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尚和女人(一)

一只青色的鸟掠过树梢在空中盘旋,翩翩双翅宛若九天凤舞。青鸟俯视着脚下绿色的山林,山林像极了一只沉睡的巨兽,阵阵的风吹拂着它绿色而浓密的毛发。

青鸟飞到更高的地方,然后它看到,巨兽正沉睡在一片黄土里。

那是一望而无际的荒漠,而巨兽正被这荒漠一点点吞食着。

也许有一天,它会在沉睡中死去。

青鸟嘶鸣了一声俯身冲向巨兽,然后消失在了它的羽毛里。

小和尚背着竹篓行走在山林之中,炎烈的日光洒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青鸟落在竹篓之上,小和尚侧头笑了笑,继续行走。

这是他第一次下山,十五年来他一直呆在山里,与青灯古佛为伴,日起打坐幕落参禅。他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从未见过除了师父之外的任何人。

他住在山林间的普修寺里,那是一座破旧的寺庙,断壁残垣里随处可见被大火燃烧过的痕迹。曾香火鼎盛的净地被乱世废弃,然后被人遗忘,院里的和尚或与寺庙共焚,或走出了沙门,只有师父一人留了下来。那时的师父还是一位年轻的比丘,也是普修寺里最为年轻的比丘。

师父说,那本应该是一个安静的夜,可一队手持火把的精兵扰乱了这份安宁。火把像一条长蛇沿着弯曲的山路蠕动,长蛇爬到山顶的时候,灾难降临。他们屠杀了抵抗的僧人,火烧了神圣的寺庙,方丈以及不愿还俗的和尚们盘坐在庙堂的金佛前,双手合十念起跨越生死的经。

大火蔓延,恶魔般吞噬和摧毁着诸佛,以及众多僧人的命。

师父活了下来,在大火焚尽一切之前,他被遍体灼伤的师兄推出了门外,师兄说:这样的众生,总该有人留下来去超度。

师父说,那一刻他的心中除了痛就只剩下了恨,恨这众生,恨这诸佛。佛渡苍生,可这样的苍生值得去拯救么?

“那你现在还恨吗?”小和尚抬头问师父道。

“不恨了,”师父摸了摸小和尚的头微笑着说,脸上如枯枝般地皱纹一层层绽开,“事无顺逆,万法皆空,并非佛有意去渡这苍生,而是苍生本就向佛。善恶因果,皆有定数。”

火难之后,师父握起扫把继续打扫着庭院。

第一年,他看落叶生恨,看尘土生恨,看这天地生恨。

第二年,他看落叶是魔,看尘土是魔,看这万物是魔!

第三年,他放下扫把,盘坐在焚毁的佛像之下,看落叶覆盖了尘土,尘土又卷走了落叶,日复一日。

许多年之后,他看落叶还是落叶,看尘土终归尘土。

又过许多年,他看那落叶是佛,看那尘土是佛,看那万事万物皆为佛。

他不再是年轻的比丘,而是在岁月里日渐苍老的一个扫地的和尚。

小和尚是师父在路边捡来的弃婴。乱世总有太多逃难的人,世人多贪生,贪生则惧死,惧死则不顾亲义。

“师父,世间为什么会有乱世?”渐渐长大的小和尚问师父说。

“诸多欲念,诸多心魔,欲念不去心魔难除,方生乱世。”师父回答道。

“怎么除去欲念和心魔呢?”

“难!难!难!”师父说,“犹如那院子里的落叶,今日扫尽而明日复生,若只为扫而扫,则生心魔,心魔缠身则恨这地,恨这叶,恨这风,恨这山林,恨这时节,恨这苍生万物!”

“原来这落叶就是我的心魔。”手握扫把的小和尚低声念道,然后问师父,“那我该怎么做呢?”

“无空无色、无垢无净,但见如来……”

小和尚没有见过如来,也不知何为如来,他只知道山林外面就是望不到尽头的荒漠,于是他以为娑婆世界就是师父和他,以及他们身处的那片山林和破旧的普休寺。

可有一天师父告诉他说,山林的外面是荒漠,而荒漠的外面才是真正的世界,那里是所有人的红尘。

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小和尚已经长大,于是,他决定走出这片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山林,走出看不到尽头的荒漠,走到人群里去,走到红尘里去。

青鸟跳到小和尚的肩头,小和尚伸出手掌,青鸟又沿着手掌站在了他的手腕处,轻轻叫了一声,那么的温顺。

小和尚抚摸着青鸟的羽毛,光滑而温暖。

这只青鸟是三年前小和尚在山林里砍柴时偶然遇见的,那时的它只有鹌鹑大小,也许是学飞的时候折伤了翅膀。于是小和尚捧起受伤的青鸟回了寺院,精心地照料之后青鸟终于康复,它从此也就留在了小和尚的身边。

就连师父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鸟,所以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小和尚就给它起名叫做青鸾。如今的青鸾已经长得比雄鹰还要大了。

马蹄声,小和尚的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转身看去,一匹白鬃的黑色的马绝尘而来,马背上的粉衣人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乌黑的长发,细腻的皮肤,柳叶细眉下一双清澈如水般的眸子。

那是一位女子,肩若削成肌似凝霜,宛若九天的仙子打马而来。小和尚看得痴迷,视野里仿佛顷刻间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幻丽的剪影迅速移动着。

黑马从小和尚身边飞驰过去的时候,惊飞了他手臂上的青鸾,马背上的女子瞟了眼一直盯着她看的小和尚。

也许是上苍眷顾着这冥冥众生里的一面之缘,在彼此回眸的那一刻,早已注定了一切。

女子在几丈远处勒住缰绳,黑马急刹住脚步,扬起前蹄啾鸣了一声,然后随着女主人的示意调转马头,慢步向还在发呆的小和尚走去。

黑马在小和尚不远处停下,青鸾飞落在高高的枝头,它们安静着,它们等待着,它们似乎也在思考着是什么打乱了各自的主人前行的脚步。

小和尚和女子双目相对,突然发觉脸烫得厉害,于是忙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双手合十念了句佛。

女子笑出了声音,那是小和尚听过最清脆最悦耳的笑声,小和尚又瞥了眼,脸更烫了。

禅心本静,万象皆空。禅心本静,可又怎奈得倾世红唇;万象皆空,然却敌不过惊鸿一瞥。

“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女子终于打破了尴尬的沉静。

“山上。”小和尚羞涩地回答。

“这荒山里也住着和尚?”

“是的,就我和师父两人。”

“是你师父差你出来化缘的吧?”

“不,师父圆寂了,”小和尚道,“我要到山外去。”

“上马吧,”女子说,“我带你去。”

“师父说这乱世里不可轻信于人,世人皆有恶,或恶于面,或恶于心,恶于面者多心中存善,恶于心者多伪善其面。”

“那你看我是善于面还是善于心呢?”女子微笑着打趣道。

“不知,”小和尚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说,“但小僧觉得施主定是一个心善的人。”

“好一个乳臭未干不会讲话的和尚!你是说我长得丑喽?”

“罪过!罪过!”小和尚一时不知所措,“小僧并无此意……”

女子笑得更厉害了,那笑声勾动着小和尚的心声,砰砰砰跳个不停。

女子下了马,马鞍上横着一把长剑,剑鞘是用青铜精心打造而成的,上面雕刻着一条精壮的龙,鞘口处挂着一个银质的环,环上栓着一块玉石吊坠。那是一个耳坠。

女子牵着马与小和尚并行,青鸾从一个枝头飞向另一个枝头,时不时还会落在马背上。

“小和尚,你多大了?”

“就快要十六了。”小和尚回答。

“我刚好比你长了四岁!”

“为什么说刚好?”

“因为我就快要二十了啊。”

“你为什么和我长得不一样?”小和尚突然问。

女子有些诧异,正要问是哪里不一样时,发现小和尚正盯着她的胸部,于是下意识地微侧过身子,说:因为我是女人呐!还有啊,这样看人是很不礼貌的!

小和尚慌忙地收回目光。他记得师父跟他讲过世上的人有男人和女人,可是在这位女子出现之前,他从未见过女人。

女子对小和尚说:道家有云,物有阴阳,人分男女,前者携阳刚之气,后者采地阴之华,两者相克相生、相斥相引,阴离不开阳,阳也离不开阴,阴阳互补方生万物……

在女子专注地解释男女之分的时候,小和尚的思绪早已不在其中,他时而会偷偷瞄上几眼女子,然后心里暗想着:原来女人比男人好看多了!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女子看着分心的小和尚道。

小和尚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支支吾吾,双目无意间注意到了马鞍上的那把长剑,于是岔开话题说:哎,女人,你为什么带着一把剑?

“因为我是天下第二厉害的剑客!”女子有些骄傲的样子。

“谁是第一?”

“他已经死了。”女子加快了步伐,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那你不就成了天下最厉害的剑客了?”小和尚在女子身后说。

“不,我是第二。”

“哎哎!女人,为什么第一的死了第二的还是第二呢?”小和尚也加快了步伐跟在女子身边问。

“要你管啊,我就是第二!”

“女人好奇怪。”小和尚摸了摸头低声道。

“你才奇怪,”女子说,“哪有一口一个女人这样称呼别人的!”

“那我该叫你什么?”

“叫阿姐。”

青鸾又一次飞落到小和尚背后的竹篓上,女子把手臂轻轻伸向竹篓,青鸾果然跳到了女子的手腕处。女子微笑着把手臂托在胸前,仔细地看着青鸾问小和尚:这只青鸟是你的?

“它叫青鸾。”小和尚道。

“它是凤凰?”

“你认为是它就是了。”

“看来你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女子装出一副轻蔑的样子。

“青鸾就是青鸾,”小和尚说,“就像你是女人却叫阿姐一样。”

黑马噗了一声停下,踩了几个碎步低头去吃路边的青草。青鸾被黑马突然的动作惊吓,鸣叫了一声从女子的手腕处飞走,在枝头盘旋了一圈后又落在竹篓上。

小和尚对女子说,青鸾是他在山林里找木柴时无意间找到的。

女子沉默了许久,然后看着小和尚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它找到了你?