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剑客与小女孩(二)

绿光不见了,雪毛人不见了,夜又恢复到先前的宁静,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心有余悸的小女孩依然紧紧抓住剑客的衣角,一双稚嫩的小手还在颤抖着,几分寒冷又几分后怕。

剑客相信,那一剑他划破了雪毛人的心脏,纵使它是多么凶煞的恶魔也无力回天。收回长剑,剑客转身抱起小女孩走向木棚。

为篝火添了些木柴,火焰又一次燃烧。小女孩依偎在剑客的怀里,坐在篝火边消磨着诡谲的长夜。两人再没了睡意,剑客不停地用树枝翻动着燃烧的木柴。

“给我讲个故事吧。”小女孩说。

“你要听什么故事?”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剑客饱经沧桑的脸,目光集中在了他的额头上。剑客的额头左侧有一道疤,那是被利刃划过的痕迹。小女孩伸出食指抵在剑客的额头,然后轻轻拂过疤痕。

“还疼吗?”小女孩问。

“结了疤,早就不疼了。”剑客回道。

“就给我讲讲这道疤的故事吧。”

那时的剑客还很年轻,像很多年轻的剑客一样热血而满载抱负,他时刻告诉自己,他要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剑客。

他六岁习剑,十一岁杀人,然后走出粉水镇漂泊于江湖。

江河入海方知天地之阔,一直以剑术自居的他发现自己是那么渺小,仿佛路角随便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都能轻易夺下他手中的剑。于是,他丢下心中的孤傲,四处拜师,十余载苦修剑术终有所成,后集众家之所长自成一派,凭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两招击毙天下第一杀手“嗜血狂客”。

嗜血的不只是狂客,还有狂客手里的剑。那把剑叫做“苍龙”,嗜血苍龙!

那是一把专门用来杀人的剑,对于它来说,世间的人,只有死人和即将要死的人。

狂客的眼里没有所谓的善恶,只有绝对的利益,无论是谁,只要付得起银子,他就杀得了人。死在他剑下的有十恶不赦的悍匪,也有官衙里百姓称道的好官。

狂客死于他的狂,他以为眼前的那位青年和很多试图杀他的青年一样,自以为学了点功夫就可以整顿整个江湖,可狂客也知道,那些无知的青年更多的不过是想搏个名头。狂客看不起这样的人,所以他不会留给他们沽名钓誉的机会,想杀他的人最后都死在了“苍龙”的利刃之下。

那天下着雨,江南总有下不完的雨。

青年剑客提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剑走进一家酒楼,摘下斗笠解下蓑衣。他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注视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要死的人。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向“嗜血狂客”下了战书,时间就是这个时间,地点就是这个地点。

青年剑客径直地上了二楼,一楼的酒客们继续他们的喧嚣,划拳的划拳,饮酒的饮酒,他们知道,楼上的打斗闹不出多大动静。

也正如他们所料,楼上一直没有传来多大动静。

酒楼避开喧嚣的闹市,傍水而立,简简单单的木质结构,来这里的人只是为了喝酒闲聊,只要有酒就够了。

二楼不像往日那样摆满了桌椅坐满了酒客,空空****的只剩下一张桌子,和桌子旁一个醉醺醺的人,还有一把雕琢精致的长剑。

醉醺醺的人正是狂客,精致的长剑就是“苍龙”!

二楼所有的窗子都打开着,里面可以清楚地听到屋檐下哗哗的流水声。

青年剑客在狂客的对面坐下,把手里的剑横在桌上。

“你就带了这样一把破剑?”狂客看了眼那把剑说。

“马上就要换了。”青年剑客看着破剑旁边的“苍龙”冷冷地说道。

狂客笑,狂妄地笑,然后大口饮下壶中的烈酒。

“你不应该喝这么多的酒,”青年剑客说,“他会要了你的命。”

“一个要死了的人,还有时间去关心要杀他的人该不该喝酒,真是好笑!”狂客笑得更甚,“活着为人,死了变鬼,可我死活都要做个酒鬼,酒鬼又怎么会不喝酒?我宁愿死在它的手里,也绝不会死在你的这把烂铁般地破剑之下。”

“酒会让你的动作变得迟钝,我杀你也会胜之不武。”

“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是在我烂醉的时候杀掉的,”狂客道,“况且我现在才只有六七分的醉意,所以你很不幸,胜之不武的人是我。”

风吹着雨水倒灌进窗子,凉凉的。

是该结束这无聊的闲谈了,青年剑客只想尽快回到他的客栈,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好好睡上一觉,雨天是最适合睡觉的。

于是,青年剑客拔出了那把被人看做烂铁的剑。

狂客拍了下桌子,“苍龙”腾空而起,随着一道银色的寒光,“苍龙”出鞘。

寒光划过剑客的额头,凉凉的。

嗜血的剑既然已经出鞘,总该是要嗜点血的。

也许,剑客并不是躲不过那把锋利的剑。也许,他只是想让那把冰冷的宝剑去感知一下它新主子血的温度,他希望这血温能够融化剑锋的冰冷。

从此,青年剑客的额头上多了一道疤。

烂铁插进狂客的胸口,狂客被烂铁钉在了一根木柱上。

当青年剑客提着“苍龙”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喧嚣的一楼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又一次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青年,仿佛是在看一个神一般的存在。

自此,“苍龙”便成了剑客的佩剑,形影不离。它不再是一把专门用来杀人的剑,虽然有时候它也会杀人。

小女孩专注地听着剑客的故事,从衣袖里伸出柔软的小手,去抚摸身旁横在篝火边的那把长剑。

“它就是‘苍龙’?”小女孩问。

“对,它就是那把‘苍龙’。”剑客回答。

它的确不再是一把只会杀人的剑,它还割了马肉,砍了木材,让小女孩一次又一次挣脱了死神的恶爪。

“你杀了狂客,然后你就变成了天下最厉害的剑客了,是吗?”小女孩问。

“不,”剑客说,“那还是再过七年之后的事。”

“除了你,还有比狂客更厉害的人?”

“当然有,狂客只是最厉害的杀手,却永远不是最厉害的剑客。”

“谁是当时最厉害的剑客?”小女孩满心好奇地问。

剑客看了看远际的天空,被山头遮挡住的地方,隐隐能看到一抹红霞,天快亮了。

“故事就讲到这里吧,”剑客对小女孩说,“等我们走出了深山,我会把所有的故事一点一点讲给你听。”

剑客用雪掩埋了篝火,又要把小女孩抱在怀里时,小女孩固执地说:我要自己走。

于是,剑客牵着小女孩的手继续行走在深山雪地里。

天气比昨日好了许多,山风也仿佛不再凌冽,漫山皑皑的白雪映着日光显得格外刺眼。

在剑客的眼里,小女孩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小女孩,她出生在一个富裕而显赫的贵族家庭里,本应该被众人捧做掌上明珠,享受着细心的仆人们无微不至的服侍,过着衣食无忧坐享其成的日子,而如今却可以陪着他在这冰天雪地里忍饥挨饿。

小女孩的父亲是世袭的辅国大将军,虽为世袭却战功累累,一生驰骋于血腥而九死一生的沙场,他可以算得上一位不世出的英雄。

可无论多么骁勇无畏的英雄,也挽救不了一个气数已尽的王朝。在这个叛乱四起烽烟笼罩的年代里,胸怀赤子之心的英雄,结局往往都是悲惨的、令人惋惜的,就像小女孩的父亲。在他誓死效忠的王投降了叛军被赶下王座的时候,他依然手握五万残兵拼死抵抗。

狂澜乍起、大厦已倾,就算再给他十万精兵,也难以抵挡奔流的洪水猛兽,可他那颗顽强的心就是不肯死去,当最后五万残兵死守数月,最后弹尽粮绝只剩下十余随从的时候,他才如梦方醒。

他醒了,并不是他从此低头承认了这个现实。遥远的北疆还有一支数万人的军队,戍守北疆的将军曾是他的部下,他要找到他,说服他和他的军队南下远征,重整这支离破碎的山河。

他没有时间绕过雪山,四处堵杀他们的人也不会给他们时间,于是,他带着妻儿和仅剩的随从们踏进了这片死亡之地。

如果真的有神灵,他们只需提笔一划,就可以改变整个历史的进程,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历史的车轮几经转折,还是选择了它熟悉的路。所以,无论怎么改变方向,无论如何装饰车子,历史总是如此相似。

小女孩的父亲不是神灵,所以,纵使他用尽浑身解数也改变不了历史。

小女孩的父亲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所以,他死在了荒凉的雪山。

如今的雪山里,除了被雪掩埋的几具尸体之外,只剩下了活着的剑客和小女孩,可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存活多久。

在下一场暴风雪来临之前,他们必须要找到出路。

小女孩似乎很享受今天的阳光,被冷风吹红的小脸上偶尔会挂着一抹微笑。

剑客喜欢这样的笑,更喜欢这样的小女孩,无论前方的路多么艰难,她都应该一直笑下去的。

这样的笑是那么温暖,融化着他心中被冰雪凝结成的绝望。

这么温暖的笑容注定不属于这样冰冷的天地,所以剑客告诉自己,她一定要活着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