么?
楚中天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而是自顾自地继续道:“你难道看不出,本案又是杀人不见血,和广乐之死一般无二?”
武忠欲言又止,忽然说道:“他们是死于阿修罗之道?”
“阿修罗之道?”凌、楚二人齐声问道。
武忠目光黯然,叹了一口气:“小老儿也只是听说。苏鲁支教在古天竺时常与婆罗门教斗争,两教互以对方神祗为恶魔。祆教神祗名为阿胡拉,阿胡拉的梵文写法便作‘阿修罗’,因此阿修罗在婆罗门教为恶魔,提婆神在苏鲁支教为恶之本原安格拉,恶魔的婆罗钵语读若‘迪弗’,吠陀梵语读若‘提婆’。这便是后来佛典中阿修罗与提婆神互相争斗的来由了。”
凌秀成连连点头,接着问道:“那什么又是阿修罗之道?”
武忠道:“据闻,阿修罗非神非魔亦非人类,修炼阿修罗之道,能使死人复生。”
晚风吹拂,日薄西山,空****的山间,树叶簌簌地鸣响,突然显得十分幽静的,众人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我记得,这附近有一户人家。”巡检使提起自己之前从路过此地,果然,话方出口,只见命案现场的对岸小桥流水,数株杨柳之后,一条蜿蜒小道直通到一户三间小屋。
凌秀成有些诧异:“荒郊野外,竟有人家?”除非是特意避世的隐士,否则绝不会有人忍得了这份孤独。
巡检使继续说道:“这里地处隐秘,原有许多率利人居住。您看离此不远的断壁残垣处,正是一座祆祠故址。二十年前,也正是卑职入伍那年,曾经路过此地,那时祆祠已被火所灭,那些率利人不久便也迁走了,只留下了这一户。”
凌秀成微一嘀咕,这么说来,案发之时大约黄昏,两岸相距三百步,屋内人极有可能目击整个事件。
巡检使接着说道:“这户的主人是一位率利画师,名号不知,只知世人称之为康先生,其人二十余年隐世不出,寄情山水。但是他的画,别具一格,栩栩如生,万金难求。”
楚中天道:“我在宫里见过他的画,他所画无论山水,鸟兽,人物,如活的一般,与真的无异,就连当今圣上也赞不绝口。圣上曾多次征召,但康先生总是婉拒,其他人更难请的动他了。”
凌秀成道:“那我们就前去拜会一番。”
凌秀成说出这句话之后,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因为说“拜会”已有难度,只能说是“祭拜”。
这位康先生仰倒在一株柳树下,胸口乌血凝固,显然是一刀毙命。
“奇怪……”
楚中天看出他的疑虑:“你是奇怪,为什么只有他是被利刃杀死的?”
凌秀成点了点头,却又摇一摇头。
这座小屋一座三间,格局十分怪异。即使不论五行风水,但也绝无背阳朝阴的道理。也就是说,这座屋子朝外的本是前门,但是前门无门,只能绕到后方去。
果然,在斜岭下,屋内大门虚掩。在巡检使的带领下,三人推开了大门。
凌秀成入门之后倍感压抑,阴暗的房屋因光线不足而沉闷。这间正堂屋居然是空的。楚中天与巡检各往左右屋去查看,并未发现异常。凌秀成也跟着看了一周,左屋是卧房,右屋是柴房,并没有任何线索。但凌秀成就是隐隐地感到一丝奇怪,更怪的是,就是说不出怪在哪里。
巡检使也看出来了:“画师的屋里为什么没有一幅画?”
楚中天也奇怪道:“难道都被人盗走了?”
凌秀成道:“倒还留下一幅字。”那字画上写的是一首《临江仙》,上写道:
“男子当提三尺剑,成雄儿**妖氛。兴仁止杀出辕门。悬旌龙虎视,骑马踏昆仑。
震旦英华凌灭尽,平生友半成尘。止余我野老孤魂。去春逢日暮,但作养花人。”
楚中天念了一遍,却不知什么意思,也没想到是否与案情有关。
凌秀成问道:“有谁了解这位康先生。”
巡检使道:“康先生在兰州城有一处必去的地方,那是兰州城一座贩卖西域颇黎的新店面。”
凌秀成道:“正要找他。”
楚中天摇一摇头,徐徐笑道:“看来我们又要各自行动了,还是老规矩。”
凌秀成道:“我的直觉向来不错,找到这个颇黎商一定会有发现。”
在兰州城找出一个特定的人很难,但是要找一个卖颇黎的人却很容易。颇黎又叫玻璃,在中土,制作精润的颇黎是一项复杂的技术,但西域却有特别的方法,颇黎易碎,不宜远距运输,通常是商人从西方运来颇黎精——那是制作颇黎的材料,而后就地加工制作。
凌秀成在兰州城的中心街找到了这家卖颇黎工艺品的商铺。
他进了大门,看着掌柜笑脸迎了上来,便问道:“店家可认识康先生?”
“康先生啊,认识认识,他可是敝店的大主顾,两天前他还在敝店买了十张颇黎。”店家是一个五短三粗的老头,话匣子一开,侃侃而谈,“颇黎这玩意儿,稀罕劲一过,平常人家是很少有人买的……”
正待要详说,自店外来了一队官兵,不由分说便冲了进来。店家惊讶地望向这队官兵,那为首官兵亮了令牌,似是秦凤路都总管司治下,只说了一声:“带走!”
店家一声惊呼,已被两名官兵扣了链子。
“慢着。”凌秀成拿出令牌道,“皇城司查案,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为首官兵见是皇城司,立即客气了三分,拱手拜道:“大人,我等奉秦凤路经略安抚司的调令,来拿钦犯。”
“钦犯?”凌秀成自是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因此觉得不可思议。
“不错。”一位中年道士模样的官员走了进来。
凌秀成有些见识,向他拱起双手见礼。他知道当今皇帝崇尚道教,而皇帝派出道录院的人访仙修道,也是时常之事。
“皇城司法司使臣凌秀成,敢问尊驾所司?”
那道士谦若君子,掀起三绺长髯道:“签书左街道录院事楚佑门。”
凌秀成问道:“都监大人,请问这位店家犯了什么事?”
楚佑门道:“两个月之前,祠部接到太史局正广乐大师死亡一案,圣上雷霆震怒。因此事涉及祆教,圣上便命道录院协助开封府彻查此案。”
凌秀成道:“此案已结,广乐大师之死,并非祆教所为,而是有恶徒栽赃陷害,具体详情,皇城司已于一个月前将此案卷寄往开封府。”
楚佑门温声笑道:“凌贤侄,并非本道不信皇城司,只是道录院尚未收到礼部与开封府的命令,再者道录院所查访的是,祆教孽党是否重返中州,这也是道录院职责之一。”
凌秀成还待争辩,无奈手上并无一兵一卒,奈何不了对方。而对方既有安抚司签发的公文,自然是有理有据。他也只能看着楚佑门一声令下,带人走了。
凌秀成回到驿站,见了楚中天,说明了事情原委。楚中天一声苦笑道:“这个亏皇城司不吃也得吃,即便是我见了他,也得喊一声‘爹’?”
凌秀成嘀咕道:“你几时变的这么客气了?”
“什么客气?你娘才客气呢!”楚中天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凌秀成“哎哟”一声叫痛,但瞬间反应过来:“什么?!你……他不是道士么?”
这一次,凌秀成倒真是吃惊了,平时不张不扬、不紧不慢的口风变得瞠目结舌。
楚中天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我父亲原在开封府供职,我叔叔死后,这才补了道录院的缺。你倒也不能怪他。广乐之死虽不能说与祆教有关,但是祆教图谋中州之心却不可不防。何况兰州这件案子已与祆教脱不了干系,无剑阁与十八连环寨必然马上有所行动,我听说以武朝胜代表的正义联盟与左右街道录院领导的正法联盟将要联手进军祆教长安分坛。你我都能料到了,此事必然得到圣上的首肯。”
凌秀成却心有不忿,当今这位官家做着与历代皇帝同样的美梦,那便是修道炼丹,长生不老。当初不计代价寻找十二异兽俑便是一例,如今又是一例,最终若找到祆教总坛,哪里是为了什么夷夏之防,不过就是为了修练祆教那能令人“长生不死”的秘法罢了。他又忽然想起了老管家口中能使死人复生的“阿修罗之道”。
而今之计,唯有尽早地找到线索,解开整个事件的真相,才能阻止这一场无端的杀戮。
就在这埋怨不满的一瞬间,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条线索:康先生在死前曾买过颇黎,而案发现场附近连颇黎渣都没有,难道颇黎被谁藏起来了?
忽然间,凌秀成想起了那个木屋的古怪之处。
两天后,无剑阁主武朝胜得知女儿失踪,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兰州城,包下了当地的一家客栈,凌秀成也出现在这家鸿通客栈。
递了名状,在外等候,忽然想到“无剑”二字,便来了兴趣。这世上总是有很多值得玩味的辞藻,他想:“是否真的无剑,世上便没有杀戮呢?”一想起这两个字,他就不由地想发出这番感慨。
武忠在背后叹道:“刀剑不会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
凌秀成赞同地点头,转身施礼道:“老管家,听说贵阁主人为了此案已来至兰州,秀成正有一事请教。”
武忠望了他一眼,看见凌秀成身后有两位官兵扶着一块木板,那木板外又有草杆包着,不问可知,木板内的物事精贵易碎,似乎将它运来费了不少心思。
老管家不敢怠慢,立即将阁主武朝胜请出。
就在客栈的大堂内,凌秀成见到了武朝胜,让两位官兵将它解开了木板,那木板的夹层内却是一面颇黎。那颇黎又不是一般的无色颇黎,而是黑白分明,似有笔墨于颇黎板上作画。老管家仔细端详,果然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
武朝胜只瞥了一眼,自顾自地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杯中漂浮的茶末,徐徐道:“凌大人,这是何意?”
凌秀成道:“这是一幅画,记录着当时案发场景,特来请教武阁主。”
武朝胜哂笑道:“哪儿来的画?”
凌秀成道:“案发现场附近处有一户人家。那户主人康先生是当地有名的画师,他曾与当日临死之际,便将案发时的过程画了下来。而此画就藏在木屋的暗室内。”
这幅画中,一颗杨柳树旁,一个长发飘零的素衣女子,手上一口长柄唐刀刺入了一位枯瘦老者的胸膛。这幅画实在是太过逼真了,女子的面容绝色却又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武忠问:“画中这位老者是……”
“就是画的主人康先生。”凌秀成坚定的回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武朝胜忽然大笑起来,将茶杯重重地搁在一旁,砰然声落,笑容凝止,冷然道:“一派胡言。康先生难道在死后,又给自己画了一幅画么?”
凌秀成孤行己见,又重复道:“这幅画确实是康先生所作。”
武朝胜黑着脸,抬首起身,目光犹如一道利箭,向他逼视而来:“凌秀成你在寻我开心不成?”
凌秀成道:“不敢。这幅画确为有力的证据,而且提刑司已誉印一份,作为呈堂之供。此画发现于康先生的木屋内,那处木壁有五尺宽余,第一次进屋时,秀成便觉得有些怪异,似乎屋子的空间小了许多。果不其然,经过仔细搜索之后,在其卧室的墙壁上,还有一段暗室入口。秀成在那暗室内,还发现许多颇黎干板。干板上涂有一层特殊的药胶,秀成将之拿出室外,凝胶便迅速发黑。”
武朝胜冷面不语,武忠问道:“那画与这凝胶有何干系?”
凌秀成道:“这层凝胶见到光便会变化。在那个暗室内,朝外还有一个小孔及机关设置。这机关可在室外发动,机关一动,小孔打开,光线迅速通过小孔,映射在颇黎干板上。于是景物反射光影的强弱便定格在干板上,变成黑白分明的墨画。在案发时,画中女子一刀刺向康先生,康先生在临死前打开了这段机关,便将凶手的样子映画出来。”
“这……”武忠惊奇无语。但是凌秀成所说既有理有据,又委实匪夷所思。
凌秀成继续道:“然而这画中女子究竟是谁呢?”他的意思是征询两人的意见,武忠却是回避了他询问的目光,黯然低下头去。
武朝胜一拍桌案,大怒道:“那女子是谁本阁主如何知道!你找不回我的女儿,却在这里疑神疑鬼,真是岂有此理!老武,送客。”
凌秀成吃了闭门羹,只得退了出去,才到了客栈门口,忽听兰州衙门的人来报。凌秀成一问,那官差道:“据探子来报,武阁主的女儿确实已被祆教擒获,如今被掳至长安,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什么!”凌秀成懵了一懵,那持刀杀了康先生的女子难道不是武天枢么?如果不是她,那么这女子又是谁?无剑阁在兰州案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一时间冒出了三个问题,顿时觉得心乱如麻。
他停在了门口,深思细究,身后的武忠催促一声道:“大人请了。若然大人有心,请尽快解救敝阁小姐。”
凌秀成回过神,客气相询道:“老管家,那画中女子所拿的唐刀似乎有些年头,却是有些来历,是否就是当日陪嫁之物?”
武忠道:“不错。那是唐时名将哥舒翰的宝刀,哥舒翰曾在西海海心山屯兵,安史之乱爆发后,哥舒翰战败被杀,据闻他的灵魂便附在了刀上,每逢夜阴之时,便会有怪异之事发生。数百年来,已有很多人因无法驾驭宝刀而失心疯。因此,此刀也被称为魔刀。”
“修罗魔刀?”凌秀成喃喃念了句,却理不出任何头绪。唯一的线索,只有那个颇黎商了。
入夜时分,凌秀成偷偷溜进了大牢,来到颇黎商的牢门前,悄声问道:“店家贵姓?”
店家原本唉声叹气的,一听声音,借着微弱火光看清来人竟是白昼仗义执言的少年,立即拱手道:“免贵姓安。”
凌秀成道:“安禄山的安?”
店家怔了一怔,继而笑道:“昭武九姓,都是老套陈言了。鄙人世代居住中土,模样虽是胡人,但风俗早已与汉人无异。”
凌秀成道:“如此,安师傅可知康先生的来历?”
安师傅问:“阁下可是凌法司?”
凌秀成俯身蹲了下来,亮出腰间皇城司的令牌向他递去,上面法司使臣凌秀成的名字绝对假不了。
安师傅连连点头,脸上浮现一丝欣慰的笑容:“果然是你。圣女曾说,凡是遇到凌法司,无论何事,都要尽力相帮。”
凌秀成收起了令牌,道:“安师傅是苏鲁支教徒?”
安师傅点了点头:“不错。”
凌秀成道:“我一定会救安师傅的,不过还请你将此案所知详细道来。”
安师傅道:“此案应是本教所为无疑。”
凌秀成却是迟疑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安师傅长叹一声道:“唉!这便要从苏鲁支神教传教中原说起了。大约在唐太宗、高宗年间,波斯的萨珊王朝覆灭后,波斯国王子卑路斯一路东逃,向大唐求助。唐高宗虽无借兵之意,但是仍将王子封为波斯王、右威卫大将军。后来虽有数起因缘,卑路斯得以起兵复国,然而他最终还是失败了。至此,卑路斯和他带领的部下,便扎根于中州,老死在大唐了。”
凌秀成道:“这件事秀成略有耳闻,也由此祆教徒大量进入中州腹地,甚至一度影响至江南。”
安师傅道:“这其中掌握着神教神权的便有两家,一家是苏氏一派,另一家便是史氏一派。在唐时,朝廷便设立萨宝府,作为管理祆教的机构,最早之时是由苏氏任摩诃大萨宝,其族盛极一时,多有受敕封者。如自称苏鲁支的后人左神策军散兵马使苏谅,便是一例。会昌法难后,大秦、摩尼、神教二千余人被勒令还俗,苏氏派系一度衰落。至宣宗登位,逐渐恢复三夷教,可惜众教凋敝,不复当年之盛况。到了咸通三年,宣武节度使令狐绹补授史怀恩度牒,史氏派系至此趁机崛起。”
这些秘闻,凌秀成之前并不知道,因此听的格外认真。待安师傅停了下来,他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安师傅润了润喉,又继续道:“原来的苏氏主张维持神教一切传统,拒绝向外传教,史氏则主张与汉人通婚,融入中州王朝,使神教得以延续。在本朝之中,两派屡有争端,但神权一直牢牢掌握在史氏之手。二十年前,前任史教主受皇帝征诏,决意归顺。他主张加入中州正法联盟,接受朝廷统领,将神主阿胡拉并入中州万神坛,同时将无上的圣书宝典进献给皇帝,使祆教得以向外传教。但作为保守一方,怎肯让世间唯一万能的神主与鱼龙混杂的牛鬼蛇神并列,因此遭到我们苏氏一派首领、现在的教王苏达克的反对。于是苏教王暗中挑起事端,焚毁进献给皇帝的圣书,构陷神教阴谋作乱,终于使得史氏受到朝廷的讨伐与正法联盟围攻。史氏在内忧外患之中,最终覆灭。之后,进位为教王的首领苏达克则带领皈依的信众退守西域。”
凌秀成道:“这与此案有何联系?”
安师傅道:“这康先生便是前教主史氏的六位护法之一。二十年前我与他虽属不同派系,但论情义更胜若兄弟,这些年他也隐姓埋名,早已退出了江湖。但是,我们这位苏教王始终念念不忘当年逃脱的六大护法,欲除之后快。实话说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凌秀成叹息道:“原来如此。秀成一直以为无论哪个派别,任何冤家,都有消弥误会的可能,所以秀成并不想再见到他们自相残杀了。”
安师傅道:“希望你能查清事实真相,还枉死者一个公道。如此,鄙人虽死无撼。”
凌秀成感慨良久,自古祸多生于萧墙,国大毁于内弊,念及于此,不由扼腕长叹。他站了起来,挺身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救你出去。烦劳安师傅带给贵教圣女一句话,就说秀成期盼再见之日,从未忘却。”
说罢,双手拿起牢门锁链,运劲将锁头一扯,那锁便应声而落。安师傅如何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弱质彬彬的少年,看起来丝毫没有武功,其指力竟能断金碎玉。
安师傅动容道:“从今往后,您就是敝教的恩人,大恩不言谢。”
凌秀成领着安老头出了大牢,此时牢房外的狱卒都已昏睡不起。出了大街,两人分道扬镳,片刻之后大牢方向已是人声鼎沸,铁蹄疾奔。凌秀成将身形隐敝,却见后方追来了一个蒙面黑衣女子,不由心中一喜,跳了出来:“苏姑娘!”
黑衣女子头也不回,顿住了脚步,只轻声叫道:“这里嘈杂,到僻静的地方去。”轻身一纵,跃过一幢院楼。凌秀成如她一般,轻身跟上,飞檐走壁,丝毫不落下乘。直到苏蕙停定在一间大院内。
四下无人,凌秀成立在她身后丈外,内心抑不住喜悦之情,柔声道:“苏姑娘,你怎来了?”
苏蕙道:“是你救走了安师傅?”
凌秀成道:“不错。”
苏蕙曼声道:“我真佩服你,为了祆教,你竟不惜与朝廷作对?”
凌秀成道:“秀成只是为了一个真相。为了真相,刀山火海,无所畏惧。”
苏蕙冷冷道:“好一个为了真相!”
话音刚落,两队官军从左右两厢冲了出来,围在大院四周。正堂外一人走出,高声大笑,赫然正是楚佑门、武朝胜。
武朝胜抚须冷笑道:“凌秀成,你与魔教勾结,潜伏于朝廷,果真是居心不良。今日本阁主见你之时,便已知你狼子野心、众目昭彰。”
楚佑门摇头惋惜道:“贤侄,你身为法司使臣,不应不知纵死囚逃亡是何等大罪。”
凌秀成微微一笑道:“刑统《断狱律》载,囚当死在禁,所司纵令逃亡,依故纵之条当死。”
他顿了一顿,暗道若是以劫囚罪论,流他三千里足以定案,但是楚佑门偏偏引了这一条,不由又是笑道:“但是,秀成既非所司,安掌柜亦非死囚,故此不宜以此条断秀成之罪。”
楚佑门道:“你职属禁军皇城司。刑统《擅兴律》中一条告贼消息与间谍通,上写‘诸密有征讨而告消息者斩;非征讨而作间谍,或与化外间谍互通国家消息者,绞’。也便是说,以上任何一种情况都是死罪。若有妻子的,妻与子流二千里。这一条你不会不知吧?”
“秀成并未互通消息。”凌秀成虽则一怔,却全然无惧,反而挺身走到苏蕙身前,道,“苏姑娘,你先走,这里便交给我。”
“休想。”楚佑门身边一人冲了过来,虎爪手一抓,已拿住凌秀成肩膀。凌秀成丝毫不避,只是肩头一缩一耸,将他的虎爪手震开分寸,又巧妙地闪到了他的身侧。凌秀成趁他的平衡不稳,脚下一勾,将他跌了个底朝天。
武朝胜却是一怔,使出这“虎抓手”可不是别人,而是来自汴京禁城大庆七虎的高手赵七!
说起赵七,当然本名不是真叫这个,而是为了身份保密需要,一个代号而已。赵七虽然行七,却已经是皇宫禁城中殿前第一班的高手。
楚佑门见他反抗拒捕,微微惋惜道:“凌贤侄,你武功高强,本道早已知晓。而且本道看的出,你的武功已与大庆殿殿前第一班的老五不相伯仲。”
他身边的众人俱是一惊:“什么。这小子竟有老五的实力!这不可能!”
要知道,为了划分武功等级,量才而用,国朝曾设立武道明堂,共分九阶。其中以一阶入门,九阶入神,若按明堂的规则,老五至少为八阶之高手,在江湖上可算得上一流。
赵大也是哂笑道:“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他一直在隐藏着实力。”
凌秀成道:“赵大人,有没有兴趣切磋一番?”
赵大道:“你还不够资格,自会有人替我出手!”
凌秀成虽然无惧,但是却不想过早暴露实力,着实令他为难了一番。凌秀成护在苏蕙身前道:“苏姑娘,等我拖住他们,你伺机逃离。”
苏姑娘点了点头,拔出了宝剑。她出剑奇快无比,“唰唰唰”刺出几道亮光,眨眼间径直向凌秀成背后刺了八剑。凌秀成措不及防,定在原地,却只能勉强支撑才不致倒下。但是他心里的震惊却如惊涛起伏,不敢置信:这刺穴手法是天心封血法,之所以是封血,正说明该手法之独特凶险,据说如无人解救,中者两个时辰之内血液阻滞,四肢便成残废,八个时辰不解,便会死亡。
凌秀成愤怒之情久久难以平复,勉强以平常的口吻说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黑衣女子揭开“苏幕遮”,皎洁的月光照在她那张清丽雅致的脸上,就如一尊玉人般,她宝剑回鞘,轻启朱唇,淡淡地说道:“我叫楚霖。”
楚霖?!凌秀成怒目而视,没想到除了肝胆相照的豪杰楚中天,平易和善的真人楚佑门,还有一个玉软花柔的楚霖,他竟然是栽在了楚家人手里,乃至一败涂地。想到于此,不由急怒攻心,闷哼了一声,栽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凌秀成醒来时已身陷兰州大牢内,成了阶下囚,罪名是涉嫌勾结魔教,私纵罪犯。
大牢内,灯火昏暗,楚中天看不清他此时的脸色,沉着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凌秀成冷然,却又自嘲地轻哼了一声,道:“你不是也从未向我提过你的家人和过去么?”
楚中天苦笑道:“没想到所谓的兄弟之情,相互之间竟是如此陌生。我虽然一直对你有所怀疑,怀疑你潜藏在皇城司的目的,但是从未想到过你与祆教有所勾结。”
凌秀成却没有否认,而是问道:“五十六具尸体的验尸结果如何?”
“什么?”楚中天微有些诧异,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这时候凌秀成已是自身难保,能否逃出生天尚在未知之数。但他也只沉吟了一声,随即明白了过来。按照老规矩,两人之间还没分出输赢,凌秀成可说的上是除了长剑陆离之外,自己一生的对手,不可能被轻易击垮。当即轻声一笑,继续道:“我果然没看错,你这人,就是拉屎也要把脸朝向外面。”
凌秀成对他所说的俏皮话已见怪不怪,苦笑着低下了头。
楚中天略有些兴奋,继续道:“据仵作传,他们确实是中毒而死,而且因为没有痛苦的症状,推测是在陷入晕厥后死亡的。因为此毒可致疽毒内陷,络脉瘀滞,加速尸体腐烂,因此足以影响对死亡时间的判断。”
凌秀成道:“也就是说,此毒与饮用过量豪麻汁后的死亡症状并不相同。”
楚中天道:“我父亲说,那是一种与唐门至毒‘红莲业火’极其相似的奇毒。”
凌秀成点了点头,他这才想起江湖中确然有过这种毒药,而且据说无药可解。
楚中天道:“对了,苏姑娘托人将一样东西送至驿站给你……”
凌秀成心中一动,眉宇间半舒半皱,问道:“她人呢?”
楚中天道:“她本人并未出现。”
“什么东西?”凌秀成急切地问,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变得格外地期待。
楚中天从身上取下了一个荷包,一条线头从中取了出来。忽然一个黑不溜秋的甲虫嗡嗡乱响,四处乱撞。那甲虫因被丝线缚住头,飞挣不脱,最终落在了凌秀成的鼻头上。
凌秀成呆呆地忘着它,这才大致看清这是一只金龟子。
“金龟子?”
“也许是他们的习俗不流行送红豆之类的东西吧……”楚中天尴尬地说着。
凌秀成道:“也亏她想的出来,这应是象征着鱼袋。国朝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用这东西。”
楚中天念道:“在鱼袋之中装金龟子,这意思是要认你做金龟婿了!”
凌秀成却笑着摇了摇头,苏蕙这姑娘读书读一半,倒是她的风格。
楚中天道:“武朝胜已率八洞五城的高手,与十八连环寨及道录院在兰州会师,约定八月廿四日即祆教的收谷节期间,前往长安分坛剿灭庆节的教众。我爹也已通知正法联盟太一教、大道教,会集天心教所有弟子,齐聚长安祆神祠。”
凌秀成暗暗咬牙道:“武朝胜此人恶意陷害,贼喊捉贼,我绝不会让他得逞!”
楚中天道:“此次这么大的阵仗,看来朝廷也已下定决心,将祆教抹去。你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你得帮我!”凌秀成紧紧抓住他的手。
楚中天道:“我如何帮?”
凌秀成垂首黯然,慨叹一息:“再高的武功也比不过江湖险恶,江湖盟覆灭后,我只有四处躲藏,最后隐匿于皇城司,当一个卑微小吏,这才得以暂保性命。这些年我一直不敢泄露行藏,暗中搜查证据,如今顾不得要奋命一搏了。你会点八会穴吧?”
楚中天吃了一惊:“什么?你要我点八会穴?”
凌秀成坚定地点着头:“不错,刺激八会穴可激发我所练的‘隐介藏形’神功,能令我在短时间内获得数倍功力。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胜过大庆七虎,才有可能阻止这场厮杀。”
凌秀成道:“你要知道尾生抱柱,诺比千金,我绝不后悔。况且,我并不是为了儿女情长,而是为了阻止这场血雨腥风,你说值么?”
楚中天望着他坚毅决绝的眼神,沉思良久,叹息道:“我明白了。你不要怪我父亲和妹妹设下陷阱诱捕你,他们也只是在为朝廷效力而已。”
他凝神运气,将内力贯注于两指之间,疾向凌秀成的八会穴点去。
有唐时,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长安城为天下至中,受万国朝奉。至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衰微,不复天宝当年。如今的长安城,虽无作为国都之气派,但是当年的繁华盛景,依稀相似。今夜,长安城郊外的旧祆祠中却是花残月缺,雨散星离。
混乱中,一名教徒冲进正殿,高声呼道:“圣女快走,无剑阁已率众攻来,我们的教众散的散,逃的逃,快要抵挡不住了。”
圣火坛中,火光熊熊,照亮女子玉容。女子棕红色的秋瞳剪水,犹如神光离合般微微**漾变化,此刻幽幽地低下了头:“我不能走。”
转身之际,又望着圣火,毅然下了决定:“如果我跟你走了,敌人势必紧追不放,如果我留在这里,你们才有时间逃离。你带其余人快些离开,找到老教王之后再回来救我。只要武天枢还在我们手上,无剑阁不敢对我如何。”
手下护卫不再坚持,只得携众离去,片刻间祆祠里的教徒已走得干干净净,只剩苏蕙一人。
苏蕙听着院外人马渐近,打开了祆祠大门。
此时夜幕低垂,月轮高挂,长安早已闭市关城,祆祠大门外已是黑压压一片人群将祆神祠团团包围。苏蕙朗声道:“汉人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小女子近来学习汉文,读到论语开篇,疑虑颇多,不知众位前辈可否为我解惑?”
楚佑门道:“‘朋’为志同道合,但道不同不相为谋;‘知’为知彼知己,但是愚民安知其事?”这番话虽然是针对苏蕙所问,实际上暗指中州正教与祆教道不同不相为谋,已无互相了解互信的余地了。
苏蕙自从接触到中州的汉人文化后,在汉学方面,也略微涉猎,因此咀嚼了楚佑门话中之意,便也明白了,微微摇了摇头:“小女子却认为不是如此。所谓‘朋’,应该是交以道接以礼,近者悦远者来,则远人服之。所谓‘知’,应是颂其诗,读其书,知人以论世,然后可解吾民之愠。”
楚佑门微笑颔首道:“苏姑娘妙语惊人,端的好学问,只可惜还未能深入内里,活学通用。你却不知汉人的好文章,都只用以传檄讨逆,从未能晓喻止兵。”
楚佑门微微一哂,心中想着:这哪里是书上读的到的?
苏蕙道:“今日众多朋友来访,小女子却有心想认识中州的豪杰,还望哪位前辈一二介绍。”
众人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心里暗想这祆祠内必然已设下埋伏,所以这一个弱小女子才如此明目张胆,有恃无恐。他们想到这一层之后,自然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行派人探察。
武朝胜上前道:“今日三十六路正义盟只来了八洞五城,武某左边这位是八洞洞主郭傲天,右边这位是五城城主李进忠。”
左右闪出二人,其后百十余人,想必是八洞五城中的高手。
苏蕙道:“无剑阁是三十六路豪杰联盟首领,小女子在西域便有耳闻,其余三十五路,中州曾有歌谣,说的是‘上八洞下五城,大风联寨十二门,云中妙绝醉销魂’。大风联寨为戍边蕃兵十寨,十二门为豪门阀阅之族。而这‘云中妙绝’指的十二门之中的妙绝山庄。我与妙绝山庄的云姑娘有过一‘脸’之缘,对她的潇洒风韵十分佩服,她今日不曾来么?”
楚佑门道:“山高水远,她一时不能赶至。”
苏蕙道:“十八连环寨为乡兵联盟,首领铁昆仑为三代英杰之后,为中州西陲安宁立下汗马功劳。铁将军,我神教一直安份守己,与乡兵少有来往,但在西域,铁将军大名就像汉人的雷公一样十分有名!”
苏蕙大概知道有个成语叫做“如雷贯耳”,只是铁昆仑却听不懂,心想怎么突然和雷公相题并论了?他左右的英雄们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苏蕙继续说道:“正法联盟为中州朝廷所立,以武当名门为首,其掌教为一国之师,以太一教为左街道录,以大道教为右街道录。又有僧录司,以大相国寺监寺为左街僧录,以少林寺监寺为右街僧录,不知上述前辈可到了?”
楚佑门道:“他们没到,但是天心正法到了。”
苏蕙道:“虽然值得高兴,但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呢!”
武朝胜道:“妖女,今日我们来可不是礼新叙旧的。我女儿在哪里,快交出来。”
苏蕙道:“你女儿日前迷路误入圣坛,神教上下不敢怠慢,对她好吃好喝,请你放心。”
武朝胜大怒:“本阁主岂会信你。”这时一名细作已从院内翻出来,在武朝胜耳旁低语几句。武朝胜大笑道:“原来是故弄玄虚,拖延时间。”
苏蕙道:“你们汉人说,敬人者人亦敬之,小女子一向客气。只因与人有约,不肯失信。特向武阁主及众人请求,只愿诸位宽宥两个时辰。待我见了来人之后,定会让人放了天枢小姐。”
武朝胜道:“本阁主岂会信你!”
赵七望着苏蕙哂笑一声:“既然老大说了,赵七便陪着小妞玩玩。”
人群中李进忠已喊道:“赵大人,这小妞皮薄肉嫩,可经不起你玩弄。”
有些人一听这污言秽语,不由哈哈笑出声来。
苏蕙道:“原以为中州人都是读书达礼,没想到你们这般可恨!”
“老子可从来不读书!”赵七拔刀扑了过来,苏蕙只好拔刀对抗,怒道:“你不要欺我读书少,老子不读书,哪里来的五千言!”
赵七武功高出她许多,才一交手,便已知道她的底细,心中却有意戏弄。也不使什么精妙招法,只是一味砍劈,力道使得恰到好处,不致一刀将她砍死。只见他横一刀划向苏蕙左臂,右一刀打落苏蕙宝刀。苏蕙知道他居心不良,不肯受擒,立刻又以拳头抵抗。无奈实力相差太多,苏蕙的白衫已经染成了红色,筋疲力尽。
赵七步步紧逼,尖声笑道:“让我们来看看这妞长的俊不俊?”
苏蕙下意识地用手护着苏幕遮,强忍眼泪,心中暗道:“父亲还没到么?”终于体力不支,向地上倒去。
忽然一条人影飞了过来,将她扶住,在耳旁轻声问道:“苏姑娘,你可还好?”
“你……你怎么……”苏蕙定了定神,已看清是凌秀成。
后者将她后心托了起来,柔声笑道:“我来晚了。”
苏蕙惊魂未定,连话也说不出,只是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赵七却已认得是凌秀成,轻蔑笑道:“你还有力气来送死,这可怪不得我了!”
赵七大喝一声,刺刀前冲,凌秀成左手扶着苏蕙,右手一拨,将刀刃**开数寸,立即点向赵七“气海穴”。赵七却怎么也料不到,凌秀成早已不是先前那个文弱书生,可是醒悟太晚,“呜哇”一声倒地晕厥。
“好快!”楚佑门心中一凛,赵五欲要上前,赵大却拦着他道:“你已不是他的对手。”
赵五骇然一惊,不过看架势赵大已准备亲自动手。虽然同为殿前第一班,但是赵大却是少林寺俗家弟子,大内一品高手,自然要比他们兄弟高上许多。至于高出多少,那便是未知之数了。
赵大慢慢地走到凌秀成身前,举起了左手一指道:“年轻人,在皇城司中,除了楚大人还可与我一较长短之外,便没有人是我的对手了!”他这意思便是自己已有禁城第一的实力。
“什么!老大,你竟已达到明堂九阶的水平,你藏的够深啊!”赵三、赵四一齐发声道。
“楚中天么?”凌秀成对禁城内的武道明堂实在清楚不过,九阶实为大内高手第一梯队,据说整个禁城之中不会超过三个人。因此他将苏蕙扶着,坐到了祆祠门阶前。回首一扫众人,朗声笑道:“大庆七虎,一起上吧。”
“小心……”苏蕙在身后提醒着,凌秀成感到一阵快慰,“隐介藏形”的神功一旦激发,能在短时间内增加功力,但是至多只能维持三天时间。如今时辰迫近,他若不能速战速决,不但救不了苏蕙,连他也性命难保。
凌秀成一掌震开赵大,后者连摔了十余步,这才止住颓势。这般场景自是令众人感到意外,但是众人也只觉得赵大所言具有明堂九阶实力不过是自大自吹之辞,又或者大内高手的实力不过就是个笑话。只有赵大本人心里有苦说不出,对方实在与先前判若两人,早已经是超过了大内之中所有的高手!
其余五虎见老大不济,一齐冲了上来,凌秀成骈起双指,移动身形,如蝴蝶穿花一般,虚指飘忽间,将来人一一点倒。
楚佑门心中却清楚,自己也并不一定能战胜对方,喝声道:“凌贤侄,回头是岸。”
凌秀成跨过了大庆七虎的包围,朗声说道:“兰州一案并非祆教主谋,案发当日凶手画像我已拓印一份,此案详情,也已经由勾当皇城司楚大人通报秦凤路安抚司、提刑司。”
武朝胜道:“你又如何肯定凶手不是受祆教指使?”
凌秀成道:“因为凶手所执的凶器,正是出自西海无剑阁的哥舒刀!而执刀行凶者却是一名女子,恰巧武家小姐也由此失踪。也可以这么说,这件案子错综复杂,还有许多疑点,与无剑阁也不无干系!”
铁昆仑却并不知道画作之事,这时听说已有凶手画像,不禁目光一亮,叫道:“那誊印之画在哪儿?”
凌秀成道:“正巧我也誊印了一份,请铁将军过目。”
铁昆仑取画在手,一看先是震惊,继而火冒三丈,怒视武朝胜道:“武阁主,你看这画中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原来铁昆仑也曾数次拜访无剑阁,自然认得武天枢,而这画中之人,一张侧脸与武天枢十分神似,绝对可以认定是她了。
武朝胜道:“凌秀成,你血口喷人!祆教绑架小女之事,总赖不掉吧!”
凌秀成道:“此事有待查证,事情未明之前,双方勿要轻举妄动,免得中了奸人之计。”
铁昆仑却如何能忍,一双虎目耽耽相向。武朝胜避无可避,只得叫道:“老铁,这是借刀杀人之计,你看不出来吗?”
铁昆仑冷笑道:“哼!是借刀杀人。但借的是谁的刀,杀的是什么人,江湖险恶,铁某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武朝胜道:“这是栽赃陷害。”
忽然一骑飞报而来,向着楚佑门道:“大人,卑职等奉命追击祆教逃众,我们在路上发现五十余名祆教徒的尸体。”
铁昆仑道:“你是说武天枢就在那支队伍中。”
苏蕙道:“不错。”
那名兵士道:“未曾发现女尸。”
铁昆仑大喝一声:“武阁主,今日你若不给我一个交代,休想走出此地!李城主,郭洞主,八洞五城若要插手,就一起上吧。”
五城城主李进忠“嘻嘻”笑道:“铁将军,我们正义联盟虽以无剑阁为首,但却并非是非不分。”昂然挺了挺胸,阔步上前数步,倒是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想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三十六路联盟的龙头也该换人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八洞洞主郭傲天道:“此事两家恩怨,上八洞不参与。”脸上同样透露着冷漠。
铁昆仑大声道:“好的很。武朝胜,你这阳奉阴违的小人,犬子与你何仇,你为了举兵灭祆,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拿命来!”
一剑朝面门劈来,武朝胜躲过,道:“老铁,你来真的!”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铁昆仑怒不可遏,转身又是一剑,朝着他的心窝直刺而去。
实则武朝胜与铁昆仑实力在伯仲之间,若要分出胜负,只怕不知何时方休。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刺,武朝胜却动也不曾动一下,破绽大露。
那长剑也直直地穿过了他的心脏!
“你……”武朝胜闷哼一声,再也说不出话。
凌秀成赶忙上前查看,只见他的后背伤口,却是一枚穿心钉,就在火光中泛着碧色的寒光。
“箭上有毒。”
铁昆仑不知所措,松开了手中宝剑,惊愕地看着武朝胜倒了下去。
凌秀成将武朝胜翻过身来,武朝胜已是大口喘息,缓过一口气。忽然伸手抓住了凌秀成的领子,用尽全身力气道:“救……救我的女儿……她……什么也不知道!”
凌秀成却是一怔,那枚穿心钉剧毒无比,一击毙命,显然说明幕后另有一股势力在操纵今日的局面。他一想到自己也曾经误会了无剑阁,误会了武朝胜,自是明白含冤不白受人构陷是什么感觉,而今日他可能便是参与了“构陷”,心里的震撼也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一切感受。他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求自己?他原本最痛恨的应是自己才对,但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不顾一切地恳求一个敌人,他死亡时的眼神坚毅决然,这是为什么?因为无剑阁一倒,武天枢便失去了靠山,三十六路联盟彻底破裂了。
凌秀成失神良久,却难以自拔。他做错了么?这就是真相?
人散尽了。祆教又一次躲过与中州爆发全面冲突的危机,凌秀成却高兴不起来。
苏蕙道:“武天枢失踪了。”
凌秀成想起武天枢,一种莫名的愧疚和歉意袭满全身,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个修罗场,他们甚至找不到一具完整的身体。
苏蕙深锁眉头,掩着鼻息,不由一阵干呕:“都是一刀两段,似乎都是死于同一人之手。”
凌秀成道:“你觉得武朝胜为什么要挑起这件事端?”
苏蕙道:“自然是为了激怒十八连环寨,从而达到联手消灭神教的目的。”
凌秀成垂首叹道:“然而,康先生确为武天枢所杀,但却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武天枢是兰州案的凶手。所以无剑阁借刀杀人之说并不成立。因为两家联姻之后,便即是与十八连环寨联手了,最终的结果也是为了与祆教一战。”
苏蕙道:“除非,他们之中有一方并不想与神教一战。”
凌秀成直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苏蕙道:“为什么不可能?”
凌秀成怔然道:“因为……没有人会杀害自己的孩子和兄弟啊……”
苏蕙却没有听出他话外之音,而是继续陈述己见道:“杀戮是不需要理由的。神教与中州联盟终有一战,战争的原因也许是因人文风俗、善恶观念相左,但更多的是中州人觊觎我们神教的宝藏。”
凌秀成问:“什么宝藏?”
苏蕙忽然冷冷一笑:“那是萨珊王朝覆灭时,卑路斯王子将举国的财宝带到了中州,期待有朝一日用以复国。然而对神教而言,最珍贵的宝物莫过于古本圣书《阿维斯陀》了。这部圣书以金汁浇铸在一万两千张牛皮上,为神教最古老的经卷,它是伟大先知苏鲁支士德所作。如今神教所存经卷都是经过人为修改的,是历代教主互相争斗篡改的产物。它加入了政治、贪婪、卑鄙、恶意,用以打击异议者,沾满了善良的率利先人的血泪。而原本《阿维斯陀》的下落因二十年前神教的内部变故,已经不为人知。凌秀成,难道你不是为此而来?”
凌秀成却觉得奇怪:“不是你托安师傅约我来的么?”
苏蕙冷然道:“什么安师傅。你的皮够厚!我还真怕我这口宝刀割不透!”
凌秀成快速地想了想,安师傅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何非要让他出现在长安分坛?难道仅是为了坐实自己与祆教勾结之罪,更让自己置身于绝对的危险之中?
不对,武朝胜的死让他彻底明白了,他们的目的是无剑阁的覆灭,三十六路正道的瓦解,而自己则是他们手中的利剑!
苏蕙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变故,但她却不容凌秀成发呆,拔刀刺向他。
凌秀成避过刀风,轻易闪了开去:“苏姑娘,我可是冒险救了你呀!”
苏蕙怒道:“你是别有目的接近我,不可原谅!”
凌秀成无意中挥出剑手,划了过去,苏蕙不得以转身避退,但是她脸上的苏幕遮却轻轻飘落。
终于凌秀成打破了沉寂:“你真好看……”
“你!你……”苏蕙又羞又怒,“你夺走了我的贞洁!”
“你说什么?”凌秀成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道。
苏蕙嗔怒道:“你知道你看到我的脸意味着什么?”
凌秀成摇了摇头,苏蕙怒道:“只有我的丈夫和死人才能看我的脸。”
远处马蹄声起,苏蕙急忙回神,系上面纱。那马队逼近,数十胡人赶至,下了马,全都拥了过来。
为首胡人道:“圣女,苏教王已经驾临祆祠等候,命属下前来接您。”
苏蕙喜道:“父亲终于回来了。”
胡人道:“教王多年苦修,只为寻那云水瑶晦气,如今功成出山,可喜可贺!”
苏蕙道:“我们走!”
“那个汉人怎么办?”
苏蕙轻身上马,一勒缰绳,头也不回道:“不必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